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浪子
想起在雨都过的那几天日子,几乎变得有点麻木。虽然那段爱情,或者说那几段搀杂在一起的爱情遇断晕头晕脑,但还算平安、平静地恢复过来。
遇断到雨都的第一天,是和一个S城电影学院的小孩儿一起去的。他们都是同一个文学比赛的评委。说他是小孩儿,是看上去小,实际上他只比她小一岁。刚见到他时,她以为他只有15岁。戴着一顶棒球帽,穿着长袖T恤和牛仔裤。天呐,S城这么热,他居然穿这么多的衣服,他说他叫阳阳,正在电影学院学导演,刚拍过一个电脑广告,他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给她看他的剧照,在照片上,阳阳露出天真的笑容和洁白的牙齿。
他们一见如故,她觉得他很可爱。那是一种气质,让他们俩立刻变成了童话中的人物。满机场的人一下子不见了,全变成背景了,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们被告知飞机延时两个小时才起飞,遇断只坐过3次飞机,还得加上现在这次。这是遇断第一次碰到飞机晚点,也是她极少数的没有因类似情况出现心情不好的情况。
遇断说:“我们探险吧!”
阳阳说:“好吧!我们把这个机场从头逛到尾,所有我们没去过的地方都是我们的新大陆!”
于是他们就走,阳阳走在遇断身边,像她的弟弟。
阳阳说:“我觉得我好像你的弟弟啊!”
遇断就对他说:“是啊,我有一个弟弟,比你胖,但也很可爱。”
那天她的头一直晕沉沉的,也许是因为没怎么睡觉的缘故。从几个礼拜前,这种情况就开始了,她必须到凌晨才能入睡,太阳出来了,照进她的房间了,她就开始睡觉了。
在雨都,他们被安排住在同一层楼的隔壁。房间很大,很舒服。
吃过饭,洗过澡,开了个小会,每个发了二千块钱。自由活动。
遇断给外外打电话,他约我到雨都大学正门口见面。遇断和阳阳来到了雨都大学的正门口。感觉这里到处都是帅哥,到处都是活力四射的年轻人。雨都打车很便宜,七块钱起价。她的钱包里有一千块钱,这种感觉真好,没什么好发愁的,天气正好,明天的事儿绝对能应付,记者采访已经很熟练,这里没有让她费心思的人。太完美了。而且眼下就要见到一堆朋友。
大概十多分钟后,和外外见了面,然后三个人一起去半坡村酒吧。遇断见到了想见已久的几个诗人,还见到了一个S城女孩米米。米米说曾经在S城和遇断见过一次,可遇断已经没有印象了。
半坡村酒吧墙上都贴着诗。还有照片。遇断看到了她熟悉的一些诗。包括韩东的那首《爸爸在天上看我》。它贴在楼梯的拐角处。她更喜欢那首《温柔的部分》,或许那首诗就是那首《温柔的部分》?
