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我带了钱回到医院,心里觉得安定了些。肇事者的律师又来找我,他婉转地提出,要停止我妈的生命维持系统。我很冷静地叫他滚。
早上我问过律师,他提醒我对方可能会提出诉讼,要求停止对我妈的生命维持,因为将来这些费用都会由肇事者承担,这么大一笔钱,对方可能会不愿意付。
我说:“他们不付我付。”
医生和我谈过话,我也知道这没有意义,但我妈躺在那里一天,我总是有希望,希望奇迹发生,希望医生是诊断错误,希望我妈可以醒过来。医学上有那么多奇迹,有什么理由就让我相信,我妈真的从此就不能醒了。
对方的律师见我完全不配合,冷笑着说:“到时候你别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我要救的是我妈,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生我养我的妈。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慢。每天我看到护士在吃饭,就给自己也叫一份外卖。其实吃不下去,吃完也就是抱着马桶吐。晚上的时候我躺在折叠床上,总是幻想医生把我叫醒,告诉我奇迹出现了,我妈苏醒了。
那段时间我压力巨大,耳朵里一直嗡嗡响,像是有一百架飞机在起降。我跑到门诊去挂了一个专家号,专家说是压力过大,担心我会神经性耳聋。她说你得放轻松,可是我怎么轻松得起来。
生活已经把我推进了深渊,它却还觉得不够,又往深渊里狠狠砸下巨石。
我妈的财务总监李姐跑了,据说她买地下彩票挪用公款,还借了高利贷。她把账面上那几万块钱支给我之后,就卷款逃跑了。我接到美容院出纳的电话赶过去,财务室里乱糟糟的,出纳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坐在那里急得直哭。
我报了警,然后让律师帮我找了人来查账,最后查出来的亏空让我倒抽一口凉气。警方对经济犯罪追查得还是很严,但李姐据说已经偷渡出境,想要抓住她遥遥无期。最要命的是,只怕抓住她,那些钱也追不回来了。
上次被李志青父女折腾之后,美容院本来就元气大伤,现在差不多也就是个空架子。再被李姐这么一弄,雪上加霜,离关门倒闭也不远了。
我心力交瘁,终于跑回家去睡了一晚上,那天晚上其实我也没怎么合眼,我想的是,要不要把房子卖了。
当年我妈买这别墅的时候特别得意,跟我说:“将来你结婚,就从这房子里出嫁,多风光体面。”
我妈其实没读过什么书,有时候我也嫌她俗,但她一直努力想要给我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但荣华富贵,原来也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
肇事者有权有势,大概也听说我这边出了事情,怕我向他们索赔巨额的医药费,立刻向法院提出诉讼,要求撤掉我妈的生命维持系统。我接到起诉书的时候,真正是走投无路,心灰意冷。
人在困境中的时候,会特别脆弱,有时候我也想不如一死,一了百了。但马上又会劝自己,我妈当年那么难都过来了,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着。
可是活着就要面临一切困难,解决一切问题。肇事方的律师大约知道我不会善罢甘休,也不会与他们和解,所以态度越来越强势,还透过我妈的一个朋友向我递话,说给我五十万,让我再不追究。
我笑着反问中间人:“要是给您五十万买您母亲的命,您愿意吗?”
中间人知道谈不拢,反倒劝我说:“七巧,谁都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但已经发生了,只能尽量弥补……”
我说:“什么都不能弥补,我只要我妈好好活着,倒给他们五十万五百万我都愿意。”
谈判就这样陷入了僵局,但美容院的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最重要的是,我没有钱。
没有钱医院就要给我妈停药,停止一切维持生命的仪器,我终于把我妈的房子挂出去卖,很快中介就打来电话,说有人想要买。
“买家很有诚意,你也知道,现在别墅总价太高,又是二手房装修过,不好卖。但这个买家很爽快,看了一次房就决定要买,连价都没还。”
我说:“我要全额现金,一次性付款。”
“说了,您早就交待过,所以我一开始就跟对方说了,对方说没问题。”
我想了想,说:“你把这卖家约出来,我要见面交易。”
“那当然,好多合同得您本人出面签。”中介大约以为我是担心他在价格上弄虚作假,所以拍胸脯保证,“您哪天有时间,我把买家约出来,三方见面签合同。”
我说:“明天就行。”
第二天我开车到中介去,买房的那个人其貌不扬,什么都没有多问,只说可以立刻付款,一次性现金。
我打量了他片刻,突然冷笑,说:“你回去告诉苏悦生,这房子我卖谁也不会卖给他,叫他死了这条心吧。”
那人十分意外,过了几秒钟才笑起来,说:“邹小姐果然机智,但我真不是小苏先生派来的,我是苏啸林先生派来的。”
又是苏悦生的父亲,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助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买这房子,我冷冷地说:“反正姓苏的我都不卖。”
我站起来要走,那人唤住我,慢条斯理地问我:“邹小姐不是急等着用钱吗?为什么却不肯卖呢?”
