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知慕少艾

她心里浮起万般滋味,不算惊涛骇浪,却也百转千回。

不过无论她坐在这里发什么感慨,思什么故事……对朱晨 来说,也都是无关紧要了。

因为晚了。

殷沛冲周翡冷笑道:“齐门一帮臭牛鼻子,不好好念经,禁地里居然藏着一只涅槃蛊,这种人说的鬼话你居然也信!”

周翡手下连出三刀,“风”里带着些许北刀的意思,刀刀粘连不断,专门挑着殷沛的破绽,每每从他难以防护之处钻入,刀风无形无迹,纵然殷沛内力能深厚到刀枪不入的地步,那蛊母却依然是一只脆弱的小虫,无孔不入的刀风几次险些碰到蛊母。

殷沛一身武功全是夺来,没有正经八百地修炼过什么,不可能与周翡较量刀术,他便干脆将双掌端平推出,以雷霆万钧之力撞向纤细的碎遮,想以蛮力折断她的刀。无论碎遮的主人生前是多大一个奇才,毕竟已经死了几百年了,三尺青锋虽余遗恨,却究竟只是凡铁一块,而且因其刀极利、刃极薄,看起来比普通的苗刀还要脆弱一些,万万经不起这种纯力量的摧残。

周翡用坏的刀收尾相连摆一圈,大约能把四十八寨围过来,对此情此景可谓经验十足。她立刻撤力,横刀避其锋锐,可就在这时,殷沛胸口的蛊母好似终于忍无可忍,竟振翅飞了起来,闪电似的擦着殷沛的手掌飞起,丝毫也不受他蛮横的力道影响。

它像一片机敏的叶子,刚好自风暴中心穿过,精准而毫发无伤。

那一瞬,周翡直面形容可怖的怪虫,却并没有觉得恐惧或是恶心。

怪虫避开殷沛掌风的轨迹在她眼里无限拉长、无限清晰,一直以来盘旋在她心头的某种若隐若现感觉好似突然被一支看不见的笔浓墨重彩地描了出来——

第一次她成功安抚下体内造反的枯荣真气,让两股内息并行时流动在经脉中的气息。

第一次面对强大的对手,她气力已竭,枯荣真气自动运转时的人刀合一。

第一次摸到每一式破雪的门槛。

第一次领悟到无常之刀起落的奥妙……

她在山崖峭壁间、在密林深处、在万丈冰雪上,无数次地擦过生死一线。她在夜半难眠时、枕碎遮于荒郊间,幕天席地,孤独地仰望旷远星河,无数次被想不通的瓶颈卡在后面,觉得自己的刀法不进反退,而反复磨练的内力积累如指缝间沙砾,恍惚间生出难以忍受的痛苦,以为自己在武学一途上便会就此终结……诸多种种于无声无息间的诘问与磋磨,炸裂似的在周翡脑子里一一闪过,而后倏地缩成一点,落到已经近在咫尺的贪婪蛊母身上。

周翡突然动了,她脚下好似毫无规律地平移半步,看也不看那母蛊,碎遮斜斜划过,神来一笔地找到了殷沛掌风间那条最虚弱的线,几无阻力地滑了出去,寒光四溢的刀刃毫发无伤地与殷沛擦肩而过,遗落的刀风割断了他一缕垂在腮边的乱发。

她的刀尖划了个优雅的半圆,脚下踩在了蜉蝣阵的步调上,周翡人影一闪便不知怎么晃过了殷沛,从他另一边绕过,隐在殷沛身后的刀尖放过正主,直指涅槃蛊母。

殷沛骤然变色,不管不顾地以身去护那涅槃蛊母虫,只听“噗”一声,碎遮割破了他肩头衣衫,瘦骨嶙峋的身体顿时皮开肉绽,未尽的刀风一下掀了他脸上的铁面具,露出一张瘦脱了形的脸……以及面具遮挡的乌青的眼圈与皮肉开裂的颧骨。

殷沛一时呆住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天下无双,没料到竟有人能用一把还不如巴掌粗的刀伤了他。

“我不管你的涅槃蛊从哪里来的,也没想为了谁找你报仇,更不知道你与齐门有什么恩怨,我今日不追究前因后果,也不与你论善恶阴阳,”周翡将目光从殷沛那张近乎毁容的脸上扫过,熟视无睹地说道,“只要你把柳家庄的药人和虫子都收回来,就算现在你要带着你那虫祖宗走,我也不拦你。”

