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伤别离(下)
她在万水千山中,独自站在一叶扁舟之上,忽然觉得天地无穷大,两岸静得连猿声都没有,是这样凄清寂寞。
周翡听见水声,强一阵弱一阵的,从她耳边潺潺而过,当中裹着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正和着桨划水声,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什么。唱的似乎是渔歌,不知用的哪一方的土话,周翡听不大懂,只觉颇为悠然。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可是随即,几颗冰凉的水珠飞溅到她脸上,周翡蓦地睁开眼,宏大的星河旋转着撞进她眼里,顺着远近山峰,穹庐一般地倾覆落下,盖了她满头满脸。
周翡艰难地把自己撑起来,手脚发麻得不听使唤,才一抬头,便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头晕恶心,她眼前一黑,又仰面倒了回去,好一会,才借着星辉看清周遭。
原来她在一条小船上,小船不紧不慢地在起伏的碧水中缓缓而行,水面澄澈,一把星子倒映其中,随水流时聚时散……
虽然煞是好看,周翡却被晃得更晕了。她趴在船边干呕了几下,可惜肚子里前心贴后背,什么都没吐出来。周翡死狗似地在船边吊了片刻,耳畔轰鸣作响,满脑子空白,记忆好似断了片,莫名其妙地寻思道:“我刚才干什么来着?怎么会在这?”
这时,有人出声道:“小姑娘,你这命是捡来的吧?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惜着点呢。”
周翡愕然地眯起眼望过去,见船头有个瘦高的人影,那是个老人,头上戴着斗笠,赤着脚,后背佝偻,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正不紧不慢地撑着船。老人“嘿”了一声,又冲她说道:“你中了蛇毒,手里就攥着解药,偏不吃,想试试自己能活多长时间是不是啊?”
蛇毒?
周翡脑子里“嗡”一声炸开了,好像一道生锈的门轰然炸开,闹剧一样的征北英雄会、活人死人山、楚天权、应何从……诸多种种,纷至沓来地从她眼前闪过,最后落在一个长身玉立的人身上。
对了,谢允呢!
周翡直挺挺地跳了起来,小船本就不过是一叶扁舟,被她这重重的一踩,立刻左摇右晃起来。
老人“哎哟”一声,将手中大船桨轻轻摆了几下,也不见他有多大动作,便将小船稳住了:“慢点啦,慢慢来……阿弥陀佛,你们这些慌里慌张的小施主啊。”
周翡这才看清,撑船的老人居然是个和尚。
他身上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破袍子,留了一把花白的小胡子,脖子上挂了一串被虫啃得坑坑洼洼的旧佛珠,一双洗得发白的僧履放在一边。
周翡扶住船篷,指节扣得发白,艰难地问道:“老伯,跟……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
老和尚没回答,只是一手夹着船桨,一手提掌竖在胸前,低低地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周翡呆立原地,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石像,然后突然瑟瑟地发起抖来。
漫天的星光好似一下子跌落水中,黯淡成了铁石,周遭的山鸣与水声全都弃她而去。
来时,周翡身边有李晟李妍,有杨瑾吴楚楚,她要看着谢允,防着他溜走,要在百忙之中匀出时间捉弄杨瑾,要保护吴楚楚,要和李晟吵架,还要看着李妍不让她闯祸,整天被吵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忙得要命。
而今,她在千山万水中,独自站在一叶扁舟之上,忽然觉得天地无穷大,两岸静得连猿声都没有,是这样的凄清寂寞。
周翡手上有刀,心里装着练不完的功夫,连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片刻光景,都忙碌得很,她从来不会没事做,有时候觉得整个人世都很吵、很麻烦,可是忽然之间,她心里繁忙的楼阁倾颓了一半,砸出了一片旷野荒原似的废墟,她茫然四顾,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孤独的滋味。
老和尚却不看她,依旧不紧不慢地划水,问道:“姑娘要往何处去,老衲送你一程。”
要往哪里去呢?
周翡说不出。
老和尚见她不答,便不再追问。小船顺着时宽时窄的江流往前走,他操着沙哑的嗓音,悠然地哼起渔歌来。周翡晕得有点站不住,不知是凝露的后遗症还是她天生晕船,便顺着落了帘子的船篷颓然坐在船板上。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往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人的一生中,好似总有那种时候,觉得自己过去的若干年都活到了狗肚子里,一瞬间便被打回了原型。
周翡突然觉得,过去那些日子,她从北往南,遇见的无数人与无数事,都如浮光掠影的一场梦,如今夜幕之下,她大梦方醒,独当一面的魄力和千里纵横的勇气都是她的臆想,她浑浑噩噩,还是那个被关在四十八寨山门里的小女孩。
她胸口堵得难过极了,有生以来从未学过大哭大叫,而此时身在这摇摇摆摆的小舟上,更是连挥刀乱砍都做不到,那些痛苦好似暴虐的洪水,盘旋在她浅浅的胸口里,竟是无从倾吐,所幸她自小心志坚定,即便这样,倒没想从船上跳下去,泡成一条浮尸。
周翡突然开口道:“老伯,你有酒吗?”
老和尚答道:“酒乃八戒之一,老衲倒不曾预备,船篷上挂着个水壶,里头煮了些水,姑娘若不嫌弃,可自取饮用。”
周翡便伸长了胳膊,摘下船篷上的酒水壶,凑在鼻尖闻了闻,闻到水壶里有一股清凉的草药味,她懒得去想里头有些什么,也不在意陌生人给的东西入不入得口,便直接灌了半瓶下去,发涩的苦味顺着喉咙下去,一直流入她胸口,药味冲得周翡直皱眉,头晕的症状却似乎缓解了不少,人也终于清醒了一点。
老和尚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珠终于会转了,便同她说道:“咱们已经出了永州城了,再往前走,便彻底离开这方地界啦,你想好自己要去何处了吗?”
周翡交代过杨瑾,要和他们在永州城外碰头,本该往回走,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又懒得说了。
碰了头,然后呢?
大概要继续追查海天一色吧,但周翡已经没有兴趣了,她一条腿懒散地伸着,另一条腿蜷缩在身前,一时间,觉得自己对什么都没兴趣,连刀都懒得琢磨了,只想随着这条破船漫无目的地呆坐。
老和尚背对着她,说道:“想不出来也不要紧,你记得自己为何而来便是了。”
周翡把玩着铁壶,低着头说道:“我为一个人而来。”
可是那个人已经没了。
老和尚道:“不对。”
周翡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那老和尚一撑船桨,后背凸起的肩胛好像两片快折断的蝶翼,一缩一展地上下移动着。
周翡见他似乎吃力,便道:“我帮你吧。”
老和尚也不推辞,将一人高长的大船桨递给她,自己把斗笠摘下来放在一边,一丝不苟地将鞋穿好,又对着水面整了整自己那身袍子,从容不迫,十分讲究,好像他穿的不是补丁罗补丁的破僧袍,而是件大有神通的圣袍法衣。
周翡将船桨在手里掂了掂,发现这东西还怪沉,比她惯常用的刀还要压手,她学着那老和尚的动作,将船桨斜插入水中,往后划水,谁知把式学得挺像,却不知哪里不得法,那小船在原地转了七八圈,然后长了尾巴似的,一寸都不肯往前走。
周翡问道:“大师,怎么让这玩意往前走?”