阳阳坐在遇断身边,像所有乖孩子一样,沉默,但舒展。中途遇断给狗子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他正在半坡村对面的一家火锅店。边上都是雨都作协的人。遇断想起是谁写的一首诗,提到了狗子入作协的事。是伊沙还是谁,他说他毫不惊讶。也是,狗子都开公司了,他入作协还会让人惊讶吗?但她对狗子的爱不因为这个而减少。这也许正是他平时所讲的“曲线救国”呢。
不管怎么说,狗子是她的老师。这没什么好说的。
狗子叫她到他的饭馆去。遇断知道这次来雨都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见狗子,另外一部分就是为了见韩东他们。现在韩东他们已经在她身边了。她打算过一会儿去找狗子。
狗子是过了一会儿过来的。他手里拿着酒,和每个人碰了一次,然后遇断和阳阳就跟着狗子走出半坡酒吧。遇断问狗子,是不是你问别人“爱情是什么?”狗子说是。“我就是想知道爱情是什么”,狗子说。“那你现在知道了吗?”遇断问。“不知道。”他说。
第二天,参加完新闻发布会,阳阳有课,坐飞机先回S城了。
遇断在饭店吃自助餐,用火柴点烟,那火柴细细长长,怎么看怎么觉得用来当火柴是浪费了。吃自助餐时要一份香草冰淇淋,如果没有,就无辜地对着有着悄然笑容的服务生说:“那怎么办呢?”他便说,“那就让他们现在为你新做一份”。她真的吃了那美味的香草冰淇淋。
外外说今天晚上有摇滚演出,是紫城的三支乐队。他们巡演七八个城市,雨都是倒数第三站。
遇断其实已经过了看演出的年代了,所以听说这次出差到雨都居然能看到演出,这种感觉怪怪的。她抱着随便看看的心态跟着外外和米米一起打车去演出的地点。那里是雨都的郊区,相当远,并且偏,一般雨都人和雨都的出租车司机都找不到那地儿。
他们遇到了一件趣事,当他们一上出租车,说出要去的地方,那出租车司机就说刚才才拉了一个去那儿的人。
太逗了,雨都这么大,居然同一辆出租汽车能拉到两次去一个地方的人,而且是去看演出才过去的人。这也太“艺术”了。
到雨都的第二天起,遇断就承认雨都很“艺术”。好像街上有许多人看起来都内敛而有文采。这也许是她的想象多于事实。报纸很便宜,听朋友说,雨都还卖过一毛钱一份的报纸。真令人向往。是报纸卖一毛钱,而不是冰棍卖一毛钱啊!这多艺术!多文学!
那应该是一个像S城的798一样的地方。一边可以用来演出,一边用来当画室。遇断穿了一身粉色的衣服,头发像黄油球一样。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摇滚爱好者。唯一像和平时一样的装扮,就是她穿着蓝色AllStar牌球鞋。它已经脏了。在看演出时,遇断就觉得身边的人都比她要“艺术”。那是一帮雨都的音乐爱好者们。穿的都和S城的乐爱好者稍有区别。那些少年有着美丽的发型,他们身体单薄,长得不高,头发便高高耸立,但并不出奇立意,并不刺眼。可能更细致?更淡雅?她也说不上来。只是没有S城小孩儿的那种狂傲劲儿。雨都和S城果然是两个城市。
她喜欢偷偷看他们的样子。正如喜欢这种淡淡的呼吸。不安静,不闹,没有热情,也没有冷漠。似有似无。好像是电影里的一缕烟。她已承受不了那激情,所以现在喜欢上了平淡。
但遇断对雨都暂时还没什么感觉。她来到这里,办点小事,然后就走。她会在酒店的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会打开笔记本电脑上上网,会放音乐,让外外带她买唱片和DVD,她对这里别无所求。因为没有要求,所以轻松。因为没有奇迹出现,所以懒懒散散。
第一支乐队演完的空隙,遇断走出门抽烟。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是紫城著名的摇滚大姐,很早以前在紫城的小酒馆儿她们曾有过一面之缘。遇断走过去打招呼,大姐介绍她和门口凳子上坐着乐队成员认识,她从他们穿的T恤上知道他们就是那支刚演出完的乐队。于他们的音乐相比,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们每个人穿着鲜艳、不同颜色的T恤衫。
那个坐在遇断左边的乐手穿着绿色的T恤,上面印着“50美分”的英语。她知道这是一个说唱歌手。他的首张大碟名字为《变富或者死去》。或者《要钱不要命》。遇断喜欢这个名字,有个朋友说,“不要在变富前死去。”
他们聊起来天,她很饿,特想吃火锅。外外说演出完了带她和米米去吃火锅。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快餐卫生盒,里面只剩下残羹剩饭。
绿T恤说他叫杜林。杜林说原来你就是遇断啊,怪不得刚才看见你觉得好像很眼熟呢。我妹妹很喜欢你。一会演出完我们一起吃饭吧。
没问题啊。
你是什么星座的?遇断问他。
天秤。他说。
又聊了一些什么,中途遇断跑进去买了几张CD,看了一会演出。