殷沛一手抓在自己的肩头,枯瘦的手指戳进了那伤口里,发黑的血汩汩冒出,方才差点被一分为二的蛊母短暂地安静下来,静静地伏在他新鲜血肉上吸食。

那殷沛双目微突,眼白上的血丝好似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将喜怒哀乐一并网在其中,然后他张开血盆大口,疯疯癫癫地大笑起来。

“我不,我偏不,实话告诉你,就算我死了,我的药人也会活蹦乱跳的,足够将那些个大义凛然的名门正派杀个干干净净。你能把我怎么样?周翡,你们那些为国为民的、道貌岸然的、名利双收的,说谁该杀,谁就该死对吧?你们好威风,好厉害……我便要看看你们能厉害到什么时候!”

周翡眉头一皱:“损人不利己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有毛病吗?”

殷沛笑容好似安了个门,拉开就洪水滔天,合上便消匿无踪,他刚才还露着满口牙,下一刻,脸皮马上绷成一面鼓。他恢复面无表情,盯着周翡,轻轻地说道:“中原武林,自古容不下出类拔萃之徒,是你们先视我为异类的。那好哇,我就是丧心病狂,就是要人人对我畏如蛇蝎,人人见我望风而逃——山川剑算什么?他死了,你们倒都将他摆在祭坛上尊为圣人,倘若他活到现在,还不定是什么光景。我原先以为我爹死于郑罗生之手,后来又觉得纪云沉才是罪魁祸首,可是这些人都死了,我却没有痛快一分一毫。你猜怎样,我直到最近才想明白,殷氏原来是为‘正道’与‘大义’所陷,多可耻,多可笑?”

冲霄子喝道:“周姑娘,不要听此人颠倒黑白!拿下蛊母!”

周翡余光一扫,见冲霄子武功比她想象中还要高,那老道士虽然此时已经颇为狼狈,却依然借着鬼魅一般的轻功和手中层出不穷的暗器穿梭于众多药人之间。

周翡知道殷沛说话如放屁,但也不十分相信这个有点古怪的“冲霄子”,干脆将他俩都当成了耳旁风,只专注眼前事,对殷沛道:“再不收回你的药人,我可就只好杀你和你的虫子了。”

殷沛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周翡知道很多事,因为谢允的缘故,她没事的时候除了琢磨武功,就是琢磨“海天一色”。

根据她的总结,和“海天一色”扯上关系的,好像都没什么好下场。

吴将军杀身成仁就不说了,殷闻岚明显死于阴谋,而罪魁祸首却有待商榷。当时周翡年纪小,没感觉到不对,后来她仔细回想,觉得郑罗生那卑鄙小人要真有策划整件事的城府智计,他也不会那么容易被他们联手困死在衡山密道里,何况郑罗生等人无外乎为了传说中“海天一色”里的秘宝,但“海天一色”除了几颗大药谷的药丸子勉强算数,究竟还有什么秘宝呢?谁都说不清了。

而既然连霓裳夫人这种见证人都讳莫如深,那“海天一色”又是怎么传到活人死人山的青龙主耳朵里的?

再说李徵,当年护送完幼主没多久,李徵就遭到北斗暗算,段九娘那疯婆子脑筋不清楚,老仆妇说的故事多半也是她转述的,只能听个大概意思,细节推敲起来全是疑点——譬如当年段九娘的行踪是怎么给北斗知道的?而李徵既然得到暗桩报讯,知道有北斗在四十八寨附近活动,为什么还会孤身犯险?这种孤勇不过脑子的事,周翡觉得她自己大概办的出来,但着实不像众人口中那温和缜密的老寨主。