老和尚盘腿坐在一边,不指导也不催促,答非所问道:“怎么往前走?你不如再好好想想,何为前?何为后?想通了,你就知道怎么往前走了。”
小船又歪歪扭扭地与她想法背道而驰,周翡手忙脚乱地摆弄着这根大船桨,怀疑自己碰上了一个疯和尚。
老和尚端坐默诵佛号,一粒一粒地掐着佛珠,笑道:“你说你为一人而来,可你所说的那人,也不过是途中一段起落聚散皆无常的缘分,既然是偶遇,怎能说是为他而来呢?”
周翡拎着不得要领的船桨,茫然地在船头上伫立。
一开始,是李瑾容叫她去接晨飞师兄和吴将军家眷,谁知晨飞师兄半路殒命,吴氏三口人也只剩一个孤女,她风餐露宿地被追杀回四十八寨,又遇上浩劫一般的兵祸……
周翡轻声道:“大师,你又不认识我,你知道什么?”
老和尚将佛珠绕到四根并拢的手指上,问道:“你认得那人之前,整天都在做些什么呢?”
大概是她心里空空如也、无事可做,周翡发现自己的脾气居然变好了,听了老和尚这番故弄玄虚的车轱辘话,竟也没有翻脸,反而饶有兴致地跟着他扯起淡来。她耐心地说道:“以前就是在山里随便练练功。”
老和尚便道:“在山里练功,那么你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周翡不假思索道:“不然干什么去?书我肯定是读不下去的。”
老和尚道:“那么你要找的人既然已经不在了,回去继续练功岂不理所当然,为何跟我说不知往何处去?”
周翡一时语塞。
“阿弥陀佛,”老和尚又不依不饶地追问了一遍,“姑娘,你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最开始,只是为了孩童的好胜心,博大当家一点头而已,后来她幻想着总有一天能超越李瑾容……这倒不太执着,因为在当时看来,这目标太过遥远,几乎只是个妄想。再后来,周以棠用“强者之道”给她以当头棒喝,推着她走进步步惊心的牵机丛中。
她终于得以走出那扇山门,离开桃源似的四十八寨,被江湖中险恶的腥风血雨吹打了一圈,见识了恶人横行、公义销声、小丑跳梁、英雄末路……她时常看不惯,时常悲愤交加,却大多只能随波逐流地独善其身、无能为力。
渐渐的,她想要磨出一把真正的破雪刀的意愿一天强似一天。
周翡从未见过她那位生活在传说中的外祖父,李瑾容等人也很少与她提起,但自从流言蜚语将“南刀传人”这不副实的声名强加给她的时候,她却无端感觉到了一种与他一脉相承的联系——并非出于血脉,而是系在刀尖。
周翡愣怔良久,喃喃道:“为了……为了我先祖的刀吧。”
老和尚眯起皱纹丛生的眼,和蔼地看着她。
“双刀一剑枯荣手的故事都过去了,”周翡说道,“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拿着先人留下来的刀剑,连苟且尚且艰难,也太窝囊了。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老和尚点头道:“名门之后。”
周翡摇摇头——至今别人问她是谁,她都态度很差地搪塞过去,不敢说她姓周名翡,出身四十八寨,是李家破雪刀的传人,一方面是出于谨慎,不想给家里找事,一方面也是隐约觉得自己配不上“南刀传人”这假名号,报出来未免太羞耻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心中痛苦并未少一分,魂魄却苏醒过来,便伸手一揉眉心,心想:是了,家里眼下还不知怎么样了,霍连涛闹得这事也不知对战局有什么影响,何况如今霍连涛一死,往后丁魁之流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她得回去,将来龙去脉和李瑾容说清楚,如有必要,说不定还得继续追查这个搅得中原武林天翻地覆的海天一色。而四十八寨中人才凋敝,虽有大当家坐镇,万一有事,必然还是捉襟见肘,她无论如何也该接过一些责任了。
这么一想,方才还空空如也的心里顿时被满满当当的事塞了个焦头烂额,周翡叹了口气,对老和尚道:“那便……劳烦大师送我回永州城外吧,我这个……这个船实在……”
老和尚看着她笑,接过她手里不听话的船桨,吩咐道:“你去船篷里看看。”
周翡以为他支使自己帮什么忙,便小心翼翼地踩着左摇右晃的船板走过去,掀开厚厚的船篷往里一看……
她倏地怔住了,只见船篷中有一个她以为终生难以再见的人,安静地躺在那里。
周翡膝盖一软,险些直接跪下,踉踉跄跄地扑了进去,她的手哆嗦了几次,方才成功放在谢允鼻息之下。虽然依然冰冷,虽然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但居然还有一口气!
她呆愣良久,跪在小小的船篷里,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周翡哭的时候,老和尚也不管她,他不再摇桨,小船却好似生出两鳍,自己破开水面往前行去。一只不知从哪飞来的水鸟落在了船舷上,歪着头打量了老和尚片刻,竟不怕他,缓缓放下炸起来的羽毛,悠然地伸长了鸟喙,梳起毛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翡才一掀船篷上的帘子出来,那水鸟见了她,却受了好大一惊,梗着脖子尖叫一声,扑棱棱地飞走了。
老和尚头也不回地叹道:“刀锋外露,算是有小成了。”
周翡擦干了眼泪,眼圈却还是红的,怎么看都只是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小少女,不知老和尚和水鸟是怎么心有灵犀地看出她“刀锋外露”的。
她沉了沉自己的心绪,清了一下嗓子,正色道:“多谢大师。”
这话听来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似十分莫名,老和尚却是了然地一笑,冲她摆了摆手——人和动物是一样的,有时能感觉到无形无迹的杀机与死亡,亲人临终的时候,旁人看着他的眼睛,往往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奋力想听清他说了什么。等到弥留的人闭了眼、彻底尘缘断绝时,其他人便会开始大放悲声,心里仿佛生出千般万般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撕心裂肺的不舍,理智上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但其实,他们屏住呼吸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周翡早知她已经无力回天,嘴里虽然战战兢兢地问了,心里却并没觉得自己还能见到活着的谢允,此时见他虽然那副熊样昏迷不醒,但好歹还有一口气在,便知道是这素不相识的老和尚用了什么方法,才留住了他的命。
虽然只有一点气息,却足够将周翡方才一把万念俱灰的心头火重新烧起来了。她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十分克制有礼地问道:“大师,他现在这样,可还有什么办法吗?”
老和尚回道:“老衲只能以银针辅以一些药吊住他的小命,究竟怎么驱除透骨青之毒,我们几个老东西好多年前便开始琢磨了,至今也是没什么眉目……唉,老衲听说推云掌重现蜀中时便觉不好,一路找过来,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周翡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好几层意思,有点震惊地问道:“大师……那个……敢问前辈法号?”
“可算想起来问啦?”老和尚笑道,“不如你再想想,还忘了什么?”
周翡将戳在船身的苗刀在手里转了一圈,没好意思搭腔——她忘的事多了,什么楚天权的尸体、消失的慎独印,还有谢允几乎舍命救出来的那倒霉孩子赵明琛……方才真是五内俱焚,烧出来的黑烟把她都熏迷瞪了。
老和尚道:“老衲只是个云游四方的野和尚,法号‘同明’,想必你也没听说过。”
周翡:“……”
这是谁?还真没听说过。
同明老和尚一指船篷,又说道:“那不成器的后生,便是我的弟子。”
周翡差点给他跪下,不知道这会补一句“久仰”还来不来得及。
同明笑起来,补充道:“不过他虽出自我门下,却是俗家弟子,也不是什么带发修行的,他小时候自作主张地剃过头发,只是我知道他一身尘缘,便没替佛祖收他,没人理他,过了几年他自己怪没意思,又自行还俗了。”
周翡:“……”
她总觉得老和尚跟她解释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点揶揄。
周翡张了张嘴,不知该接什么话,便干脆撑着长刀坐在船篷旁边,道:“他……谢大哥同我说过,当年是他一位师叔将毕生功力传给了他,才压制住了透骨青。”
“唔,”老和尚点头道,“用极雄厚的内力将透骨青封在他经脉中,当时我亲自下的针。唉,我那时便觉得此计不过权宜,不能长久。安之这孩子,天生情深,叫他一直冷眼旁观,是肯定不能的。”
周翡:“安之?”
