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怒吻

年仅二十岁的霍去病,在长安城炙手可热,似乎跟着他,就意味着荣华富贵、锦绣前程、封侯拜将。

霍去病行事越发张狂,锋芒迫人,朝中诸人,羡的、厌的、恨的、妒的、巴结的、疏远的,却不论王侯贵臣,无一人敢当面直逆霍去病的锋芒。

与之相反,卫青处事更加低调谨慎。卫青在军中十几年,待兵将如手足,和官兵生死沙场中结下的袍泽之情,以及宽厚仁义的威信,依旧如大山一般,沉稳不可撼,皇帝对此也无可奈何。

我捧着一册竹简,似乎在看,其实心思全不在上面。

那日被霍去病撞见我在九爷肩头落泪,我以为他肯定会对我大发雷霆,却没有想到,两人进屋后,他只是抱着我坐在黑暗中,不言不动,仿佛化成石雕。

很久很久后,他轻轻把我放在榻上,躺到我的身侧。我实在害怕他的沉默,刚要开口,他却捂住了我的嘴:“我什么都不想听,好好睡觉。”语气里竟透着丝丝紧张和害怕。

那日过后,他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待我像以前一样,只是每天晚上,如果他不能来我的园子,就必定要派人接了我去他的宅中。

因为他如今上朝后常被皇帝留下,他又总是会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所以我十之八九只能在他府中安歇。

“玉儿……”霍去病叫道。

他何时进的屋子,我完全没有察觉,心中一颤,忙搁下手中的竹简:“什么事情? ”

他坐到我身侧:“今日宫中有宴,我……”

我问:“又要醉成烂泥?”

他抱歉地看着我,我道:“不可能每次都借着醉了,让陛下说不了话。”我递给他一轴帛书。

他打开看了一眼,面寒如冰:“竟然宣你入宫。”

天空静爽凉滑,如一幅水洗过的蓝绸,淡淡浮着的几抹微云又添了几分生动。来参加宴席的女眷三五成伴,盈盈笑语和着金桂的香气,荡在风中。

我靠在树干上,半仰头望着天空,忽觉得有人视线一直凝在我身上,一低头,看见一个身材高挑、容貌英俊、锦衣玉带的男子正定定看着我,眼中满是震惊和不能相信。我望着他,暖暖地笑着,他眼中的惊诧怀疑退去,喜悦涌出,还有泪光隐隐浮动。

一会儿后,他的神色恢复平静,不动声色地环顾了四周一圈,又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不知李妍从何处走出,她笑看着我:“金姑娘似乎走到哪里都有倾慕者,一个大汉朝的将军对你一往情深,如今圣眷正隆的新贵、光禄大夫也好似颇对你动心。金日到长安不久,却因为当日是霍将军去接受了匈奴人投降,听闻他和霍将军的关系很不错。”

我心中一惊,怎么偏偏落到了她眼中?一面笑着,一面拿眼瞅着远处的李敢:“娘娘在宫里住久了吧?心好似渐渐变得只有院墙内的这些男女之事了。不要总是用己之心测他人之意。”

李妍瞟了眼李敢,笑意有些冷:“金姑娘看着清减了不少。”

我淡淡回道:“娘娘看着也略带憔悴之色呢! ”

李妍想让李广利娶我,固然有对我的恨惧,但更重要的是她想借着我这件看似风花雪月的事情试探皇帝的心意,一次非正面的与卫氏的交锋。可惜,刘彻毕竟是刘彻,虽对她宠爱冠绝后宫,却仍旧没有遂了她的心意,没有捧李压霍,只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平衡牵制霍去病的权力。

李妍气笑一声:“事已成定局,你若愿意以后日日给公主磕头行礼,仰她人鼻息,就做妾了。可金玉,何苦来哉?你的性格受得了吗?不如抽身而退。”

卫皇后走到我们身侧,浅笑着问:“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

李妍忙行礼,卫皇后伸手扶起她:“听闻你最近身子不大好,以后不必总是行这些大礼。闲暇时翻了翻医书,发现养生之道,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思虑太多,该放手处就放手。”

