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边关一战,捍月军却敌扬威,将瓦刺蛮子驱出近千里,朝廷记功嘉奖,人心昂扬,戌军驻回边城,暂得一阵太平日。
相夏至住进护国侯的府第。她虽是女子,但在军中与各人交好,明朗利落,不作女儿态,破阵逐敌,众人心服口服。况且护国侯交友向来不与世俗论,邀入府中暂住,倒也没人说什么。
相夏至近来心情也不错,因为前几天侯府里多了一名娇客,使得她每日不仅除了英俊男子可以欣赏外,又有了赏心悦目的貌美佳人来怡情养性,愉悦心境,何况偶尔还会有小小的……呃,乐子可瞧。
卫厨子步履匆匆地经过中庭时,被她及时叫住。
“小卫,你昨晚去了哪里?我想吃点消夜都见不到你人影。”
“嘘嘘,小声点。”他忙冲过来,做贼心虚地四处张望,“侯爷不在?”
相夏至盯着他的袍子,似笑非笑,“终于栽进去了。”
“什么?”
她手一指,“衣衫不整,彻夜未归,侯爷知道,你就要糟啦。”
卫厨子随着她手指往自己身上一瞥,立刻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袍,慌道:“你别跟侯爷说,我受了教训,下回再也不敢了,我一定长记性。”
“教训?”她诧异扬眉,“什么话,我以为你去寻欢作乐。”
“寻欢作乐?我是那种人吗?”他恼叫一声。
“小声些,你想叫来侯爷不成?”
卫厨子忙放低声,“侯爷本来警告我不要老往绛欢阁跑,我也知道秦楼楚馆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本以为是去教那些个厨子烧烧菜,谁知道张参军他们联合了阁里的姑娘们整我,昨晚硬是把我灌醉了,所以我就、我就……”
“醉卧美人乡,梦里佳人笑。”
“说得真文雅。”他咕哝一句,愤愤地握拳,“我去教人烧莱,却被人当菜吃掉了,怎不叫我悔恨难当……你还笑!”
相夏至闷笑一阵,安慰地拍他肩头,“算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偶尔开开荤也算不得什么。”
“你倒开通,将来你相公偶尔去开荤,看你还有没有这样大度。”卫厨子撇嘴,“不过你离那一天恐怕还远得很。”
她笑道:“那不一样,有了家室的人,自当对妻儿负责,我还是比较欣赏洁身自好的人。”顿了一下,她不满地瞥他,“我刚才是宽慰你,你居然不识好歹反过来影射我嫁不出,罚你做顿好的补偿我。”
“你本来就是老姑娘,自己不嫁还怕人说,看看你,又不是在军里,还穿着男装晃来晃去,那个史姑娘一定还不知道你是个女人,小心她对你有意思,你不要戏弄人家。”
“我没戏弄她,穿男装是为出入活动方便,何况她心仪的是侯爷,可惜侯爷无意,不然倒是一对英雄美人,天作之合。”
卫厨子怜悯而明晰地看着她,“相夏至,你真是没心没肺!”
“你怎么骂我?好呀,对长上无礼,罚做两顿。”
“就知道吃。”他没好气地道,想了一想,笑嘻嘻地凑过来,“居士,你知道吗?侯爷他……咳咳!”
她退了半步,“有话就直说,不用靠那么近,还有,你笑得很奸诈,想打什么鬼主意?”