“他一个师叔给取的字。”同明道,“没告诉你吗?”
周翡:“……”
告诉她的是“霉霉”。
周翡又追问道:“那您这些年也……”
“我一直在琢磨这透骨青。”同明道,“除了以外力压制,也试着寻觅过归阳丹的药方,大药谷陨落得彻底,除了早年间流落出一些药丸,方子是一张也不剩了。但我查过一些旁敲侧击的记载,知道归阳丹本是大药谷一个剑走偏锋的前辈入了偏门做出来的东西,因其种种坏处,一度被药谷禁止,这也是为什么大药谷一招覆灭,流落在外的归阳丹极其稀有的缘故。”
周翡奇道:“偏门是什么?”
“就是炼丹,”同明道,“那位前辈天资卓绝,一朝遭逢大变之后,便心灰意冷,不再追寻医道,反而迷上了求仙问道,妄想能炼出长生不老丹来,长生不老自然是不能,他倒是弄出了不少十分荒谬的药方,归阳丹便是其中一种,据我考证,所谓‘归阳丹’,应该是一种烈性大补之物,服用者内火旺盛,周身血管如江海涨潮,奔腾不息,内功能在短时间内暴涨,只是内热越来越烈,直至爆体而亡。”
周翡震惊道:“有毒啊?”
“你要那么说,倒也没错。”同明点头道,“归阳丹并不是透骨青的解药,只是两者正好相克,两种毒能搭起一个平衡,这个平衡能管多久,便看命了。”
周翡想起鸣风老掌门,那位前辈确实是在她还不大懂事的年纪就没了,鱼老也只能整日在洗墨江里混日子,就算没有寇丹暗算,他也说不准还能活久。这些毒啊药的,周翡统统是一头雾水,便直白地问道:“那您是怎么打算的?我能做什么?”
同明道:“我不日便带他回蓬莱去了。”
周翡听了“蓬莱”二字,倏地睁大了眼睛。
当年“双刀一剑枯荣手”都有名号,唯独“蓬莱散仙”四个字语焉不详,“蓬莱散仙”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概不知,甚至不知道这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更有传言说,世上其实根本没这么个人,“蓬莱”这一说法,完全是随便来凑数的。
“至于姑娘,确实也有些事要劳你相助。”
这一夜,群星闪烁,圆月微缺,周翡做梦似的经历了一番生死,还偶遇了一位传说都传不真切的人,但永州城里却远不像水面上那样平静。
早在楚天权的大队人马现身时,李晟便感觉不好,当时场中一片混乱,霍连涛一死,这帮“英雄豪杰”便好似成了没头的苍蝇,只会晕头转向地跟着人跑。楚天权固然危险,但那水榭中小小年纪的赵明琛怕也不是什么善茬,那两拨人勾心斗角,倒要将这些个不明就里的江湖人卷进来当炮灰。
李晟一边在心里将说跑就跑的周翡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边叫杨瑾看好吴楚楚和李妍,朗声道:“北斗诡计多端,诸位!诸位听我一句,谨慎行事,先保存自己要紧!”
可除了刚开始跟着他布阵阻截丁魁的那一小撮,其他人都被“国仇家恨与江湖大义”冲昏了脑袋,义无反顾地卷进其中拼杀,谁会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人敲退堂鼓?李晟喊了好几声,嗓子直冒火,依然于事无补。
杨瑾带着李妍和吴楚楚赶过来同他汇合,说道:“神医救不了找死的,快别管了!”
李晟一咬牙:“跟我来!”
李大公子本就心思机巧,同冲云子学了数月的齐门阵法,虽从未拿出来用过,却好似天赋卓绝,一点就透,这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一帮跟着他的陌生人指挥得团团转,硬是看准了北斗黑衣人包围圈中的一但薄弱之处,三下五除二带人杀了出去。他们前脚刚冲出去,身后便传来激烈的喊杀声,众人回头望去,刚好见到无数人马从后山中冲出来的那一幕。
李妍莫名其妙道:“什么意思,援军?那咱们还跑什么?”
不少人也同她一样疑惑,纷纷驻足观望。杨瑾惯常皱眉不满道:“你们中原人……”
李晟远远望去,见那山上冲下来的人分了几路,井然有序,远近配合,端是厉害,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突然,好不容易将气喘匀了的吴楚楚却忽然道:“不,走,快走,那必是军中之人,不知是谁麾下的人马,未必是好意!”
李妍奇道:“不是那个康王带来的吗?”
吴楚楚脸上没什么血色,话却仍说得十分清楚:“康王天潢贵胄,君子不立围墙,倘真埋伏了那么多人等着伏击楚天权,方才必然不会自己露面。我从终南一直被朝廷派兵追杀了一路,我熟悉他们,你们相信我!”
李晟看了她一眼,当机立断:“走!”
跟着他们跑出来的有七八十人,兴南镖局那一帮是主力,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门派与本就在外围看热闹的行脚帮弟子。跟着李晟的这一帮人是最早逃脱的,他们仓刚奔将出不过几里,便听身后传来巨响,那山庄中竟然火光冲天。
李晟心里狂跳,来的不知是何方势力,显然是要将他们一锅扣在里头。
这时,朱晨上气不接下气上前一步,抓住李晟的袖子,问道:“等等,周姑娘呢?周姑娘是不是还在里面?”
李晟脸色一白,却听旁边杨瑾嗤笑道:“她?到如今七大北斗,除了死的早的,她挨个都交过手,青龙主本人都是折在她手上的,你死了她都死不了,放心吧。”
李妍怒道:“杨黑炭,你说的是人话吗?敢情不是你姐!”
李晟虽没像她一样说出声,心里却道:“敢情不是你妹。”
“你们先走,”李晟想了想,冲杨瑾一抱拳道,“杨兄,劳你费心,暂且代我照看,我回去看看。”
杨瑾皱眉道:“周翡说城外碰头,你回去没准会错过她,还容易陷在里面。”
李妍忙道:“我也……”
“你滚一边去,别添乱。”李晟对李妍就不那么客气了,不耐烦地扒拉开她,又道,“就我一个人,脱身也容易,随便摆个石头阵就能藏一阵子,要是找不着人,我再回来,城外碰头。”
他说完,便要往回赶,朱晨见了,不知什么毛病,立刻也要跟上去,兴南镖局一帮人见了,全都大惊失色,齐声道:“少主!”
“哥!”朱莹忙抓起峨眉刺追了出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个黑影突然冒出来,一把抓起朱莹,李妍惊呼一声,杨瑾断雁刀一横,刀鞘打了出去,来人武功显然一般,眼看躲不开他这雷霆一击,却又有人大笑一声,飞身上前,抄手一抓,竟“笃”一下,将那断雁刀鞘抓在了手里。
杨瑾瞳孔一缩,抓了他刀鞘的人是丁魁!