李妍笑道:“姐姐嘱咐的是,妹妹受教了,相较姐姐而言,妹妹倒真是小心眼了。”李妍瞅了我一眼:“妹妹还真是佩服姐姐的容人之量,竟似对以往之事毫不介怀。”

卫皇后淡淡笑着,侧头对云姨吩咐:“金玉对宫中不熟,你照顾着她点儿。”说完牵着李妍的手离去:“几位妹妹都很好奇你最近新创的发髻式样,嚷着让我来说个情,教教她们。”

云姨温柔地替我顺了顺鬓边的碎发:“你和去病都瘦了。”

我低叫了一声“云姨”,满心酸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从随着皇后娘娘进宫,这些年见了太多悲喜,年纪大了,心也冷了,很想劝你们不妨退一步,男人总免不了三妻四妾,只要他心中有你也就算难得,毕竟陛下又不是不让你嫁给去病,况且正妻是公主,让你做妾也不委屈你,换成其他女子大概早已经欢欢喜喜地接受了,本还有些恼你不懂事,在这么复杂的环境中还不知道进退,让大家都为难。”

我知道善解人意、顾全大局的女子应该退一步,可这已是我唯一所求。

云姨道:“听去病言语间提起你时,感觉很是飞扬的一个人儿,可看到你如今的样子,忽觉得我们不该恼你。也许你们更像我们年少时的女儿梦,‘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可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得偿心愿?就是当年传为美谈的一曲《凤求凰》,司马大人还不是终究有了新欢,负了卓文君?人终究要学会对现实低头。”

我说道:“我永远学不会对现实低头。”

云姨叹道:“去病的性子就不说了,没有想到你的性子也是这么刚硬!”

霍去病一入宫就一直被一众年轻武将众星捧月般地围着,我与他身份相隔如云泥,根本不可能同席,他看到云姨一直随在我身侧,神色方释然不少。

两人隔着灯火相视,满庭的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金彩珠光,都在我们眼眸间淡去。这一瞬,我觉得我们离得很近,近得他心中的千言万语我都懂,可我们又离得很远,远得我再伸手也似乎握不住他的手。

刘彻笑对霍去病道:“朕早已命人为你建造一个长安城内最好的府邸,不日即将竣工,有了新家,却还独缺一个女主人……”

我低下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这早已经是预料中的一幕,不可能躲得开,也无数次暗暗给过自己警示,可不知为何手却依旧簌簌而抖,酒珠飞溅而出,落在崭新的裙裾上,点点滴滴,晕湿的痕,仿若离人的泪。也许明日我就该离开长安了,在这个天潢贵胄云集之处,在这个最大、最繁华的城池内,容纳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却容不下我的幸福……

也许确如李妍所说,我是属于草原大漠的,那里虽然没有生于富丽堂皇庭院的芍药,却长满了可以仰望广阔蓝天的芨芨草……

脑中想着草原大漠的千般好处,身上的血液却在变冷,冷得我怎么克制,整个人仍然打着战,杯中的酒,点点滴滴,滴滴点点,只是落个不停。

满席的艳羡嫉妒与不屑都凝在霍去病身上,可他却冷意澹澹下透着痛。刘彻笑看向席间坐着的众位公主,刚要开口,霍去病蓦地起身,上前几步,跪在刘彻面前,重重磕了个头,碎金裂玉的声音:“臣叩谢陛下隆恩,可臣早有心愿,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府邸不敢受! ”

霍去病的一番话,竟然是一个终身不娶的誓言。刹那间,一席寂静,针落可闻。各人面上神色不一,不明白对一向奢侈的霍去病,一个府邸怎么就如此不能接受?他平常从刘彻那里接受的赏赐,比府邸贵重的多得是。对自小锦衣玉食的霍去病,打匈奴和一座府邸有什么相关?