他们走的时候,别的成员对她说“再见”。杜林却说:“上车吧,我们先去宾馆,洗个澡再一起吃饭。”
遇断对米米说,我先跟他们去宾馆。米米有些惊讶,遇断松开米米的手,上了车。那是一辆小巴,到了车上她才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气氛。那是种什么感觉呢?仿佛很熟悉又很陌生。她曾经肯定有过这种感受,只是太长时间,她已经忘却。她以为她忘了,其实没有。那就是一种突然由一个人加入到(而且像是硬塞进去的)一伙人中间的陌生感。她和他们很陌生,初次见面。而她已经坐在了他们的车上。杜林坐在她后面的座位上,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乐队成员三三两两地说话,遇断喜欢他们的紫城口音,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紫城口音这么好听,简直像音乐一样悦耳动听。她有紫城的朋友,但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们说话的声音。原来他们都有共同的乡音,像一门外语一样,拒绝了外乡人。她也喜欢听他们唱流行歌,他们在车上不住地唱着流行歌,或者说着什么话,她前面左边的座位有一位男孩很沉默,他微微闭上了双眼。
终于开到了他们的宾馆。
“特差吧?”杜林说。
遇断在等待他们洗澡换衣服的过程中感到一点儿局促。还没到尴尬的程度,这两年,能让她尴尬的事情越来越少。她越来越无所谓,越来越不在乎,她真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感到尴尬或手足无措。
给外外打了电话,他们在吃饭,于是遇断和杜林一起去饭馆找他们。剩下的乐手说随后就到。那是一个广东饭馆,小而干净。东西都非常好吃,饭馆里放着音乐,外外说这是他的节目。遇断听到了那首她最喜欢的“七、八点”歌,“在大雨中用力闭上眼,就像在美梦中闭上眼,我那躲也躲不了的苦痛,愿它比欢笑还甜。”
大概半个小时后,一大帮乐队成员都过来了。他们卷了叶子,杜林说这叶子特纯,吸一口就飞了。他接过他的伙伴递过来的叶子,抽了几下,递给遇断:你要试试吗?
遇断稍犹豫了一下,就接了过来。Whynot?
当时还没什么感觉。他们吃完了饭。那些人正在吃。她饱了。无忧无虑。没有替接下来几天来思考什么。
遇断和杜林提前出了门。
我们散会儿步吧!遇断提议道。杜林没意见。这里是雨都,他们都是第一次来,所以在哪里都一样,都很新鲜。走了一会儿,遇断觉得没劲,就说,我们上车吧。
他们上了车,目的地是遇断的宾馆。
在车上,杜林说,我看你已经晕了吧?
没有吧?遇断自信地说,我还没什么感觉呐。
杜林伸出一个指头:这是几?
一。
他伸出二个指头:这是几?
二。
他伸出三个指头:一加一等于几?
三。
估计司机都快疯了。
杜林:完了,你已经飞高了。
遇断:是吗?刚才是我晕了……
直到她很晚才睡着。一直辗转难眠。听着杜林进入梦乡的声音,她的心跳得一下紧似一下。有个问题一直她没琢磨明白:为什么想要轻松,却会这么沉重?
她还一直在想着狗子的那个问题:爱情是什么?
直到凌晨,遇断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她模模糊糊记得,那时天应该已经亮了,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看不到外面的天色。床很大很软,他们不由自主地在睡梦中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很快,她真正地睡着了,而且睡得特香。
第二天拉开窗帘,从二十四层楼的窗户望下去,看到了带颜色的屋顶。有红色、褐色、天蓝色、黄色。这是上午的雨都。
天下雨了。
窗外下着雨。
杜林慵懒地躺在床上。他说能不能再睡一会儿啊?
十一点左右他们离开了宾馆,杜林说他要回他的宾馆,他们要换一个好一点的宾馆。
雨都下着小雨。
果然,到了宾馆时,大厅内聚集了许多乐手,杜林赶忙走进去。遇断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瓶百事可乐,刚走进去,拧开瓶盖,可乐洒了她一手。她便退了出去,在宾馆外面的阶梯上等。雨淋着她,她好像想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若不是杜林让她陪他回宾馆,她是不会想再见到这些人,她知道他们会想什么,也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她。她是无所谓的,只是觉得应该策略一些,不想受这种无谓的伤害。
乐手走出来,找出租车,三三两两地钻了进去。
阿亮走到遇断身边,带点神秘地悄声问道:“怎么样?昨晚收了?”
