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选择题:当-听故事听得正入迷,眼一眨突然发现说故事的人不见了,-会如何?

    答案一: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

    答案二:尖叫着逃之夭夭。

    答案三:吓得手脚发软无法动弹。

    答案四:呆住。

    正确答案是--

    宋语白和龚嫣然目瞪口呆的望着前一秒人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后一秒人已不见的地方,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揉揉眼再看……没有就是没有,旋即相对而视,猛然打了个寒颤。

    那个东西?

    没有人尖叫,但两人很有默契的同时虎跳起来,比斗牛还勇猛,塑料布和保温罐都不要了,慌慌张张向后转,拔腿便逃,不料才刚跑出两步,前方树林间突然又冒出一个人。

    龚嫣然终于忍不住骇然尖叫,而对方同样也吓了一大跳而跟着尖叫,叫得宋语白差点耳聋,连忙把龚嫣然拥入怀中。

    「——……是人还是鬼?」他颤声问。

    幸好对方只是被吓一跳而尖叫一声而已,并不像龚嫣然那样扯嗓门拉警报,在龚嫣然躲在宋语白怀中好不容易才勉强吞回尖叫时,对方早已镇定下来,一听宋语白的话,不禁愣了一下,而后失笑。

    「光天化日之下,怎会有鬼?」

    不会吗?

    那刚刚那是什么东西?狐仙?

    「-……是人?」

    「当然是人,我每年今日都会来这里看看。」对方笑道。「我以为只有我家里的人才知道这里,没想到还有其它人知道。」

    对方慢慢走向那株大树,但在经过他们身边时不小心绊了一下,仓促间伸手抓住宋语白稳住自己的身子,旋即收回手。

    「对不起。」

    「热的!」宋语白脱口道。「-的手是热的!」换言之,她是人不是鬼。

    「昨天有下雪啊,所以我今天就多穿两件来,穿太多了,还有点热呢。」对方很自然的回道,然后停在大树前,伸手触摸着大树,彷佛在回忆某件快乐的事,唇畔悄悄扬起幸福甜蜜的笑。

    宋语白与龚嫣然相视一眼,都没有吭声,默默打量那个女人。

    看不出已婚与否,最多二十六、七岁,个子不高,比龚嫣然还矮,但腰肢纤细身材匀称,虽然脸型稍圆,然而五官清妍秀雅,温柔恬静,尤其那双水盈盈的眸子,白皙细嫩的肌肤与嫣红的双颊,更使她平添一股甜蜜的娇憨韵味。

    「好了,我要走了。」大半天过后,那女人才离开那株树。「很抱歉打扰你们,这里真的很美,你们可以留在这里多欣赏一会儿。」

    话落,那女人便静静的离去了,不知为何,那女人的背影竟有股奇异的力量牢牢拉住他们的视线,使他们移不开眼,直到再也不见她的身影,他们又呆立好半晌后才突然回过神来。

    留在这里多欣赏一会儿?

    喔,不,谢了,这种「好事」还是让给别人吧,他们无福消受!

    才刚想到这里,逃命的脚还来不及抬起来,彷佛突然被丢进冰窖里去似的,他们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猛然回身,就在他们眼前,那年轻人又平空乍然出现,两人不约而同骇然惊呼着跌坐到地上去,正想翻身用爬的逃命,忽然听见那年轻人哀伤的低喃。

    「小蓝,-这是何苦……」

    他们怔了一下,定睛再看,这才发现那年轻人并没有在看他们,而是痴痴凝住那女人消失的方向。

    「慢着,她就是小蓝?」龚嫣然冲口而出。「不对,小蓝不是高中生吗?」

    依依不舍的,年轻人慢吞吞地收回目光放在他们身上,无奈地撩起一抹哀伤的苦笑。

    「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龚嫣然惊叫。「那你……呃,你在这里多久了?」

    「八年。」

    「八年?」龚嫣然盯住年轻人好一会儿,眼神愈来愈愤怒。「所以你认为她熬不下去了,才要我们去帮她自杀,好来这里陪伴你,对不对?真是可恶,难道你一点也不……」

    「嫣然!」宋语白蓦然低喝。

    「干嘛?难道我说错了吗?他明明……」

    「他不是!」宋语白若有所思的紧盯住年轻人。「他不是真的要我们帮他老婆自杀,他只是要我们听他讲这个故事。」

    「咦?是吗?」龚嫣然怀疑地来回看年轻人与宋语白。「你怎么知道?」

    「我……可以感觉得到。」宋语白扶着龚嫣然,两人一起爬起来,与年轻人面对面。「说吧,你真正想要我们帮你的是什么事?」

    年轻人注视他们片刻,轻轻叹息。

    「你们也看见了,小蓝她还年轻,未来还有好长的路要走,虽然我曾承诺过要爱她、照顾她一辈子,但现在我已无法实现诺言,只希望会有另一个男人能够代替我去爱她、照顾她一辈子,所以……」