我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一种心态,起初我一直疑心这幕后的买家是苏悦生,我没拿他的支票,或许他觉得内疚,找人来买我的房子。但得知真正的买家是苏悦生的父亲之后,我也觉得不可以卖给他。
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苏悦生的父亲派人来,一切就变了。苏悦生要跟我分手,那是他软弱,我不会受任何人的挟制,在苏悦生父亲的面前,我有微妙的自尊心。是啊我妈是个暴发户,我是暴发户的女儿,也许我这辈子都配不上他的儿子,但是有些事情,我是可以自己做主的,比如膝盖硬一硬,不跪下去。
哪怕走投无路,我想我妈也不会乐意我把房子卖给苏家人。她和我一样,骨子里是有点硬气的。对于看不起她女儿的人,她宁可死也不会乐意跟这家人打交道。
那人见我不悦,反而又笑了笑,问:“苏先生很想见一见邹小姐,但不知道邹小姐是否愿意见一见苏先生。”
那人说道:“邹小姐不好奇吗?为什么苏先生要买邹小姐的房子,为什么苏先生想要见一见邹小姐。”
我说:“没兴趣。”
那人又说道:“我来之前,苏先生特意嘱咐我,说如果邹小姐什么都不问,把房子卖了,那么我什么都不用说,付钱过户就是;如果邹小姐猜出来,买房子的另有其人,那么苏先生很愿意见一见邹小姐。邹小姐,这世上只有聪明人才有机会,你为什么要拒绝自己的聪明换来的机会呢?”
我不知道苏啸林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但我觉得他的助理都挺会说话的,威胁利诱,简直是炉火纯青,我也因此生了警惕,一个真正的商界大亨当然会有他的手段。
我看了那个人几秒钟,说:“好吧。”
苏啸林又不是老虎,我不怕他吃了我。
我跟苏啸林见面的地方在一个私人会所里,老宅子特别幽静,从外面看,就像一座普通的私宅,其实花木扶疏,曲径通幽。
苏啸林和苏悦生长得并不十分相似,他穿着休闲舒适,怎么看都像一个和蔼的人,并没有锋芒毕露,对我也挺客气的,嘱咐人给我榨新鲜的石榴汁。
他一点儿也不动声色,我却觉得他深不可测。我喜欢石榴汁,没什么人知道,因为外面餐厅很少有石榴汁,苏悦生知道是因为外面偶尔自己做饭,我总是买成箱的石榴回来榨汁喝。苏啸林为什么知道,也许他将我调查得很清楚,毕竟我差一点儿就跟他儿子结婚呢。
苏啸林自己喝白茶,配着精致的茶点,他问我:“邹小姐要不要尝一尝?”
我告诉自己沉住气,但我还是笑不出来:“苏先生为什么要见我。”
“邹小姐的事情,是我这边没处理好,其实悦生像我年轻的时候,做事情太冲动,所以容易出错。他是我的儿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我这个父亲也有责任。说这些也是向邹小姐道歉,房子是我诚心想买,邹小姐卖给别人和卖给我,都是一样的。价高者得,我们在商言商。”
我没想到他开口就会向我道歉,而且态度诚恳,我说:“没什么,已经过去了。”我稍微顿了顿,说,“房子我不会卖给你,因为我不想再跟你们家里扯上关系。”
“邹小姐说不想跟我们家里扯上关系,但现在邹小姐怀孕八周半,似乎正打算将这孩子生下来……这跟我们苏家,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我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打算要走,就在这时候,门被人推开了,苏悦生突然闯进来,他不知道从哪里赶过来,步履匆忙,额头上都是汗,我一见了他就觉得心里一酸,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不过似乎短短数天,却像是十年那么久。
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不知道旁人是怎么想的,可是离开自己爱的人,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漫长。
苏啸林明显也没想到苏悦生会闯进来,不由得怔了一下。苏悦生拽住了我的手,说:“走。”
我说:“不要碰我!”
