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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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屋在此登场。
蟑螂屋是什么,想必各位应该都很清楚。这东西常常会长时间被放在没人理的纸箱或是流理台下方。它的形状跟豆腐差不多,深咖啡色,因为沾满油污而闪闪发光。除此之外,它的表面,常常会有一些突起物动来动去。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那些在动的东西其实就是一只只的蟑螂。
在我漫长的学生生涯当中,常常会碰到这样的蟑螂屋。进人大学以前,我从来都不知道在蟑螂当中也有这种构成集合体的生态,或许这是京都蟑螂的特有生态吧!我第一次看到那情形差点没被吓破胆,但在持续观察后,我发觉这个生态,在其熠熠生辉的光芒当中甚至带有毒品一般的魅力,可以探寻得到生命的神秘之处。听说理学部中也研究昆虫生态,而蟑螂屋的研究是谁说出来的我就不知道了。
就在这一天——我倒霉到住处被人封锁的这一天,在那有些微光射进去的柜子里,我找到一个暗沉乌亮的东西。当我看到那有如毒品般的诱人光亮,我想到了要送什么圣诞礼物给亲爱的远藤。我要把生命的神秘整个送给他,想必他一定会相当欣喜。如果他能够接触到生命的力道,应该不会再为恋爱什么的愚蠢的妄想而上蹿下跳了吧。
有没有人像我这样把蟑螂屋整个好好地收进垃圾袋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过,整个作业真的相当困难。那些不懂得体谅人家的心情,只想着要离开这个集合体的小强阻碍了整个作业,我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吞,抹杀掉它们。一定要把它们抹杀才能继续作业。奋战大约一小时后,我好不容易把蟑螂屋收到袋里,整个人疲惫到不行。不过,一想到远藤收到这个礼物时会笑得多么幸福,我就感觉到笔墨难以形容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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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饰磨的报告,我已经掌握了远藤的住所。他住在吉田神社附近。那附近的街道,房屋栉比鳞次,他就住在其中一栋公寓内。我提着那个装有蟑螂屋垃圾袋的纸袋,信步走上志贺越道。
如果就这样把垃圾袋送给他,东西想必很快就会被丢掉,那就不好了。所以我得加工一下。我一边想着,顺道走进了白川通旁的文具店,买了一个红纸袋。再怎么虚无的男人,看到这个可爱的红纸袋,想必也会重拾童心。除此之外,我又选了条闪亮亮的绿色缎带。就算是我,也知道圣诞节是怎么一回事。连带写上收礼人姓名的小卡片在内,我一共花了五百日圆买这些东西。只要想到这是要送给亲爱的远藤,花这一点小钱无关痛痒。
坐在哲学之道(注:京都地名,著名观光胜地,因京都大学著名哲学家西田几多郎时常在这里散步、沉思而闻名。)冰冷的长凳上,我小心地准备着我的圣诞礼物。午后的气温很冷,连带我的臀部也很凉,但从樱花林的枝桠间隙落下的阳光很暖和。我目前做的这个手工很细,做起来颇为困难。这样温暖的阳光,帮了我不少忙。
我把装有蟑螂屋的袋子装进红纸袋里,系上了绿色的丝带。当然,如果用我的名义送出这个礼物,我不认为对我有误解的远藤有可能打开这个袋子。所以,我不得已得用她的名义来拐那个家伙。但是如果把全名放上去,那就真的是犯罪了。所以我没有写“水尾”,而是写“尾”。希望他会产生错觉。我慎重地在卡片上写上了“给远藤先生尾”。
完成以后,我把这个礼物放在长凳上,往后退一步,就像是艺术家思索构图般,我从所有的角度去观察它,最后连我自己都相当佩服,这简直就是无懈可击的圣诞礼物啊!不论是谁看到,都想不到这个纸袋里有几十只油滋滋的蟑螂在乱窜;如果是我收到这个礼物,一定会打心底相信这是朴素又可爱的她满怀情感送给我的礼物。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干得这么漂亮了。
走到今出川通,我在工学部东边的某条路上晃来晃去。按照饰磨的备忘录,继续往前走。
远藤住的是两层楼高的新建公寓。如果在这里撞见远藤,那计划就完了。幸好,没有看到远藤的身影,他应该是跟那些家伙一起去拍电影了吧。我把礼物挂在他的门把上,听见纸袋里的昆虫嘈杂声,接着便马上离去。
接下来,只等着远藤的反应了。
我的脑海里浮起了远藤高高兴兴取下红色纸袋的模样。他看到卡片上的名字,颜面肌肉一定会没出息地扭曲了,说不定还会叨念着“什么啊,直接给我就好啦”之类的话;他会沾沾自喜,或者为了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便跪坐以求精神统一也说不定。不过,那是没用的。当他梦想着那蔷薇色、无限扩大的未来,兴奋又全身发抖地打开那个可爱的纸袋,里头装着的,就是拥有数亿年历史、强韧生命的光辉。