我震惊地抬头看向霍去病,心中似有一丝喜,可更多的却是痛,慢慢地那丝喜也变成了哀伤和疼痛。手中握着的酒杯被捏碎,心太过痛,手上反倒一丝痛楚也无,只觉掌心温热,鲜血一滴滴落在裙上,所幸今日穿的是一件红衣,暗影中什么都看不出来。

李妍又是诧异又是震动,卫皇后眉头微蹙,唇边却是一个淡笑。唯独刘彻一如起先地平静,依旧笑看着霍去病:“古人云‘成家立业’,先有家,才好谈立业,你已经大败匈奴,功绩卓著,足以名传千世。至于说彻底歼灭匈奴,连朕也未曾如此想过,只打算将他们驱逐出漠南,让他们遁去漠北,再无能力侵犯我大汉一草一木。”

霍去病望着刘彻,身影一如这秋夜,凉意潋潋,暗影沉沉:“臣心意已定。”

刘彻盯着霍去病,眼神冷凝如刀锋,帝王气魄尽显,在他的眼光下,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霍去病却依旧望着刘彻,面色冷漠淡然。极度的安静中,四周的空气仿佛胶凝在一起,透着越来越重的压迫,半晌后,刘彻忽地大笑起来:“罢了!如你所愿。朕把府邸给你留着,待你认为匈奴已灭时,朕再赐给你。”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刘彻退让了,霍去病赢了,可这算怎么一种胜利?胸口疼痛,眼睛酸胀,有泪,盈于睫。但怎么能让他们透过我,看破霍去病呢?抬头望向天空,天角一弯昏黄的如钩残月,几颗微光星子,眼泪又一点点渗回眼睛中,心却仿若飞鸿,轻飘飘地飞出,刹那已是关山万重外,飞向那个我们曾经并肩驰骋的草原,当日即使后有追兵利箭,我们也是畅快的……

似乎从极远处传来一声轻叹,云姨幽幽道:“去病真的说到做到,不是你,谁都不会娶。”

晚宴散后,云姨直送我到宫门口。霍去病已经等在马车旁,隔着络绎不绝的人群和马车,两人凝视着彼此。

我心中滚滚,泪意阑珊,今夕何夕,竟恍若隔世。

云姨一言未发,静悄悄地转身离去。

我收起心中诸般情绪,跳着向他挥挥手,一个灿烂的笑容,快步向他跑去,也不管周围有没有人,直接扑到他怀中,抱着他的腰,悄声嚷道:“宫里的菜不好吃,我没有吃饱。赶紧回家,再让厨子做点儿好吃的给我。”

霍去病紧紧地搂住我,也笑起来,原本神情凝如黑夜,刹那又变回了往日的那个朝阳男儿:“我们这就回家。”

身侧经过的官员,怕惹事的都不敢多看,撇过头匆匆离去,一众平日敢于议事的文官都露了不屑之色,只有金日面上虽没什么表情,眼中却全是笑意和温暖。有人用似乎极低,却又偏偏让众人能听到的声音哼道:“大庭广众下,成何体统? ”

霍去病脸色一冷,看向说话的人,那人立即畏惧地缩了缩身子,继而又一副绝对不会怕你的样子。

我握着霍去病的手,笑向他皱了皱鼻子,也用让大家隐约可闻的声音道:“不知道哪里跑来的疯狗,四处乱吠。人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总不能再去回咬畜生,姑且由得畜生去叫吧!我们也听个乐子。”说着还故意做了个倾听的表情。那人想开口,可一说话不是表明自己是逗我们乐的畜生吗?他悻悻地闭嘴瞪着我。

霍去病笑着轻点了下我的额头,牵着我上车离去。

我微挑了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又赶紧放下帘子。霍去病问道: “日已经认出你了? ”

“他很谨慎,只看了我一会儿就走开了。”

霍去病揽我靠在他肩头:“就冲他这份对你的爱护之心,我也该请他喝一杯酒。”

他忽地看到我裙上的血迹,脸色一变,立即将我一直拳在袖子中的另一只手拽了出来:“你……这是……”他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笑了笑,想要解释,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其实有借口也瞒不过他,遂只是望着他笑,示意他不必介怀。霍去病默默看着我,眼中都是痛楚和自责,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笑容,一低头吻在了我的掌上,唇沿着伤口轻轻地,一遍遍地滑过。

去病,有你如此待我,我不委屈。

红姑说:“玉儿,有位夫人要见你。”

红姑神色透着紧张,惹得我也不敢轻视:“谁?”

