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威武大将军海扬威,是条铁铮铮的好汉,武功高强、智勇过人,在边疆立下无数功劳,杀敌无数,曾大破突厥于阴山,退敌两百里,横扫塞外,在朝中人人莫不敬畏他三分。
在民间,海扬威也备受尊崇,甚至有人帮他塑身立祠,当成神明般祭拜,在他战胜突厥后的数年,外族莫敢再犯,足见他威名之盛。
见边疆无事,皇帝便将海扬威调回京,他在京城里住的也只是比一般民房略大的双进带院大宅,坐落在离京城有些距离的安善坊,足见他一生清廉,刚正不阿。
先帝曾在安善坊设立南市,虽然不像东、西市那么繁华,但也是有来来往往的小贩商贾。而南市唯一能拿出来与东、西市一拚的,就是酒。
俗话说“不喝仙人茶,宁醉南市酒”,指的就是南市酒之引人入胜,连喝了可以让人成仙的茶,都要被抛到一边。然而在南市里要找到真正的好酒,不是当地人还真不知道,最受推崇的,便是“明月酒肆”的“五花酿”。
五花酿据说是由五种异花及谷物酿制而成,味道浓郁醇厚,入口馨然,香熏人醉。然而每每一早开始卖,就被有门路的达官贵人买走,因而盛名只在当地流传。
海扬威的府邸,恰巧就在这明月酒肆旁,凭着这份邻居之谊,明月酒肆的主人于掌柜也觉得颇为沾光,故威武大将军府里的五花酿从来不少。不过,这也都是私底下的往来,台面上彷佛谁也不认识谁,毕竟海扬威不好被人说偏颇哪家,且若其他没买到五花酿的达官富商知道他俩的这层关系,于掌柜也不好交代。
这一天,海扬威的独生子海震,却打破了这规矩。
十岁的海震从小就力大如牛,身材健硕,脑袋称得上聪明,却从来不喜欢读书。父亲从小就找名师栽培他,希望他文韬出众、武艺精通,然而因为其他人对他父亲的崇拜,造成他有些自傲的性子,想学的就学,不想学的也很干脆地抛下夫子偷溜,所以即使他刀法能舞得虎虎生风,箭法也几近百步穿杨,然而一本三字经却到现在还背不全。
又到了读经的时间,他趁着夫子还没来、书僮又去招呼茶水的空档,悄悄地溜出房间,面对向着酒肆的高墙,手往砖和砖的缝隙间一抓,壮硕的身躯便轻轻巧巧地跃了过去。
翻过去,恰恰是酒肆后院的天井,他才落地,立刻被眼前的画面吸引住。好奇心甚强的他,不由得靠了过去。
平坦的地上,一个约莫五岁,长得明眸皓齿,娇俏可爱的小女娃,穿着一袭藕色衣裤,正拿着一支比她还大的耙子,耙开地上成堆的稻谷。
海震从小生长在富贵人家,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不禁开口问道:“小女孩,妳在做什么?”
努力工作的小女孩突然听到陌生的声音,先是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发现是一个浓眉大眼,长得又高又壮的大哥哥站在自己眼前,忍不住退了一步。
“我叫于曦存,不叫小女孩,爹爹说,曦是晨曦的曦,存是长存的存。”她嘟囔了一下,又打量了下海震,确定他没有恶意,才奶声奶气地回答他,“我在晒稻谷呀!”
“晒稻谷?于掌柜让妳一个小女娃在这里晒稻谷?”海震听到她的名字后,赫然明白她八成就是于掌柜的独生女。只不过小小年纪就要做这种粗活儿,是酒肆里人手不够,还是这小女孩自个儿无聊来捣乱?
“我不叫小女娃,我叫于曦存!”小女孩鼓着脸,不明白他为什么坚持叫她小女娃,她都五岁了,可以帮忙做事了。“爹爹在外头忙和着,我当然要帮忙!”
说完,她又吃力地拿起耙子继续工作,海震看了觉得有些好笑。原来于掌柜忙得没空照顾她,她便自己找事做了。
所以结论是,这根本只是小女孩儿在办家家酒!
不过瞧她做得挥汗如雨,两颊红扑扑的煞是可爱,他也没说破扫了她的兴,干脆顺着她的话又问:“妳晒稻谷要做什么?”