    带笑的眸子不再有笑,他恳求地望着他们。

    「求求你们,帮我去说服她,叫她不要再惦着我,她还有机会再寻得另一份幸福,可以快快乐乐的度过下半辈子,美好的将来就在那边等着她,只要她愿意……忘了我……」

    他哽咽了。「求求你们,一定要说服她,我不想看见她为了我孤独一人度过下半生,不想看见她寂寞的徘徊在漫漫长夜里,不想看见她日复一日翻阅相簿回隐往日的甜蜜温馨,不想看见她用虚幻的希望来安慰自己说我没有离开她,不想……不想……看见她……」

    他哭得说不下去了。

    「好,好,我们一定帮你说服她,一定!」龚嫣然也哭了。

    「我们会尽力,」宋语白的眼眶也是湿润的。「不管要花多少时间,不管要花多少精神,我们一定会尽全力!」

    「谢谢……谢谢你们……谢谢……」

    旧公寓社区虽然没有电梯大厦的现代化与华伟,但它的朴实安详却是电梯大厦远远不及的,那样朴实亲切的社区邻居,那样安和宁静的气氛,只有在这个社区里才有。

    缓步走在这样一片社区中,宋语白与龚嫣然彷佛可以看见耀眼迷人的颜朗骑着机车呼啸而过,一边挥手向邻居伯母打招呼;也可以看见憨稚的小蓝背着书包放学回家,换上便服后马上又跑出门到租书店去帮忙,只为了想和颜朗在一起。

    那一切,他们似乎都可以看见。

    「在那里!租书店在那里!」

    两人快走几步到租书店前,悄悄往内望进去,里面满满都是找书、看书的人,柜台里,一位略胖的六十多岁女人正在为新书包书套。

    颜姑姑。

    然后,两人又不约而同回头朝对面二楼看去,一位秀丽的中年女人在阳台上浇花。

    倪家大嫂。

    再回过头来仰首望着这边的二楼阳台……没人,两人对望一眼,同时迈步走向公寓大门,没有关紧,两人便自行推门进入,爬上二楼,犹豫了下,按下门铃。

    片刻后,门开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那位在七星山碰见的清妍女人。

    「咦?你们……」她惊讶的来回看他们两个。

    「我……」宋语白咳了咳。「是颜朗的学弟。」

    「啊,原来如此,来,请进,请进。」

    清妍女人亲切的招呼他们进门,并泡来两杯热茶,再落坐于一侧。

    「从来没见过你呢。」

    「我,呃,因为家里有事,后来休学回南部,最近才又到北部来。」头一回说谎,宋语白说得都差点咬到舌头了。

    「喔。」但清妍女人完全不疑有他。「那么你是回北部后才听说他……」

    宋语白点点头。「我听了好意外,没想到学长这么年轻就死了。」

    清妍女人怔了怔。「死了?没有啊,他没有死啊,你听错了吧?」

    「咦?」

    宋语白顿时傻住,龚嫣然更是目瞪口呆。

    「他没有死?」

    「没有啊,他只是……」清妍女人顿一下。「呃,你们要不要见见他?虽然他现在有点不一样了,但你应该还认得出来才对。」

    宋语白与龚嫣然几乎是抢着说:「要!当然要!」

    于是清妍女人带领他们进入最前面的主卧室,然后,宋语白与龚嫣然看见颜朗了。

    是的,他没有死,他真的没有死,但是……

    清妍女人深情的凝视着僵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并温柔的为他拂去落在额上的发丝。

    「阿朗,你学弟来看你呢!」

    宋语白与龚嫣然难以置信的望着床上的人,没有一丝表情的脸部僵硬得就像石膏面具,双眼紧闭,就像它们从不曾打开过一样,从头到脚,除了胸部仍在稳定起伏以外,他就像一具尸体,一具死了八年的尸体。

    颜朗没有死,他变成植物人了!

    「他……他怎会变成这样?」车祸?中风?还是打劫被敲闷棍?

    「不知道,八年前那一天,我们正在计画,赶在他入伍之前再去一次七星山,话说一半他突然倒下来,然后就再也不曾醒过来了。」清妍女人淡淡道,彷佛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在医院里检查了整整两个月都检查不出有什么毛病,他很健康,一切都很正常,只是醒不过来而已。」

    当然醒不过来,他的魂魄根本不在这里!

    但是,怎会这样?