还有霍老堡主,霍老堡主被霍连涛下毒毒傻的这件事是板上钉钉了,但霍连涛哪来的胆子、谁给他的毒,随着这人一死,却始终是个未解之谜。

诸多种种奇怪的地方,如果全是巧合,那所谓“海天一色”也就只剩一种解释了——肯定是什么道行颇深的鬼怪留下的诅咒。

周翡一瞬间眼神里的迟疑叫殷沛瞧出了端倪,他倏地上前一步,然而就在这时,一股淡淡的暗香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甜腻得有些腥气。原本吸了殷沛的血之后便安静下来的蛊母突然疯了,高亢地鸣叫起来,周翡身后传来一声闷哼,那些药人也跟着亢奋异常,比方才凶猛了一倍,冲霄子骤然难以抵挡,被两个药人一边一掌打中左右两肋,人顿时飞了出去,撞倒了一棵大树,瘫倒在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药人们解决了老道士,自然是一起奔向周翡,涅槃蛊母虫好似忘了方才差点被周翡腰斩的事,居然再一次地飞起来扑向她。

只听“嗡”一声,药人们身上的怪虫全都跟着蛊母飞到半空,一窝蜂似的密密麻麻地冲她飞来,那一瞬间,周翡看见了殷沛脸上的错愕,然而她已经顾不上其他了。

千钧一发间,碎遮倏地劈出,蛊母好似能预测她的刀法一样,往旁边一荡躲开了,然而随即,它便一头撞在早已经等在那里的刀鞘上,“啪”一声轻响,母蛊躲闪的所有空隙都被周翡那不显眼的刀鞘封住了。

此时漫天的怪虫已经落到了周翡的长发上,好似已经将她卷在其中——

周翡面不改色,刀尖追至蛊母,毫不犹豫地将它一刀两断。汹涌的怪虫集体一个停顿,而后雨点似的从半空中轰然落下,砸得周翡头上、肩上全是……

却没能伤她。

周翡一抖衣襟将怪虫们都甩落在地,地面上铺了一层的虫子们锃光瓦亮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转眼便都不动了。

直到这时,她才起了一身后知后觉的鸡皮疙瘩。

可还不等她松一口气去收拾殷沛,后脑突然传来尖利的掌风,周翡掠出三四丈远,倏地回头,惊见那些药人非但没有跟他们身上的怪虫一起趴下,反而个个好似怪虫的怨魂上身,不要命一般地扑向她,转眼便将她团团围住。

趁这时,殷沛倏地闪入林间不见了,周翡却顾不上琢磨他失去涅槃蛊以后会怎样,她略有些手忙脚乱地应付片刻,迫不得已踩出了蜉蝣阵。蜉蝣阵法乃是以巧胜力之法,在对方人多势众或者武功比自己高的时候才能发挥出最大作用,周翡这一两年专攻刀法,已经很少再用了,不料此时被这些疯狂的药人们追得满场跑。

她一刀将一个药人齐腕斩去右手,药人却浑不知疼,不依不饶地向她撞过来,与此同时,另一个药人自同伴鲜血淋漓的腋下伸出手,手中扣着当年丁魁用过的长鞭,一下卷上周翡的小腿。第三个药人从上方跃起,居高临下地一掌拍向周翡头顶,周翡无处可避,只好硬接。

怪虫一死,这些药人就好似回光返照,功力转瞬增加了两三倍,周翡当下便觉对方力道强横竟还尤在方才殷沛之上,顺着碎遮直接传到了她身上。她眼前一黑,险些没站稳,碎遮“嗡”一声巨震,周翡一口血堵在喉间。

幸好,应对这种“马上要玩完”的险境,周翡比一般人经验丰厚,越是命悬一线,她便反而越是冷静。

她轻轻一咬舌尖,整个人倏地侧身,碎遮好似银河坠地,将那药人居高临下的一掌之力卸下来,而后将刀柄在半空中一换手,直接将刀尖送入那药人咽喉,推出半尺来远,横着砸向他一帮同伴,同时,她以那条被绑住的腿为轴心,长刀咆哮着划出一个圆,毕生的修为全在一把刀尖上发挥到了极致。

接、承、断、破、借力打力……全在毫厘之间,碎遮滴水不漏地织成了一张严丝合缝的大网,一圈发疯的药人竟难近她身半步,有那么一瞬间,周翡觉得自己意识里只剩下了这一把刀,五感在满口血腥气里通成了一线,药人们的动作一目了然,她甚至能看出这些药人之间细微的差别——那层萦绕不去的窗户纸毫无预兆地破了,消失了二十余年的南刀好似再次附在了三尺凡铁上,死而复生。