红姑道:“是……是陈夫人。”

我愣了一瞬,明白过来。这两日一直待在霍府,没有回过园子,今日刚进门,卫少儿就登门造访,看来她对我的行踪很清楚,也刻意不想让霍去病知道。

我走到镜子前,看了看自己,侧头对红姑说:“请陈夫人来这里吧!外面人多口杂,不好说话。”

红姑却没有立即走,看了我一会儿,方道:“小玉,宫里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一二,霍将军为什么不肯接受陛下赐给他的府邸,还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们听了,虽然很是景仰他的志气,可匈奴哪里能那么快杀光?难道只要匈奴存在一日,他就不娶妻生子吗?卫青大将军已经有三个儿子,妻子都已经换过两位,还有一位是公主,可也没见卫青大将军就不能上沙场打匈奴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话,就看见心砚满脸委屈地带着一个中年美妇走进院子。中年美妇微含着一丝笑,看向我:“你就是金玉吧?红姑迟迟未出来,我怕你不肯见我,就自作主张了。”

我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怠慢您了,本就想请您到这边说话,比较清静。”红姑和心砚都向卫少儿行了一礼,静静退出。

卫少儿随意打量了我的屋子一圈,敛去了笑意:“我不想拐弯抹角,就直话直说了。若有什么让姑娘不舒服的地方,请多多包涵。”

我微微笑着点点头,一个人的分量足够重时,自然令他人说话时存了敬重和小心,在这长安城中,我不过一介孤女,不包涵也得包涵,不如做到面上大方。

“公孙敖曾对我说,你行事不知轻重,一个狐媚子而已,去病在军中行事不检点,你不但不劝,反倒笑看,我听了心中也很不舒服,虽然没有指望去病娶一个多么贤德的女子,可至少要知道行事谨慎,懂得进退,朝中对去病多有骂声,我一个做母亲的听了很难受。我问过皇后娘娘的意思,出我意料,娘娘竟然很是偏帮你,一再叮嘱我们不许为难你。能让妹妹看上的人,应该不尽是公孙敖所想的那样。所以今日我来,只是作为一个母亲,想心平气和地和你说几句。”卫少儿一面说话,一面察看着我的神情。

我欠身行了一礼:“夫人请讲,金玉洗耳恭听。”

她面上忽闪过几丝黯然:“去病的身世,你应该都知道。既然当年我做了,我也不怕提,我未嫁人就生下了他,他出生不久,他父亲就娶了别人,去病是半跟在他舅父身边长大。其实去病心中一直很想要一个正常的家,可你如今让他……”她苦笑着摇摇头:“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已经不是孝顺不孝顺的事情,长安城中二十岁的男子有几个还膝下犹空?金玉,我今日来,只是作为去病的母亲,请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如果……”她盯着我道:“如果你能离开去病,我感激不尽。”

我沉默地盯着地面,如果是别人,我可以不管对方说什么都置之不理。可这个女子是去病的母亲,没有她就没有去病,是他的母亲在这里殷殷请求我的离去,心一寸寸地抽痛,可面上更不敢丝毫泄露。

卫少儿等了半晌,看我依旧只是垂头立着:“金玉,我也曾年少轻狂过,不是不懂你们,可是人总是要学会向现实低头……”

门“咣当”一声被大力推开,霍去病大步冲进院子,视线在我和卫少儿脸上扫了一圈,俯身给母亲行礼:“母亲怎么在这里?”

卫少儿看向我,眼中几分厌恶:“我从没有见过金玉,所以来看看她。”

霍去病道:“母亲想要见玉儿,和儿子说一声就行,儿子自会带着玉儿去拜见母亲。”

卫少儿讪讪地,一时没有妥帖的言辞,我忙笑着反问:“夫人正和我说长安城新近流行的发髻,难道你也想一块儿探讨一下?”