原来抓了朱莹的,正是那日在客栈找兴南镖局麻烦的玄武派门下之一,被周翡削了一条胳膊,当时见机快,侥幸留了条命,跑回了丁魁身边,这会跟着玄武主从那山庄中趁乱撤出来,一眼瞧见了兴南镖局的软柿子,当即便起了歪心思,想起要兴风作浪。
丁魁被楚天权摆了一道,拿到手里的慎独方印得而复失,还折损了不少人手,丧家之犬似的仓皇离去,心里别提多晦气,那独臂的玄武黑衣人正好将朱莹拎到丁魁面前,涎着脸冲他献宝道:“主上,咱们这回不算无功而返,这丫头可是个祸害,也害了咱们不少兄弟性命呢。”
朱莹面貌姣好,丁魁知道手下人是什么意思,闻声斜着眼打量了她一眼,感觉形容尚可,便意味深长地笑了。朱晨血气上涌,抽出佩剑,回身便向那独臂人刺去:“你敢碰我妹妹!”
不等李晟出言阻止,兴南镖局更是群情激愤,一拥而上。
李晟:“……”
他娘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他还走不了了!
“住手!”李晟喝道。
随后他一个眼神递过去,几个机灵的行脚帮弟子各自动了起来,占住了几个微妙的点——这一招在山庄里李晟便教他们用过,可惜有头有脸有门派的君子们一个记住的都没有,反倒是那些整日里在路上讨生活的行脚帮“下九流”机灵,稍微点拨几句,立刻便能举一反三。
可见有些门派没落了也是有原因的。
“在下见过为了名利头破血流的,没见过没事找事还这么积极的。”李晟缓缓挪动着脚步,同杨瑾站了个直线,两人正好将丁魁夹在中间,随时可以同时出手发难,“玄武主,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想当这个武林公敌吗?”
丁魁闻声大笑道:“我的奶奶,武林公敌?我是谁的公敌,就你们这几只小猢狲?我说,这位小哥,你是谁家的小公子呀?怎么,霍连涛刚死,你就想接班当武林盟主啦?”
李晟没跟他耍嘴皮子,他目光往四下一扫,见除了兴南镖局的人真着急外,其他人虽然都在各自戒备,却谁都不肯上前,好似都在准备跑路。
有人说“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其实尽是放屁,屠狗辈跟读书人孬起来可谓殊途同归,没什么本质区别,充其量是读过书的无耻的姿势更优雅而已。这些江湖屠狗辈们风里来雨里去地混,“道义”二字便如同读书人的“圣人言”,只是块鲜亮的大牌匾,真遇见事,当不得真。
李晟暗自皱眉,兴南镖局的那帮人都是花架子,往日行走江湖还凑合,遇见高手武功不能看。他和杨瑾两人,要是论单打独斗,谁都斗不过丁魁,只能一起上。可是丁魁不是光棍一条,他还带了不少打手,要是他们两人都被丁魁牵制住,那吴小姐和李妍那边出点什么事又该怎么办?
考虑别人的妹妹之前,自己的妹妹总是更重要一点。
丁魁仿佛看透了他的诸多顾虑,得意洋洋地冲他露出一口里出外进的豁牙,一摆手道:“别给老子磨蹭!”
李晟正在进退维谷,玄武派的人却毫无征兆地动了手,四五个玄武分别扑向两边兴南镖局的人,朱晨首当其冲便被人一掌打飞了出去,他先天便不足,哪里受得了这个?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垂在一侧的腿居然当场抽起筋来。
丁魁见状诧异道:“哦哟,这小白脸怎么这么不禁打?”
说完,他一伸手,从脖子上面卡住了朱莹的下巴,好像拖一只小狗,掐着她的脖子拖过来,指着朱晨道:“这么个废物点心给你当大哥你也要?要是我,早找机会把他宰了,自己当老大,省得这些不能当颗蛋用的东西来分家产。”
朱莹性子烈,受制于人连累家人本已经不堪忍受,听见这等混账话,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一时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和力气,竟挣脱了丁魁的手,猛地上前一步,用自己的头肩去撞他。丁魁嗤笑一声,懒得躲开,随意地一指点出,正戳在那少女肋下,朱莹只觉得半身都麻了,当即便往前栽去,被那五短身材的丁魁一把抓住腰带,拎了起来,拎到眼前仔细端详,笑道:“胆子不小,好……”
“好”什么他没来得及说,朱莹便一口啐向了他的脸。
丁魁自然不会让她啐到,偏头躲开,再转过脸来,笑容却突然消失了。他嘴角两条耷拉下来的法令纹低垂着,神色有点死气沉沉的狰狞,随后,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道:“这个不好,去给我换一个能解闷的。”
旁人还没听懂他要换个什么,丁魁一只手便拎着朱莹,猛一挥手,像摔猫崽子一样将她往旁边的一块巨石上砸去。
朱晨一条腿拖在地上,整个人已经骇傻了。
李晟终于无暇再计较其他,提剑刺向丁魁后心,杨瑾与他同时动了,一刀斩向丁魁的手臂,趁着他松手错身的时候上前一步,挡在朱莹与巨石中间。朱莹一头撞在他胸口上,腿软得好似面条,直接原地跪倒,一脸涕泪地干呕起来。杨瑾出手救她小命,却没兴趣伸手扶一把,这扛大刀的一心一意都在丁魁身上,撞开朱莹之后,便叫道:“我来!”
说完,那断雁十三刀就好似疾风骤雨似的冲着丁魁劈头盖脸而来。
丁魁长啸一声,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根锁链,毒蛇吐信似的缠住了杨瑾的断雁刀,将他凌空卷了起来,同时回身打开李晟的剑,叫道:“留下他们!”
玄武们早在摩拳擦掌,闻声嗷嗷叫着便冲着李晟他们带出来的人扑了上去,除了几个行脚帮的还算靠得住,不少人一见活人死人山便先腿软,方才还在叫嚣要“除魔卫道”的人顷刻溃不成军!
众人都是萍水相逢,哪有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逃走、自己断后的道理?有第一个领头的,后面的人简直要一哄而散。
除了四十八寨被大兵压境,李妍几乎便没有跟人动手的机会,此时也被迫拔出刀来,一手紧紧地握着刀柄,一手拉着吴楚楚。她从小什么都爱跟周翡学,长大以后也跟着练窄背的长刀,长刀一亮竟真的颇有名门之风,大开大合地一个劈砍逼退一个玄武,然后将吴楚楚往旁边一拽,长刀满月似的画了个圆,一刀推出去,竟没人能近身。
吴楚楚一直没见过李妍出手,没料到她这样厉害,顿时觉得周翡以往编排这小妹的话都很不公平,便对李妍赞叹道:“你武功很厉害啊!”
李妍身量未足,看起来娇娇小小的,提刀而立的样子却十分能唬人,她保持着这颇能唬人的姿势,嘴唇微动,悄悄对吴楚楚说道:“我就三招使的熟,刚才用了两招了。”
吴楚楚:“……”
李妍沉痛地说道:“还有好多看不完的书,我也都能把第一页前三行背下来……不说这个,现在怎么办?”
吴楚楚纵有七窍玲珑的心,也不知道仅凭她们两人,该怎么从一帮张牙舞爪的魔头手里杀出去。此时,周遭江湖好汉们跑了大半,不少玄武被李妍那“惊艳”两刀吸引了过来,如临大敌似的竟她们两人围在了中间。
“喊救命恐怕不行,”李妍紧张得手指关节攥得惨白,对吴楚楚小声道,“楚楚姐,你看以德服人靠谱吗?”
吴楚楚将手往怀里一摸,突然说道:“屏息!”
说完,她猛地从怀中扯出一个布包,天女散花似的抖出了一堆白色的细粉。
玄武们大惊,慌忙屏住呼吸后退,跑得慢的几个人落了一身白粉,吓得用力拍打,吴楚楚一拉李妍:“快跑!”