阿亮是遇断S城的一个写乐评的朋友,这次也跟着一起演出。
“收了……”此言一出,遇断便觉得有点不对。这个词听起来这么刺耳。她觉得自己和杜林的相遇应该更精神化一点吧,虽然该做得一件没少,但一切顺其自然,行云流水。除了分别接到对方男、女朋友说的话太煞风景。别的都符合“相见甚欢”的状态。
“觉得怎么样?”阿亮又问。
“还行吧。”遇断答得有点心不在焉,她想对阿亮解释一句,又觉得不是时候。就让大家以为这是“一夜情”好了。这样最好。
在出租车里,杜林握着遇断的手。
遇断觉得自己又失策了。她在S城热得够呛,以为雨都会比S城更热。哪知一到雨都就遇到了一场雨。她还不知道这雨将一直持续,这就是“梅雨季节”。她怎么会知道呢?只有一个一直生活在北方的人才会以为“梅雨季节”是书里才有的词。
穿我的衣服吧。杜林说。他找了几条裤子,最后遇断穿了一条深蓝色宽腿牛仔裤和他的一件长长的红色T恤衫。这身打扮一点也不像她平时的风格,就像换了另一个人。
两个人决定去中山陵。他说他的乐手都说,中山陵挺好玩的。他的主唱长得俊秀。贝司胖点。吉他手信佛。
遇断喜欢去中山陵那一路上的风景,好像到了原始森林(其实真正的原始森林她也没见过)。她喜欢的不就是这点风景吗?
杜林说在紫城时,他经常开着车和朋友一起玩。
我们以后也可以一起开车出去玩。杜林说。
这话她听见了,但没敢往心里去。
雨越下越大,遇断花十块钱买了一顶棒球帽,因为杜林一直戴着棒球帽,她也忍不住想买一顶戴上,这样能感觉和他更相似些。他们合撑一把俗气的天蓝色雨伞(也是刚买的),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看孙先生的墓。雨打湿她的球鞋,他轻轻地揽住她的肩,她也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他的腰上。
在中途休息时,他们坐在地上抽烟,遇断说,我给你读一首诗吧。于是她拿出书包里的小本子,给他读了一首诗。
在读这首诗时,她还不知道这半天的旅程,这短短的一个下午和晚上,会让她念念不忘,记了一个礼拜以上。
“大侠,你已经挂了,是否要重新来过?”
遇断第一次喜欢上这首诗时,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商人。当时她就一直在琢磨那一句“但那一瞬的心动,怎就会成为爱情?”
当遇断在J城的宾馆独自睡去时,她就想到了他。
她知道她为什么爱上他了。也许仅仅是因为孤独。也许是因为他是北大毕业的。她有北大情结。也许他看到了她的孤独。或者是她错误地理解了一些东西。
他们是在一次饭局上认识的,当时遇断对他印象很不好,因为他说了半个钟头的哲学,而她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第二次见面,他的干女儿送遇断一本圣经,遇断去她的单位去取时惊讶地发现青井也在,原来这是青井工作的地方。晚上他们一起吃了一顿云南菜。
第三次,遇断给他打电话,说要出国留学。想向他咨询一下。那天晚上他说请她吃饭,带她去了一家西藏餐馆,那是遇断第一次去西藏餐馆,喝着酥油茶和青稞酒,吃着沙拉和好吃的包子,看着歌舞。青井表现得很绅士。吃饭时遇断和朋友约好六月去青海和西藏,回来时就一路到云南,然后从昆明坐飞机回S城。但这些都没有实现。
有一天,遇断去他单位找他,带着她一个写诗的朋友鲜。鲜是她见过的最标致的男孩。鲜住在那个比X国首者S城更国际化更大都市的城市青城,可鲜说他不喜欢青城,因为青城的年轻人不好玩。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对你动心的么?在美美家时,你穿着短裙的腿不断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那天鲜在美美家放了一个短片,讲的是两个同性恋男孩的故事。开头时,一个男孩在放着录音机,录音机里响起《杀死比尔》里的插曲“PENGPENG……”
遇断突然想去唱卡拉OK,但鲜说他累了,美美说也不想出门。
“大不了咱去唱十分钟的卡拉OK。”他对遇断说,“我带你去附近的钱柜吧。”
从出租车上下来,遇断才发现这个钱柜的对面,就是她最喜欢的网吧。她为那个网吧取名为“沙漠尽头”。
遇断记得那天云彩的颜色很奇怪。后来下起了雨。他说,雨要再下大点就好了。遇断则想,要是地震就好了,要是死在这里就好了。
她并不喜欢和他做爱,她只需要一个人陪在她身边。所以,就算是现在,她也可以毫无愧疚地说,没错,我跟他上床了,而且是我主动勾引的!