霍去病探究地看看我,又看看卫少儿,卫少儿点了下头:“我们女子总有些私房话说,出来得久了,我要回去了。”

霍去病随在卫少儿身侧向外行去,侧头对我道:“我先送母亲回去。”

虽已是冬天,阳光仍旧明丽,泼泼洒洒地落满庭院,可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只阵阵发凉。

“玉儿,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脸色这么苍白?”红姑扶着我问。

我摇摇头:“你派人通知的去病?”

红姑轻叹口气:“陈夫人这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园子中,真有什么事情,你为了霍将军也肯定只能受着,我怕你吃亏,所以她一进园子,就立即派人去霍府了。”

我强笑道:“陈夫人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我能吃什么亏?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要再惊动去病了,我自己能应付。”卫少儿误以为是我拖延着不见她,暗中却通知了霍去病,对我的厌恶又深了几分。

红姑迟疑了一瞬,无奈地点点头。

红姑扶我进屋后,倒了杯热浆递给我:“玉儿,你知道吗?石舫分家了。”

我顾不上喝热浆,立即问:“怎么回事? ”

红姑回道:“石舫的药材生意交给了石风和石天照,玉石生意给了石雨,其余的生意分别给了石雷、石电。而且他们几个人也都改回了自己的本姓,前两日石电,如今叫章电,来说要买我们的歌舞坊,说他自己打算做歌舞坊生意。他年纪不过十五六,却行事老练,应对得体,开的价钱也很公允,所以我琢磨着,如果你仍旧打算把其余歌舞坊出售了,倒是可以考虑卖给他。”

我愣愣发呆,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这么大的变故?”

红姑道:“这段日子长安城内的商人估计人人嘴里都这么念叨,几日间,长安城内最有势力的石舫就分崩离析。你不知道因为石舫,长安城内的玉石一夜之间价钱就翻了两倍,因为人人都怕陈雨经营不好。药材也是一直在涨,但陆风身边因为有石舫以前的三大掌柜之一石天照,在石天照的全力周旋下,才勉强压制住药材价格的升幅。如今看风、雨、雷、电四人行事的样子,的确是有怨,争起生意彼此都不客气,互相也再不照应对方。外面传闻是因为九爷身体不好,再难独力支撑石舫,而底下人又各怀鬼胎导致。玉儿,你看我们是否应该找个机会去看看九爷?”

我心内如火一般地煎熬,他竟然说到做到,真的要放下一切,放弃家族多年的经营。突然想到这个分配有遗漏,急问道:“那石大哥和石二哥呢?怎么没有他们的生意?”

红姑摇摇头:“不知道,听闻好像是争钱财分配时,他们内部出了矛盾,石谨言是个缺心眼的人,被其余几人算计了,负气下离开了长安城,石慎行和他如亲兄弟一般,伤心失望下也举家迁徙离开了长安。”

石大哥和石二哥都举家离开了长安城,看样子是不会再返来,他们能到哪里去?红姑问:“我们卖吗?”

我愣了一会儿,缓缓道:“就卖给章电吧!歌舞坊的姑娘跟着他,我比较放心一些。”

红姑点点头,颇有些留恋地环顾着四周,忽地道:“我从很小就住在这里了,我想把我们自己住的这个后园子留下,只把前面的园子卖给章电,砌两道围墙隔开就可以了。”

我想了想:“可以,前面的屋宇已经足够,价钱要低一些,章电应该也不会反对,我也在这里住习惯了,一日不离开长安倒也懒得再动。”

红姑笑接道:“难道嫁人了,你也还赖在这里?”话一出口,她立即惊觉,担心地叫道:“玉儿……”

我摇了下头:“没事,我不是那么敏感脆弱的人。”

红姑默默出了会儿神,叹道:“以前总盼着你拣一个高枝去栖,所以看出霍将军对你有意思,你对他却不冷不热,就一直盼着你有一天能动了心,可以嫁给霍将军,可现在……我突然觉得你跟着他是吃苦,这个高枝太窄、太高,风又冷又急,四周还有猛禽,你若能嫁一个平常点儿的人,两个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其实比现在强。”

我握住红姑的手:“有你这样一个姐姐,时刻为我操心,我已经比园子里的大多数姑娘都幸福了。我没有那么娇弱,风大风冷对我算不了什么。”