“要酿酒啊!”于曦存说得理所当然。
“就凭妳这小女娃儿也想酿酒?”他瞧她昂起小下巴那副得意状,既可恶又可爱,便伸手捏了捏她肥嫩嫩的脸庞。
“别……年我!”脸被他捏得扭曲,说话变得不清楚,小小的手儿直往他臂上打,妄想打掉这只欺负人的手。
“妳这小女娃真凶啊!”海震其实不痛,倒是担心她的小手打痛了,便悻悻然地收手。
“哼!人人都称我爹爹酿的酒最好喝,爹爹最厉害了,我是爹爹的女儿,当然也会酿酒!”说到自个儿爹爹的威名,于曦存可得意了,马上忘了方纔他捏她的小过节。
“妳爹爹厉害?说到厉害,谁比得过我爹。”海震也不甘示弱。“我爹便是隔壁的威武大将军,战功彪炳赫赫有名,杀的人头都可以堆成山了,怎么也胜过妳爹!”
于曦存一听,隔壁的大将军她倒是认识,不过是个笑呵呵的伯伯,每回都会拿糖果给她吃,哪有这人说的那么恐怖?
“你胡说!隔壁的大将军伯伯才不会杀人呢!你一定不是伯伯的儿子,是冒充的!”她退后一步,防备地瞅着海震。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不把他这个大将军之子看在眼里,海震简直气到想揍人。不过,这娇脆的女娃可不像府里那群长工仆佣那般挨得起他一拳,于是他想了个办法。
“大将军的武艺高强,我是他儿子,我的武功也不弱,妳看清楚了。”他顺手拿过她手上的耙子,当成关刀一般,打横一挥,便舞了起来。
于曦存看得目瞪口呆,但见海震衣袂翻飞,动作利落,忽上忽下,比戏台子上翻觔斗的人还厉害,连他将她刚摊好的稻谷弄乱了都没发现。
半晌,海震终于停下手来,还有些喘息地对她道:“怎样,妳信了吧?这可比妳厉害多了!我像父亲武艺高强,妳呀,个儿小不隆咚,要像于掌柜那么会酿酒,我可不信!”
于曦存可不服了,小脚一跺。“你等一下。”
话毕,便往内室里冲去,在海震还没弄清楚她的意图时,小小人儿已拎着一个瓶子跑了回来。
“这……这是我酿的酒,你喝喝看!”她自己虽也没喝过,不过都是按照父亲酿酒时的步骤做的,味道应该不会太差。
海震拔起瓶塞,一股淡香随即飘了出来。这种甜甜的香味,确实挺吸引人的。不过他偷喝过几次于掌柜送来的五花酿,深知五花酿并不是这个味道,那么于曦存自己酿的酒,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在她殷殷期盼的眼神下,海震拗不过她的坚持,拿起酒瓶灌了一口。
“噗──咳咳,妳酿的这酒又苦又涩,根本就不能喝!”
“是吗?”于曦存不相信,自个儿拿过瓶子,也尝了一口。
只见她娇美的脸蛋儿一皱,小嘴一瘪,眼眶微微湿润起来。
真、的、好、难、喝、啊!
从来没和其他小孩儿相处过的海震,瞧她红了眼眶,不由得慌了。“喂,妳可别哭啊!-酿酒……多练习几次就好了嘛!我练武的时候,伤了胳膊摔断腿的,也都没哭啊!”
于曦存被他这么一说,吸了吸鼻子,用力地用手背往眼睛随便一抹。“我才没有哭。”
“没哭就好。”海震松了一口气,又有心思笑她了。“以后就叫妳小酒虫好了,连瓶酒都批评不得。”
“你才是大黑熊呢!”可恶!于曦存瞪了眼他因练功而晒得黝黑的皮肤,恨恨地跺了跺脚,“哼!我以后一定会酿出最好喝的酒,让你不得不赞句好!”
“哈!妳想要酿出能让我说好喝的酒,再等个几百年吧!”
海震哈哈大笑,正想从她家后门扬长而去时,却被她脆生生的声音叫住。
“等一下。”于曦存绷着小脸,“你把人家晒的谷子弄乱了,要替人家整理好才能走。”
“我……”仔细回想,再看看地上的耙子,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但海震何曾做过粗活?只得讪讪地道:“小酒虫,妳自己收拾不行吗?”