第二天下午他带她去莫斯科餐厅吃饭,他给遇断点了一杯红牌伏特加。混入西柚汁。他在做这些时动作很优雅,她不禁看入神了。她很少喝烈酒,于是没有喝完它。
遇断突然觉得这像是电影里的景像,四周突然一下子回到六十年代,都是红卫兵,而他们这两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边上吃饭,一边看他们的脸。
是啊,她多想看到那个时代年轻人的脸!
是的,“一张年轻的脸”。
遇断对他说:“我曾经在看演出中,看到过一个特别漂亮的男孩,他显得很忧伤。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虽然打听到他的名字这样的小事儿对我来说并不难。我想把他当秘密一样珍藏。我为他取名叫‘一张年轻的脸’。”
他已经不年轻了。他出生于六十年代。
他没说话,他穿着一件名牌的、不着痕迹的褐色上衣。
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呢?
这真不可思议,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呢?
应该是那天吧。那天他给遇断打电话,说来“钻石年代”夜总会吧,长安街上“妇女活动中心”一楼,这里有许多钻石级的王老五,都是北大毕业的,快来吧。
那时都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她本来想上会儿网就睡觉了,但还是过去了。遇断思考着穿什么,最终穿了一身儿最不合适的――学生打扮的衣服。格衬衫,牛仔裤,匡威鞋。弄得门口美艳的服务员小姐直看她,怀疑她是不是来错了地方。遇断到时他已经喝醉了,他几乎就一直躺在沙发上,不怎么说话。遇断给他带来一本诗集。他们让她读一首诗,她就读了一首阿斐的《X国》。
遇断读完这首大逆不道的诗,五秒钟没人说话。
他们在喝酒时,说“COMEON,MAN”,完全像置身于M国电影中。而M国,不就是那个她想去的地方吗?
也许,她是因为这句话爱上了他。
她觉得这应该就是爱。她觉得这应该就是爱。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为什么有那么多无用的热情?
“我该怎么办?”
人都有一天会死的,她应该不在意。
她想去外地,她不想再呆在S城了
她现在一点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也晕
她不想再过这种生活了
她不想再过这种生活了
当初为什么不再爱他,是因为遇断知道她需要收敛自己的感情。他不会感到高兴,他也许会觉得烦。他们相差得太多了,从身世到背景,再到年龄。她真的搞不定他。
遇断去问她一个最有魅力的女朋友:“我爱的人不爱我,我该怎么办?”
女友沉吟了一会儿,说:“如果是我,我会找个机会跟他做一次,然后就成了。”
“我已经做过了呀!”
