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家门
丁家大宅此时就像是半年前为丁庭训风光大葬的时候,大门洞开,从门外到门里到处扔的都是纸钱、白幡。丁家因为要搬往京城,所以那些拖家带口不愿离开故乡的长工、仆佣遣散的都差不多了,留下来的人都是愿意随着东家搬离故土的,这些人为数不多,现在也都去了第二进院落。
所以大门敞开,丁承宗、杨浩等人长趋直入时,竟连一个应门的人都没有。昔日霸州第一豪富丁家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事情,丁承宗虽从杨浩口中对丁家目前的情形已有所了解,亲眼见到这般破败景像,还是禁不住脸色阴郁的可怕。
二进院落里,陆氏族人群情激昂,有人克制不住,已经动手打砸起来,丁家两个主事人丁承业和雁九都不在,丁少夫人本就是陆家人,骤闻父亲气病而死,心中又愧又恨,已是哭的死去活来,可是只有兰儿一人扶着她连声解劝,不独丁家的人没有几个上前安慰,陆家的人看她的眼光更是令人生寒。
就在这时,丁承宗和杨浩已然到了二进院落,一见到处都是丁陆两家推推搡搡、互相叫骂的庄丁,陆家四兄弟披麻戴孝、手执哭丧棒站在厅中高声叫骂,杨浩立即高喝一声:“统统住手!”
嘈杂之中,这一声喝异常响亮,众人纷纷向喝声处望来,只见三个大汉立在阶下,中间一个儒雅一些,两边站着的却是极魁梧的大汉,各自腰佩短刀,狞眉厉目,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只是稍稍一怔,丁府的家人便认出了杨浩的身份,他们面露惊容,窃窃私语一语,确定自己不是认错了人,嗡嗡议论之声骤然喧嚣而起。杨浩冷冷一瞥,带着两个侍卫向旁边一闪,后面被两个大汉推着的藤椅露了出来,丁承宗脸色铁青地坐在椅上。
这一下整个二进院落“轰”地一下炸了开来,丁承宗是陆家的姑爷,陆家带来的这些人大部分也都认识他,一见是他,而且端端正正坐在那儿,双目直欲喷火,许多人便不由自主惊叫起来:“是大少爷!大少爷醒啦,大少爷醒啦!”
“天呐,是姑爷!姑爷醒过来了。”
两个大汉一手按刀,一手推着加了木轮的藤椅缓缓向前行去,丁陆两家的人不由自主地便退往左右,给他闪开了一条道路。
陆家四兄弟见久已沉睡不醒的丁承宗竟然醒了过来,心中也十分意外。说起来,这四兄弟是陆湘舞的兄弟,对这个姐夫、妹婿,他们还是从心底里敬重的。这半年来,他晕迷不醒,丁家坑害陆家的事与他全不相干。
再者,他们现在虽恨极了陆湘舞,可是这位丁少夫人毕竟是他们陆家的人,以前他们不曾听说陆湘舞的什么闲言碎语,但是丁庭训身死、丁承宗昏迷之后,丁承宗成了丁家的主事人,两人之间往来便不再那般小心,风声渐渐传了出去,除了枯守王下庄,根本不与他人往来的丁玉落及几个忠心家人还不知情外,十里八乡已秘密传开。陆家的人或多或少也听说了一些风声,对这位姑爷不免有些羞惭的心理,是以一见他来,那些张狂的模样便收敛了许多。
陆湘舞哭伏于地,一旁兰儿连拉带劝也不起作用,就这当口,杨浩一声大喝,整个院落里乱哄哄的场面顿时一静,陆湘舞也不知是丁承业闻讯赶回还是雁九到了,只是伏地痛哭也不抬头,心中只是自怜自伤,两耳不闻身外之事。
待到丁承宗被两个佩刀大汉抬上厅中,四下里静寂的可怕,她才泪眼迷离,诧然抬头。这一眼望去,陆湘舞整个人都惊呆了,一股寒意笼罩了她的全身。
那两个大汉抬着丁承宗踏进厅中,转身将他放下,自始至终,丁承宗都没有向哭伏在厅中的她看上一眼。陆湘舞直勾勾地看着丁承宗,就连杨浩站在丁承宗旁边她也没有看见。
藤椅落定,丁承宗目光缓缓向厅外站着的人群一扫,沉声说道:“我,已经醒了。”
整个院落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动弹。
丁承宗又道:“我既然醒了,这个家,就还是我做主!”
