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计可教流年住

那个晚上的尴尬,事后再也无人提及,只因那时声色交织得太像一场梦,没有人愿意和梦里的故事较真。

十一月底的时候,萧寻终于接到一家知名银行的实习通知,甚至还没来得及和孙菀小庆祝一番,就匆匆搬去了银行提供的职工宿舍,昏天黑地地忙碌起来。

萧寻的实习岗位在个贷中心,最初的工作就是誊写房贷合同。因时近年底,个贷中心堆积了太多需要处理的合同,导致萧寻每天都要加班到凌晨。

孙菀心疼萧寻,不想让他在忙碌工作之余,还要分神联系她。所以,她特别贴心地揽下打电话叫他起床、互道晚安等事情。

萧寻起初很感激她的体贴,偶尔在吃午餐的间隙还会打个电话关心下她的状况,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就心安理得地将维持感情的重担放在了孙菀肩上,任由她扮演那个主动的角色。

孙菀害怕两人的感情变淡,每次打电话前都要反复打好腹稿,以便在通电话时能够多说些趣事出来,调剂谈话气氛。

一个月下来,孙菀的“趣事”越说越干巴,萧寻的回应越来越心不在焉。有一个周五,孙菀听出他一边冲澡一边将手机开成扩音,嗯嗯啊啊地应付她,她终于忍不住冷冷对那边说了句:“萧寻,你是个超级大浑蛋。”很快,电话那端传来萧寻漫不经心的声音,“嗯,是啊。”

那是孙菀第一次没有说再见就挂他的电话,她揪着一颗心,睁着眼睛到天亮,却一直没等到萧寻的回复。

次日天明,她破例没有打电话把他叫起,木木地盯着时针跳过七点,又跳到八点,终于在极度失望中合上疲惫的眼睛。那一刻,她发现,原来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在他看来只是可有可无的一种形式。

恍惚了一整天,孙菀终于在时近凌晨时,忍不住煎熬给萧寻去了个电话,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萧寻就匆匆堵住了她的话头道:“菀菀,我在赶制报表分析,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孙菀郁郁地说:“明天休息吗?我可以去看你吗。”

萧寻犹豫了很久说:“我可能照顾不了你。”

孙菀听懂了他的婉拒,淡淡说了声:“哦,那你先忙吧,我不打扰你了。你……早点休息。”

挂完电话,她眼眶发热地看着通讯录上他的名字,忽然觉得她和萧寻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新年前夕,厉娅代卓临城邀请403全体女生出席明晚在万乘举办的跨年派对。江明珠和马蕊对这种热闹一向趋之若鹜,欢天喜地地应承了。见孙菀一个人闷不作声,厉娅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明天带上你家萧寻,一起。”

孙菀摇了摇头,她刚接到萧寻约她去一起跨年的电话。这还是这么久以来,萧寻第一次主动约她见面,孙菀希望借这次约会让感情升温,哪里肯去参加别人的派对。

见她态度坚决,厉娅也没有勉强。

元旦当天,厉娅她们早早就盛装打扮好,临出门前,厉娅匆匆丢了句话给孙菀,让她什么时候改了主意,随时打电话找她。

她们走后,孙菀将亲手给萧寻织的围巾用包装袋包好,又从柜子里把自己所有的衣服拿出来,一件件在镜子前比试。最后,她选定一件白色大衣,配上咖啡棕的短裙和及膝的中靴。

她有些小自得地转了个圈,又从抽屉里找出厉娅送的睫毛膏、唇彩,轻手轻脚地在镜子前描画起来。等到收拾停当,她满心幸福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这样的她,他应该不会再舍得冷落了吧?

她的思想很有前瞻性地飞跃到几个小时后,预演了他们久违的拥抱和亲吻,她因这过于甜蜜的想象红了脸颊,连鼻尖都冒出小汗珠来。

眼见窗外天色渐暗,雪花纷飞,她终于忍不住先打了萧寻的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她撒娇地埋怨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萧寻仓促地说了句:“你先去后海,我一会儿跟你会合,我有点事儿在处理,先这样。”

孙菀正准备说话,那边却匆忙挂断了电话。

她揣了一天的喜悦被他一句话打翻在地上。愣了片刻,她又一点点将那些喜悦捡起来,装回心里。但是连她也不能否认,再捡起来的东西,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她闷闷地带上伞和MP3,一个人出了门。

她沿着两人约好的路线,撑着伞慢慢走在下雪的街头,从霓虹闪烁的街头走到灯火阑珊处,再走入一片更深的火树银花不夜天。

身边,不断走过成双成对的情侣,他们的甜蜜衬得这一刻的她无比寂寥。

她搓了搓冰冷的脸,乐观地暗示自己:萧寻马上就会出现,很快她就会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她强撑起眉眼,翘起嘴角做开心状,只可惜耳机里,有人那么不合时宜地在唱“落单的恋人最怕过节,只能独自庆祝尽量喝醉。我爱的人没有一个留在身边,寂寞陪我过夜”,唱得她心灰意冷,落落寡欢。

