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忻桐早忘了方才惊吓的感觉,反倒满脸通红、不知所措,不晓得该将手摆在哪儿。

    而穆弘儒已经好久没有和异性接触,这一会儿暖玉温香抱满怀,也让他怔了一下。

    或许是儿子的话造成影响,又或许是自己想太多,瞧着她清秀甜美的脸庞还有嘴角隐约的梨涡,数年来内心都有如古井不波的他,在这瞬间竟然有些恍惚。

    “爹……姐姐……”闯了祸的小人影此时怯生生地开口,打破这咒语般凝滞的一刻。

    穆弘儒正了身子,轻轻放开忻桐,像是要掩饰尴尬般,转身斥责儿子,“你怎么如此鲁莽?忘了忻桐姑娘如今身上有伤吗?”

    穆丞的身子仍紧黏在忻桐身上,他担忧地望了她一眼,才呐呐道了歉,“对不起。”

    这一幕倒是让穆弘儒看得有些意外。他这顽皮到天边、脾气也固执的儿子,竟会这么干脆的道歉?

    “哈!你还记得姐姐说的话啊?”忻桐笑咪咪地摸了摸穆丞的头,“做错事就老实的道歉,这样才是讨人喜欢的孩子,姐姐才会做包子给你吃喔。”有了这一段打岔,她总算能自然地转向穆弘儒,“大人,找民女有事吗?”

    “忻桐姑娘……”

    “穆大人,叫民女忻桐就好。”她打断他道。对方是她的恩人,却如此礼貌又疏远的称呼她,怎么听怎么别扭。

    “好吧。忻桐……”他犹豫了一下,决定采迂回策略。“我今天来找你,是要和你谈谈关于包子的事。”

    “包子?”她一怔。“大人想吃包子?”

    “不,是丞儿想吃。”接下来的话,穆弘儒说得有些别扭,“丞儿他吵着要吃你做的包子,其他都不吃。他想和你永远在一起,还说……还说你早承诺过他,若有机会在我身边,愿意……愿意一辈子服侍我……”

    唉,在皇上面前说话,他都没眼下这般紧张啊!

    他原以为忻桐会顾及姑娘家的面皮,极力娇羞否认,想不到她居然声如银铃地笑了起来,十分认真的点头。

    “是的,大人。若有机会,民女愿意一辈子在大人身边服侍,以报恩情。”

    “你真的不必用你的终身来报恩,我长你应该有十岁吧?你或许会觉得年纪差得太多……”穆弘儒觉得浑身热了起来。

    “长十岁有什么关系?民女一点都不介意,民女见到大人的时候,就决定终生服侍大人了。”

    忻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像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在向情郎告白,穆弘儒却是听得浑身冒汗。

    此时穆丞在一旁听全了他们的话,不由得拍手大叫,“太好了!爹,你看吧,忻桐姐姐愿意留在你身边呢。她做的东西最好吃了,爹一定也会喜欢的。”

    “府里的厨娘厨艺也十分了得……”穆弘儒仍绞尽脑汁想劝退这一大一小,却让忻桐一句话给堵得说不下去。

    “忻桐只想服侍大人,不是想抢厨娘饭碗。”见有这个好机会,她也连忙表明心意。“除非大人嫌弃忻桐。”

    “是啊。爹,你真的不喜欢忻桐姐姐吗?”穆丞的语气颓丧得像是天要塌下来了。

    “我没有不喜欢,但也没有喜欢……不是,我是说……”擦了擦额际的汗,穆弘儒发现自己简直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他当然能以官威逼她离开,但此举必然会导致丞儿伤心难过,更可能伤害了一个女儿家的芳心,何况她也算照顾过丞儿一阵子,他不能恩将仇报。

    更遑论此刻还是他自己带着儿子来,向她证实那句“终身服侍”的话,若他硬是否认,岂不失信?

    虽然他对她印象还不差,可是,难道只因为这样,他就要娶一个昨天才第一次见面的民女?

    “我们毕竟还不熟悉,就只见过几次面不是吗?”他仍尽最后的努力劝她改变心意。

    她坚决道:“这并不影响忻桐想服侍大人的心意。”

    既然如此,穆弘儒也无话可说了。

    他故作镇静,拿出他大人的威严与肃然,想用刁难的方式让她知难而退。“既然丞儿是因为你的厨艺想留你……在我身边,那么我们就来做个测试。若是你能做出一桌菜让穆府里上上下下都满意,我便答应你们的要求。”

    一个卖包子营生的,就算有两下子,厨艺怎么样也好不过煮了二十几年的厨娘吧?她应当听得出他这要求有多无理,不可能答应的。穆弘儒笃定的想。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忻桐几乎是想都没想便用力一点头。“我答应。”

    “好啊!好啊!”穆丞开心的又叫又跳。

    想不到她的毫不犹豫,反倒让穆弘儒呆了。末了,他只能长长叹了口气。

    “好吧,我给你十天的时间准备,届时你的脚伤应该也比较好了,再请你做一桌菜出来。”他摇着头,办法用尽了,只能转身回书房。

    至于丞儿,就扔在这里给他的忻桐姐姐好了,反正这小子非包子不吃,他这爹已经不想管了。

    只不过,这两大一小彼此都没发现今天的对话,究竟隐藏了什么天大的误会。

    穆弘儒给了忻桐十天的时间,但他每早出门前,都会见到她在府里练习走路,在他看来很痛的动作,她却总是笑脸迎人的边做边和每个路过的人道早。

    就连他自己,才这么几天过去,如今出门前耳里不听到她那声清脆的“大人早,出门好走。”都觉得挺不习惯。

    而他从衙门回来后,也总是看到儿子和她黏在一起,跟前跟后的,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总是笑声阵阵、生气盎然。他都不知府里有多久没听到这么有朝气的声音了。