苏悦生怔了一下,慢慢放开手,我觉得他应该也不会觉得愉快,因为他的手捏成拳头,慢慢放下垂到了腿边。我对苏啸林说:“钱我不要,孩子我一定会生,你不用操心。”
苏啸林却似乎轻松起来,对苏悦生说:“你来了正好,你劝一劝邹小姐。我去给兰花浇水。”
他站起来,把地方让给我们,竟然就那样自顾自地走了。我觉得心里很难过,拼命想要忍住,可还是掉了眼泪。
苏悦生走到了窗边,眼睛也没有看向我,他说:“你拿了钱把孩子做掉吧。”
我的心里一塞,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原来还是为了这句话。
“我不会要你的钱。”我说,“这孩子也跟你没关系。”
苏悦生长久地沉默着,我也觉得精疲力尽,他说:“你为什么这么执着?”
我说:“那是我自己的事。”
他说:“如果你不要钱,要别的也可以。我知道你妈妈现在躺在医院里,你特别恨肇事者,对方其实不仅酒驾,他是磕了药才会撞到你妈妈,但他是家族独子,他的父母会不惜一切保他。你斗不过他们。”
我第一次听说,十分震惊。
“你把孩子做掉,我保证肇事者下辈子都会待在监狱里,再也出不来。”
我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有多久,最后我说:“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我从那幢建筑里走出来,也并没有人拦阻我。公平正义只是笑话,命运它也只是一个笑话。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一路走一路笑,路边的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我也觉得自己是真的疯了。
我将房子重新挂牌,但这次乏人问津,我妈的美容院终于关张,因为我连员工工资都发不出来。好一点的技师都已经跳槽,我想我真不是做生意的料啊。
我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遇到一次抢劫,天其实还没黑,我刚走出医院大门不久,就有一辆摩托车从我身后驶近,我听到引擎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点异样的感觉,于是立刻走向人行道上靠内侧的一边,那里种了一排大树,就是那排树救了我的命。当时摩托车骑手从后面猛然拽住了我的包,我第一反应是松开包并护住肚子,这个本能的动作也救了我,摩托车手抢到包后使劲一抡,正好打在我的肚子上,我的手背打得发木,那个摩托车掉转头来,笔直地朝着我撞过来,我本能地一闪,摩托车撞在了树上,摩托车立刻退回去又加大油门,遥遥对我冲过来,似乎还想撞第二下,恰好有个保安路过,高喊了一声:“抢劫!”并且朝我们跑过来,摩托车手犹豫了一下,加大油门逃跑了。
我的脸和手都火辣辣地疼,被好心的保安送回医院,脸是被树皮擦破的,手背包底的防磨钉给打紫了。外科医生给我做完检查都说万幸,我自己却知道这事情不对,如果是抢劫,对方抢到包就够了,绝不会掉转车头撞我,而且一次没撞到还打算再撞一次。
我在派出所录了口供,他们也觉得不对,反复问我最近有没有结仇。我说我妈躺在医院里,想要我死的大约只有肇事者了。
派出所的民警觉得不可思议,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心里有个特别特别黑暗的想法,我觉得摩托车手也许并不是想要我的命,因为他是朝我肚子撞过来的,我有这样的直觉,但我不许自己往那个最黑暗的方向想,因为我不愿意相信。
我在医院观察室里睡了一觉,然后又继续去ICU外面睡折叠床。第二天医生告诉我说,有人替我妈交了巨额的医药费,足够我妈好几个月用的,我问:“是谁?”他们说不知道,因为交费窗口只要报病人姓名和住院号就可以缴费了,没有人会查是谁交的钱。
也许杀人凶手内疚了,所以想用这样的方式欲盖弥彰。
我还是查到是谁替我妈交了钱,因为对方用的是现金支票,医院缴费处有留底单,我看到上头秀气的签名,是“程子慧”三个字。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是她。
可是这钱也是苏家的钱,我并不打算留下。
我把美容院的门店转让出去,退回的租金和转让费,差不多正好是这么一笔款项。我约了程子慧见面,把支票还给她。
她说:“你还挺硬气的。”
我说:“我妈教过我,人穷不能志短。”
程子慧说:“我是可怜你妈,她养了你这么个女儿,却没能享到福。”
我说:“我们母女都不需要人可怜,我妈尤其不需要。”
程子慧突然笑了笑,说:“再瞒着你,我真是不忍心了。你还不知道吧,你父亲是谁。”