穿过烟袋斜街,当孙菀切实站在后海拱桥上时,已经过了她和萧寻约好的时间,刚刚浮起来的心又骤然沉了下去。

她拿着手机,反复开合,没来由地烦躁、委屈,为什么他还没有给她打电话?是又被什么工作缠住了?还是手机没有电?她一次次把他的名字从通讯录里找出来,放在拨号键上的手指,终于在时间跳过九点半时,按了下去。

电话通的那一瞬间,孙菀忽然有些不想说话,于是缄口站在人来人往的桥上,等他的解释。

萧寻说了句“稍等”后,不知和什么人说了几句什么,复又接起电话,有些歉疚地说:“菀菀,对不起,我这边有点事,暂时不能过来了,你要不先回宿舍。”

孙菀喉咙有些发苦,“什么事情。”

萧寻犹豫了片刻,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菀菀,以后再跟你解释。”

孙菀左手失望地垂下,无声地合上手机。

她怔怔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桥边,良久,她伸出食指,在栏杆表面的积雪上写下“Happy new year!”。

不知站了多久,直站到她连骨头都发冷,她才晕晕沉沉地顺着人群往前方走去。她像浮在人海里的一叶漂萍,人潮往哪里涌动,她就往哪里逐流而去。

等到人踪稀疏下去,她就跟着意识胡乱走。等到她发现周遭越来越冷清幽深时,已经迷失在了什刹海的胡同深处。

她茫然地在原地转了个圈,望着四面八方那么相似的弯道,忽然有种身陷迷津的恐慌。她摘下耳机线,四周瘆人的阒寂如水般涌入她的耳朵里。她的腿因这陌生的寂静发软,身体因寒冷和害怕微微哆嗦着。她掏出手机,慌忙要去拨萧寻的电话,可是手指刚触上拨号键,又缓缓滑了开去。

这一刻,她明明很想向他求救,却又抗拒这一想法。

此刻的矛盾,让她想起不久前,刚刚恋爱的马蕊说的一番话。马蕊说,有天她在自习室上自习,外面忽然下起大雪,发短信让男朋友送衣服给她。那个男孩却因玩游戏玩得正在紧要处,拒绝了她的要求。她和他冷战了一个星期,最后还是言归于好。但是,每当她再去自习时,都一定不会忘记带备用的衣服。她坦言,如果哪天再发生这种事情,她宁肯冷死,也不会求救于他。

当时听完,孙菀还觉得马蕊有点太骄傲,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有时候骄傲只是不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失望。

深吸了一口气后,孙菀判断了下地理位置,壮起胆子往大街的方向走。

寂静无声的巷子里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以及衣服的摩擦声。她紧握着拳,快步往前走,然而,她的脑子里却不争气地开始轮播恐怖片的画面。

就在她情绪绷到最紧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什么东西坠地的闷响。她猝然顿足,猛地回头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她大叫一声,再也顾不上什么骄傲不骄傲的,一边拼命往前跑,一边手忙脚乱地拨萧寻的电话。

耳边不断响着她急促的呼吸声和电话忙音,那段路,她像跑了一个世纪,她心底最后一点希望的光芒,因冰冷机械的“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而彻底熄灭。

她大口大口呼着气,心像吸进冰雪一般冷。

她全然忘记了害怕,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她强忍着酸楚拨通了厉娅的电话,几声音乐后,那端传来厉娅的声音,“改变主意了。”

孙菀眨了一下眼睛,一线眼泪滑落,“娅娅,我迷路了。”

“你怎么会迷路?萧寻人呢?你是不是哭了?你在哪里,我这就去接你。”

孙菀走到一处白惨惨的灯光下,认了认门牌,向她报了一个生僻的胡同名。

厉娅那边静了好一阵才说:“这是在地安门西路……你尽可能地往大路上走,我这就来接你。”

十几分钟后,孙菀终于走到了大街上。她看了下路标,抖着手把街道名发去厉娅的手机上,然后僵僵地站在大街最显眼的地方等着。

风卷着雪花往她身上打去。雪花模糊了路面上的车辆和五色的灯光。这一切映入她蒙胧的泪眼里,扭曲失真得像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

深夜的北京冻得人四肢发僵,她对着手呵了口气,等到搓热了之后又贴在脸上。

街道上,偶尔有出租车闪过,但都是满客状态。她对此不抱希望,遂低下头,机械地跺着麻木的双脚。

就在她快要冻得失去知觉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孙菀!”