李妍没想到这位大家闺秀竟还会玩这手,当即五体投地,问道:“姐姐,你撒的什么药?”
吴楚楚道:“什么药,是面。”
玄武们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当即分两路包抄过来,不过片刻便又追上了她们,吴楚楚又道:“屏息。”
李妍苦中作乐地品出了一点娱乐:“哈哈哈,骗傻小子。”
吴楚楚忙道:“这回是真的!”
她说着,从怀中摸出了第二个包,李妍一眼扫过去,立刻敬畏地屏住呼吸,因为那是个灰扑扑的“荷包”,做工和针脚非常精致,口上以皮绳扎紧,上面别提绣花,彩线也没一根——这一看就是周翡的东西,她就喜欢这种结实又好洗的样式。
吴楚楚倏地一转弯,两人顿时变成了逆风跑,她手指一撑便解开了皮绳口,往身后一抛。
穷追不舍的玄武们以为她故技重施,又扔出一袋面,哪会再上当?然而很快,他们便发现一股诡异的异香顺着风扑面而来,正是行脚帮拍花子专用的蒙汗药。跑得快的玄武顿时手脚酸软,纷纷保持着向前冲的姿势扑倒在地。
李妍服了:“这样也行!我就说练武功没什么用!”
吴楚楚没料到这番险境竟然诱导她得出这么个结论,顿时哭笑不得。
就在她们俩刚甩脱追杀过来的玄武,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的时候,前面林子中突然有野鸟凄厉尖叫着冲天而去,李妍周身一震,止住了脚步,便听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帮脸上带着铁面具的人缓缓走出来。
为首一人约莫是个青年,一袭青衫,身量颀长,背着手,好似闲庭信步似的慢慢走,可身形却不知怎么的,一晃便到了近前,李妍吃了一惊,不知来人是何方神圣,提刀挡在吴楚楚面前。
那青年看也不看她手中刀,直接开口问道:“丁魁在吗?”
李妍蛇都不怕,对上那面具后面射出来的眼神,却不知怎么的一阵恶寒,闻言吭都没吭一声,抬手往身后一指,说道:“那边。”
带面具的青年点点头,也不道谢,又看了吴楚楚一眼,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冷森森的微笑,鬼魅似的与她们两人擦肩而过。
贴面具只能挡住眼周,鼻子、嘴与轮廓一概没有遮挡,倘若是先前认识的人,仔细看看,不至于完全认不出来,那人走过来的时候,吴楚楚便觉得他有些熟悉,及至见了这一笑,她浑身一震,一声“殷公子”差点脱口而出。
原来那戴面具的青年正是当日衡阳一别的殷沛!
不是说他先天不良,习武不行吗?怎么一夜之间成了这样的高手?
吴楚楚虽然震惊,却还记得殷沛讨厌别人提起他的出身与姓氏,当下果断一咬舌尖,硬生生地将“殷”字咽了回去。殷沛似乎对她的识趣颇为满意,没有为难她俩,轻飘飘地往前迈了一步,身形便如鬼魅似的,已在一丈开外!
李晟余光扫过,发现李晟和吴楚楚已经不在视线之内,顿时心急如焚,手上的剑招陡然凌厉,是不要命的打法,与丁魁几下硬碰硬,立刻便带了内伤。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说道:“让开。”
李晟强忍胸口剧痛,本能地往旁边一侧身,正躲过丁魁迎面一掌,随即,他便觉得一道青影从他身边卷过,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不由分说,上来便架住了丁魁双掌,电光石火间,他已经与丁魁过了十几招,一股阴冷无比的气息从两人交手处掀出来,直叫旁观者都一阵气血翻涌。
杨瑾抽回断雁刀,与捂着胸口的李晟面面相觑。
丁魁好似认出了青衣人使的功夫,大叫道:“冯飞花,你这孙子,还敢来见我!”
他脚下一使劲,地面竟皲裂如蛛网,双拳抵在胸前,猛地推向那青衣人,谁知来人只是轻飘飘地顺势后退几步,笑道:“玄武主误会了,白虎主冯前辈恐怕往后见不到你了。”
这声音年轻得很,丁魁听了一愣,再一细看,见眼前人身形与轮廓果然与白虎主冯飞花不同,有些疑惑,便道:“你又是什么人?哪里学来冯飞花那老儿的手段?”
青衣人正是被吴楚楚认出来的殷沛,殷沛笑道:“区区名字便不报了,我看那活人死人山四派并立,多年纷争未曾一统,觉得十分痛心,不如干脆由我一统,往后你只需记得唤我主上就行了。”
活人死人山欺男霸女,看上什么抢什么,敢怒不敢言者甚众,才有征北英雄会上的群情激奋,还从没听说过有要强抢活人死人山的。丁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目瞪口呆道:“你说什么?”
殷沛单薄的嘴角有些刻薄地笑了起来,下一刻,一个黑衣玄武陡然从他身后偷袭,殷沛肩膀不晃,头也不回地一伸手夹住那偷袭者的剑,轻轻一拉,便将那人扯到身前,那偷袭的玄武只觉周身好似被蛇缠住了,冷意顺着他的皮肉一寸一寸地攀了上去,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那面具人抓住的手开始变黑、皮肉干瘪下去,并且顺着胳膊卷过他全身。
那玄武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成了一具人干!
殷沛没有被面具遮住的脸上露出一点微微的红晕出来,他扯过一张手帕擦了擦手,在丁魁惊骇的目光下说道:“玄武主,你怎么那么迟钝呢?至今还以为是白虎主将你坑到永州的吗?啧……”
丁魁瞳孔骤缩,看了看地上可怕的尸体,又想起眼前的面具人会使冯飞花的武功,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旁边的杨瑾等人也看呆了,李晟伸手用力一扯他,低声道:“来者不善,至少非友,趁他们狗咬狗,快走!”
留下的人立刻互相搀扶,趁着那两大魔头对峙的时候飞快地跟着李晟跑了,殷沛余光瞥见,也没阻止,只是目光在朱晨身上停留了一下,朱晨好似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后背立刻布满了冷汗,连跟死里逃生的朱莹抱头痛哭的时间都没有。
什么挖心掏肝的木小乔,大变活人的楚天权……等等诸多奇人怪事,李晟自以为已经看得不少了,可单就令人毛骨悚然这一点来看,以上诸多妖魔鬼怪,还真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的青衣人。
就连看见什么都想较量一二的杨斗鸡都二话没说,提起断雁刀,撒开脚丫子便跟着他们跑了。一行人同先一步退出战圈的吴楚楚和李妍汇合,裹挟着一帮老弱病残,一路丝毫不停留地往约好的城外跑去,赶路了一天一宿,方才落脚。
永州城仿佛成了一口煮着沸腾毒水的大锅,稍不注意,便会被飞溅的毒液溅个魂飞魄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直到众人逃离了这是非之地,在一家小客栈里落下脚来,朱莹还在不住地哆嗦。
“放心住一晚上吧,”杨瑾同掌柜的说了几句话,转回来将红色五蝠令扔回到李妍怀里,说道,“这是行脚帮的客栈。”
李晟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客栈很小,掌柜的得兼任大厨,厨房的帘子没拉,那掌柜正手持一把大砍刀,在后厨剁排骨,刀光冷森森的。仿佛察觉到了李晟的目光,那掌柜抬起头来冲他一笑,露出一口惨白的牙。
李晟忙端起他对外人时世家公子似的温文尔雅,客气地冲那掌柜拱手致谢,回过头来,却自己长出了口气,后脊梁的冷汗还是一层一层的往上反——从前听人说“江湖险恶”“江湖快意”,险恶的地方他向来只当耳旁风,只记得“快意”二字,倾慕不已。
非得他自己仗着剑、不知天高地厚地走一趟,才能知道深浅,不必提外面那些动辄磨牙吮血的大魔头,便是这边陲处的小小客栈,倘不是有杨瑾和李妍手上那只五蝠令,晚饭桌上的包子肉馅便指不定是谁身上剁下来的。
原来险恶才是常态,快意不过一时,而且你快意了,便必有人不快意。
李妍不会看人脸色,没注意李晟脸色不好,目光在疲惫的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她贼头贼脑地伸出爪子扒拉了李晟一下:“哎,哥,我跟你说……”
李晟本就心里郁闷,见了她更是心头火起,二话没说,直接扣过李妍的掌心,拿起筷子便打。李妍惊呆了,好不容易忍住了没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嗓子叫出来,手心几下便被李晟抽出了一排红印,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李晟将木筷往桌上一拍,冷冷地地李妍道:“你还有脸哭?‘平时不用功,将来出门在外有你后悔的时候’,这话姑姑说过你没有?我说过你没有?今天算你运气好,可你难道打算这辈子都靠撞大运活着?”