而那些终于一起从袋子里解放的小强,则会在整个室内四处乱舞、胡乱奔逃。那时他才会意识过来吧。接着他会猛然抬起头,看着从至高之处俯视着他的我,说不定还会带着一身的小强,像只虫子一样地沉吟“你这家伙!”之类的话。无妨,他可以充分理解这些自在会飞的生命的神秘就好。
我结束了工作,悠然地在旧书店里晃了晃,然后走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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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虽然我怀抱着一颗慈爱的心送给他圣诞礼物,但远藤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令人有些不满意。我方既然在创意方面好好下了工夫,对方也应该有所回应才是。或者,他为了要让我一败涂地,所以花了大把的时间设置陷阱。我不能掉以轻心。
面对即将来临的挑战,我兴奋得颤抖,一边等着远藤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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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社团时代的朋友高薮智尚,频频邀请我参加他在工学部的研究室当中举行的《快杰杰巴特》(注:《快傑ズバツト》,东京l2频道于1977年制播的特摄作品。内容叙述私家侦探早川健因为他的朋友科学家飞鸟五郎遇害,所以穿上飞鸟研发到一半的强化太空衣,替朋友报仇的故事。)马拉松放映会,我拉着饰磨一起出席。
身为一个过分有权威的研究生,高薮为了进行他那谜一般的研究,总是闷头在工学部四号馆当中专心努力。我与饰磨晚上九点以后才去找他,看着校园内那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四号馆已在眼前。日光灯的亮光从研究室的窗口透出,灿亮得几乎连旁边茂密树林的树叶都染上了光辉。
二楼的研究室乱七八糟地摆着各种计算机、桌子、电脑等等。到底在研究什么,我不知道。听说是把平等院凤凰堂(注:日本国宝古迹,11世纪时建造,景色优雅怡人,其建筑之绘画、雕刻、架构皆被高度评价,为日本最古老的木造寺院之一。1994年被联合国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缩小成金属原子那般大小,以百万分之一的尺寸重现,不过我不是很确定。现在这个时代,就算是在同一个学部的隔壁研究室在做什么,我们也完全不知道。而我不晓得的研究内容,算不上是可以拿来抱怨的理由。
我与饰磨一起走进研究室,高薮正在搬桌子以确保空间足够。看起来是要把影像投射在白色的墙面上,他应该是想享受家用电视无法传达的气氛吧。
“啊啊,你们来啦。”
一脸大胡子的高薮对我们笑着,但因为他满脸的大胡子,要确切掌握住他的表情极为困难。
我与饰磨拉了两张圆椅并排坐定,一脸拽样地翘起脚。饰磨从硬铝盒里拿出两个蜜柑,把其中一个递给我。我们默默地吃着蜜柑,一边瞪着高薮看。他缩了缩肩膀,看来有些被吓到,然后就开始准备播放录影带。
关掉研究室的灯,穿着奇特诡异的男人出现在白色墙面上,大大活跃了起来。饰磨顶了顶我的侧腹。
“昨天我遇到水尾了。”
“在哪里?”
“附近的超市。又一个人在那边傻笑,这是不是什么奇怪的癖好啊?”
“唔。”
“然后,我跟她攀谈了一下。”
“这样。”
“关于远藤的事情……”
“怎么了?”
“他跟着她,但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白色光线下,我注视着他比平常更为严肃的脸孔。他直直地盯着眼前的画面看,一下子就吃掉了两个蜜柑。
“所以……那家伙也是单方面跟着她?”
“是啊,他根本就在唱独角戏。”饰磨说着,一边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我跟了他一下才发现不对劲,不过,事情还没有明朗,先不要嚷嚷。”
我呻吟着。他斜眼看了看我,继续往下说。
“虽然人家说昨天的敌人可以是今天的朋友,但想到你居然被那种家伙痛骂,我可是有稍微偷哭了一下呢。但后来我就大笑了。”
“那家伙!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讲别人怎么样,自己还不是一样。我饶不了他!”我愤怒地发着牢骚。
“我跟着他,他跟着她,又跟着你,你又跟着她。这条街真是可怕哪,一幅爱恨交织的地狱绘图呢。”
“我说过了,我是为了研究,别把我跟那家伙混为一谈!”