她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跺着脚。于是,一声更加洪亮的“孙菀”传来。她讶异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冒雪立在她身后,他微锁着眉,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孙菀辨了好一会儿,等到他的眉目更清晰地映在她眼底时,才动了动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唇,难以置信地呢喃道:“卓临城。”

她眼眶一热,一股暖流从她心底涌向僵冷的四肢百骸,怔怔地望着他清隽的容颜,七上八下的心一点点安定下去。

卓临城远远地叹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前接过她手上的伞,毫不迟疑地握住她的手,将她往车子那边带。

“手怎么这么冷?”卓临城的手紧了紧,“为什么不站在一个背风的地方。”

孙菀讷讷地望着自己被他紧握着的手,别扭地想往回抽,偏又不敢动,生怕轻轻一动,会让这一举动显得更加别扭。

正值胡思乱想之际,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她只好嗫嚅地答道:“我怕你们找不到我。”

卓临城顿住了脚步,“下次别这样,我一定可以找到你的。”

孙菀轻轻哦了一声,暗想,他这话说得也太大了,有钱人是不是总以为他们什么都可以做到啊?他又不是GPS定位系统,更不是谷歌地图,凭什么把话说这么满啊?

他牵着她绕到副驾驶室前,把门打开,简单利落地吩咐说:“上去。”

孙菀扒拉着车门边框,有些犹豫地想,貌似这个位置不是她该坐的吧?她却不敢推拒,以免他觉得自己太多事。

车里的温暖很快就驱走了她身体里的寒意,连打了两个喷嚏,她尴尬地用手捂着嘴看他。他目视前方,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

孙菀接过说:“谢谢。”又问:“娅娅怎么没来。”

“那边总要个人主持局面。”

她哦了一声,将脸埋进纸巾里。

卓临城透过车镜看了她一眼,打开音乐,陈奕迅低缓富有磁性的声音传了出来,是一首放了一半的《好久不见》。

孙菀默默听着,歌里物是人非的意境让她有些伤感。她恹恹地将头靠在车窗上,半闭着双眼出着神。

两首歌刚唱完,飞驰的车子骤然停了下来。

孙菀茫然坐直身体,“这么快就到了。”

卓临城下车,绕到她那边打开车门,“没有。先下去吃点热的驱驱寒。”

孙菀见他态度坚定,没有拒绝,惨白着张脸,勉强一笑,“谢谢。”

江南菜馆里,卓临城很快点好几道口味清淡的养生菜,又点了两盅参汤。

等菜期间,卓临城的手机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把手机递给孙菀。

孙菀看见“厉娅”二字,忙不迭对那边说,她已经被卓临城接到,让她们几个放心。

挂完电话,雅间里顿时静了下来。

孙菀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为什么,在卓临城的面前,她总有一种严阵以待的感觉。

她暗暗后悔刚才没有拒绝他的邀请,正准备找个什么话题和卓临城聊几句,他对她做了个手势,起身朝外间走去。

孙菀松了口气,撑着下巴,安心地喝起柠檬水来。

他走后不久,侍应生就将菜接连端了上来。饿了一个晚上的孙菀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菜肴,又不能先动筷子,一时郁闷。

几分钟后,卓临城挟裹着一股寒气走了进来,将一盒感冒药推到她面前,“先把药吃了。”

孙菀的心狠狠暖了一下,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垂下双眼,一言不发地接过药,剥开两粒药丸吞了下去。

卓临城指着她右侧的参汤,“趁热喝,出点汗就好了。”

孙菀不无感念地拿起汤匙,埋头喝起汤来。

再回到车里时,孙菀已经被美食和汤水滋润得容光焕发。再听陈奕迅伤感的声音时,似乎都找不到先前那种凄楚的心境了。

她静静望着窗外的街景,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于是侧脸向正在开车的卓临城问:“那个……为什么开这么慢啊。”

他气定神闲地开着车,漫不经心地答道:“在下雪啊。当然要开慢点。”

“可是……”孙菀百思不得其解,“现在雪已经下得小多了,你刚才明明开得很快。”

卓临城半晌没有出声,感觉孙菀还在用求知的眼神看她,转过头,嘴角轻轻一勾,“你很赶啊。”

孙菀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没有……不赶。”

车是他的,爱怎么开是他的事,她真没意见的。

她并不知道,一个女人要多不解风情,才会问出那样的蠢问题。他不过是想一起待得久点,再久点,一如她和萧寻在一起时的心境。

赶到万乘时,厉娅正在唱歌。见了他们,她连忙搁下话筒上前嘘寒问暖。

马蕊和江明珠凑上前,拍了拍孙菀的肩膀,“没事儿吧。”

孙菀摇了摇头,“没事儿,虚惊一场。”

马蕊将她挽到沙发上坐下,支使着江明珠,“快去给她点首《北京一夜》,让她好好说说是怎么误入百花深处的。”

孙菀坐下后,环顾四周,只见交流区星星点点的灯影里,还坐着一些衣饰高贵的年轻男女,从他们的举止里,不难看出是卓临城那个世界的人。

厉娅从侍应生那里取了杯鸡尾酒递给孙菀,转身走去了卓临城那边。孙菀松了口气,目光倦倦地落进不断晃荡的蓝色液体里。

因孙菀出现的冷场持续了一阵后,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高挑男子走到舞台区,抓着话筒说:“怎么都这么含蓄啊?没歌了,谁唱。”

一个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子叫道:“卓少上啊!实力派不上谁上。”