李妍扁扁嘴,她小事上虽然惯常任性,正经事上却不大敢跟大哥呛声,尤其这会出门在外,连个给她撑腰的都没有。她哭也不敢使劲哭,自己坐一边抽抽噎噎,把袖子抹得一塌糊涂。
旁边杨瑾没见过这种说哭就哭的动物,颇为受惊,搂着他的雁翅大环刀将屁股底下的凳子挪远了,警惕地瞪着李妍,仿佛哭泣的女孩会咬人一样。
李晟到现在一闭上眼,都能想起自己被丁魁困住,一偏头发现李妍她们不见了时的心情,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瞪李妍,瞪得她抽噎也不敢了,憋得脸色通红,大气也不敢喘。
杨瑾又将凳子挪了一掌远,心道:她要炸了。
吴楚楚实在过意不去,只好低声道:“是我不好,是我拖累……”
李晟一摆手,他脸上好似挂了两个切换自由的面具,对李妍从来没好脸,但一转向别人,态度便又让人如沐春风了。
“不碍吴姑娘的事,”李晟说道,“舍妹不成器,叫诸位看笑话了。”
李妍实在憋不住,急喘了几口气,哭得把自己噎住了。吴楚楚在桌子底下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小心地转移着话题,说道:“那个戴面具的青衣人,我以前见过的。”
她有心转移话题,三言两语便将殷沛、纪云沉与郑罗生的恩怨交代了一遍,末了又有些疑惑地说道:“我虽然不懂,但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好像并没有这么厉害的身手,今日再见,觉得他整个人都有点古怪。”
众人很快被她这一番曲折的故事摄去了心神,训妹的忘了训,委屈的也总算有机会将鼻涕擤干净了。
“山川剑的后人?”杨瑾先是面露向往,随即想起那被吸干的玄武门人,又皱起了眉,“怎么会长成这样?你们中……”
“我们中原人没一天到晚不好好练功走邪魔外道!”李妍带着浓厚的鼻音打断他。
“也不能那么说,”李晟想了想,说道,“功夫一道,有几十年如一日练出来的,也不乏有剑走偏锋的高手,只是无论花什么,都得有代价,想攀绝境,必临险峰,你们看着他是一步登天,但背后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极大,相比起来,花花功夫和心思反而是最稳妥的,也不必非议……只是我没看明白,他是怎么把那人吸干的?”
吴楚楚和李妍都没有亲眼看见,李晟离得稍远,唯有杨瑾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倒是看见了一点。”
三个人六只眼睛都落到他身上。
杨瑾平常不拘小节,袖口总是轻轻挽到手腕朝上一点,露出来一小截手臂,他说到这里,手臂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不确定看没看错……”杨瑾迟疑道,“但是那具干尸死之前,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就是皮下似乎有个什么活物,不知是什么东西,正好爬到他脸上的时候,我看了一眼。”
他好像怕自己说不清楚,沾了一点水,在桌上画了一坨:“大约这么大,就是这个形状。”
杨瑾成功地将鸡皮疙瘩传染给了其他人。
半晌,吴楚楚才开腔,她拢了拢外袍,低声道:“我好像有点冷。”
李妍:“我也……慢着,谁把门打开了?”
李晟探手按住了腰间双剑。
小客栈关上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大了,跟后厨正好来了个脸对脸的穿堂风,方才还在各自低声说话的客栈大堂里顷刻间鸦雀无声,“叮”一声轻响分外扎耳朵——那是门帘上的小珠子撞在铁面具上的动静。
李晟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老话还真是诚不我欺。
噩梦似的殷沛出现在门口,慢条斯理地伸手见门帘拢成把,轻轻拂到一边,负手走进客栈中,他目光四下一瞥,十分浮夸地叹了口气:“瞧瞧,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殷沛露在铁面罩外面的脸比方才更红了,好像抹了劣质的胭脂,脸颊和嘴唇红得妖异,脖颈双手却惨白得发青,单看这幅尊容,好似已经能直接推到坟头上当纸人烧了。
不知谁不小心失手打翻了杯子,打碎杯子的动静格外扎眼,殷沛转脸看向吴楚楚,杨瑾缓缓将断雁刀推开了一点。
殷沛对吴楚楚问道:“以前跟你一起的那个野丫头呢?”
吴楚楚的声音有些发紧,低声道:“她……她和我们分头走了。”
“哦,”殷沛一点头,笑道,“可惜。”
吴楚楚一手心汗,可惜什么?
周翡与殷沛虽然无仇无怨,但对他可不曾客气过,此人一看便是心性偏激之人,莫不是想将当日受的辱一起报复回来?
殷沛见她后脊梁骨僵成了一条人棍,十分得意地笑道:“怎么,怕我?”
吴楚楚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唯恐一个回答不当,给自己和别人找麻烦,后背更僵了,李妍却不管那许多,张口便要说话,被吴楚楚在桌下一把按住。殷沛显然众人的戒备与畏惧取悦了,愉快地笑出了声,随即宽宏大量地放过了他们这一桌,转向兴南镖局一侧,伸手一指朱晨,说道:“你,跟我走。”
兴南镖局大概应该改名叫“倒霉镖局”,众人被这无妄之灾砸了个晕头转向,朱晨脸色陡然白了,强撑着发软的腿站起来,勉强镇定道:“这位前辈……不知有何指教?”
“前辈?”殷沛尖声笑起来,“前辈,哈哈哈!”
朱莹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抓紧了兄长的袖子。
“你天生不足,”殷沛道,“注定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走什么镖?瞎凑热闹。本座座下缺几条得用的狗,你过来给我当奴才,我教给你几招保命的招式,日后你只需在我一人面前做狗,宇内四海,随意作威作福,怎么样?”
他每说一句,朱晨的脸色便白一分,最后不知是气还是畏惧,竟瑟瑟发起抖来。
朱莹显然已经习惯维护柔弱的兄长,跳起来道:“我哥是兴南镖局的少当家,你胡说什么!”
殷沛好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纵声大笑道:“兴南镖局?还……还少当家?哈哈哈哈,好大的名头,可真吓死区区了。”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朱家兄妹面前,一把抓住朱晨胸口。朱晨再瘦弱也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接近成年男子身量,谁知在他手中却好似一片轻飘飘的纸,被殷沛一只手提在手里。
殷沛惨白的手腕上爬过一只面貌狰狞的虫子,约莫有大人的食指长,一直爬到了殷沛指尖,触须抵在朱晨喉咙下,仿佛下一刻便要从里面钻进去!