可惜周翡很快便从悟得进境的忘我之境里脱离出来——她同殷沛斗了一路,本已接近精疲力竭,方才一下又被药人重伤,此时已近强弩之末。

而药人们不怕疼、不怕死,一批一批往上冲,非得将她困死在此地不可。周翡从爆发似的刀术中回过神来,周身经脉都在隐隐作痛,受伤的肺腑蔓延到胳膊上,“呛”一声,她碎遮竟险些脱手。

周翡踉跄了一下,被腿上的长鞭猛地拉倒在地——

她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凭着风声躲开几个药人的夹击,手背在地上蹭破了皮,擦得生疼。她心里觉得十分不值——上一次这么拼命的时候,旁边还有稀释珍奇的药材,谁拼得过谁拿,但这回又算怎么回事?赔本赚吆喝吗?

周翡虽然在自嘲,也没耽误其他事,她伸手用碎遮刀鞘往小腿上一别,崩开绑住她的长鞭,而这一会功夫,已经有药人围上来了,周翡被腿上的鞭子牵制,一口气没上来躲闪不及,叫那药人手里的小板斧当当正正地砍中了肩头。

几根长发应声而断,周翡本能地咬紧牙关,闭了一下眼。

结果被卸去一肩的剧痛却没到,周翡只觉肩头被人重重地砸了一下,随即那小板斧竟顺着她的肩膀滑了出去。她的外衫撕开了一条裂口,露出里面那用渔网下脚料编的小衫来。密实的渔网微微泛着月光,比传说中的明珠与玳瑁还要皎洁明亮几分,边角处穿的贝壳在彼此碰撞中轻轻响着,好像蓬莱小岛上温柔的海水冲刷小石的泠泠声。

周翡总算从长鞭中挣脱,她得了这一点喘息的余地,自然要发起反击,不顾拉扯得发疼的经脉,再次强提一口气,将碎遮架起,刀刃在与掌风、各路兵器对撞时爆出一串暴躁的火花,药人们在凌厉的刀法下不由自主地被她带着跑。

周翡伤成这幅德行,却没顾上心疼自己,反而有点心疼起刀来,她牙缝间已经渗出血,心里却想道:“碎遮要是也折了,我以后是不是得要饭去?”

这念头一冒出来,碎遮便发出一声有点凄惨的轻鸣,在疾风骤雨似的交锋中摇摇欲坠起来。

就在这时,所有的药人突然同时一顿。

周翡一时没收住,碎遮直挺挺地捅进了一个药人咽喉,她脚下一个趔趄,长刀差点卡在里头拔不出来。周翡膝盖一软,同那药人尸体一起跪了下来。那些诡异的药人们好似发呆似的围着她站了一圈,带着些许大梦方醒似的茫然,有人左顾右盼,有人愣愣地盯着周翡,场中一片静谧。

周翡艰难地从火烧火燎的喉咙里咳出了一口血,撑着自己最后一丝清明,后脊发毛地提着碎遮戒备。随后,有一个药人僵硬地迈开长腿,冲她走了一步,随后“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栽倒,五体投到了周翡面前。

周翡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抽了口气,一不留神被嗓子眼里的血卡住,引出了一串昏天黑地的呛咳。

药人们在她要行将断气的咳嗽声里接二连三地倒下,手脚抽搐片刻,转眼就都不动了。

周翡忍着胸口剧痛,以碎遮拄地,小心地探手去摸一个药人的脖颈,那人体还是温热的,脖颈间却是一片死寂,已经没气了——原来这些药人方才真的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回光返照。

周翡一口气卸下,原地晃了晃,险些直接晕过去。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方才被摔到一边的冲霄子醒了过来,狼狈地扶着树爬起来,走向周翡:“姑娘……”

周翡单膝跪地的姿势没变,低声道:“道长,你最好站在那,再往前走一步,我恐怕便要不客气了。”

冲霄子没料到她会突然翻脸,不由得微微一愣。

周翡垂着头,借着一个药人落在地上的长剑反光留意着冲霄子的动作,一边竭尽全力地调息着自己一片紊乱的气海,一边不动声色地缓缓说道:“道长,你方才也说,这些药人虽然被蛊母控制,却并非没有自己的神智,绝不像寻常傀儡木偶之流那么好骗——那么他们方才追杀我的时候那样赶尽杀绝,为何到了你那里,随便往树底下一晕就能躲过一劫?”