正和厉娅说着话的卓临城摆了摆手,笑容里居然有了几分难得的含蓄。

江明珠在一边小声地说:“真看不出来啊,卓临城还是一能唱的主。”

一个离她们很近的短发女孩忍不住说:“那是必须的啊。别看他现在这么深沉的,十六七岁的时候,他也组过乐队、去过拉萨,是再典型没有的文艺小青年。”

“看不出哦……”马蕊接腔,“他受什么打击变现在这样了。”

“嘁!”那女孩摆出一副不能与她沟通的样子,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长大了呗。”

正准备喝酒的孙菀,冷不丁地就笑了出来。

慢慢啜完杯中的酒,孙菀趁无人注意,起身走出了满室的流光溢彩。

那酒的度数虽然很低,却也烧得她头脑有些发晕。

她沿着华光璀璨的圆弧形长廊一直往前走,直到转进一个透明的露台,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喧嚣嘈杂声,浮躁的心才安定下来。

她用力推开一扇窗,一股冷风卷着几片雪花落在她的脸上,那点寒意落进这粉雕玉砌的温暖华邸中,瞬间软化成一点惬意的清凉。

孙菀仰着脸,靠着栏杆,目光迷茫地看着外面幽暗的夜幕,以及城市上空的灯光海。

正出着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愕然回首,看到正低头点烟的卓临城从转弯处走了进来。

她的心提了提,挤出笑容,“嗨……”

他抬头见她,愣了一下,随即掐灭了指间的烟火。

“你……来抽烟啊?”孙菀没话找话地说。

他走向她对面,淡淡说:“你呢?来看夜景。”

孙菀嗯了一声,“其实你不用灭掉烟,我不介意的。”

他没有回答,极目远眺着前方,良久,指着他身边的位置说:“这个位置看夜景最好。”

言下之意就是让她过去。孙菀怔了怔,没有挪步,“为什么。”

他抬腕看了眼时间,“过来,你就知道答案了。”

他的话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孙菀果真就往他那边移去,刚走到他身边,只听不远处爆出砰的一声巨响。她吓得掩住耳朵,下意识往他那边缩了缩。她眨着眼睛,循声往窗外看去,只见半空中绽开了三朵硕大的银色烟火。只一瞬间,那三朵烟花就化成点点银沙从半空中坠下。

“还是这么胆小。”他轻笑出声。

他话音刚落,半空中又绽开一大片烟火,那些烟火如流星般缓缓下坠,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光亮的痕迹。

孙菀无暇计较他的话,将耳边的手搭在栏杆上,踮起脚张望,“真美!”

“每年这个时间,对面都有半个小时的烟火表演。”

孙菀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那边,失神地接腔,“去年这个时候,我在电影院看了王菲的《大城小事》……”

后半截的话却被她咽回了肚子里。

卓临城接过她没说完的话头,“电影结尾,王菲和黎明也在类似的地方看烟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像站在电影里。”

“你怎么知道。”

孙菀猛地回过头朝他看去,却险些撞上他近在咫尺的脸。他温热的呼吸就扑在她脸颊边,激起她一阵战栗。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耳尖猝不及防地红了。

他低头凝望着她的眼睛,那样的目光,让孙菀猝然忆起那个如在梦中的亲吻,这个联想像块烙在神经上的烙铁,她的额角不自禁地一跳,连带着睫毛也颤抖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她有点想逃跑,可是理智拖住她的脚,并想到了一个体面的离开的理由。她挤出一个生硬的笑脸,“听说你唱歌很好听,等会儿唱一首好吗。”

他的目光深沉得像最暗的夜,但那夜里偏又燃着炽热的光,“好。”

孙菀不敢与他对视,声音有些发抖,“唱什么?不如我去给你点。”

想了一会儿,他凑得再近些,低低地在她耳边说:“《偏偏喜欢你》。”

不远处又传来焰火轰然炸开的声音,孙菀的心随那声音剧烈地颤了颤,她用比他更低的声音说:“好……我、我这就去点。”

说完,她转身匆匆往包厢跑去。

孙菀刚在包厢坐定,安静了一整晚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拿起一看,竟是萧寻。愣了愣,她还是接起了电话。

“菀菀,睡了吗?”电话那端,萧寻的声音透着些疲惫。见孙菀不答,他幽幽叹了口气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其实很想你,也很想陪你过节。”

孙菀眼圈顿时红了,她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吸了口气问:“怎么有汽车声,你在哪里。”

“我在……豆腐池胡同。”

孙菀眼前一亮,“我记得那里离鼓楼不远。”

“很近,这里看得到鼓楼的楼尖。”

孙菀看了眼时间,飞快地说:“还有十五分钟就到十二点了,如果你能在十二点前赶到鼓楼,让我和你一起听到今年的跨年钟声,我就不生你气了。”

那边传来萧寻果决的声音,“好,你等我!”