“咦,有那么明显吗?我以为我已经很努力笑得严肃了。”他压低声音,“我是想说,实际上,侯爷还是一只童子鸡。啊!居士,你不用太惊讶,侯爷就是你口中洁身自好的人哪。”
相夏至哭笑不得,“小卫,你还真是很有三姑六婆的天分,这种事你都清楚。”
“我明白你不是在夸我,但我认为有必要关心一下兄长的身心状况,不仅在饮食上,那是我分内的事,我想侯爷的精神和身体上也需要舒缓一下,阴阳平衡,是老祖宗归纳出的至理箴言。”
“你和侯爷的闲话已经满天飞了。”
“那是假的,掩人耳目!二哥才没有那种癖好,是为推拒朝里结党联姻,还有譬如像上次那个要缠着他以身相许的谁家姑娘来着?这不是重要,重要的是从军的男人生活太枯燥,偶尔调剂一下才不会在月圆之夜变成禽兽,况且我都已经破身了,二哥一把年纪却还是只童子鸡就太说不过去了,所以我要想一个办法……哈哈哈,居士,你的眼神有点怪,是不是心里不太舒服?”
“我心里不舒服?是有一点,谁有你这样的小弟,心里都不会太舒服,你很无聊。”她假笑,“你想什么鬼点子,侯爷知道了看会不会揭你的皮。”
卫厨子笑容不变,却笑得她浑身冷飕飕,“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那倒是。”
“况且,我知道史姑娘对侯爷有心,侯爷躲得很头大,你在一旁看笑话也看得很乐,但是看久了总会腻,不如换一种乐子瞧瞧?”
相夏至被挑起兴趣,“说来听听。”
卫厨子兴奋地搓搓手,“哪,我到绛欢阁接一位姑娘来,放到侯爷床上,你说美色当前,他能不能把持得住?当然,事先灌他一点酒才有效。”
她不由唾弃他,“小卫,这是老招数了吧,你从前不是提过曾经用过这一招?结果侯爷把那位姑娘送出去,将你剥了衣裳塞进被里,从此侯爷有特殊癖好的传闻才弄得全军皆知,你不长记性也要长脑子好吧!”
卫厨子涨红脸,“那次是我办得草率,这回一定能成。”
相夏至转身要走,“你自己去送死,不要拖我下水。”眼睛瞄到中庭门口,正有一道窈窕身影娉婷而来,迅速向卫厨子摆摆手,“史姑娘来了,一定想要见侯爷,我领她去,又有乐子可瞧,你忙自己的事去。”
卫厨子气得跳脚,“相夏至,你没心没肺!太没心没肺了——”
“又骂我,罚做三顿。走开,到一边去,别挡着路。”她笑容可掬,迎上一脸娇羞的美丽女子,“史姑娘,是不是找侯爷?”
“相居士知道侯爷在哪儿?”女子脸上现出一丝雀跃之情,随即很好地遮掩住,敛眉垂眸,果然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自然,史姑娘请跟我来。”相夏至已经有点乐不可支了。边城偏远荒凉,常有罪臣家眷流放至此。一些女眷原本娇弱,吃不消劳役之苦,望月悯其无辜,便释她们投亲靠友,无依无靠者则安排其在边城住下,做些活计度日。上次她见被释女眷中,这位史姑娘伶仃一人,煞是可怜,又貌美易遭人欺,便做主将其留在侯府。这算不得什么大事,望月也由得她找个人做伴,结果史姑娘对他一见倾心,爱慕之情流露无遗,望月无意,避之惟恐不及,倒让她捡了当热闹看。
到了书房,望月开门,瞧见史姑娘在相夏至身后,不由大是头疼,捉了她低声斥道:“你怎么也学云天给我添乱?”
“哪里有?侯爷说笑了。”她一脸无辜,“我跟史姑娘解释您不打算娶妻,可人家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有什么办法。唔,我也想看看金石是怎样被感化开的。”
望月瞥了她一眼,随手从架上捡了本书塞给她,“那好,你就在这儿等着看吧。”
“呃……侯爷,我想我就不打扰了。”
他扯住她,要笑不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我相交,应当共同进退。”
相夏至微挣,“侯爷,我在这儿不大合适,卫厨子做了好料,等我去吃。”
“我一会叫人拿过来。”望月掌心一按,她便被压在椅中,“看书!”