冲霄子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目光闪了闪,从碎遮的刀刃上掠过,好声好气地说道:“涅槃蛊乃是稀世罕见的毒物,这里头的道理咱们外行人也说不明白……但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周翡怀疑自己可能是伤了肋骨,方才打得你死我活不觉得,这会停下来,她连喘气都疼。

她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此时单是站立已经困难,万万没力气再同这来历成谜的老道士打上一回,只好尽量不露出疲态与弱势,强撑门面道:“那倒没有,道长当年传我一套蜉蝣阵法,阴差阳错地救过我一命,一直还没机会当面感谢。”

冲霄子笑道:“不足挂齿,我不过是……”

“只是晚辈资质愚钝,蜉蝣阵法中一直有很多地方不明白,”周翡挑起眼皮,自下而上地盯着冲霄子,眼神有说不出的锋利,“不知道长可否解惑?”

冲霄子笑容微敛:“那个不必急于一时,蛊母虽然死了,但此物邪得很,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先离开再说吧。”

周翡想了想,扶着刀笑了一下,背着一身冷汗,她咬牙站了起来:“算了,我这暴脾气真是打不来谢允他们那种揣着明白当糊涂的哑谜,便同你说明白吧——当年在岳阳,木小乔纵容手下耍无赖打劫,在一处山谷地牢里,绑了好多无辜的江湖人士,我误打误撞地闯进去将人放出来,在那里跟冲霄道长萍水相逢,恰逢被朱雀主门下与北斗黑衣人两厢围攻,左支右绌,冲霄道长便口头传了我几式‘蜉蝣阵’,你知道什么叫蜉蝣阵吗?”

“冲霄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蜉蝣阵是投机取巧的旁门左道,专攻一人对多人的阵法,轻功、八卦、五行、打群架经验等等包罗万象,教你如何拆开对手的配合,在一群强过你的对手面前叫他们借力打力,取的是‘蜉蝣撼树’之意,要我说,差不多是给这帮药人量身定做的。”周翡看着“冲霄子”说道,“我见道长方才全是硬抗,没使出半步蜉蝣阵步,不知阁下究竟是老糊涂忘干净了,还是自信这些神通广大的药人都是蝼蚁?”

“冲霄子”先是一皱眉,继而又摇摇头,微笑着叹道:“后生可畏,小姑娘看起来不言不语,原来心细得很哪。”

他说着,伸手在脸上轻轻蹭了几下,将嘴角长须摘了下来。

此人面相与当年的冲霄子有七八分像,带上胡子一修脸型,便足足像了九分。周翡与冲霄老道不过是多年前的一面之缘,能大概记住他老人家长什么样已经不容易,这一点细微的差别真的无从分辨。

周翡问道:“所以你是‘黑判官’封无言,不是冲霄前辈?”

“不错。”封无言痛快地一口应下来,温和地回道,“冲霄乃是舍弟,从小在齐门长大,我也是成人以后才机缘巧合碰见他的。因为他的缘故,这些年我一直与齐门渊源颇深,如今江湖早不是我们当年的那个了,连鸣风楼都隐居深山,我自然也早早金盆洗手,‘黑判官’的名号早年间惹的是非太多,我便干脆在齐门隐居下来,偶尔需要出门,也都是借着冲霄的名号。除了这段故事,我与冲霄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与我多次提起过你,周姑娘实在不必对我这样戒备。”

周翡又问道:“封前辈,你说得有理有据,我差点就信了——可是你有所不知,当年齐门突然解散,冲霄道长落难,他迷药尚未退干净,听说沈天枢往岳阳霍家堡去了,便连夜离开我们,奔了岳阳而去,临走,他听说我是李家后人,传给我的一本书,里头除了记载了这偷奸耍滑的‘蜉蝣阵法’之外,还有一套万法归一的内功心法。前辈见多识广,知道传人内功心法是什么意思吧?”

虽然有一些前辈高人好为人师,偶尔遇见可塑之才,也会随口出言指点几句,但指点归指点,不会传功,招式尚且好说,内功却绝对是非门人不相语的。至今,除了四十八寨的长辈,只有两个人传过周翡内功心法,一个是自称她“姥姥”的疯婆子段九娘,一个便是冲霄。

段九娘姑且不论,冲霄将那本《道德经》交给周翡,分明是有自己行将赴死,将传承托付以使其不断绝的意思。

“冲销道长既然后来平安无事,又多次与你提起我来,怎么封前辈一点也不关心我看没看懂齐门的传承,反而一见面就逼着我帮你对付殷沛和涅槃蛊呢?”

