第五卷 华胥梦境 一段秋浓与君说
秋天真的来了,仿佛在一夜之间,暑夏的气息就被风卷残云般的消退至尽,而那缕缕秋凉已深深地落入院中,透过窗牖,我闻到浓淡有致的秋味。
桂子越开越浓郁,庭院里每天晨起都看到他们在打扫落叶和满径的落花。都说一叶知三秋,这个时候,我知道,秋事已浓,其实未浓,浓的是这份清冷的心绪。
一切都比我想象的平静,后宫的人养伤的养伤,养心的养心,朝廷里严格紧凑地办事,可是一切都在暗中进行,虽然紧张,却悄无声息。我此后不再问淳翌这些事,我当初连楚玉都不问,更况是淳翌。我所关心的只是他的情绪,然而他并不将这些心烦之事表露出来,在我面前,他更多的是温柔与关怀。
从谢容华那里,我得知淳祯的伤已渐渐康复,这些日子很想找个机会去探望他,只是宫门深似海,我又怎能以一个嫔妃的身份去关心一位王爷?更况我与淳祯一直保持着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等着我犯错的人只怕是一大堆,若此时出些什么差错,不但害了自己,更连累了淳祯。忍,这么多年,我只学会了这个妙字,忍,相信忍过之后一切都是清明。
太后与皇后的多病,云妃受伤后的安静,舞妃近日来的岑寂,还有嫔妃们的冷落,仿佛都极力地让这个秋天来得更快。我的月央宫,常见的客人依旧是皇上和谢容华,舞妃就来过两次,一次我将经书赠与她,此后她便潜心在翩然宫读经参禅,还有一次,是谢容华邀她过来,因为经书上那参不透的禅意。
今日午后,皇上命小玄子过来传话,今晚要留宿月央宫,以往淳翌都是悄然而来,从来都不曾叫谁来传话。想来那几次无声前来,都打乱了我的心绪,这次特意命小玄子过来说声,我好有所准备。
秋日的白天不再漫长,黄昏方过,夜幕已来临。
晚膳我喝了点儿百合莲子汤,用雪花糖清炖的,鲜香可口。
坐在暖阁里等待,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等待是一件累人的事,丢去了自由,被一种情事牵绊住。其实,我心里根本就不在意,只是又不得不坐在这里静待。最近淳翌总是来这月央宫,我也很少坐上凤鸾宫车,在清风明月下的御街行驶,踏响那沉寂的青石板路。我想是因为宫里最近经历了一场风雨后的宁静,淳翌不想再起更多的风波,凡事低调,好过那些人在背后明争暗斗。
我也不再过问淳翌是否去了哪个宫,又临幸了谁,这个时候,只想平静度日。与我无关的事,不再多说一句话。
我在花梨木的躺椅上静静等待,一杯香茗也在等待中慢慢冷却。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入了梦,梦里那久违的宫殿和久违的帝王与皇后似乎如约而至,这一次,我站在他们中间,努力地呼唤,可是谁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他们从我身边擦肩而过,仿佛看不到我的存在。只那么瞬间,刚才的繁华已无了踪影,我孤零零地站在寂寥的长街,夕阳沉落,整个宫殿都沉浸在血色的斜阳中,连同那些草木,还有湖水,都是似血的红……
我在惊颤的梦呓里被唤醒,淳翌俯身立在我身旁,执我的手,柔声道:“湄儿,做梦了么?在这里睡,当心着凉。”
我睁开惺忪的双眼,迷糊道:“嗯,又做梦了,还好皇上将臣妾唤醒,让臣妾不用在梦里沉迷。”
淳翌笑道:“沉迷这两个字,应该是好梦,好梦才会沉迷,噩梦是沦陷。刚才我看见你表情恍惚,眉结深锁,才将你唤醒,若是甜美的微笑,朕还不忍心呢。”
我薄浅一笑:“哪还有美梦,每次都是重复,臣妾也习惯了,以后臣妾在梦里就告诉自己,这是梦,只是梦,醒来一切都好了,那样就不会有害怕。”
淳翌疑惑问道:“什么梦?以往听说你总做噩梦,想着是因为身子虚弱,什么梦一直纠缠着你呢?”
我弱弱起身,伸了个腰,笑道:“没有,没有什么的。”而后转眸望向窗外,见夜已黑尽,只有浅淡的月色微微地洒进来,我说道:“夜又黑尽了。”
淳翌搂紧我的腰身,问道:“用过晚膳了么?”
我点头:“嗯,梅花莲子汤。”
淳翌微笑:“湄儿,一说梅花,我又想起旧年的冬日,你总给朕煮梅花茶喝。如今……”
我笑道:“如今湄儿给你煮茉莉花茶,淡雅幽香,不输于梅花。”
淳翌饶有兴致地说道:“好,朕本来今夜就是来与湄儿品茶对弈的,顺便谈谈经书。”
我看着他,眉目间含倦意,许是因为近日来的政事操心,于是轻问道:“皇上心中有解不开的疑惑么?”
淳翌看我,眼藏深意,笑语:“朕的心事瞒不过你啊。”
我浅笑:“湄儿只愿做一杯茉莉花茶,让你静品忘忧,其余的,什么也不想了。”
淳翌拥我入怀,柔声道:“今晚朕就在你的月央宫,静静地陪伴你,哪儿也不去了。”
“好,臣妾也静静地陪着皇上。”
室内弥漫着淡雅的茉莉芬芳,让人静神忘忧。我们静品茉莉香茗,一盘棋,几卷经书,还有一对红烛,在寂夜里熠熠高照。
我凝神问道:“皇上,是否最近政事繁乱,您需要理清当下的局势?”