红姑笑拍拍我的手:“自你离去,石舫对落玉坊诸多照顾,此次的事情外面传得纷纷扰扰,你要去看看吗?帮我也给九爷问个好。”

我撇过头,轻声道:“这事我会处理的,姐姐就放心吧!”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细细碎碎并不大,时断时续,却没完没了,连着下了四天,屋顶树梢都积了一层不厚不薄的雪。地上的雪部分消融,合着新下的雪,慢慢结成一层冰,常有路人一个不小心就跌倒在地。

“玉姐姐,你究竟去是不去?”以前的石风,如今的陆风瞪着我嚷道。

我轻声道:“你怎么还这么毛躁的样子?真不知道你怎么经营生意。”

陆风冷笑一声:“我做生意时自然不是这个样子,因为你是我姐姐,我才如此,不过我看你现在一心想做霍夫人,估计也看不上我这个弟弟。反正我爷爷想见你,你若自己实在不想动,我也只能回去和爷爷说,让他亲自来见你了,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见他,你给个交代,我也好向爷爷说清楚,免得他白跑一趟。”

我望着窗外依旧簌簌而落的雪,沉默了半晌后,缓缓道:“你先回去吧!我随后就去石府。”

想着老人图热闹,爱喜气,特意拣了件红色衣裙,让自己看着精神一些。马车轧在路上,冰块碎裂的咔嚓声,声声不绝地传入耳中。这条路我究竟走过多少次?有过欢欣愉悦,有过隐隐期待,也有过伤心绝望,却第一次如今天这般煎熬痛苦。

除了小风还住在石府,其他人都已经搬出,本就清静的石府,越发显得寂寥。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萧索。

我撑着把红伞,穿着条红色衣裙,走在雪中,好笑地想到自己可是够扎眼,白茫茫天地间的一点红。

过了前厅,刚到湖边,眼前突然一亮,沿湖一边一大片苍翠,在白雪衬托下越发绿得活泼可喜。

石舫何时在湖边新种了植物?不禁多看了两眼,心头一痛,刹那间眼睛中浮了水汽,看不清前方。

似乎很久前,仿若前生的事情。一个人告诉我金银花的别名叫忍冬,因为它冬天也是翠绿,他不肯说出另一个名字,也没有答应陪我赏花。现在这湖边的鸳鸯藤,又是谁为谁种?

世界静寂到无声,雪花落在伞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我在鸳鸯藤前默默站立着。当年心事,早已成空。泪一滴滴打落在鸳鸯藤的叶子上,叶子一起一伏间,水珠又在积雪上砸出一个个小洞。很久后,叶子再不颤动,我抬头对着前方勉力一笑,保持着自己的笑容,转身向桥边走去。

一个人戴着宽沿青箬笠,穿着燕子绿蓑衣,正坐在冰面上钓鱼。雪花飘飘扬扬,视线本就模糊,他又如此穿戴,面目身形都看不清楚,估摸着应该是天照,遂没有走桥,撑着红伞,直接从湖面上过去。冰面很是光滑,我走得小心翼翼,不长一段路,却走了好一会儿。

湖上凿了一个水桶口般大小的窟窿,钓竿放在架子上,垂钓人双手拢在蓑衣中,旁边还摆着一壶酒,很闲适惬意的样子,我叫道:“石三哥,小雪漫漫,寒湖独钓,好雅兴呢!”

他闻声抬头向我看来,我的笑容立僵,站在当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九爷却笑得暖意融融,了无心事的样子,轻声道:“正在等鱼儿上钩,你慢慢走过来,不要吓跑它们。”

我呆呆立了一会儿,放轻脚步,走到他身旁,低声道:“我要去看爷爷了。多谢你……你让小电接手歌舞坊。如果是你自己不想再经营石舫,随便怎么样都可以,可如果你……你是因为我,没有必要。”

他却好似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只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小胡凳:“坐! ”