这下于曦存的表情更难看了,眼睛又开始浮出水雾,彷佛随时会溃堤一般。
“好好好,算我怕了妳了,我来收拾总行了吧!-”惨就惨在他怕她一哭,会惊动府内的人,这样人人都知道他偷跑出来,还弄哭了隔壁的小女娃,回头大概少不了父亲的一顿鞭子。
他只好认命地拿起耙子,笨手笨脚的开始工作,心里还不断腹诽这个会将美酒酿成毒药的小女孩。
两小无猜的初见面,不知是结下了梁子,还是结下了缘份。
十二岁的于曦存,小美人的模样儿已然成形,红扑扑的脸颊上是标致的五官,一双眼儿骨碌骨碌很是灵活,看上去就是聪明伶俐,但满脑子鬼主意的孩子。
而隔壁将军府的海震,今年也十七岁了。由于他是独子,当年知道隔壁有个爱酿酒的可爱女娃后,不时便翻墙过去找她玩,即使两个人常玩着玩着就吵了起来,可感情还是异常的好,每每玩到忘记时间,最后常常是以逃课的海震被夫子拎回去做为结束。
不过随着海震的年龄增长,父亲对他的课业和操练慢慢加重,他能够来找于曦存的时间也跟着变少了。偶尔于曦存替父亲在后院里忙和时,都会忍不住朝围墙张望,想着他会不会下一刻就翻过墙来。
此刻正在晒桑葚的于曦存胡思乱想着,忽闻一阵衣袂之声,她连忙往围墙看去,果然,一身白色武袍的海震利落地翻墙过来,动作潇洒不羁,更添雄健威武。
可是她见了却很想笑,她总觉得,他是故意表现给她看的。
海震落地前做了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便昂然立在庭中等候赞美,于曦存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晒桑葚,令他不禁气结。
“小酒虫,妳没看到我站在这里吗?”
“见着了,大黑熊。”她懒洋洋地回了一声。
“那妳没看到我方纔的姿势吗?”他又翻了个身,急忙献宝。“怎么样?我今儿个和府里的武师学了一套新的身法,听说能在应敌时来去无踪,很有用的……我示范给妳看!”
他口中的武师,是父亲特地找来教他武功的高手,和一般市井武行里请来宅邸里当护院的庸手自然差别甚巨,所以海震的动作确实不凡,只不过于曦存就是看不惯他那骄傲的模样,故意不理会。
“示范给我看?”她盯着他,突然卖了个乖朝他微微一笑。海震正待演示新武功时,却被她喝住,“等等!你演一招,就得替我试喝一口我新酿的酒,怎么样?”
“妳酿的酒?”海震险些怪叫出声,“妳知不知道,妳酿的酒根本不是人喝的!我认识妳那么久,妳每回要我喝,闻起来香的喝起来苦,看起来清的尝起来酸,好不容易上回的黍稷酒看起来有点像酒了,喝了却像清水一样无味,而且那还是妳酿到目前为止称得上最好喝的呢!”
于曦存听得有些窘,却很不服输,跺着脚嘟起小嘴囔道:“那你喝不喝嘛?人家这回是用果子酿的,酿了好几个月,现在才敢让你知道,保证味道不一样,你就替人家试一试!要不然你回家练你的新武功,给看门的小黄狗看好了!”
“我府里哪里有看门的小黄狗……”海震嘴里咕哝着,拗不过她只得妥协,“好吧,喝就喝!”
就当喝药好了,横竖她再怎么酿,也不会难喝过府里那些姨娘老是逼他喝的强身健体药汤。
于曦存笑吟吟地放下手上的工作,到里头去搬酒,将海震一个人留在后院。由于她个儿小力气不大,搬酒需要些时候,穷极无聊的海震等久了,便信手拿起她正在晒的桑葚,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恰好他刚练完武渴得很,这桑葚又大又甜又多汁,多多少少能解他的渴。
好半晌,于曦存终于摇摇晃晃地搬了一个比她脑袋瓜儿还大一些的小酒瓮出来,海震擦了擦手,走过去,轻而易举地接过了酒瓮。
“这便是妳新酿的果子酒?”他拍去封泥,不经意地喝了一口,想随便应付应付。“味道不过尔尔嘛……咦!-”
他挑了挑眉,又多尝了一口、再一口,在她期盼的目光下,他不甚自然地道:“这味道……还行,比上次带着酒味的清水好喝多了!”