相夏至暗咒,望月竟点了她穴道,简直是胜之不武,太卑鄙了,卫厨子捉弄他也活该!愤愤然了一会儿,又不由愉悦起来,等到史姑娘向他嘘寒问暖,大表关切时,她就来火上烧袖,想他也不会明着点她哑穴。
正自高兴时,却见望月不知跟史姑娘说了些什么,史姑娘竟一脸泫然欲泣地夺门而出,不禁讶然,“侯爷,您同她说些什么?”
望月优雅地踱回来,微笑着看她,“我直接向她表明态度,请她原谅。”
相夏至立时泄了气,“果然是多情女子铁肠汉,侯爷怎么可以拒绝得这样直白,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我懂得怜香惜玉,好让你继续在一旁煽风点火,看我热闹?”
她干笑,“侯爷,嘿嘿,侯爷这是说哪里话。”
“总之,你没怀好心思,我清楚!罚你陪我看两个时辰的书,求饶无用。”
“侯爷,您说话的语气越来越亲切了,简直拿我当卫厨子。”
望月淡淡看她一眼,“我当你是家人,不好吗?”
相夏至不敢再说,他的脾气很好,极少发怒,但对她,常会有莫名其妙的不悦。不知是恼她言行还是什么的,但又抑着不发作。而多数时候,确是待她之厚还要胜过对卫厨子,才使得她常常与他玩笑得忘了形,不较分寸。
静了一会儿,她又咦咦哎哎起来,抗议自己穴道被制坐得不舒服,望月被她扰得无奈,只好给她解穴,她便溜去他的塌上,无视女子矜持仪态,东倒西歪地看书。看累了,就倚榻懒懒睡去。
书房里溢着袅袅的书香,淡淡的墨香,还有她身上幽幽的温软的气息,一塘十里荷花香的清逸。
望月久久地站在榻前,静静地看她,叹气——
***——
夜稍微有点黑,但无碍于墙角的她观察房里动静的决心,不是她幸灾乐祸,实在是卫厨子太蠢,空城计都不能用两回,难道美人计就可以?笑话!
那绛欢阁的姑娘已经被赶出门去,下面就是卫厨子被炮轰的好戏,她不是有偷窥狂,只有一点小小的好奇,一点点而已。
蹑手蹑脚地靠近房门,房里很静,没什么声响。她不禁有些纳闷,方才她缩在墙角,听得一声门响,应该是来验收成果的卫厨子被拖了进去。但既然没有惨叫,该就不是挨皮肉之苦,难道像上次对她时一样点了卫厨子穴道?不会罚他看书,十有八九会罚他打把式蹲桩……唔,如果又被剥了衣裳,她还是不要偷瞄得好,免得回去会吐。
不过,太静了,她真是有一点点点点的好奇。
耳朵悄悄贴在门上,身体稍往前倾,重心刚移了过去,就蓦地被一股力拖进房门。
接着便听得房里望月带笑的一声叱:“云天,你果然来偷瞧!”之后便是“嗤嗤”一阵布料被剑气划破的声响,相夏至来不及惊呼,立即又被一道大力卷起掉在床上,才“哎哟”地叫了出来。
听了她的声音,望月一愕一惊,“怎么是你?云天呢?”
相夏至忙往被里钻,“你别过来!”死小卫,她算栽了,明天一定要去撕了他!
望月立即后退,又转过身,尴尬道:“我不知道是你。”所以手下没有留情,剑气划过,她现在身上应该连块碎布也没有——全在方才一卷一抛中扫光了。
她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闷声抱怨:“侯爷,卫厨子老招数,您也老招数,不会换点新花样?”果然是一脉相承的死脑筋,还牵连无辜的她。
望月去柜里摸了一套衣袍掷到床上,“你不来瞧热闹,怎会殃及到你身上?云天搞鬼,少不了你也知道。”
她摸索着穿衣,见黑暗里望月模糊而挺拔的背影,心里虽不自在却并不怕。穿到中途,仍是伸手放下床帷,床里床外,隔成两个空间。
不由暗暗奇怪,卫厨子怎会没来?依他爱闹的性子,必应来看个究竟。
正想着,忽听得大力拍门声,然后响起卫厨子似模似样的关切询问:“侯爷,您房里有声音,是不是有老鼠钻进去?我帮您赶出来。”
她暗咒,原来她才是死小卫要验收的成果,要死了他!