“要是警察来了,你也能这么说吗?”
“当然不行。”
“首先,我们要先跟她确认这件事。只要问问她就知道了吧?”
“他曾经威胁过我,说是被她拜托要叫警察来抓我,这样我还能若无其事跟她联络吗?我也有我的自尊。我看肯定是她唆使的。”
“不要又在那里把你的胡思乱想合理化,长进一点吧,把那些不合理的冲动排除掉,冷静一点。就像我这样,哪。”
看我们乱七八糟讲个没完,高薮探身过来,嘴里嘀嘀咕咕。
“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好像很有趣,让我也掺一脚?”因为好奇心,他的眼睛跟着闪闪发光。
“闭嘴!”
在我大喝一声后,高薮一脸的可怜相,看起来很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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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放映会结束。
高薮虽然住在下鸭泉川町的幽水庄,但他说今天要在研究室熬通宵。对在农学部的研究室待到傍晚都很痛苦的我来说,没办法了解他的精神构造——居然能在研究室里平心静气地待上二十四小时?对我来说,我的住处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也是我放松的所在。如果可以跟蜗牛一样,背着自己的房子到处跑就好了。如此一来,我到哪里都可以自己泡咖啡,可以抱着我喜欢的小熊布偶,可以尽情地躺着抽烟,可以随意地翻阅书本,不爽的时候就把门锁起来,断然采取抗议行动。
高薮一路把我们送到四号馆的玄关处。
“下次再一起喝酒吧。”他说。
“井户还是很沮丧的样子,安慰一下他吧。”
“喝酒没问题,对那些什么沮丧的家伙,我没什么好说的。”饰磨抬头看着猎户座,一边说道。
“都是朋友啊。”
“我没兴趣做什么没意义的慰问,只是佩服他居然能够对那种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嫉妒成那样。要我大概只会安静地看着会有什么发展,心安理得地从那之中找乐子而已。”
“那是长年跟你一起抗战的伙伴啊,你怎么一副很薄情的样子?”高薮一脸困惑的表情。
“我们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去安慰人家的团体。我们可是武士哪!”饰磨毅然说道。
饰磨不理会在旁边叹气的高薮,一边哼着《年轻的武士们啊》这样奇特旋律的歌曲,一边从工学部当中往百万遍的方向走去。虽然他总是把“武士”这两个字挂在嘴上,但到现在我还是不晓得他所谓的武士应该要怎么定义,是否与新渡户稻造博士所谓的武士道(注:武士道为日本古代武士的传统规范。新渡户稻造博士则是以英文将日本的武士道介绍给西方世界。)有关不得而知。
“我走了。”
我朝着高薮挥了挥手,朝着饰磨离开的反方向走去。
深夜两点的大学校园,相对于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的光亮研究室,没有人的地方几乎都是沉入深深的黑暗之中,一个人走在其中的感
觉很不好。我虽然看不起没有必要的胆怯,但对于黑暗的恐惧是人类恐惧的根源,要用理性去跨越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即使是我这种人,也会被那样的恐惧所掳获;如果把这种愚不可及的恐惧心抛诸脑后,其效果不外乎就是出现足以撩拨怒气的想像,或者是足以挑起情欲的想像。不过,有鉴于我是走在一座至高学府的地面上,情欲的想像就免了。我再次反刍我从饰磨那里得到的有关远藤的情报。
要说什么叫做屈辱,我敢说,没有什么比被变态叫成变态更屈辱的事。再说就事实来看,我跟那种无理的家伙完全不同。这样说起来,我真是疏忽了。我在她住的大厦前被他痛骂时,想必他也在跟踪她吧!而他送那封活像是恐吓信的信来的时候,我的确发现有哪里不太对劲,却没有想到这点。
确认他根本没资格谴责我以后,我感到十分愉快。如同走在莲花池边的佛陀般,我开始对他产生怜悯之情,我随意地扯断了蜘蛛丝(注:佛教相关典故。极恶之人落入地狱受苦,但因曾对蜘蛛起善心,是以佛陀欲以蜘蛛丝将其度化,但因其恶心不止,蜘蛛丝断裂,恶人仍落入地狱受苦。),丝毫没有把这个状况说成是什么男人的连坐理论的意思。我很强,我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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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沉溺于各式各样的思绪,信步走到计算机中心时,我突然感觉到某人的视线,从旁边建筑物的暗处射来。
“邪眼”这两个字,立刻浮现在我的脑海。
如前述,正当我沉溺于这样的思绪时,我感觉到邪眼的视线。我毅然将愤怒灌注其中,回睨那片黑暗。不能每次都让那家伙扰乱我的思绪!