淳翌只看着棋盘的泾渭,那明朗的纹路却纠结依附在一起,仿佛脱离了谁,都无法成阵。他点头:“是,天下,天下就是一盘纷乱的棋,每当朕心中烦乱,或觉得浮躁时,就喜欢下棋,在棋中看天下,一目了然。”
“那登高望远呢?”我问道。说这话时,我想起若处高处,一览众山,手可摘明月星辰,脚下尽是万里河山,江涛滚滚,该是何等的气势。
淳翌仿佛也在思索着登高望远的豁达意境,凝神片会儿,方笑道:“那感觉也好,负手立于高处,俯仰日月星辰,江浪河山,尽现王者风流。”
我流露出向往的神情:“是,只是自从那日在明月山庄,与皇上棋中论江山,也觉得江山在棋中便不再那般复杂了。”
淳翌朗声笑道:“这就是谜,棋局看似简单,实则繁复无比,那一日我们所看到只是简单的一面,而深刻的那一面,朕不与你谈。”
我微笑:“原来皇上是怪臣妾薄浅了,不愿与臣妾触及那深刻的一面。”
淳翌手执一枚白子笑道:“朕并无此意,深刻之处,难免有太多的欺诈,朕不愿与湄儿如此斗心,朕知道,朕未必能赢你,但是朕的湄儿本性天然,不触及这些欺诈与阴谋,不是更好么?”
我似乎明白他的话,不禁问道:“那皇上平日与谁对局呢?”
“朕的皇兄,陵亲王。”他不假思索道。
我讶异:“他?王爷平日里只爱山水风月,丝竹之音,如何愿意与皇上谈论天下局势,在阴谋间对衡呢?”
淳翌爽然笑道:“若论雄才伟略,朕远不及皇兄,他见识博广,武库心藏,绝非一般碌碌男儿。只是他看得比朕明白,他不适合当皇上,只适合当一个智者。”淳翌的话透露出他对淳祯深刻的了解,当日在华胥梦境我也有此等想法,他俯揽江山,将万顷苍池溶入眼中,他看尽历史潮音,这样的人,虽有雄才伟略,却缺乏那份激情。因为他看得透,所以这一切不再是诱惑,而是一种繁华的抵触,是鼎盛的虚无。
淳翌一直没有告诉我淳祯的伤势,我不知道他是有意掩藏,还是觉得在我面前他的伤与我根本就不相关,甚至是其他什么的。他不提,我亦不问。只微微笑道:“陵亲王的确有博远的才识,只是山水风月更适合他,山水风月也是一种至高的人生意境,他可以不断地在这意境里追求。而天下的高度,却不是他想企及的。天下有皇上你,就足矣,皇上是热血浇铸的男儿,有治国的才能,有关注百姓的慈悲之心,有平复天下的霸气……”说这些,不是因为我要讨好淳翌,在我眼中,他的确比淳祯更有关注天下百姓的慈悲之心,淳祯太自我,太自傲了,一管玉笛,便可以吹奏他的人生。
淳翌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目光看着我:“湄儿,你似乎对朕和朕的皇兄都有深刻的了解。”
我浅笑遮掩:“臣妾不敢,只是一些浅薄的愚见,说不出皇上和王爷的三分,你们会下那些深度的棋,会谈论深刻的话题,臣妾也只会说这些眼中所能看到的事了。”
淳翌品一口茶,口齿漫溢着清香,展眉笑道:“其实朕心里明白得很,朕的湄卿是闺阁中的高人,巾帼不让须眉,你是朕的女诸葛,有时候不需要言语,朕只要来到月央宫,看着你的神情,或者与你品一杯香茶,听你弹一首古曲,下一盘棋,这些,都可以让朕郁积在心中的结松解,让朕拨开迷雾见月明。”
“臣妾又不会巫术,何来皇上说的这般神奇,一笑一眸间都藏着深意了。”我说这话时,几乎要笑出声。
淳翌微笑:“这感觉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就如这杯茉莉花茶一样,慢慢地品味其间透骨的芬芳。每种花都有不同的味道,现在朕才明白。”
我点头笑道:“皇上才明白么?所以说不要只品梅花,其实还有许多的花草值得您去品味的,您会发觉,原来许多的话都蕴涵深意,甚至比梅花更加地值得让人去喜爱。”说这话,我似乎在告诉皇上,后宫佳丽三千,不是独我美貌非凡,独我聪慧过人,那些媚骨红颜,个个都是尤物,而皇上可以每日采折不同的花朵,去熬煮不同的芬芳,细细地品味,会发觉,原来他拥有的都是人间绝色,世中佳品。
淳翌似乎听出我话中之意,笑道:“湄儿真是聪慧至极,但是朕告诉你,任世间百媚千红,朕独取一色,任凭弱水三千,朕独取一瓢。”其余的,可以赏慕,可以把玩,可以品尝,也无须用尽心、性、情、志去爱。
心、性、情、志,他用了好强烈的四个字,一时间,我竟无言相对。
他沉默片会儿,手执棋子,笑道:“好了,良宵苦短,我们先下完这棋再说,朕还有许多事没理清,待理清了,朕今夜还要独取你这一佳色,独饮你这一瓢秋水。”
我思虑着,淳翌的天下如今是何模样,且看这棋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