床帷被蓦地掀开,她差点跳起来,一只大掌按住她的口,雄健的手臂捞起她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她拖下床,下一瞬间,脑里一眩,已身在房梁间男子温厚的怀里。
卫厨子兴奋地蹋门进房,“侯爷,我进来了!”
梁上的她冷笑,明日她一定要在死小卫的房里设个八卦阵,困死这个遭雷劈的小混蛋!
“咦,人哪去了?”卫厨子困惑地搔搔头,“我明明见她进来了,难道凭空消失?怪了,二哥也不在。”
相夏至暗自庆幸,幸好望月的武功够高,机敏警惕,反应极快,才没让她曝了光,日日看他乐子,关键时刻还是要靠他庇护,羞愧啊羞愧!
她仓促着衣,衫袍半掩,颠三倒四,此刻正感觉肩头的衣料逐渐往下滑,可是她不敢动,卫厨子的耳朵不迟钝,一个细微的声响都会叫他发觉,她栽便栽了,绝不能让这小子捡现成的热闹看。
腰间扶持她的手掌很君子地一动不动,滚烫的热度透过单薄的衣衫熨在肌肤上,有些炙人。她的心跳忽而剧烈起来,透过空间震在耳膜内,响得让她以为下面的卫厨子都能够清楚听到。
一阵冷风掠过,吹得卫厨子汗毛直竖,“难道有什么古怪?相居士擅奇门遁甲,莫不是在这儿设了什么机关?”他贼头贼脑四处张望,却不敢点灯,顺风摸去,才发觉一侧墙上有扇窗子虚掩。他顿时沮丧地垂下头,扼腕不已,“难为我动作这么快捷,还是给这两人溜了,白费心思!”
他无精打采地晃了出去,未了还在门槛上用力踹上一脚以泄恨,再“砰”地掩上门。
房里很静,静得只能听见她的心跳,她闷咳了两声,捂着她口的手掌才撒开。
她喘了一口气,“我怎么听不到你心跳?”不自觉伸手往前探,不意却触到温热的胸膛,赶紧缩回手。
“不要乱动。”他沉声道。
她只好不动,连呼吸也屏得极细微,又过了一阵子,她有点悄悄地问:“我们不下去吗?”
望月低应一声,才揽着她跃下来。
一落地,她腿一软,差点向后跌去,望月及时一扯,她又“砰”地撞到他身上,闷哼一声,却不敢痛叫出口。
“你也会心虚?”
她吸了口气,“我也是好面子的,侯爷一个人看到就算了,不用再多出谁来嘲笑我。”她蠢,居然会中小卫这种圈套!
“我……没看到什么。”
她顺水推舟,“就是,房里这么黑。”手扯扯他的衫子,原来他穿了睡袍,吓了她一跳,还以为……不用想了,定是她狼狈得多,“我下回一定不要这么好奇,城墙失火,殃及池鱼。”虽然她应算是被人放火的城墙。
他的语气有点怪,“你好奇?”
相夏至立即澄清:“我以为侯爷绝不会上卫厨子的当,所以倒霉的一定是他,我好奇侯爷会有什么好创意惩戒他,没想到仍是老法子。”
望月低低笑了一声,“我难得跟他闹次玩笑,居然弄错了人。”
“这个玩笑可真是玩到彻底,贻笑大方。”她自嘲,又道,“侯爷,我现在站得稳了,咳,您看……这个?”