我突然觉得耳朵里“嗡”地一响,是我的神经性耳鸣又发作了。她的声音就像是在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中,嗡嗡的听不太清楚,可是每一个字又都那么清楚,她说:“你是苏啸林的女儿,苏悦生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所以苏家现在急了,急着把这事掩下去。”
我茫然地看着她。
她说:“你这孩子万万不能生,有悖伦常。你快点把孩子打掉,拿了苏家的钱,出国去吧。”
我说:“我父亲不是苏啸林。”
她说:“你不信的话,回去问问你妈。当年她在苏家做保姆,后来离开后就生了你。哦,你妈现在昏迷着……对不起,但这是事实。你不信也是真的。”
我说:“我妈不是昏迷,她是脑死亡,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十分同情地看着我,最后怜悯地说:“你还是拿了苏家的钱,远走高飞吧。”
远走高飞,多么轻松的四个字,可我的翅膀早就被折断了,我飞不起来,也离不开。
程子慧似乎担心我不信,又说:“你妈美容院的那个财务总监,就是被人设的圈套。苏家为了逼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不信去打听一下,你妈的那个财务总监欠的高利贷,背后是谁主使的。她原本不赌博,连边都不沾。苏家要对付你,办法可多了。你走投无路,自然会拿他们的钱。何必呢,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流下眼泪,程子慧诧异地看着我,她一定觉得我是疯了。
我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说:“就是看着你可怜。”
我说:“你不是看着我可怜,你就是寻找优越感,你不喜欢苏悦生,更不喜欢我,所以你巴不得看到我们痛苦。”
程子慧说:“那又怎么样,我告诉你真相,总比你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好。换个人我还不操这样的心呢。苏悦生我是巴不得他倒霉,但你对我有什么威胁,我就是不想看你被他们瞒住。事情都到了这地步,你爱信不信。”
她把那张支票还给我,说:“你留着给你妈当药费吧,那笔钱也不是我出的,是苏啸林心里过意不去,让我拿去的。”
她说完就走了,我自己在那里坐了好久好久,只觉得深重的疲惫从心底里一直透过来。我在想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到了第二天,我终于下定决心给苏悦生打电话。最开始他没有接,我就给他发短信说,出来谈谈,我再不执着了。当我用手机按键拼出“执着”两个字的时候,其实心里像刀剐一样,那次苏悦生说你怎么这么执着,我其实心里想的是,我怎么这么爱你。
我再不执着了,我也再不爱你了。
真的,我是再也不爱他了。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比死了还要难过。
也许是这句保证起了作用,苏悦生答应了同我见一面。
我刻意要求在我们同居过的别墅里见面,他也答应了。
第二天是我先到了那房子里,屋子里跟我走的时候差不多,钟点工来做过清洁,但照例并没有动我们俩的东西。只不过隔了短短十几天,在这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却恍惚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我在厨房里给自己煮面,苏悦生回来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近了,却连头也没抬,说:“你等会儿,我饿了,你知道孕妇总是容易饿的,什么事等我吃饱了再说。”
苏悦生最知道怎么样伤害我,因为我爱他。我也知道怎么样最能伤害他,因为他爱我。
果然我说了这句话,他的脸色就十分难堪,但也没说什么。
我煮了一大碗清水面,吃得干干净净。我把碗扔在碗槽里,然后在餐桌边坐下来。我招呼苏悦生:“坐啊,你太高了,你这样站着我有压迫感。”
苏悦生沉默地坐下来,我对他说:“以前你曾经说过,答应我一件事,等我想好了就告诉你。这个承诺,你一直没有兑现。”
我看了看他的表情,说:“你放心,我不会要求你跟我结婚的。我都知道了,我们两个人不可以在一起。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知道了。”
他嘴角微动,我却笑了笑,说:“孩子我不生了。不过我有条件,首先,你们家手眼通天,肇事者的事我交给你们办,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就要求按法律来,该判几年判几年,不能让他家里帮他在里头待个一年半载就保外就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