整个院落里的人还是一言不发,他身后匍匐于地的陆湘舞体如筛糠,紧紧攥着同样脸上变色的兰儿想要站起来,可是身子只站起一半,便觉眼前一黑,一下子昏厥了过去,软软的滑向地面,兰儿一把没扯住,急唤道:“少夫人,少夫人……?”
丁承宗对背后的动静恍若未闻,只是沉声说道:“谁有什么事,跟我说。想把我丁家视若无物,不成。陆家四位公子,请入厅就坐,有什么事,咱们当面谈。其他的人,统统给我滚出去!”
丁承宗双腿已断,胡须也渐渐凋落,脸颊削瘦苍白,身子极是羸弱,可他沉声一喝,自有一种气度,那院落中的丁氏家人下意识地便往外退去,陆家那些披麻带孝的族人、亲人也面面相觑,不敢再做高声。
陆家大少爷听见丁承宗称呼他们是“陆家四位公子”,心中便是一沉,他飞快地扫了眼晕厥于地的陆湘舞,一摆手,让陆家的族人宗亲也都退出去,便向阶石上踏出两步,朗声说道:“这屋,我们就不进了。有些话,我们想跟丁少爷说说,还望丁少爷能为我陆家主持公道。”
丁承宗沉静地一点头,淡淡地道:“你说!”
丁玉落听说陆员外病故,陆家人迁怒于丁家,如今陆家人披麻带孝地闯进丁家老宅哭闹不休,心也提了起来,不知道自己的家院被挟怒而来的陆家人已经折腾成了什么样子。要不是大哥已经赶去,她又一向信任大哥的能力,真想抛下一切,立即赶回去看看。
转念想到被拘押在房中的丁承业,她的心中不免更加气愤,转身便向房中走去。那厢房倚墙而建,只有正面有门有窗,穆羽等人便将雁九和丁承业关在里面。方才小青赶来要穆羽去前厅时,众人都只注意了外面,谁想这片刻功夫里面两个本该同病相怜的人却起了内讧。此时重新向室内偷窥,却见雁九软软地俯在地上,丁承业呆呆坐在一旁,他们也知雁九受了重伤,还道他晕厥了过去。
丁玉落却不知他们另负有使命,有心进去责骂兄弟,又不想给他们这些外人听到,微一犹豫,便道:“小羽,可否让他们退开一些,我有话要与承业说。”
穆羽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自家大人与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不敢违逆她的意思,一想雁九现正晕厥,她再一进去,纵然醒着也不会与丁承业说什么隐私话儿,便答应下来,一摆手,让四名侍卫退开了些,又嘱咐道:“你自己小心。”
丁玉落点点头,举步进了厢房,一见丁承业便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斥骂道:“丁承业,我丁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陆员外气病身故,陆家的人都闯到我丁家老宅兴师问罪去了,哥哥刚刚清醒,身体虚弱,还得出头去给你这混帐东西收拾烂摊子。”
她怒不可遏,还待痛骂一番,丁承业却扑到他的脚下哀告起来,不由提心吊胆地问道:“你……你还做下了什么丑事?”此时她倒真是宁愿这个不成才的弟弟只是花天酒地、不务正气,生怕他又闯出什么弥天大祸了。
丁承业泣然道:“姐姐,弟弟自幼顽劣,好吃懒作、痞怠无行,一身纨绔习气,不独父亲责骂,姐姐也常常教训我。可是兄弟虽然不肖,却不敢做出什么悖天理、逆人伦的恶事来啊,这一切都是他……都是雁九那个奴才蛊惑挑唆,与兄弟全不相干呐。”
丁玉落正不知他们倒底干了什么,循声便问:“你们做了什么好事,说!”
丁承业一呆:“听她口气,仿佛所知有限,难道……大哥还未来得及把事情告诉她便回了大宅?”
这样一想,他更萌逃走的希望,同时把他的聪明伶俐发挥到了极致,换了一种说辞,惭然说道:“兄弟自知……自知罪无可恕,如此丑恶不堪的事,实在无颜说与姐姐知道。”说罢伏地大哭。
丁玉落鄙夷地呸了一声,斥道:“你做得出来,难道还说不出来吗?倒底是什么事,再不说来,休想我去管你。”
“我……我……”丁承业讷讷半晌,羞容满面地道:“姐姐,兄弟不肖,被雁九撺掇怂恿,与……与嫂嫂有了苟且之事……”
“什……么?”丁玉落呆了一呆,面色突地涨红如血,她抬起一脚,把丁承业踢了个跟头,气得浑身颤抖,厉声喝道:“丁承业,这样悖逆无伦、荒淫无耻的事,你也做得出来,你还是人么?”