    他坐在书房里,一边听着窗外偶尔飘来的笑语,凉风吹拂进屋内,令人昏昏欲睡。他突然放下手中的毛笔,脸上严厉的线条也放松了些。

    究竟他为什么要每时每刻都在忙?这个时候,再怎么勤政爱民,心思也会想休息一下吧。

    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忻桐仿佛每天都过得很快乐,他索性推了门出去,往笑语声的方向走去。

    巡抚府邸不大,就是一个三进的房子,围墙甚至与隔壁黄大人家共享,连厨房都相邻甚近。

    唯一多出来的,是巡抚的宅邸有着菜园与后院的花园,不过从他的书房出发,也得拐几个弯才能来到后院。

    此际,映入眼帘的画面,令穆弘儒一向锐利的眼神也不期然温柔起来——

    只见他儿子蒙眼在院子的草地上跑着,和婢女们玩着游戏,像个真正的小孩。

    并非说丞儿不是小孩,只是儿子以往的表现总是骄傲又封闭,很少会这样和人打成一片。如今看到丞儿的笑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看到孩子这么真心的笑容了。

    忻桐坐在一旁,发话告诉穆丞该往左跑还是往右跑,一群人玩得不亦乐乎,连穆弘儒都有些欣羡地想加入参与。

    可他转念一想,现在不应该是丞儿刚读完经书、习书法的时间,怎么会在这里跑呢?

    思绪至此,他脸又沉了下去,才要发话制止儿子继续玩,忻桐的声音突然就从身边响起。

    “大人。”她巧笑倩兮,步伐一拐一拐地来到他身边,“您刚从衙门回来吗?真是辛苦了。”

    他的眉头仍紧紧揽着。“丞儿怎么没在房里习书法,而在这里玩?他是不是又骗你带他——”

    “我知道现在是他习书法的时间,只是我觉得……”忻桐头一偏,像在思考什么难题,最后她干脆换个说法。“大人,我想问问你,你小时候在府里,是怎么安排学习的?”

    “我小时候?”穆弘儒心想自己该给儿子一个榜样,便正了脸色道:“早上起床读经史子集到中午,午憩半个时辰后,习书法两个时辰,再练习写诗撰文……”

    “都没有玩乐的时间吗?”她好奇地问。

    “书都读不完了,哪有时间玩乐?”他一直很不认同自己的天才之名。他的智慧与见识是苦读而来的,天赋只占了小部分的因素。

    “那……大人觉得快乐吗?”她浅浅一笑,纤手指着草地那里正在哈哈大笑的穆丞。“曾经像那样笑过吗?”

    穆弘儒顺着她的手势望向自己的儿子,儿子那副快乐无忧的模样,令他心头一动。

    自己从小到大似乎从没这么开心过,小时候的印象也几乎都在书本里度过,但究竟是他自己爱这么读书,还是因长辈、家风的要求令他必须这么读书,他自己都弄不清了。

    所以他快乐吗?答案显而易见,他一时无语。

    “我问清了穆丞的操课,几乎和大人差不多,但我怀疑对一个正好玩的孩童而言,这样的功课是不是过重了?不如适时地让他玩一玩,否则硬困住他,反而造成反效果。”

    她的声音软软的却很有说服力,而她唇畔的梨涡总似有若无地带起她的笑容,即便说的话是有些劝谏的成分在,听了却仍令人心里舒服。

    “大人从小苦读,从不玩乐,当官之后每日公忙,为了百姓奋不顾身,全然没有自己的生活和时间,忙碌永远没有终点……这样的日子,会不会太辛苦了?”

    或许她也是心疼他吧?住到穆府里才没几天,她便发现他醒着的时间几乎都在工作,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全不知道,和穆丞甚至鲜有交集——通常都是必须教训孩子的时候,他才会拨出一点时间。

    日复一日这么过,就算是圣人也受不了啊!他究竟给自己扛了多少责任?背了多少压力?

    “身为人民的父母官,大人懂得苦民所苦,但你知道乐民所乐吗?”她深深地望着他,眼中光芒柔和,不知隐含着什么。“刚则易折,像大人这样的好官,大家都不希望你太快就累倒了,你明白吗?”

    穆弘儒有些讶异她居然能说出这番道理,一针见血,刺中他近来因公事繁忙而有些心力交瘁的心境。然而被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她轻易看穿,又令他有些不服。

    “但也不能成天什么都不做,恣意玩乐。”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我给了你十天准备,却从未见你有什么动作,这样不也是太过放纵了?”

    “大人不是我,怎知我没有动作?”她仍盈盈笑着,一点也不受他挑衅的话语影响。“何况我对自己十天后的表现有信心,所以能用轻松的步调应对;反观大人天天眉头深锁、忙碌不堪,一点儿也不能放松,难道大人是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信心吗?”

    第一次,穆弘儒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她这番言词虽然温言软语,却字字见血。

    忻桐淡淡一笑,眼光放回穆丞身上。“让他玩吧,大人。”

    她没说的是——你也放过自己吧,大人。

    然而,穆弘儒却清楚感受到她的用意。她在担心他,却又碍于他几十年来的固执而难以直言,只好用这种迂回方式令他醒悟。

    她是个聪慧的姑娘,非常聪慧,也很清楚人心,他当初认为她只是个卖包子的民女,真是看走眼了。

    “好,就让他玩吧。”他终于松了口,但眼底仍有丝不妥协。“不过也不能让他荒废了功课。”

    “谢谢大人。”他最后也愿意放过自己了吗?

    她的喜悦溢于言表,望向他的眼波温柔,几乎都要让他不小心沉溺。

    或许是午后的日光太过耀眼,他居然有些看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