那边电话刚挂,孙菀连跟厉娅告别都来不及,抓起包,飞快地往楼下跑。

万乘离鼓楼不过两站路,如果他们同时往一个地方跑,不是没有可能在跨年钟声响起前碰上的。

孙菀越想越激动。这一刻,她不想再去计较他对她的冷落,她对他的爱足够宽恕他的一切过错。她不顾一切地在雪地上狂奔,猎猎寒风像刀片般割在她的脸上,大雪几乎蒙住她的双眼。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在积雪里跋涉,心里只有一个名字——萧寻。

她跑得那样急迫,好像稍一迟疑,他们就要从彼此的生命中错过一般。

当她弯着腰,站在鼓楼前大口喘气时,秒针刚好快要靠近零点。

她一眼就从广场前的人群里找到身穿米色大衣的萧寻,与此同时,她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她强忍着内心翻涌的激动,按住胸口,接通电话,“萧寻,回头。”

远处,萧寻愕然回首。彼此视线对接的一瞬,雄浑悠扬的钟声在他身后的红墙朱栏上响起。

没有片刻迟疑,他们都朝着对方跑去,紧紧相拥的一瞬,几乎听见彼此灵魂碰撞的声音。

片刻后,孙菀挣开他的怀抱,抬头仰望着他。一个多月未见,她险些不敢认他了。他瘦得眼窝深陷,肤色透着久不见日光的苍白,明晃晃的灯光下,可见他下巴上多出的点点胡揸,乍然看过去,孙菀有种看到三年后的萧寻的错觉。

但是那种陌生感只一瞬就消失了,她再度将头埋进他胸口,他亦紧紧箍了箍她。她的身体被他的骨头硌得发痛,她的心却更痛,她强忍着没有流泪,喑哑着声音说:“萧寻,你老了。”

萧寻松开她,抬起她的下巴,看不够地看着,“我刚刚也怀疑自己有几年没有看到你了。”

孙菀用食指沿着他的面部轮廓抚摸,含泪笑说:“好在还是这么帅……”

萧寻低头封住她的嘴唇,彼此的唇舌前所未有地热烈交缠着。这时,她忽然从他的衣服里嗅到了一丝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以及一点……烟草的味道。她正欲开口询问,却被他更加激烈地堵了回去。

孙菀头晕目眩地抱着他的腰,仅剩的那点不专注就地阵亡。

次日,正在宿舍洗衣服的孙菀,忽然由消毒液的味道联想到昨夜萧寻身上的味道,她心里觉得诧异,继而又开始好奇——为什么萧寻会深夜出现在鼓楼附近?

她越想越觉得可疑,忍不住抓起手机拨了过去,可是连拨了两遍,萧寻的电话都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她的情绪顿时就乱了。这段时间来,她真的受够他不接电话的冷落了,担心他们好不容易重燃的爱情如昙花一现般凋落。人生头一次,她失去了理智,像所有无理取闹的女孩那样,一遍又一遍地拨着他的电话。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电话居然通了,她忐忑地叫了声:“萧寻……”

那边却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不在,我是他室友。”

“可是,他的手机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他去医院了,走得急,忘记带手机了。我看你电话打得急,担心有事,所以冒昧帮忙接了。”

孙菀心紧了紧,“医院?他去医院干什么。”

“去看他妈妈。他妈妈这两天情况不太好。”

孙菀的心骤然沉了下去,“他妈妈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他妈妈癌症晚期,正在鼓楼医院那边住院。”

孙菀眼前一阵晕眩,手心里居然冒出冷汗,她强作镇定,“请问,她妈妈是什么时候来北京的。”

“好像是半个月前吧?我也记不清楚了。”对方的声音里开始透着些许不耐烦。

“哦,”孙菀久久地发着愣,好半天才轻轻说了声“谢谢”,轻轻放下手机。

她缓缓滑坐在椅子上,良久,机械地抓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到萧寻的手机上:萧寻,我要见你,回来后务必给我回电话。

傍晚,孙菀终于接到了萧寻的电话。

她第一句话便说:“萧寻,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萧寻显然已经从室友那里知道了孙菀的愤怒所来为何。他声音枯涩地说:“菀菀,你听我说……”

“好,你说,我要听你说,为什么阿姨癌症晚期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告诉我?我作为你的女朋友,直到今天才从一个陌生人嘴里听到真相,会不会有点太可悲。”

“我不想让你担心。”

孙菀怒极反笑,“那你就不怕我寒心吗。”

“菀菀,你冷静一点。”

孙菀摇了摇头,忍着鼻根处的酸楚,“我不想听这些。告诉我,阿姨在哪个病房,我要去看她。”

电话那边传来久久的沉默。

孙菀的心在那沉默中一点点碎开,她紧紧握着手机,直到指节发白,“萧寻,你为什么不让我去看阿姨。”

萧寻倦倦地说:“因为,有的事情,我不想让你面对。我很累,不要再逼我了,好吗。”

孙菀吸了吸鼻子,“萧寻,我忽然想知道,在你看来,什么是爱情。”