他反应过来,忙放开手,“是了,你快整好衣衫回房去,还有,下回不要跟着云天一块胡闹。”
“我没胡闹,只是凑兴看热闹而已。”她小声嘀咕一句,——地整理衣襟,“侯爷,您想出别的方法惩治卫厨子没有?”顺便替她出口恶气,她没有心思精力搞什么报复,想想都嫌麻烦。
望月沉默一阵,“有。”
“哦。”她随口说道,“如果有趣,别忘叫我一声。”
果然死性不改!他无奈地摇头,“没有什么有趣的,倒是也有你一份。”
她立刻抗议:“侯爷,这不关我的事。”
望月没理她,微微仰首,眼神穿过屋脊,遥望茫茫苍穹,“我要罚他离开边关。”
她的手顿住,“这个惩治重了些。”
“我遣他回乡,是早就决定的,他来了四五年,是该回去的时候了。”他怅然地叹,“有的人,想回也回不得。”
“侯爷可以辞官。”
望月哑然失笑,“居士说得好轻松,哪里有这么容易。”
她隔着黑暗寻找他的视线,“放不下便说放不下,何必找借口。”
寻到的视线燃着光芒,坚定不移,“是,我是放不下,家业有人承继,我很放心;但边关也要有人来守,边城百姓与军中兵士几十万人,这个担子总要有人来扛。”
“大明江山不是靠一人撑起的。”
“朝廷有心抗敌,有人效命,我就能走;无人可依,就由我来担。”
他答得傲气,让她无话可说,只得暗叹:“侯爷说惩治也有我一份,就是说我也得走了?”
又是一阵沉默,才听得他轻轻道:“我接到急信,说老王爷病重,我要在近期内赶回京城,你……”他像是很犹豫,很少见他这样吞吞吐吐,“你、你是想……”
相夏至心一跳,忙道:“唉,我离家这么久,早该回去的,念在与侯爷交情,才暂在府上打扰,眼下侯爷回京,我这个食客也享受到头,该识趣告辞了。”
这句话顿时像一盆冷水,将望月半吞半吐的话浇了回去。他心绪翻腾,想说什么,却又无从开口,最终只得叹了一声:“你打算几时启程?我送你。”——
***——
虽然风有些萧瑟,场面有些冷清,但相夏至已经非常满意。就算没有旷野放歌的洒脱,纵马飞奔的豪情,这样平平淡淡的送别,总比卫厨子被强迫离军时凄风苦雨,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也似的抱着护国侯大哭的恐怖场景好得多。
本来张参军一干送行人等在帐外准备最后再与卫厨子笑闹一番,偷瞄到里面情形后,各自偷咽口唾沫后悄悄溜回去,当做从不知道军里曾有过卫厨子这个人。
很好笑,可是她知道望月笑不出。亲人离别,从此相隔万里,两地遥望,谁能笑得出来?
但是,此刻轮到她启程,却不能不笑。
她微笑道:“侯爷,您不用送了,商队有护卫保镳,带着我一道不会出岔子,您回吧,景大人还等着呢。”
“我没有应他较量,他爱等便等。”他坚持,“我送你过山口。”
商队在前头一行浩浩荡荡,两人跟在后慢慢踱行。相夏至心中微叹,上次也是要走,甚至不惜利用敌阵困他伤他,后来却因他一场剑舞、一个笑容而暂留。她向来易感于一刹那的怦动,常常兴致起而忘形,可过后也更能冷静思量。在边城暂住的日子悠游而闲适,望月待她极厚,但是,该走还是要走,他的身边,不可留。
山径两旁招展着无数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在风里摇摇曳曳,分外绚丽,温暖的色调看得人心头和煦舒服,反倒感受不到离别的帐然。
望月看了她一眼,正想开口,不知从哪里响起一阵山歌,豪壮丽深情,由粗嘎的嗓子唱出,格外缠绵——
好酒阵前喝,
黄花十里歌。
马奔遭日月,
快走踏山河。
问谁家儿郎,
干吗把脸遮,
妹子要走了,
哥来送送车……
相夏至“哧”地笑了出来,手半掩口,觑向望月,见他面上不甚自在,不由更是难以自禁,半扶了他的肩,笑得浑身微颤。直到被指节扣在额上,才“哎呀”一声很努力地止了笑。
她忽地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摊到望月面前。
他不解,“干什么?”