“姐姐……”
丁承业还想乞求,又被丁玉落一脚踢开,丁承业忽地抬起手来,狠狠掴了自己几记耳光,这几下倒没有丝毫作伪,扇得他自己口鼻流血:“姐姐,兄弟知错了。兄弟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雁九那老贼奴为买好于我,哄我酒醉,嫂嫂……嫂嫂又成心勾引,兄弟一时糊涂,才铸下大错。当日,当日……大哥正是看到我与嫂嫂苟合,气极攻心,这才昏厥过去。”
丁承业痛苦流涕,连连叩头道:“姐姐,姐姐,大哥恨我入骨,却不会饶我。姐姐若不伸援手,兄弟死无葬身之地了。姐姐,我知你骂我责我,都是恨铁不成钢,都是为我好。如今姐姐若不救我,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了,姐姐……”
丁玉落听了双眼也蕴满了眼泪,眼前这个弟弟,却也是她的亲弟弟,平时再如何喊打喊杀,毕竟一母同胞,如今他做出这样的丑事来,大哥须饶他不得,自己这个姐姐该如何是好?
丁玉落仰起脸来,双泪长流。丁承业心中一动,有心上前制住她,可是丁玉落的武功不在他之下,他实在毫无把握,一击若不能得手,门外守候的那几个魁梧大汉必然闯进来,那时就只真的再无活路了。
想到这里,他不敢妄动,只是藉着亲情想打动丁玉落的心,一时又是痛悔、又是乞饶,抬出父母双亲、许多幼年旧事来,说的情真意切,痛声说道:“姐姐,娘死的早,我险些丧命,费经周折才回到丁家,小时候,姐姐常牵着我的手带我在后院里玩,长大了,兄弟不肖,和兄长、姐姐渐渐生份,如今是后悔不迭啊。姐姐,爹爹已经去了,咱娘死的更早,在这世上,我只剩下大哥和姐姐两个亲人,我已知错了,姐姐,你就忍心看我去死吗?”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男人谁能受得了这样的耻辱?大哥一怒之下,说不定真的会……,我便袖手旁观,由他去死?骨肉相残,正是人生最大悲剧,爹娘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啊。”
丁玉落把牙根一咬,含泪转身,挥手道:“滚,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吧,看在逝去的爹娘面上,我今日便对不住大哥,放你这畜牲一命。”
丁承业大喜,挺身就想逃走,可是刚一动弹,忽又可怜巴巴地站住,低声下气地道:“姐姐,丁浩带来的人还在外面守着,我……我肋骨似乎断了一根,怎生逃得出去?”
丁玉落紧紧咬着下唇,半晌才重重地一跺脚,低喝道:“你这畜牲,从今往后,若再多行不义,我饶了你,天也不饶你,这是我送你的最后一句话,你记住了!”
说罢抬腿便往外走,丁承业大惊失色,忙道:“姐姐!”
丁玉落回首怒视着他道:“不要叫我,今日纵你逃走,你我骨肉之情便一刀两断,从今往后,别再想我认你这个兄弟!你且候着!”说罢急急走了出去。
“陆兄,家门不幸,有此不肖子弟,丁承宗实在惭愧。解库掌柜携款潜逃虽是令尊发病诱因,但陆员外年老体衰,也不无干系。今日且不论谁是谁非,陆家盘下五家解库所费的银钱,我丁承宗作主,由我丁家予以全额补尝。你我两家恩怨,就此一了百了,两不相欠,如何?”
隔着一道门槛,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丁承宗一副七巧玲珑心肠,已知陆家的人所言不虚,是以只略一沉吟,便做出了决定。
陆家四弟不忿地道:“怎么,你丁家财大气粗,拿银子来赔偿,就想换我爹一命?”
丁承宗淡淡瞥他一眼,说道:“你说丁承业设计陷害你陆家,乃是令尊亡故的罪魁元凶,可有人证?可有物证?你若不甘心,那就去官府打这场官司,听凭官府裁决便是,想在我丁家惹是生非,却是大大不能。陆兄是明白人,可有定计?”