封无言一脸无奈,说道:“既然是齐门的传承,便是齐门的家务事,诸多细枝末节,他怎会与我尽说?唉,小姑娘,说句托大的话,我退隐时,你还尚未出生呢,我若是害你,图个什么呢?”

周翡心说:那谁知道,可就要问你了。

她正琢磨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将此人吓走,突然,身后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周翡当即警觉,倏地侧头,顿时一阵毛骨悚然,只见一个带着铁面具的药人诈尸了,踉踉跄跄地从横七竖八的死人堆里爬了起来!

另一边,封无言用带着些许诡秘笑意的声音说道:“呀,小心啊!”

他话音没落,手中那根笛子里已经甩出了一把长针,将周翡从头到脚罩在了其中!

一边是莫名对她怀有杀意的黑判官,一边是诈尸的药人,简直是前狼后虎——要命的是,周翡的腿这会却还是软的!

她活到这么大,最大的本领便是学会了在绝境中保持一颗“气不断、挣扎不止”的心,可此时也只能瞪着眼无计可施。

那“诈尸”的药人好似发狂的野兽,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语的嚎叫,然后猛地向她扑了过来。

周翡本能提掌去挡,无力的手掌却不听使唤,只能任凭那药人扑到了她身上,他还有气,气息却急而浅,喷在周翡脖颈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腐朽味道,药人力气极大,一双瘦骨嶙峋的手臂好似两根铁条,死死地锢在周翡身上。

周翡的双脚离了地,被那药人从地上拔了起来,甩了半圈出去,随即那药人身体倏地一僵。

周翡睁大了眼睛。

他居然以后背为盾,用那高瘦的身体挡在周翡面前——封无言那一把要命的长针悉数钉在了他身上!

夜风窃窃私语,月色渐黯,而星光渐隐,只剩下一颗晨星,孤独而无聊地挂在黑幕一角。

有那么一瞬间,周翡好似感觉到了什么,她缓缓地抬起手,便要去揭药人的面具。

药人却怒吼一声,一把推开她,周翡猝不及防地被他推倒在地,摔得眼前一黑。

封无言没料到这药人会突然冲出来,只看见他一面搅了自己的事,一面将周翡扔了出去,正在莫名其妙,便见扔下了周翡的药人猝然转身,背着一后背的长针,以手做爪,朝那封无言发难。

封无言只好应战,轻叱一声,长笛如尖刺,戳向那药人眼眶。

药人力气虽大,此时周身的关节却好似锈住似的,不怎么灵活,横冲直撞地上前来,封无言的笛子笔直地穿过他脸上铁面具,直戳入他眼眶——从眼眶处入脑,便是什么妖魔鬼怪也断不能活了。

封无言手上陡然加力,却不防那药人不躲不闪,一张嘴咬住了他的手腕。

这药人不知同黑判官有什么深仇大恨,死到临头竟然还要咬下他一块肉,封无言不由骇然,手上使劲,小半根长笛都没入了药人的眼眶。药人方才急促如风箱的呼吸戛然而止,站着断了气息,牙却依然嵌在封无言手腕上。

封无言大叫一声,强行掰开那尸体的牙关。他的手腕这会已经没了知觉,伤口处黑紫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淌,那药人浸染蛊毒已久,居然连牙关中都带了毒。封无言满头冷汗,一边运用相抗,一边拼命挤伤口的毒血,可那麻痹的感觉却顺着伤口一路往他胸口爬。

这时,有刀光一闪,封无言手忙脚乱的动作一顿——

碎遮从他胸口处缓缓露出一个尖。

周翡捅完黑判官,就真的没力气拔刀了,只好任凭碎遮插在尸体上,旌旗似的竖在一地狼藉中间。

她脱力地往后退了几步,背靠在一棵大树上,又顺着树干滑到了地上。

毕竟是年轻,手背上的伤口很快结了痂,血迹混在浮尘里,几乎看不出皮肤底色。

周翡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心分明已经被经年日久的挥刀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方才持碎遮时太过用力,居然将厚茧也蹭破了。如果不是她实在没有余力,断然不会这么痛快地杀了封无言,她还想知道真正的冲霄道长的下落,想知道齐门禁地里为什么会养着一只涅槃蛊虫,想问清楚这金盆洗手已久的刺客到底同海天一色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杀殷沛、又为什么要连自己也一并除去……不过毕竟真相可以事后探究,但一个不果断,小命玩没了,就什么都不用问了。