不待他回答,她已经情绪激动地诘问道:“是春日里一起看看花,夏日里一起吹吹风,秋日里一起散散步,冬日里一起踏踏雪?不,萧寻,我从不觉得这就是爱情。你可能不知道,我是看武侠小说长大的孩子,我一点都不喜欢琼瑶笔下写的那种爱情,更不希望我的男人以为我只能活在一帘幽梦里。我心目中的爱情,是像乔峰和阿朱那样一起同历风雨,生死相许;是郭靖和黄蓉那种‘生,我背着你;死,我背着你’的不离不弃。我不怕面对什么困苦,只怕你对我有所隐瞒。”

很久很久,那边才传来一句意味复杂的叹息,“菀菀,那是你的爱情。我的爱情,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孙菀并不知道,有一种男人,他们不需要女人进化成雅典娜,陪他们一起面对世界毁灭,更加不需要女人像梁红玉那样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他们只需要女人像藤蔓样依附于自己,在他们顶天立地的时候,表演怯、懦、哭的柔弱。

这种男人的爱情,不是相濡以沫,不是同历风雨,更加不是生死相许,而是垂怜,是疼惜,是一切足以印证他们强大的布施。

如果孙菀早些知道这点,也许就不会越错越多,越走越远。

挂掉电话后,孙菀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在超市买了一个果篮,打车直奔鼓楼医院。

孙菀赶到医院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孙菀费了好大一番周折,这才问清萧母的病房号。她绕过重重回廊,穿过层层花园,终于找到一栋旧楼。

她望望高高耸立的新住院大楼,又看看眼前这栋年久失修的旧住院楼,一点酸楚漫上心头。

正自怔忪,她远远见萧寻的继父拿着一沓化验单和缴费单从对面走来,半年不见,他的脊背越发佝偻,苍老憔悴得让孙菀有些不敢认。他一边叹气,一边念叨着什么从孙菀身边擦过。

孙菀连忙叫住他,他见是她,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尴尬,他讪讪地打了个招呼说:“小孙来了。”

孙菀快步走近他,“叔叔!真对不起,我本来应该早点来看看阿姨的。”

老人家连说无妨,在前面引路,将孙菀带到了三楼一个多人病房里。

刚一走进病房,孙菀就被浓烈的消毒水味和一股恶心的病气、烟气、骚气熏得几欲作呕,眼前,一个不足20平米的房间里竟然安排了八个床位,每个床位病人加陪护少说三口人,因为近日连天大雪的缘故,病房里的地板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泥脚印。

孙菀蹙了下眉,随着萧寻继父一起走到病房的最角落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床上看去,孙菀不禁倒吸了口冷气:这居然是萧寻的妈妈?

和一般癌症晚期病人瘦骨嶙峋的样子不同,萧寻妈妈浑身都浮肿了起来。此刻,半昏迷状态的她浑身打着冷战,额头上、脸上不断往外冒着冷汗。

孙菀痛心地问:“怎么会这样。”

萧寻的继父用极蹩脚的普通话艰难地说:“医生说她肾积水严重,给她打了几天针,谁知道打完,她反而发起高烧来,一直退不下来。今天萧寻找医生理论,医生又说她是输液反应。”

孙菀接过萧寻父亲手上的化验单和缴费单一看,除了杜冷丁、脂肪乳、白蛋白等常规药外,还有一种特别昂贵的特效药,按照药价计算,住院一天的费用,只怕要耗费他们家半个月的收入。

见萧寻的继父端来热水准备给萧母擦身体,孙菀心情复杂地接过毛巾,悉心替她擦了起来。

眼见萧寻妈妈身上的冷汗擦了一层,新的一层又接着往外冒,一向淡定的孙菀有些崩溃,“都这样的状况了,医生为什么还是不闻不问?为什么还要挂一点用都没有的盐水。”

老人家叹了口气,禁不住埋怨道:“小孙,你是不知道找医生有多难啊。今天天明我就去找医生了,医生开单子让我带她照黑白B超,结果片子照完,医生说黑白的看不清,又让我们补钱照彩超。等了一上午,轮到我们的时候,照彩超的医生又说我们的单子出了问题,他不明白为什么主治医生会让站着照片。又让我们回去找医生改!好不容易改完、拍好片子。主治医生又拖着不给看,说让我们明天去拿结果。可是我扫了一眼,他正在看的片子,号码还在我们后面好几十位!”

孙菀咬了咬唇,看着阿姨蜡黄的脸色,“叔叔,要不给医生包个大点的红包吧。”

他脸上露出自责懊恼的表情,“不是不想包……没钱呢……我预备了半年的钱,哪里想到一个月没到就花完了。”

他将单子再度递给孙菀,“你看看,每天都要打出三页单子,三天两头就被催去交钱。说句实话,我现在连明天要交的钱都不知道在哪里。回去借也来不及!好在萧寻说可以想办法……不然……”

孙菀心知萧寻的实习待遇虽然还算优厚,但一个月的月薪,只怕禁不起这里一个星期烧的,他一个毫无根基的穷学生,哪里承担得起这种经济压力?