“那不就行了,我觉得这样就够了,我就不会想了。”
遇断不得不承认,她的这位朋友比她潇洒多了。
朋友听着遇断说起他,当说到他老婆比他大十岁,而且骗了他时,忍不住笑起来:“啊?原来是他?我一个女朋友认识这个人,听说他曾经追过我女朋友。”
“不会吧?!”遇断几乎有点绝望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原来不只有她知道,他老婆比他大十岁的事儿。
就在同一天,吃晚饭时,那个女孩对她说她在几年前就和小A上过床了。
遇断几乎惊呆了,她真的不知道当时她的面部表情是怎么样的。
小A是她少年时期一直的偶像,这是一个被隐藏得很好的秘密。她曾经把他的照片贴到过她的日记本上。还记得退学后,有一次听说电视里有他,她平时这个从来上午不起床的人,在上午看了一次电视。她曾经在许多个夜晚梦到过他。说给别人听,他们都不信,
或者说,他应该是我内心深处一个引导者吧。
虽然他们的风格不同,也许世界观也不同。
她想要什么呢?无非想跟他成为好朋友。
是的。好朋友。
这就是为什么她在梦醒后总会有怅然若失的感觉。
在梦里他们是朋友。
她得出一个结论,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哪怕他是你的偶像。
她也有时候琢磨他在干什么,在想什么,最后她总是感到无望。
要是和自己偶像成为朋友就好了,不过这绝对不是能操作得来的。
遇断知道他将继续梦到小A,这真让她高兴又悲伤。
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呢?既然现实中他们并不相识。
为什么要这么纠缠于梦呢?既然她想得这么明白。
以后她从来没有这样玩耍过,好开心!下着大雨,走在路上,身边都是树,高大的树。雾气蒙蒙,外外给打来电话约遇断、杜林、米米一起到中山陵旁边的青年旅馆一起吃饭。
那里有一个非常美的草地。还有湖水。
“此景只应天上有,是不是我太没见识?”遇断看着眼前的风景都惊了。她甩下朋友,冲到了雨中,在那被雨淋得湿软的青草中奔跑,她的心都醉了……她真想脱掉上衣,裸身在大雨中,让雨淋到她的皮肤上,这么美的景,这么美的人,她真愿这雨一直下下去!
“我想等我有时间了,带着稿件来雨都写小说,在青年旅馆住下,每天来草地上散步,晒太阳,和朋友聊天。”遇断兴奋地说,回到饭桌上时她的衣服都淋透了。
“可以啊。”外外说。
“这不是神仙过的日子吗?还是我以前太苦大仇深?”
她在草地上摘了一小把野花,然后递到米米面前,说:“送给你的。”
走廊里响着风铃声。一切像梦一样在她面前展开。对,这肯定是梦。
杜林突然对遇断说:“我们结婚吧!”
“啊?”她笑了,“和我结婚,你放心吗?”语气明显不正经。
“你说呢?”他没笑,很严肃。
“放心……”
吃完饭,外外带大家去买盘。雨还在下着,没有车。没有车最好。外外和米米走在前面,遇断和杜林紧跟其后。他们搂抱着,那么温柔,凭空多出几分柔情蜜意。遇断喜欢这种乡间小路,平房透出灯光,天很黑。
“我们好纯情哦”,遇断说。
“是啊。”
在坐上出租车时,外面有人卖花。是那种捆在一起的白色小花,很香。遇断打开车窗,花两块钱买下两把。给了米米一把。她把花夹到一本书里面。遇断看到里面还夹着下午时她送给米米的那束小野花。她们讨论这是什么花,也许是栀子花,“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的百褶裙上……”她哼了一句歌。
花太香了,她嗅啊嗅,绿灯亮了,车开起来,她随手把那一束花扔到了车外,也许会被别的车碾碎,也许它香气犹存。
我也可以这么残忍,她想。
到了一条小街。有许多小店,遇断和米米就进去看衣服。杜林也走进来,细心地为遇断挑选。最终她什么也没买。遇断问杜林,我适合穿什么样的衣服?他说,什么都可以啊。你穿什么都好啊。
他们又来到了卖盘的店。这次他们每个人都挑了许多。米米喜欢法语歌,外外对摇滚比较了解,杜林则帮遇断挑了许多电影。
他问她:“看过《勇敢的心》吗?”
“没有。”
“唉……”他夸张地叹气:“你完了。”
过了一会,他又问道:“看过《美梦成真》吗?”
“没有。”遇断说。
“唉……你完了。”
“看过《人工智能》吗?”
“没有……”
“你真完了……”
遇断不服气了,冲着外外说:“唉,那个法国片子叫什么来着,就是为了这电影重新搭了一座桥的那个……”
外外笑了:“是《新桥恋人》吗。”
“对了,是《新桥恋人》,看过吗?!”