周翡开始觉得有点冷,好像从她下山的那一刻开始,她年幼时向往的那种可以和路人坐下喝一壶酒的江湖便分崩离析了,她被迫变得多疑、多思,怀疑完这个又戒备那个,随时预备着被一脸善意的陌生人暗算,或是被原本亲近信赖的人背叛……可是她天生便不愿意多想多虑,有时候觉得自己想得脑子都要炸了,却还是做不到“世事洞明”。

对了……还有那个舍身救她的药人。

封无言最后撬开了药人的牙关,将戳在他眼中的铁笛拔了出来,用力过猛,将他脸上的铁面具和几颗门牙一并掀飞了,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一张脸。再英俊的人,眼睛被捅出一个窟窿,形象也齐整不到哪去,何况这人多年身中蛊毒,已经脱了相。

他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张开的唇齿间还挂着些许血迹,丑得十分骇人。

周翡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才从那尚算保存完好的半截眉目中看出了一点端倪,依稀认出个熟人的轮廓——好似是当年他们在永州城外偶遇的兴南镖局少爷朱晨。

殷沛抢过活人死人山,其恶绩比以前的四大魔头加起来都更上一层楼,死在他手里的无辜不计其数,一个小小的镖局,家道中落,过去便要靠依附在霍连涛手下才能勉强度日,夹缝求存,与无根之草没什么分别,想必在如今世道,便是一夜灭门,也没人会惦记着给他们伸冤报仇。

永州一行,发生过太多的事,记忆里浓墨重彩处足能画出一大篇,相比之下,途中顺手搭救的小小镖局好似个添头,实在没什么叫人记住的价值。如今回想起来,周翡只记得一行人里有个颇为见多识广的老伯,一个面容模糊的大姑娘,还有个沿途当装饰、一跟她说话就结巴的小白脸。

周翡年纪渐长,阅历渐深,很多事不必再像以前那样非得条分缕析才明白,心里隐约明白朱晨为什么帮她。她微微仰头靠在冰冷的树干上,感觉周遭夜风好似不堪重负,将散在其中的水气沉甸甸地坠成露水,漉漉地压在她发梢眉间,她心里浮起万般滋味,不算惊涛骇浪,却也百转千回。

不过无论她坐在这里发什么感慨,思什么故事……对于朱晨来说,也都是无关紧要了。

因为晚了。

周翡不知在满地尸体的林中坐了多长时间,想起谢允那段风花雪月的《离恨楼》,前些年红遍大江南北的戏文,已经销声匿迹良久,连最蹩脚的艺人都不再唱了——人们不爱听了,这些年越发兵荒马乱,人人疲于奔命,传唱的都是国仇家恨。

风花雪月太远,过时了。

曹仲昆已死的消息不知有没有传到周以棠那里,想必大战又要开始。

江湖中也暗藏风波,几代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武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每个人都有一套千回百转的故事,每一时都有人死,每一刻都在争斗。众多不知何处而起的因果好似细线,被最废物的手艺人祸害过,织成了一团乱麻,周翡连个线头都找不着,只觉得人人都在自作聪明,人人都被网在其中,就好像这永远也过不去的未央长夜一样,一眼望穿了,依然看不见头。

周翡试图将种种事端理出个先后条理来,不料越想越糊涂,只好疲惫地闭了眼,任凭意识短暂地消散,靠在树干上半晕半睡着了。

直到漫长的一宿过去,她才被刺破天宇的晨光惊扰。

扰人的晨光中夹杂着几声琴弦轻挑的动静,周翡睁开眼的一瞬间已经警醒起来,一眼便看见逆光处有个人坐在树梢上,就在距她不到一丈远的地方。

那人却轻飘飘地坐在树梢上,两鬓已经斑白,身上穿了一件妖里妖气的桃红长袍,长发披散在身后,手中还抱着个琵琶。

居然是好多年不见踪影的木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