朱莹与那虫子看了个对眼,骇得“啊”一声尖叫出声。
吴楚楚大声道:“公子,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方才仗义出手,助我们打退那些活人死人山的恶人,我们都很感激,可你如今所作所为,又与那郑罗生有什么不同?”
殷沛闻言,偏头看了她一眼,长眉高高挑起,跃居铁面具之上。
“不错,”他坦然道,“你眼光很好,我正是跟郑罗生学的,郑罗生不好吗?他错就错在本事不够大而已,你放心,我已经吸取了这个教训。”
吴楚楚说不出话来。
殷沛眼睛一亮,笑道:“莫非你也想入我门下?也不是不成,你虽然百无一用,勉强还能算聪明。”
他揪着朱晨,在众人惊呼中转身掠至吴楚楚面前,杨瑾的断雁刀“哗啦啦”的响了起来,刀锋如火一般径直斩向殷沛身上那恶心的虫子。
殷沛哼笑道:“蝼蚁。”
他身形不动,一抬手抓向雁翅大环刀的刀背,长袖之下,又有一只可怕的虫子露出头来!
就在这时,一道刀光横空而过,好似一阵清风从殷沛与杨瑾之间掠过,“笃”一下将那虫子钉在了地上。
殷沛暴怒:“什么人!”
李妍却大喜:“阿翡!”
周翡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赶路而来,甩手将苗刀上的虫尸抖落,她皱着眉端详了殷沛片刻:“是你?”
殷沛倏地松了手,任朱晨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咧开他那张吃过死孩子一样的嘴唇:“不错,是我,久违。”
李晟顾不上问她方才死到哪去了,起身低声道:“阿翡,小心,此人功力与丁魁不相上下,身上还有种会吸人血肉的虫子……”
“我知道,是涅槃蛊。”周翡接道。
李晟:“……”
他十分震惊,没料到自己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妹子竟也有博闻强识的一天。
“我沿原路回去找你们,结果看见一地僵尸,”周翡道,“一个同行的前辈告诉我的——什么鬼东西也往身上种,殷沛,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
吴楚楚方才为了避免激怒殷沛,便是打招呼都只称“公子”,没敢提“殷”字,不料周翡毫无避讳,大庭广众之下一口道破他名姓,殷沛登时怒不可遏,爬虫似的脖筋从颈子上根根暴露,大喝一声,猝然出手发难。
周翡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怎样,横刀便与他杠上了。
杨瑾先是皱眉,随即倏地面露惊异——因为他发现不过相隔两天一宿,周翡的刀又变了!
周翡的破雪刀走“无常道”,原本是因为她擅长触类旁通与取长补短,将不少其他门派刀法吸取纳入,刀法时而凌厉时而诡谲,叫人无迹可寻。可是突然之间,她好似经历了什么巨大的变故一般,破旧的苗刀在她手中竟好似脱胎换骨,陡然多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只有真正浸淫此道的人方能看出端倪。
所谓“无常”者,有生老病死、乐极生悲,又有绝处逢生、人非物是。
世情恰如沧海,而凡人随波于一叶。
九式破雪,“无常”一篇,本就该是开阔而悲怆的。
殷沛内功深厚得诡异,分明没怎么移动,外泄的真气却将一边空出来的桌椅板凳全部震得猎猎作响,大有要摇山撼海、闹鬼叫魂的意思。而他领口、衣袖间不时有诡异的怪虫露出头来,一旦近身,很可能便被那虫子沾上,寻常人看一眼已经觉得胆寒。
周翡却全然不在乎。
可能是她见过殷沛以前那被人一抓就走的熊样,也可能是因为她方才经历过自己最恐惧、最无力回天的时刻,这会哪怕是天崩地裂都能等闲视之了。
周翡没有练过速成的邪派功法,也没有人传功给她,于内功一道只能慢工出细活,哪怕是枯荣真气,也需要漫长的沉淀。她清楚自己的斤两,因此以往遇见那些武功高过她的对手,都是凭着抖机灵和一点运气周旋,鲜少正面对抗。
可是这一刻,当她提刀面对殷沛的一瞬间,周翡突然有种奇特的领悟——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是无数个早起晚睡,不厌其烦的反复琢磨、反复困顿之后洞穿的窗户纸,好似突如其来的顿悟。
破雪刀从未有过自己的内功心法,如果持刀人有李瑾容那样犀利深厚的积淀,它便是睥睨无双的样子,如果持刀人有杨瑾那样扎实的基本功,它便是迅疾刚正的样子。甚至在周翡这样始终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的人手里,破雪刀也有独特的呈现。
它只是一套刀法。
刀背不到半寸厚,刀锋唯有一线,却能震慑南半个武林。
破雪刀中有“无锋”“无匹”与“无常”,却没有一个篇章叫做“无畏”,因为这是贯穿始终,毋庸赘言的。
此为世间绝顶之利器——
无论她的对手是血肉之躯还是山石巨木,她都有刀锋在手,刀尖在前。
殷沛周身裹挟的真气好似一泊深不见底的水,将他牢牢地护在中间,凡外力深入其中,必受其反噬,周翡的刀锋却好似悠然划过的船桨,悄然无声地斜没入水里,搅动间,水波竟仿佛能跟着她走,半旧的苗刀如有举重若轻之力,轻而易举地避开殷沛掌风,直取他咽喉。
殷沛吃了一惊,竟不敢当其锋锐——他的功夫毕竟不是自己苦心孤诣练成,危机之下,常有本能之举,殷沛的本能是退避。仅退了这么一步,他方才那神鬼莫测的气场便倏地碎了。
殷沛很快回过神来,怒不可遏,一伸手抽出一条长锁链。
杨瑾一眼认出,这正是丁魁方才用过的那一条,那么玄武主的下场可想而知了。还不待众人毛骨悚然,那长链便飞了出来,三四只大虫子顺着锁链飞向周翡,其中一只不知怎么的掉落在地,正好爬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倒霉蛋脚上,那人愣了片刻,好似被掐住了喉咙,面色先青后紫,继而憋足了劲,杀猪似的嚎叫起来,情急之下,他竟伸手去抓,怪虫顺势一头钻进他手掌中,逆流而上地顺着他的胳膊爬过那人全身,不过片刻,便将他吸成了一具人干。
与此同时,那殷沛好似嗑了一口大力丸,手中铁链陡然凌厉了三分,他冷冷地一笑道:“什么东西都出来混,这点微末功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周翡脚步几乎不动,一手拿刀一手拿鞘,手中好似有一对交替的双刀,她“嘎啦”一下以鞘隔开殷沛铁锁,铁链妖怪舌头似的卷在了长鞘上。两只怪虫正好飞到空中,分左右两侧冲向周翡,周翡往后一躲,后腰撞上了一张木桌。
殷沛尖叫道:“看你哪里走!”