孙菀强忍着心疼问:“萧寻人呢。”

“好像是去楼上打开水了。”

孙菀问清开水间的位置,起身朝外间走去。

她心情沉重地沿着逼仄的楼梯往上爬着,胸口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轻轻地往开水间的方向走去,不料刚走到走廊的尽头,就一眼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颓废地靠在一扇窗户上,低着头,嘴里叼着一根烟,黑色的发丝挡住了他的眼睛。苍白的灯光下,他瘦削的侧脸上写满了忧悒、无助与凄惶。

像有什么狠狠在孙菀柔软的心上戳了一下,她顿时掩住几欲出声的嘴。

她忽然明白了他不想让她面对的是什么。

她本能地想掉头走掉,然而脚底的球鞋却在她转身的瞬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那边,萧寻悚然一惊,站直身体,朝她看去。在看清她面目的瞬间,他的表情,像是撞见了鬼。

孙菀张了张嘴,一颗心像从万米高空坠下。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聊斋》里的一个故事:书生娶得了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妖,两人琴瑟在御,情深意笃。但是书生总是好奇女妖的本来面目,于是在某天灌醉女妖,终于窥见了她丑陋的原形。女妖酒醒后,知道秘密被看破,不顾书生百般挽留、解释,决然离他而去。

这一瞬,孙菀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萧寻会像故事里的女妖般离开她,因为她撞见了他最不愿让她看见的一面。

孙菀几乎是逃回宿舍的。

一回到宿舍,她就将压在箱底的存折翻找了出来,紧紧捂在胸口。

她粗略地算了一下,又将目光落在自己的电脑上。

已经对萧寻的家事略有耳闻的厉娅忍不住劝说道:“菀菀,不要给他钱,否则你会后悔。”

孙菀完全听不进她的话,“那就让我后悔吧。阿姨的状况,实在太可怜了,我不能坐视不理。”

厉娅没有再说话,只是悲悯地看着她。

孙菀不甘地又去翻自己的柜子,末了,她转向厉娅,“娅娅,你有没有什么兼职渠道,能够让我很快赚到钱的?什么我都愿意做!”

孙菀知道,厉娅一直混迹时尚圈、演艺圈,早就积累了不少人脉资源,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给她指一条金光大道。

厉娅指了指她,颇有些无奈地说:“这个人——疯了!”

孙菀眼巴巴地看着她,“求你了。”

沉默了很久,厉娅回床上翻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这是我认的姐姐,我一会儿跟她说说你的情况,你去给她做模特吧。这是来钱最快最及时的——但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可能会……”

“我知道的!”孙菀没让她把话说完,那些尴尬的事情,彼此心照不宣就好,“谢谢你,娅娅。”

第二天一早,孙菀就取出所有的钱,自作主张地去医院帮萧寻把费用续上。她不敢面对萧寻,索性当鸵鸟,只要是他的电话、短信,一概都不接、不看。

下午,孙菀去西城区见了厉娅介绍的章姐。

章姐见了她,二话不说就让人带孙菀去更衣室换了比基尼。等孙菀从试衣间出来,章姐像看肉鸡一样打量了下她,随手拿了张A4纸放进她腿缝中,“站直。”

末了,她点点头,“仪态还不错,身材也马马虎虎,就是胸小了点。既然是娅娅介绍来的,我就卖她一个面子。”

她转向自己的助理,风风火火地说:“先去带她签个兼职合约,让Nicole带带她。明天先去拍组平面,看看感觉。”

章姐的模特公司虽然不大,资源却很好。短短几天内,孙菀就拍了一组宣传平面,走了一场婚纱秀,轻而易举地就赚回了萧妈妈一个礼拜的住院金。

孙菀趁萧寻不在的时候,又去了一次鼓楼医院。这次,她不但给萧妈妈带去了营养品,还特地给她的主治医生包了一个丰厚的红包。

出了医院,孙菀不禁在心里感叹,这名利场上的钱实在是太容易赚了,哪怕是做个边角余料,都比常人过得轻松。无怪那些美女,个个如过江之鲫往这里面钻,打死也不甘被遗忘了。

发完感慨,她在冷风里敲了敲脑袋,正了下自己的三观,把那点小小的虚荣心扼杀在摇篮里。

不知道是不是章姐体恤她,一个礼拜后,孙菀居然接到了一个大车展站车的机会。

第一天站车前,孙菀在化妆间里不断向旁边的专业车模打探各种注意事项,差点没被那个模特用白眼翻去火星。

化完妆,服装师送来服装,一套蓝白相间的比基尼,下面配了个可有可无的小短裙。孙菀望着这套工作服,面露难色。虽然这套衣服谈不上露骨,但是让她穿着这样的衣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要接受各种拍照,无疑太超出她的底线了。

她望着镜子里被化得浓墨重彩的陌生自己,怅惘地想:怎么一夕之间,她就被命运推到这么奇怪的境地来了?