“侯爷,我要走了,您不在临别前赠我点什么以作纪念吗?”
望月没料到她竟突然跟他讨东西,一时颇为意外,想了想,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相夏至便自行做主,在他身上搜了一搜,摸出一只笛子,笑道:“这个送我吧。”
他看着那支老旧的笛,笛身略见斑驳,留下岁月的痕迹,那不是买的,是很久以前托人从扬州捎来的一竿翠竹,闲时削制成笛,幽幽吹赋,伴了他许多年寂然时光。
点了点头,他轻声应:“嗯,送你。”
说了这几个字后,他就不再说话,相夏至也不引他开口,两人默默走着,踏过嫩黄的小花,踩在微显荒凉的商道上,相夏至偷瞧他,他在瞧一地的绿。
很快到了山口,南下的商队要加快脚程,有人在前头遥遥地喊:“相居士,上车吧——”
她应了一声,笑容如常,“侯爷,我走了。”
望月深深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开始往前赶,疾行几步,又一回头,想再道一句“保重”之类的话时,看见望月的眼,心突地一跳,立即转回去,跑向商队。
望月凝视着她的背影,终是没有开口——
***——
又是月圆,夜凉如水,篝火熊熊燃起,舟车劳顿的商旅们围坐成群,谈笑风生,忘尽一天的疲累。
惟有她在人群之外,孑身一人,站在树下出神。
凝眸看向手中那一管碧绿,想着什么。
是谁栽它成竹,是谁削它成笛,是谁钻它出孔,又是谁在边关沧桑千年的月下,凉凉地吹?
从塞北到京城,遥迢千里,战袍飞扬如旌旗,纵然豪迈不减,凛傲如昔,怕也是一身倦意,满面风尘。
又怎么样呢?她既选择故作不知,还牵挂什么。
这一趟出门,果真是不该的……
人群里有人在唤她:“相居士,你再不过来,你的烤肉就要被盛大叔偷吃光啦!”
她赶紧回头叫道:“不要偷吃我的烤肉!”忙急匆匆将竹笛向怀里一揣,迅速去抢救她的晚饭。
粗壮的盛大叔一张笑脸红通通,“小李要不这样喊,你还不过来,等一会儿大家都歇了,就你一人才开始吃饭。”
她笑了一笑,撕下一片肉送人口中。
“相居士,护国侯亲自送你哎,你……来头不小吧?”小李好奇地端详她。
“朋友而已。”她应得含糊,唔……肉有点硬,烤过头了,还好没焦。
“朋友哦,呵呵。”憨厚的小伙子不疑有他,“能跟护国侯交上朋友,那很了不起哎。”
她用力咀嚼,“哪里哪里。”吐出去算不算暴殄天物?
“居士,你快到家了吧?”有人插进来问。
“还要三两天。”她盯着手中烤肉,无限怀念起卫厨子的好手艺。
“那还远呢。”
“不算什么。”谁会嫌回家的路远?
“不如回头吧。”
哎?她诧异抬头,看见不知何时挤到人群里的汉子,不由愕然。
“你好。”他露齿一笑,非常和善。
“你好。”她也微笑,“景大人,您怎么会在这儿?”
他伸出两根手指,“我整整追了你两天。”
“景大人有急事?”商队走了六天,他居然两天就赶上来!
“是,护国侯请我接你回去。”
她起身,“景大人请这边说话。”
两人离了火堆,走到一边去,景千里迫不及待道:“护国侯跟我说,他有件很重要的事想亲自告诉你,但京城那边催得太急,他来不及赶来,所以托我接你上京。”
“哦。是这样、”她有礼地笑着,看了景千里好半天,“景大人,这种话连三岁娃娃都不会信的,我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唉,被你看出来了,我就知道靠说是不行的。”他遗憾地摇了摇头,眼里闪着企图的光芒。
相夏至警觉地退了一步,“景大人,您该不会是想……”
景千里掰了掰指节,叹了口气,“没错,就是如居士所猜的那样,一模一样!”