“没有。”
“哈哈,你完了!”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看过吗?”
“没有。”
“靠,就你,还说我?这是我最喜欢的片子!”
和杜林回到宾馆,这次是他给女朋友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她听到他说:“老大,我还有二十天就回紫城了……”
打完电话,他说,不好意思啊。
他们用笔记本电脑看着新买的电影《美梦成真》,杜林说:“爱情是什么?看了这个电影就知道了。”遇断没出声。她看到了那些紫色的花,太美了。“你的梦想会实现的。”她想到了这句话。
杜林在睡觉前,迷迷糊糊地对遇断说了一句话:“我睡了,老婆。”是带有紫城味的普通话。那句话说得那么轻柔,让她醉了。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们搂抱着睡去,她是多么喜欢看他摘掉眼镜的样子,两道笔直的眉毛,俊秀的鼻子,露出一行白牙齿。
他们躺在床上聊天,他对她说了什么?
他说,昨天晚上我对你说那句话时,以为你会叫我“老公”。
他说,我有时候会因为一句话爱上一个人。我曾经爱过一个女孩,就因为有天晚上,和她睡觉时,她临睡前,突然对我说了一句“我爱你”,你知道吗?我当时吓住了!我都傻了。第二天我走时,我发现我爱上了她。有一天她叫我去找她,我本来不想去,可后来还是去了。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遇断说。
她不在。敲门没人开,打电话是关机。她耍了我!
但我一直忘不了她。有一天,我在一个风月场所看到她站在门口,我拎着她的头发,把她带到一个暗处,然后……海扁她!
什么意思?什么叫“海扁”?
就是,我打了她。她被我打到了地上,喊着疼时,我走了。临走时,我对她说了一句话,特经典。你猜是什么话?
不会是……?
我对她说:我爱你。
我完了。我也会因为一句话而爱上一个人。杜林,你还记得你昨晚对我说的话吗?还有在青年旅馆时,你对我说的。
遇断不敢想下去了。
她可以不想这些,但真的明白,她要回S城了。她知道明天他们即将分别。这是他们相遇时就注定的。她将回到S城,从雨都的梅雨回到了S城的躁热,像重新回到了正常轨道。而他的乐队将在几天后去S城巡演,S城是他们演出的一站。他们要先去雪国,然后再去S城。然后是西安,最后返回紫城。
那天晚上遇断第一次坐到他们的大巴时,杜林曾对遇断说,跟我们一起吧。
而遇断摇摇头说,不了。
她是多么想跟着他们一起。但她不能。
她已经离当初疯狂看演出的年代很远了。尽管那令人回味。但人无法两次同时跨过同一条河流。
第二天下午遇断在楼上收拾行礼时,接到了杜林的电话,他说小心别落下东西,刚才看你的表情挺慌乱的。遇断感激他萍水相逢却仍表现了些许温情。
北京机场,朋友的司机居然是开着宝马来接她的。
遇断第一次坐宝马,车到红灯处停下时,不时有开在左边的车,打开车窗,为了看一眼宝马车里坐着什么人。
她还戴着那顶在中山陵买来的十块钱的棒球帽,美丽而冷酷。
也许一切都是幻觉。但她相信总有些什么是真的吧?即使它令她受折磨。
别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否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就是为这些美好的瞬间活着的。
他们发短信,打电话。遇断在等着他到S城。还有三天,还有两天,还有一天。
天,让时间快快点吧!难道这就是爱情?
她开始忍不住向所有人说,我爱上了一个人。而他还是玩摇滚的,这可笑不可笑?这就像她回到了过去一样。她居然又喜欢上一个玩摇滚的!这不是几年前她才会干的事儿吗?
大家纷纷表态:
“爱得强烈点儿!他不错!”