上午九点,孙菀和其他品牌的车模列队进了展览馆,各就各位站好,开始对着不同媒体、观展者摆不同的Pose。

不知是因为作为车模的孙菀太欠缺风情,还是她服务的国产车太差,他们这个展台前来的人很少。孙菀乐得轻松,但见身旁销售人员脸色难看,只好把心里那点窃喜藏了起来。

站了两个小时后,见这边实在没人,无聊的孙菀压低声音跟旁边的销售大哥攀谈道:“吴哥,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长得太丑了,所以才没人来看?你们老板会不会后悔请我。”

那个姓吴的销售叹了口气,“我们老板可不管这事儿。”顿了顿,他又瞄了眼孙菀,“再说,有没有人看车和模特好看不好看,关系不大。今天上午天气太差,来的人少点儿很正常。不过你放心,下午的时候,看你的人就会多起来。”

孙菀诧异地问道:“为什么啊。”

他神秘兮兮地指着后面的E5馆,“下午的时候,玛莎拉蒂、法拉利、宾利、兰博基尼、保时捷都要在后面那个馆开展,咱这个馆是通往那边的必经之路,你说,到时候人气会不会旺?”

孙菀不解地问:“人家看完名车,哪里还愿意看咱们的车。”

“你傻啊?玛莎拉蒂、兰博基尼那类车根本不会跟咱一样请车模吸引眼球,看展的人看完车后就想看美女,到时候,他们肯定会就近来我们馆和美女拍照留念……”说到这里,他凑近孙菀,“我认真看过了,这个馆里的车模,就你真的好看。”

诚如他所言,到了下午,形势果然来了个大逆转,清纯可人的孙菀被E5馆回流的看展者用“长枪短炮”围了个水泄不通。面对着闪光灯、照相机、摄像机的扫射,又羞又窘的孙菀僵直地靠在车身上。那一刻,她真觉得自己像个即将就义的战士!

随着围观的人渐多,一些猥琐的男人也开始借合影为名对孙菀毛手毛脚,更有甚者,居然拿着手机对着孙菀的裙子下、胸口处拍摄。

有观者不满孙菀的僵硬,大声叫嚣着:“换个姿势啊,S形不会摆啊。”

孙菀羞愤得想当场发飙,可是强烈的职业道德感不允许她做出这种事情。她只得紧紧咬着牙关,小心翼翼地挪开步子,换了个姿势,一只手搭在敞开的车上,一只手轻叉于腰间,身体略微斜靠在车身上。

闪光灯又闪起了新的高潮,一个更加得寸进尺的声音响了起来,“屁股再翘一点啊!”

孙菀搭在车门上的手紧了紧,指甲几乎刺进铁皮里。她的双腿止不住地打着冷战,就像此刻她正踩在刀尖之上。

那个吴姓销售有点同情孙菀,忙挡在她身前,大声介绍起这辆车的卓越性能来。

孙菀不动声色地往他身后躲了躲,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下来,与此同时,她的余光瞬间捕捉到了一道看向她的强烈目光。她下意识往门口的方向看去,只见着一身正装的卓临城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正朝她这边走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孙菀惊愕得睁大了双眼。卓临城也是一怔,不禁顿在了原地,他匪夷所思地盯着她的脸,好像在判断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

孙菀第一反应就是想抚额哀叹:天哪,这个卓临城到底是何方天魔?为什么总是在她最尴尬、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卓临城很快从她的表情中证实自己并非看错了人。他从头到脚地将她看了一遍后,抿了抿薄唇,漠然收回眼神,一边同身侧人寒暄,一边从容不迫地往前走去。

孙菀暗暗松了口气,目送着他往E5那边走去。

他的脚步刚刚要从孙菀他们前面越过,不知怎的,又停了下来,回头向她投去了一个凌厉而复杂的眼神。

孙菀一下子读懂了他的眼神,他在指控她自甘堕落。

孙菀涨红着一张脸,险些滚下眼泪来。在这种状况下遇见认识的异性,她本就羞耻得想死,然而这个人非但丝毫不照顾她的情绪,还那么赤裸裸地用眼神戳她的心。

她揪着颗心看他顿了顿后从她面前走过,就在她的眼泪溢出眼眶瞬间,那个本已经走到E5门口的身影再度顿住了脚步。

片刻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朝着她的方向走去,忽然揪住一个胖且黑的男人,一拳将他打倒在地上。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尖叫,围观的人们迅速散离孙菀身边。

卓临城的身后,两个保镖模样的人飞快跟了上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地上那个男人。

卓临城朝保镖摆了摆手,上前将那人从地上拎了起来,劈手夺过他的相机,卸下里面的内存卡,举到他面前。卓临城目光冷厉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警告,“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做这种事情,你就当着我的面一点点把它嚼烂吞下去!”

说完,他将那张内存卡丢给身后的保镖,“把它处理掉。”

他余怒未消地看向呆若木鸡的孙菀,良久,面色才渐渐缓和了下来。他走上前,脱下西装,将之裹在孙菀肩上,不由分说地揽住她的腰往外带。

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议论声,“怎么回事儿?怎么打人啊。”

“刚才那个男的拿相机拍人家姑娘的胸和裙底,我看到了。”

“哦……那是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