“砰!”——
***——
王府里一片死寂,处处是黑白二色,麻衣布幡,没有法坛诵经,也没有号啕震天,只有一人守在灵前,沉默如山。
七七已过,一切归于平静,所有喧闹纷扰都已停歇,偌大一座王府,静得如同一座坟墓。
他凝视着灵牌上的名讳,久久不动。
信上原写着病重,但他知道不是极危急,不会要求他从边城赶回。老王爷是硬脾气,向来为大局不顾自身,他虽不是王爷亲子,却在这一点上承袭了同样作风,只是他心底有处太过柔软的地方,使得他更重情重义。
他可以为边关舍生忘死,但不是向皇族效命,而是一半为无辜百姓,一半为亲人友朋,边疆太平,山河稳固,他心里牵念的人才能有平稳宁静的日子过。
他们过得好,才不枉他离家二十载,苦守边关千百个日夜。
但终究是迟了一步,当他风尘仆仆赶回时,老王爷已猝然长逝,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只有满府白幡,一室灵堂。
老王爷膝下无儿,便由他来披麻戴孝,夜夜守在灵柩前,有时一阵恍惚,倘若有一天他战死沙场,谁为他安葬,谁为他守灵,谁能在长满青草的墓前,为他奠一杯水酒?
他不由淡淡笑了一笑,他在想什么生前身后事,空白嗟叹!战死沙场便马革裹尸,就地黄土掩埋,既注定要过的寂寞日子,实在不该这样多思愁虑。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仆从恭谨地在身后请示:“侯爷,厨房送了午膳来,您吃些东西吧。”
他微带倦意,“我不饿,拿下去吧。”
“可是,您上一餐也没有吃。”
“我不想吃……”
忽地响起-个雄浑的声音,“你若饿得两腿发软,怎么和我较量?”
背后风起,一个人向他冲过去,他没有回头,反手一扣,却极轻易地扣住一条手臂,他愕然转头,对上一张苦瓜脸。
相夏至苦着脸打招呼:“侯爷,我绝不是自愿要来的。纯属被逼,您千万要替我主持公道。”
“在边城你不和我较量,起先说战事紧,没有闲暇,打完仗你又说公务繁忙。你为她送行,我等了整整一天,姓望的,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景千里踏进门槛,手指一指相夏至,“我现在又接了她来,你安了心,总该跟我较量了吧。”
她不平指控:“接我?景大人,您是掳我来的!”
“谁让你不跟我走?”
相夏至气结,“二位相较武艺,与我何干!”她是无辜的啊,却千里迢迢被劫持到京城,天理何在!
景千里扯出一个凶恶的笑,“怎么不相干,姓望的再推托,嘿!”他手中钢刀一比,点到她眼前,“我就拿你开刀。”
“这……”她就说做官的没有讲道理的,他们要比武关她什么事?
“好了。”望月深吸一口气,“景大人,这里是灵堂,麻烦大人收起兵刃。”
景千里一凛,“是,景某冒犯了。”他收了刀,恭敬地上前,在案前行了礼,上了香,看向望月,“眼下是不大适宜,这样,我再等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再登门。”
说完,他大步离去。
相夏至轻轻吁了口气,喃道:“这个蛮夫,倒也知进退,通情理。”只是劫她一事就很不通情理,大大的不通!“侯爷……”
望月疲累地摇摇头,“我叫人给你预备房间。”
“呃,我……”
他静静瞧她,“既然来了,就先住一阵子吧。”
相夏至看着他一身孝服,白得刺眼,竟说不出一个“不”字。
“好。”她微叹。
但没料到,这一住,便是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