    宋语白与龚嫣然面面相觑,自对方眼中瞧见相同的疑问。

    「其实对我来讲,这并没有多大不同。」清妍女人又说,一边娴熟的为床上的人翻身、拍背、按摩,动作是那么有力又温柔,还带着浓浓的挚爱。「他没有死,只是一直睡着而已,他依然是我最爱的人,依然陪在我身边,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幸福的呢?」

    环顾周围那些植物人医疗器材,宋语白与龚嫣然想起曾听人提起照顾植物人有多么繁琐吃力,多么令人厌烦。

    她真的觉得这样是幸福吗?

    突然,电话铃响。

    「对不起。」清妍女人低声道歉,然后拿起电话和对方说了片刻……「好,我等。」

    放回话筒,她微笑着解释,「那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小玲,当年虽然我顺利考上大学,但没有去念;小玲也考上了,可是为了我,她又重考考上医学院,只要在学校里上到任何有关这方面的课,她就会特地跑来也替我上一堂课,好让我能更小心照顾阿朗……」

    她继续为床上的人按摩。

    「去年她毕业,正式在医院里工作,但她每天下班后头一件事就是到我家来看看阿朗的情况,不管有多累,或是刮风下雨,她一定都会来,甚至结婚后也不肯去度蜜月……」

    话说到这里,客厅蓦然传来一阵热闹的嘈杂声,不一会儿,一个七岁小女孩冲锋陷阵的跑进来。

    「爸爸,妈咪,我回来了!」

    宋语白与龚嫣然微抽一口气,震惊又错愕的注视着那个容貌与清妍女人一模一样,却有一双不笑也带着笑意的眼睛的小女孩。

    清妍女人连忙阻住小女孩鲁莽的行为。「浣浣,叫叔叔,阿姨。」

    「叔叔,阿姨。」小女孩乖巧的叫,很大声,很有精神。旋即跑到床边去爬到椅子上倾身在床上人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下。「爸爸,我回来了,告诉你喔,我今天赢爷爷了喔……」

    紧接着,房内又进来好多人,清妍女人一一为宋语白两人介绍。

    颜爸爸、颜妈妈、颜开、颜家大嫂,还有两个男孩;颜开和大男孩一边和他们打招呼,一边走到床边帮忙清妍女人为床上人按摩,动作同样纯熟。

    难怪昏睡八年,床上的人却丝毫没有出现肌肉蜷曲变形、褥疮病变或憔悴削瘦的现象,因为不只清妍女人一个人在照顾床上的人,而是全家人总动员一起照顾他,八年如一日,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的尽心尽力照顾他。

    小男孩挤到小女孩身边,两个小家伙一起抢着跟床上人讲话,彷佛床上的人并没有在睡,而是清醒的在听他们说话。

    「叔叔,叔叔,我跟你说啦,浣浣她……」

    一旁,颜家大嫂低声对清妍女人说了几句话,清妍女人失笑,如果没有客人在,也许她会忘形的大笑起来。

    「真的?然后呢?没有真的打起来吧?」

    望着清妍女人的笑,真正的笑,愉快的笑,在这一瞬间,宋语白与龚嫣然突然明白了,小蓝一点也不孤独,一点也不寂寞,她真的很幸福、很满足。

    只要颜朗没死,她就很幸福了。

    真正孤独的是颜朗,真正寂寞的也是颜朗,日复一日翻索记忆来回味往日幸福的更是颜朗。

    在那片宛如仙境般的山崖上,他是那么那么的孤寂。

    整整八年,他独自一个人面对永无止尽的孤离,那种无望的凄凉,噬心的冷寂,谁能忍受?

    但他必须忍受,在那片山崖上,孤单一个人。永远。

    「怎么样?怎么样?你们说服她了吗?」

    宋语白与龚嫣然才刚到达山崖,年轻人就突然出现了,毫无一点预示,就像电影切换镜头似的,乍然间就出现了。

    宋语白与龚嫣然对视一眼。

    「在我们告诉你之前,能不能请你先告诉我们,你说你离不开这里?」宋语白问。

    年轻人点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宋语白又问。「我的意思是说,你这样真的很怪异,身体完全没有任何毛病,魂魄却突然离开身体,而且不管是死亡或者是魂魄出窍,灵魂应该是最自由的,为什么你会离不开这里?」

    年轻人愕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们会问这个问题。

    「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喂喂,是我们先问的耶!」龚嫣然凶巴巴的插进嘴来。

    年轻人沉默一会儿。

    「知道。」

    「为什么?」

    年轻人无言,默然望着他们。

    「你不说,我们也不说!」龚嫣然强硬的道。

    年轻人眉宇轻颦,又静默好半晌后,他终于开口了。

    「好吧,我说,但是……该怎么说呢?」

    「就从你前天中断的地方接下去吧!」龚嫣然兴致勃勃地说,她最讨厌故事听一半被打断了。

    年轻人沉思片刻。

    「那年寒假,我和小蓝结婚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