“悠着点吧。”
“你逗死我了。”
“真的啊?你要来紫城?太高兴了!我还知道他前女友是谁呢,也是玩乐队的,还记得上回你来重庆吗?要是你晚几天走,就能看到她们的演出了。”
从激烈到压抑再到狂放,强烈的爱需要强烈的爱来回应,这就是她为什么感到痛苦的原因。不知道会怎么样,只知道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天和朋友一起吃饭时,遇断发现她忘带卫生棉条了。她来例假了。而她也没穿内裤。
当他们吃完饭结帐离开时,她发现她刚才流的血已经在凳子上变干,上面是一道干涸的暗红。
遇断在日记本上写下这么一句话:我们结婚吧。然后她就被这个念头刺激得睡不着,她给杜林和阿亮分别发了一条短信:睡了吗?
然后又给另一个朋友发了同样一条信息。五秒钟后,朋友的信息来了:没睡,在床上。
遇断像抓到救命绳索,立刻给他打过去:“我想结婚!我爱上了一个人!你相信吗?我特想跟他结婚!”
朋友有点睡眼朦胧,他说好呀,我觉得结婚也挺好的。
遇断终于忍不住也杜林打了一个电话。
他居然没有把手机调成无声状态。在响了几声后,杜林接了电话。
遇断抑制不住兴奋的腔调:“亲爱的,我们结婚吧!”
“你别吓我啊……”杜林说。
她赤脚走下床,来到阳台,天微微发蓝,我的心啊,我的心啊!你为什么要跳得这么剧烈?
又说了一些什么,遇断一句也没有记住,挂了电话后她重新躺到了床上,终于压抑不住地哭出声来。我只想找到一个想结婚的人结婚,这有什么错吗?如果我爱上了一个人,他也爱我,我绝对可以不顾一切!
过了一会儿,杜林打电话过来,电话里的他口气非常温柔:“我们都有过冲动的时候,你也有过,我也有过。你要想一想,也许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到时候我们就和现在的我们的男、女朋友一样……”
这个电话让她清醒起来。她知道她此时在冲动,也知道这冲动来之不易。近来她已经越来越能控制自己,能冲动简直是太少有的情况。
第二天一起床,遇断收到了几条短信,有一条是阿亮发来的:这么晚还没睡,估计除了你就是我了。可惜昨天我手机没电了。
还有一条是杜林发过来的,他发了两遍:为什么阿亮对咱们的事这么清楚?今天他找我谈话,让我特别难堪。
再往下看,还是阿亮发过来的:我恐怕杜林没有和你继续的意思。
遇断心乱如麻,为什么似柏拉图似的爱情会变得这么复杂?还夹杂了人际关系?
“在自己的痛苦面前,我怎么能够回过头去?”
我总是哭过之后才知道魂归何处;我总是在伤心欲绝时才发现真相;我以往的所有经验都告诉我,我想的,就是正在发生的;我感受到的,永远说出来就已经变错;我彼时彼刻的感觉,无论我说多少遍,对方都无法明确感受到。彼此都是一样。而这一切循环反复,我他妈真是一个倒霉蛋,我到底在等待什么?我哭,可能是因为我知道我要变了;我哭,可能是知道我已经变了;我哭,是知道我已无法再虚度;我哭,是我预感到这些正在发生。我哭,希望能够穿透障碍;我哭,是知道永远在彼岸,我居然穿不过去,我居然穿不过去!
我总在这种时候想起《空中小姐》里的那段话“那被误会的感情,原本是一片痴情。”
想去雪国,遇断突然想去雪国。她想看他们演出,然后跟着他们一起回S城。
杜林说,你看没看《勇敢的心》?
遇断说还没呢,还没来得及看。
杜林说,那就等我来了我们一起看吧。
但她已经等不及了,她真恨不得立刻跟他在一起,只想抱着他,一起去海边。她给杜林发短信,他没回,可能去排练了。于是遇断给阿亮打了一个电话。遇断说我想去雪国。阿亮说你不会这么着急吧?后天他们乐队就来S城了。别来,千万别来,阿亮说,你不来还有点意思,来了就一点意思就没有了。哈哈,我帮你留意一下动静。
她惆怅地挂了电话。天开始下雨。S城也下雨了。遇断买了一份杂志,封面上是她面无表情的脸,那时她的头发还是黑色的。
杜林给她打来电话,说刚才在洗澡,他说他现在在海边。
“你听到海浪的声音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