周翡将苗刀一换手,面上瞧不出慌乱,整个人沿着木桌往后一仰,擦着桌沿滚了过去,竟没有碰翻那小小的桌子。她手中苗刀成了一阵飓风,刀锋快得叫人看不分明,密密麻麻地在空中织成了一张大网,而后只听“噗”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入木桌上的茶杯里,片刻后,两只各自被斩成三段的虫尸轻飘飘地浮了上来。
那碗水泡成了青紫色。
最后一只怪虫此时堪堪落在周翡刀尖,双翅颤动,竟不往前走。这畜生好似也生出了灵智,突然瑟缩了一下,倏地从她刀上落地,在周围众人一阵惊慌失措的“吱哇”乱叫声里闪电似的爬过,一头缩回了殷沛裤脚里。
殷沛呆住了。
“听说涅槃蛊与蛊主连心,”周翡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回手端起一壶酒,将壶盖打开,用黄酒冲了冲苗刀沾了虫血的刀身,又道,“殷公子,你以一人之力,算计死活人死人山两大魔头,丰功伟绩够刻一个牌坊的,按道理比我厉害,怎么居然会怕我?”
殷沛脸上不正常的红越发浓艳,好似就要滴出血来,喝道:“你放屁!”
他说着,便去驱动随身的蛊虫,可那些怪虫们好似纷纷失了威风,不管怎么催逼都只是踟蹰着围着殷沛裤脚绕圈,死活不肯往周翡那边钻。
周翡不过区区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比之丁魁、冯飞花等人,硬功自然大大不如,这点殷沛心里明白,可“畏惧”一物,自古无迹可寻,好比幼儿怕黑、孩童怕雷,根本毫无根据,非理智所能克。
或许周翡态度太笃定,或许是她手中的破雪刀又太莫测,也或许是周翡将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在衡山密道中单枪匹马直面青龙主的那几幕在殷沛心里的烙印太深。
反正此时见满地蛊虫不听调配,殷沛心里本来不怕,这会也真的生出隐约的畏惧来。
他脸上的血色蔓延到了眼里,眼白上布满了血丝。
随后,殷沛猛地一甩手,十多只怪虫骤然往他身后冲了出去,只听数声惨叫响起,门口所有人——连同方才跟着殷沛的一堆跟班都反应不及,敌我不辨地被蛊虫吸了个干干净净。殷沛不吝惜外人的性命便罢了,连他的跟班也毫不在意,将他们当成了随时可抛的垃圾,看也不看留下的尸体,整个人好似一团暴起的青影,冲出门外,倏地便没了踪影。
客栈里浓重的血气冲天,熏得人一阵阵作呕,半晌没人吱声。
好一会,吴楚楚才喃喃道:“他……他这是发疯了吗?”
周翡将苗刀收入鞘中,挂在背后,默默从怀中摸出一个泛着辛辣气的小药包塞给吴楚楚。
吴楚楚:“这是什么?难道是驱虫的……阿翡!”
周翡从桌上端起一个空茶杯盖,偏头吐出一口淤血来。殷沛那身功夫太古怪了,其厚重可怖直追楚天权,周翡虽然片了他的蛊虫,却也被那长铁链上暴虐的真气震伤了肺腑。幸亏殷沛以歪门邪道得来的功法十分囫囵吞枣,又被周翡用一包老和尚特产的驱虫药吓跑了,否则今天还不知道谁得躺下。
她送药、拿盏、吐血这一串动作下来,居然堪称井井有条,一滴血都没弄到衣襟上,乃至于刚开始众人都没看出她背过身是干什么。
“天啊,姐!”李妍一把拉开她胳膊,“你……你……你为了少洗一件衣服也是绝了!”
朱晨心里一急,当即便要上前看她,谁知他刚刚往那边走了一步,周翡已经被人围住了。
李晟揪过一把长凳,往周翡身后一塞,暴跳如雷道:“让你逞强,就你厉害,你一天不显摆能死是吧?活该!”
“好了好了,稍安勿躁。”吴楚楚往四周看了一眼,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掌柜出处,讨来一杯温水给她漱口。
杨瑾双臂抱在胸前戳在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道:“你方才那是什么刀?我要跟你比试一场!”
吴楚楚和李妍听了这话,同时开口抗议。
吴楚楚道:“杨公子,劳驾!”
李妍则直白地吼道:“滚!”
他们这些人,虽然听起来十句有九句是在七嘴八舌地吵架,却好似是自成一国。朱晨敏感地发现,自己这个外人走过去有些格格不入的扎眼,他便茫然地停下脚步,觉得脸侧有些发疼,便伸手一摸,这才意识到方才摔在地上的时候,脸上蹭破皮了。
“你天生不足,注定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
不知怎么的,殷沛那句话在他心里一闪而过,朱晨落寞地低下头,承认殷沛说得千真万确。
“哥。”朱莹小心翼翼地靠过来,拉了他一下,“你没事吧?”
朱晨看了她一眼,勉强提了一下嘴角,摇摇头,心里悲愤地想道:“还要妹子护着我,我真是个活着多余的废物。”
惊魂甫定的众人谁也不敢收尸,最后还是杨瑾这混不吝帮着掌柜一起,用长棍将尸体都挑了出去,一把火烧了,此时还跟在李晟等人身边的本就没剩下几个人,经此一役,又伤亡不少,看着不过小猫两三只,几乎有些可怜起来。
一行人心神俱疲地随意休息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陆陆续续地前来辞行,来时个个踌躇满志,此时却大概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朱晨从房中出来的时候,周翡已经将她每日清晨惯例的基本功练完了,生疏客套地冲他点了一下头,便收了刀要走开。
朱晨下意识地叫住她:“周姑娘!”
周翡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朱晨手心倏地冒出一层细汗,勉强稳住自己的声音,上前搭话道:“周……周姑娘伤怎么样了?”
周翡道:“不碍事,多谢。”
她鬓角被细汗微微沾湿,神色是一如既往的爱答不理,但朱晨却莫名觉得她身上有了好大的变化,那少女清秀的眉眼间原本的一点急躁之色悄然散尽,变得平静而幽深,好像天塌地陷也不能再让她色变。她似乎已经站在了更远的地方,让朱晨瞬间生出某种根深蒂固的自惭形秽。
朱晨又问道:“那位……那位谢公子呢?”
周翡顿了顿,随后面不改色地说道:“他有点事,先回师门了。”
朱晨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说,可又偏偏说不出来,出了一层战战兢兢的虚汗,周翡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毛病,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朱晨看得越发紧张。
这时,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前面传来,李晟惯常耷拉张讨债的脸,不客气地冲这边喊道:“周翡,你昨天不是说要早点走,怎么还磨蹭,吃不吃饭了!”
周翡一皱眉,感觉李晟这腔调活像大当家亲生的,便冲朱晨一点头,转身走了。
春寒料峭,晨间水露微凉,落在他头颈间,朱晨看着周翡匆匆而去的背影,心里默默将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在心里说了一遍。
“我们朱家祖籍洞庭,后来随霍堡主南渡,便搬到了湘江一代,背靠青山而居,山间有一条宽宽的水,浅处涉水方才没过脚踝。这些年兴南镖局名声渐衰,家道中落,虽不怎么富裕,但庭中栽满了杏花,这时回去,若是脚程快,刚好能赶上杏花如雪。这一路多亏你们仗义相助,要是肯赏脸到朱家庄一叙,让我聊尽地主之谊……”
他盛着满腔的诗与情,见周翡懒洋洋地走过拐角,冲那边的人骂道:“来了,催命吗?”
那些话便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朱晨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收拾起满心遗憾,想道:“算了,下次有机会再说。”
然而他终身没能等到下一次机会。
闹剧似的征北英雄会仓皇结束三天后,昏迷的谢允被同明大师带回蓬莱,周翡对此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往深里问,他们与兴南镖局众人分道扬镳,快马加鞭奔蜀中而去。途中,杨瑾接到“小药谷”擎云沟家书,总算还想起自己是家主,只好与周翡约定下次再来比过,南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