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开门的是一个穿普黑色礼服的老男人。他很老很老,佝楼驼背,那张哭丧似的脸堆满一层层皱纹。我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老的人,他看来至少也有一百岁,甚至有一百二十岁。

他没起伏的声音对我说:

“请进来参观。”

我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他在我身后把门带上。

“请随便。”他的声音有点令人不寒而栗。

画廊狭长,好像看不见尽头似的,面积比我以为的要大得多。从外面看进来,根本看不出。

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店里摆着的全是人像画,每一张画的主角都是年轻漂亮的男人或是女人,穿着久远而古老的服饰,眼睛周围没有一丝皱纹。

二十年间,我看过无数的画,我几乎做得所有流派和风格。即使是新进的画家,我也认得出来。然而,这家画廊里摆的画,我完全看不出是出自哪一位画家的手笔。

我心里想,到底是哪一位新进的画家,竟然拥有这么不凡的功力?

当我转头想问问那个老人时,却不见了他。

我只好独自继续看下去。

忽然之间,当我抬起头时,他竟然无声无息地站在我面前。

“请问这些画是哪一位画家画的?”

“都是玫瑰夫人画的。”他平板的声音回答说。

玫瑰夫人?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突然问我。

“夫人就在画室里,你要不要见她?”

我的好奇心驱使我点头。

“请跟我来”

他在前面带路。我跟在他后面,走下一条铺上木地板的狭长楼梯。我没想到这家画廊是有地窖的。他步履蹒跚,走路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我们穿过一条长而幽暗的走廊,走廊的每一边都有一个房间,左边的房间摆了许多木造的古典画框,几个男工默默地在那里为画框上漆,那些工人看起来跟走在前面的那个老人一样老,全都哭着一张脸。右边的房间有个个女工在裱画,她们就跟那些男工一样老,每一张皱脸都带着哀伤。

这里的工人怎么都这么老啊?

我猜想,那位玫瑰夫人说不定有一百四十岁。

走了一会,我开始,闻到一股甜腻的花香味儿。

当那股味儿愈来愈浓盈,我终于来到走廊尽头的画室。

偌大的画室中央有一个直立的圆架,上面的画布是空白的,旁边一张铺了红绒布的桌上散满了画飞和颜料。

画间架后面摆着一张高背扶手的丝绒椅子,房间里插满了紫丁香色的玫瑰,一小朵一小朵的,开得翻翻腾腾,怪不得那么香。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攻瑰。

我正想回头去问那个老人攻瑰夫人在哪儿,但他已经不见了。

我走到桌子那儿,拿起画笔看了看,心里觉得奇怪,那些都是很古典的画笔,好像已经用了好几个世纪,现在是买不到这种笔的。

玫瑰夫人应该真的很老很老,我放下手里的画笔,转过身去的时候,一个女人已经站在我面前。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完全不知道。

她一点都不老。相反,她年轻得很,看上去只育二十三四岁,身上穿着一袭波希米亚式的红丝绒裙子,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一颗月牙形的红榴石戒指。

她美得惊人,一双深黑的眼睛好像会把人的灵魂吸走似的。

“你想见我?”她说,声音好像来自远方。

“外面那些画是你画的吗?”我惊讶地问。

那样的功力,不可能是出自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子之手。

然而,她点了点头,说:

“是我画的。”

“画里的人都很美。”

“而且还很年轻。年轻总是美好的。”她看我的方式,好像已经认识我很久了。

我伤感地同意了她的看法。

“喔,是的。”

我有问她:

“那些都是你的客人?”

她的眼睛在观察我,回答说:

“是的,我都是应他们的要求画的。你想我替你画一张吗?”

我黯然说。

“我没那么年轻。”

她在桌上拿起一根画笔,说:

“那要看我怎么画,那些人本来也没那么年轻。”

“是你把他们画年轻了?那就不是本人了吧?”我摇摇头说。

她意味深长地说:

“我没有把他们画年轻,是他们变成我所画的那个样子。”

一瞬间,我惊住了。我似乎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坐下。”她看了一眼那张红丝绒扶手椅,吩咐我说。

信生,我做了一个抉择。

我毫不犹豫地坐到那张椅子里去。我并没有被迷感,我是自愿的。

我想变年轻,那样的话,我们再见的一天,或许有一丝机会,你会爱上我。

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

“你很漂亮。”她说。“要是年轻一点,你会比现在更漂亮。”

在那个画室里,时间仿佛是不存在的。

我不记得我到底在那儿待了多久。我想起跟你们识的那天,匆匆在你的书架上抓起来的那本《格留的画像》。故事的主角格雷俊美无比,画家把他的样子画在一张画布上。从此以后,画像会衰老,格雷却永远年轻。直到一天,格雷用把刀毁了那张画像,画像里那个又老又丑的男子重又变回年轻美丽,格雷却老朽不堪,死在自己的刀下。

我突然明白了命运那深沉的伏笔。

那一天,我为什么刚好会拿起那本书?

早在二十年前,我已经注定是你的,只是我也必须苦等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