我站着没有动,九爷看了我一眼:“你怎么还是穿得这么少?我也打算回去,一块儿走吧!”他慢慢收起钓竿,探手取已经半没在雪中的拐杖。他刚拿了拐杖站起,却不料拐杖在冰面上一个打滑,他就要摔倒在地,我忙伸手去扶他。

我一手还握着伞,一手仓皇间又没有使好力,脚下也是如抹了油般,滑溜溜地直晃荡,两人摇摇欲坠地勉强支撑着。九爷却全不关心自己,只一味盯着我,忽地一笑,竟扔了拐杖,握住我的胳膊,强拖我入怀,我被他一带,惊呼声未出口,两人已经摔倒在冰上。伞也脱手而去,沿着冰面滚开。

身子压着身子,脸对着脸,九爷第一次离我这么近,我身子一时滚烫,一时冰凉。雪花坠落在我的脸上,他伸手欲替我拂去雪花,我侧头要避开,他却毫不退让地触碰过我的脸颊。

我避无可避,带着哭腔问:“九爷,你究竟想怎么样?我们已经不可能,我……”

他的食指轻搭在我的唇上,笑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表情:“玉儿,没有不可能。这次我绝对不会放手。霍去病对你好,我一定对你更好,霍去病根本不能娶你,而我可以,霍去病不能带你离开长安城,我却可以。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还能给你,所以玉儿,你应该嫁给我……”他嘴边一抹笑,一抹痛,眼光却是坚定不移:“明年夏天,湖边的鸳鸯藤就会开花,这次我们一定可以一起赏花。”

他说完话,欲移开食指。刚拿起,却又放下,轻轻地在我唇上抚过,透着不舍和眷念,漆黑的眼睛变得有几分暧昧不明,缓缓低头吻向我。

我一面闪避,一面推他,手却颤得没什么力气,两人纠缠在雪地里。他的唇一时拂过我的脸颊,一时拂过我的额头,我们的身子骨碌碌地在冰面上打着滚。

忽听到身下的冰面轻声脆响,扫眼间,只看原先钓鱼时的窟窿正迅速裂开,我心下大惊,冰面已经再难支撑两人的重量,情急下只想到绝对不可以让九爷有事,别的什么都已忘记。猛地在他脖子间狠命一咬,嘴里丝丝腥甜,他哼了一声,胳膊上的力气不觉小了许多,我双手用力将他送了出去,自己却被反方向推开,沿着冰面滑向窟窿,窟窿旁的冰受到撞击,碎裂得更快,我的身子迅速落入冰冷的湖水中。

我尽力想上浮,可滑溜的冰块根本无处着力,彻骨的冰寒中,不一会儿胳膊和腿就已不听使唤。湖下又有暗流,我很快被带离冰窟窿附近,眼睛中只看到头顶的一层坚冰,再无逃离的生路。耳中似乎听到九爷悲伤至极的呼声。刚开始胸中还有胀痛的感觉,可气憋久了,渐渐地神智已不清楚,全身上下没有冷,也没有痛,只是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像要飞起来。

我渐渐发黑的眼前浮过霍去病的笑颜,心中默默道:对不起,对不起,也许公主是一个很好的女子。

忽地,手被紧紧拽住,一个人抱着我,唇凑到我唇上,缓缓地渡给我一口气。脑子清醒了几分,身上又痛起来,勉力睁开眼睛,九爷漆黑的眼睛在水中清辉奕奕,望着我全是暖意,脸孔却已经被冻得死一般地惨白,胳膊上缠着鱼钩线,他正用力扯着鱼线,逆流向窟窿口移去,鱼线一寸寸勒进他的胳膊,鲜血流出,我们的身旁浮起一团团绯红烟雾。

他的动作越来越慢,脸色苍白中透出青紫,而那个冰窟窿却依旧离我们遥远。我用眼神哀求他不要管我,自己凭借鱼线离开,可他注视着我的眼神坚定不变,传递着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要么同生,要么同死!