陆家老四还要说话,他的大哥把手一挥,制止了自己兄弟,沉声说道:“此事虽无凭据,相信丁少爷已是洞若烛火。如果丁少爷矢口否认,这个哑巴亏,我陆家也只得吃了。丁少爷既如此光明磊落,那我陆某便也再无二话。”
陆家老四急道:“大哥,咱们就这么算了?”
陆老大闷哼一声道:“爹爹临终之前,念念不忘咱陆家家业。丁少爷风光霁月、胸怀磊落,肯将我陆家财产交还,已是难能可贵,我们还有其他取舍么?相信爹爹也会赞同我的决定。”
陆家老二老三虽然悲痛于父亲之死,一想若是硬要追究,无凭无据照样治不得丁承业,丁承宗再撒手不管,陆家就此败落,将要一文不名,便也点头答应,几兄弟想通其中关节,再不多说,当下调头就走。
岳父既已变成了陆员外,从此两家相逢陌路,再无干系,还有什么好说的?至于那陆湘舞,四兄弟自始至终都懒得去看一眼。在他们心中,四兄弟与陆湘舞之间,从此以后,也是相逢陌路,再无干系了。
陆湘舞悠悠醒来,入耳先是几声悦耳的画眉鸟的叫声,继而便是风铃声袅袅入耳,仿佛每日醒来,听到帐外的动静。可是片刻之间她就恢复了意识,霍地张开眼睛,猛地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正在漆得发亮的松木地板上,横拉门的障子门将外面的阳光滤得柔和了散布在整个房间,他则坐在矮榻前,正专注地画着什么。
一时间,陆湘舞恍惚像是回到了她新婚燕尔的时候,清早起来,娇慵不胜,款款起身时,他也如此时一般坐在书案前,绘着一树桃花。那时自己还单纯的很,只道他笔下缓的缤纷落英是喻指她昨夜落红,羞涩之态一入他的眼睛,便被他察觉,一番取笑叫她羞不可抑。
眨一眨眼,陆湘舞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犹豫半晌,战战兢兢唤了一声:“官……官人……”
丁承宗没有回头,手下的笔只稍稍一顿,继续悠然自若地画了起来。陆湘舞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好半天,她才鼓足勇气向丁承宗慢慢爬去,到了五尺开外便不敢再进一步,跪在那儿把头伏在地上,颤声又叫了一声:“官人,饶……饶我……”
PS:针对丁玉落的表现,我有些话说。有人认为丁玉落对丁承业不够狠,看着不够爽快,恨不得雁九和丁承业这对奸人一下子就死光了才好。可是,我觉得那才是狗血,是毫不讲道理的YY。抛开上帝的视角,丁玉落现在知道多少信息?就以丁承业现在犯下的过错,她就狠得下心置同胞兄弟于死地?再说雁九和丁承业,反角就得毫无智商,处处都被主角所制?
丁承宗不想把太过黑暗的事告诉小妹,出于对她的呵护也好,出于家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正常心理吧?谁碰上了这种事会到处嚷嚷?有必要么?宁中则作为枕边人,早就发现了岳不群的异样,她是说给女儿女婿听了,还是告诉那些徒弟们了?这种心态其实很正常。
丁承宗醒了,还没查明真相,于是毫无顾忌,迫不及待地拉过妹妹来,告诉她:咱们这个弟弟泡了我老婆,干掉咱老爹的事他也可能有份,我还怀疑他不是咱亲弟弟。他就是这么个沉不住气、藏不住话的人?再不然就未卜先知,料到在穆羽等人看护下,丁承业就有本事说服丁玉落放他逃走?
或许这个情节不如一刀了因仇,杀个干净利索看着那么爽快,可是一个人物塑造出来,我不会写他的行为时,只想着读者是不是喜欢看这个情节,而是这个人物的表现和行为,是不是符合前期给他塑定的性格,符合他的一贯行为,这才是对书负责,对读者负责。我写的不是每日一贴的笑话,看了哈哈一笑了事,这是一本书,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必须得一步步来。还举笑傲的例子,余沧海是奸的,林平之是奸的,左冷禅是奸的,岳不群是奸的,哪个刚一败露,就死个精光了?或者曾与他们是亲人、友人的人,就马上凛然、决然、毅然地反脸成仇了?人非草木,那么扯淡,对不起观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