定睛一看,几个年轻人站在建筑物的黑暗之中,每个人都瞪着这里。我有些狼狈,虽然想要大张旗鼓地击退“邪眼”,结果却仍是只能弄得像是“看屁”的感觉。我装出没什么事的样子,就这么走过去。
那些年轻人三三两两地晃了过来,什么都没讲,只是跟我一起并肩而行。“咦,他们也要往这个方向走?”我想着。
不过,我喜欢一个人散步,要我跟不认识的男人一起同行,实在没什么兴趣。为了甩掉他们,我加快了步伐。但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企图,居然紧跟了上来,结果我们双方的相对位置还是跟刚才一样。我想问他们“你们到底想干吗”,不过我大概只会得到“我们只是要往这边走”这种流氓般的回答,所以我闭着嘴,与其开口讲什么“你们到底有什么企图”,不如看事情怎么发展再做打算。
我依然没说话,只是更加快脚步,但是事态并没有因此而好转,很快我就感觉有股像是被套上黑色垃圾袋一般的窒息感。他们一共有四个人,看起来介于高中生与大学生之间的年纪。当然我不可能一直盯着他们看,所以对于他们的长相,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四具黑漆漆的巨大身形紧紧杵在我身边,相当不舒服。我看都不看这些伙伴一眼,兀自走在最前方,出了通用门,往住宅街走去。
我想到了!这些可能就是之前甚嚣尘上、人家说的“狩猎京大生”的家伙吧!这几年夜晚的京大校园似乎发生了好几起学生被袭事件,之前是一些游民或是中年男性之类的人在市区被袭击,现在这股流行风潮似乎已经波及京大。其实要玩的话有其他更有趣的东西可以玩,但是对他们而言,这种忠告就跟斑马对狮子说“吃青菜吧”差不多。对狩猎方来说,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与其说这个行动有多么丑恶,还不如说他们根本就是透过这样的行为找乐子。在某些运动领域和少男漫画中,有些人会以挑战更强的人为乐。不过一般而言,人类还是会从欺负弱者中找乐子玩。
然而,即使是忍耐着吃闷亏,被狩猎的人的痛苦也无法因此减轻。我一定要想办法从这里脱身。我现在还在休学中,严格说起来,不能算是现役的京大生,要对我怎么样等我复学再说……嗯,他们看起来不像是能接受这种借口的人。但是,我的钱包里只有五百五十日圆而已,能买到我的人身安全吗?对此我相当不安。再说我的自尊也不允许我就这样把自己以五百五十日圆贱卖掉。最重要的是,就算给了钱,他们还是可以把我当成狩猎目标。照这样看来,没钱还比较好。与其卖弄不得要领的战术,我看还是先逃为妙。
就在我看似悠闲地踏上志贺越道的时候,立刻灵活运用我那得意的反复横跳技术,冲破了那些男人的包围,飞奔进右手边的巷子。
那是一条两侧都由屋檐包围的狭窄道路,通往哪里不知道,若是一直往前走下去,就能进入前方由小巷组成的道路网络。我盘算着,如果全速奔跑的话,应该就能甩掉这些人。我一边踢倒并排在屋檐下的盆栽,一边往前狂跑。
本来我认为他们跟着我这件事是不是我太自以为是……看着他们只是三三两两地走在我身边,我有点担心自己想太多。但是,当我回头看到那些男人像黑旋风一般追上来,我就不再烦恼了。
我踢倒的那些盆栽似乎先是绊倒了其中一个人,后面几个听起来都跟着摔在他身上。我可以听见他们的哀嚎,还有那些陶瓷碎裂的声音。我随即不假思索地大声叫好,但是也马上听见“混蛋”、“杀了他”等充满怒气的吼声。还不能安心。这样子看来,我该不会真的被杀掉吧?在这种状况下被砍,我也不能说什么“讲错话”、“太过分”的话搪塞过去。我把距离最近的盆栽丢了出去。不能让他们一时冲动犯下杀人重罪,所以我非逃不可。这可不是胆小,是我对他们的爱护。
如此这般地跑了许久,我早已汗流浃背。抬起头,我看见私人住宅屋檐所切割出来的一片狭窄夜空。星空澄澈,我一边吐着热息,一边想着,这条街上的盆栽还真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