我又悲又怒,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刚才所做的不全是白费了?心中 悲伤绝望,再难支撑,神智沉入黑暗,彻底昏厥过去。

一天一地的雪,整个世界都是冷意飕飕,我却热得直流汗,口中也是干渴难忍,正急得无法可想,忽地清醒过来,才发觉身上捂着厚厚的被子,屋中炭火烧得极旺,人像置身蒸笼。

我想坐起,身子却十分僵硬,难以移动,费了全身力气,也不过只移动了下胳膊。正趴在榻侧打盹的霍去病立即惊醒,一脸狂喜:“你终于醒了。”

本以为已经见不到他,再看见他的笑容,我心里又是难受又是高兴,哑着嗓子说:“好热,好渴。”

他忙起身倒水给我,揽我靠在他怀中,喂我喝水:“郎中说你冻得不轻,寒毒侵体,一定要好好捂几日。幸亏你体质好,一场高烧就缓过来了,若换成别的女子,不死也要掉半条命。”

他的声音也有些哑,我看着他憔悴的面容,眼睛酸涩:“我病了几日?你一直守在这里吗?病总会好的,为什么自己不好好睡一觉? ”

他轻抚着我的脸颊道:“三日两夜,我哪里睡得着?今天早晨你烧退下去后,我才心里松了口气。”

我心中惦记着九爷,想问却不敢问,喃喃道:“我……我是如何被救上来的? ”

我的那点儿心思如何瞒得过霍去病?他沉默了一瞬,若无其事地道:“孟九把鱼竿固定在树干上,靠着鱼线慢慢移到冰面有裂口的地方,石府的护卫也出现得及时,救了你们两人。孟九贴身穿了防寒的狐甲,入水也比你晚,就是胳膊上受了些伤,失血过多,这两日已经好多了。他就在隔壁,估计过一会儿肯定会来看你。”

我这才发觉这个房间竟是我以前在竹馆的房间:“我……我们怎么在这里?”

霍去病淡淡笑着:“孟九说你高烧下不适合马车颠簸移动。我请了宫中最好的太医来,也是这个说辞,所以就只能在这里先养病。玉儿,你怎么会失足掉进冰洞里? ”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低声道:“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会小心。”

他蓦地紧紧抱着我:“玉儿,答应我,以后不可以再发生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以。”看到他憔悴的面容,听着他沙哑的声音,我胸中胀痛,只知道拼命点头。

门被轻轻地推开,小风推着九爷进来,抬头瞪了霍去病一眼后,静悄悄地转身出去。

九爷一只胳膊包裹得密密实实,斜斜吊在胸前。他面色苍白,直视着霍去病道:“我要把一下脉。”

霍去病挪了挪身子,让开了地方,却依旧让我的头靠在他怀中。九爷盯着霍去病还欲说话,我忙看着他,语带央求:“先替我看看几时能好,这样身子不能动,又这么热,实在难受。”

九爷面上一痛,轻点了下头,霍去病嘴边带了一丝笑意,把我的胳膊从被中拿出,九爷静静把了一会儿脉,又侧头细看我面色。

我忽觉得霍去病身子轻轻一颤,诧异地看向他,只见他眼睛直直盯着九爷的脖子,那上面一排细细的齿印依旧鲜明。他眼中带着质疑和不信看向我,我心突突直跳,根本不敢与他对视,仓皇地移开视线。

霍去病全身僵硬地坐着,他身上传来丝丝寒意,原本觉得热的我又觉得冷起来,九爷诧异地伸手欲探一下我的额头,霍去病的手快速一挥,打开了他的手,冷冷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

我恳求地看着九爷,九爷看我面色难看,眼中带了怜惜不忍,犹豫一瞬,淡淡道:“寒气已经去得差不多,找一辆马车,多铺几层被褥,应该可以送玉儿回去了。”

霍去病刚把我抱上马车,就猛地一口咬在我脖子上,鲜血渗出。我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发地忍受着脖子上的痛楚和心上的痛楚。他蓦地抬头看向我,染了我的血的唇像火一般燃烧着,眼中也是熊熊怒火。

他定定地盯着我,似乎在向我索求着一个否定、一个表白、一个承诺。我眼中泪意上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眼中有痛,有怒,有伤,一低头粗暴地吻上我的唇,用舌头撬开我的嘴,鲜血在两人唇舌间弥漫开,血气中丝丝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