事实上海震十分意外,小酒虫这回还真歪打正着地酿出好酒了!这果子酒刚入口时虽有些涩,但香馥和醇度都够,还有一股很特殊的微酸,再多放个几个月,风味必然更佳。
只不过他说得别扭,心里总是不太情愿赞她一句,但听在于曦存耳里,这个傲气比天还高的将军之子,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不容易了。
“真的还行?”她眉开眼笑,低头自顾自地说:“爹总取笑我酿酒徒具其形,天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依照自己的方法酿,还不是酿出点东西了。”她得意地抬眼,“好了,酒瓮可以还我了,我待会儿拿去让爹喝喝看,非得让爹说不出话来……”定睛一看,海震还在大口大口的喝,她连忙阻止,“喂,你这大黑熊别再喝了!人家要留给爹的!”
海震年纪虽不大,但几年来也偷喝了不少酒,豪迈的酒量又是遗传自父亲,这点酒他还嫌不太够呢!
“刚好我渴了,是妳要我替妳试酒的,我多喝一些有什么不对?”他咂了咂嘴,难得她能拿出这等好东西,他才不想还给她,何况他还没喝够呢!“桑葚也不是很解渴,还是这一大瓮的酒好。”
“桑葚?”于曦存一惊,转目看了一下,一篓子桑葚果然被他吃了七七八八,她想试酿的桑葚酒看来又要拖一阵子了。“你怎地还吃了人家的桑葚?”
“妳又没说不能吃!”海震摆明耍赖。从认识她开始,两人老是吵吵闹闹的,也因为她,他没被府里少教训过,这回不喝个过瘾,解解这阵子的鸟气怎行?
“你不是要练武给我看?还喝什么喝!”于曦存高举着手想要把酒瓮抢回来,但她的个儿就算踮起脚尖也只到海震的胸口,根本构不着。
“我突然不想练武了,想喝酒。”他还故意拿了一颗桑葚丢进嘴里,“这酒和桑葚挺搭的!”
“你……”于曦存原本气得七窍生烟,但在听了他的话之后,突然静了一下,狐疑地道:“你说什么?这果子酒和桑葚挺搭的?”
海震点点头,“是啊!还亏得这桑葚够甜,把这酒的酸味压下去,还添了其他的香味。”
“所以如果我……”原本她还低声念着些什么,看到海震犹自大吃大嚼,突然计上心头。“喂,大黑熊,咱们打个商量。”
“什么事?”他皱了皱眉,“要把酒拿回去,免谈!”
“不不不,我那瓮酒就让你喝光好了,桑葚呢,也随便你吃。”
“真的?”
“真的,我绝不会反悔!”
海震瞧她用稚嫩的声音正经的说话,还挺有趣的,不过这小酒虫诡计多端,他可不能随便信她。于是他发狠,一口将小酒瓮里的果子酒给喝了干净,还抓了一大把桑葚塞进嘴里。
见他吃喝得差不多了,于曦存甜甜地笑了,“大黑熊,你已经喝了我的酒,又吃了我的桑葚,可不能抵赖,所以我要你替我摘来三大篓的桑葚做为补偿。”
“为什么?”他借着酒意发难,哼了一声,“我将军之子岂可做这种下人做的事?”
“下人做的事又怎地?你喝的酒,说不得以后我酿到市面上去卖,说不定上至皇帝老爷,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可以喝得到,难道下人喝的酒,你就不喝?”于曦存老练地顶了回去。她虽然才十二岁,但在明月酒肆里看的人多了,说起话来比关在府里养尊处优的海震还老成。
“那……我叫我府里的长工来帮妳摘……”海震被她说得心虚。
“不行!酒是你喝的,岂有他人受过之理?”她就是要恶整他,怎么能让他找人替代呢?她依旧笑嘻嘻地,“何况,我估计你今儿个又是逃课来的吧?你喝了我一瓮酒,现在浑身上下都是酒气,你说你能就这样回家吗?你这身白衫还被我的桑葚汁染红了呢,我随便告上你一状,你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海震还想辩解,却发现自己完全被她吃得死死的,若不想挨父亲的打,就只能照她的话做。
于曦存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成功了。“嘿!看在我们打小玩在一起的份上,我拿件爹的旧衣先给你换上,你这身白衣我替你在水盆里踩踩,今儿个太阳大,约莫一个下午就可以晒干了。这空下来的时间,你就去采桑葚吧!”
从无言以对的海震手上拿回酒瓮,于曦存又再一次成功地将了他一军。
而俨然成为于曦存长工的海震,在心里低咒,无奈又气闷地抬头望了眼炽热的太阳,唉,这下只能乖乖地去采桑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