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随风倒向一侧的青草磨蹭着垂到膝盖的衣摆。

  带着一丝腥气的芳草甘味在风中慢慢溢开。

  他就站在那里,用最坚定最坚定的眼神望着自己。他的脸上有期盼、有受伤、有自尊受损而不甘的愤怒、有来自心底关于未知情感脆弱的恐慌……

  而为了什么呢?林飞一时迷惑了。这个人是北魏的王者,她只是个身份不明的孤儿,可为什么这一刻,她觉得她才是那个站在高处的人,正俯视着等待宣判的他呢。

  蜷握的手指握紧又松开。这短暂又无比悠长的一刻,连草叶上的露水也都凝滞了。想要成为对某人而言不可被替代的存在,而这个人其实早就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他的一切早已表白得如此清楚,他眼中跳动的火焰,让她再也无法继续装作视而不见。虽然她以为她的喜欢,和佛狸的喜欢不一样。但其实喜欢这种情感的本质永远都一样。

  即使最初只是浅浅的好意,因另一人执拗无悔的眼神,也就在不觉中变得越发深沉。

  他们站在野外的小道,四目相向,幽幽凝望。只需要一个回答,他们从此就会变得不再一样。

  黑色的火焰跳动在少年幽深的眼眸里。看着那倔强又凶狠的样子,林飞忽然觉得格外心怜。

  她遇到的这个有点疯狂的家伙,是她所见过的人里最执拗的一个,也是最执迷不悟的一个。无论他做了什么选择,无论在他人眼中是对是错,他都会固执地坚持到底……也包括对她。所以就算她说她的喜欢和他的喜欢是不一样的,想必也没有用。何况,她已不敢再如此坚称了……

  心也随着波浪般起伏的青草动摇。在他说出,她对他是必要的一刻……隐隐地察觉,或许,这才是她真正期望的东西。想要成为对谁来说不可被替代最最重要的存在;想要被谁这样渴求深爱;会有这种近乎病态的渴慕,是来自她对所有情感的饥渴。是因为她是个没有亲人的孤儿……

  “也许我永远都不能像你喜欢我这么喜欢你,即使这样,你也还是要坚持你的选择吗?”她轻轻说着,低下头,拨弄长及手边的青草,任由风掠起她最美丽的头发,向四周吹成黑色的纱幕。

  “你真的很残忍呢。”少年微微苦笑,“你总是对我诚实到残忍的地步。可是没有办法……一遇到你,我就没有办法了。我最不能失去的、我想要一直拥有的、我所唯一信赖的……都只能是你。”

  “因为我救过你吗……”她嗫嚅着说,“可是也许,像我这样的人,以后还会出现的。也许你只是还没有和那个人相遇。”“已经相遇了。那个人就是你。”少年微笑了,“从我十二岁那年开始,就早早地认定了你。”

  她无力地把头靠上去,恨恨地咬住自己在风里飞来舞去的发丝,低低地说:“为什么我有一种很倒霉的感觉?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去北魏啊,难道就是要认识你吗?”

  他发出清脆的笑,收拢手臂抱紧她,“大概就是如此,所以认命吧。”

  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透过他,她望向小道那边的原野。那里开放着一片妖异浓艳得近于黑红色的花朵。她知道,那是秋彼岸,那是彼岸花。与“疯狂、血腥”总要联系在一起的不详花朵。

  “你在说什么……”他听到她小声地说了句话。

  “没什么。”她微笑起来,天边最后一抹夕辉在她的额角抹下金灿灿的光芒,嘴边漾起两个圆圆的小涡,反射着粼粼的光彩。

  “我们去骑马吧!”她跃上马背,“既然已经出城,就不要那么快回去!”不等他的回答,她纵马扬鞭。任由拓拔焘喊着她的名字在身后追赶。她只是看着前方,看着青翠尽去,转为澄黄。由原野的青草地,一路驰入田间小道中。微笑着,逃离背对的夕阳。

  她所轻念的那句话是——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这是《佛经》里对彼岸花的形容。那意味着分离、伤心、不吉祥的花,为何偏偏是他们爱情的见证。那如火、如血、如荼的死人花,又为何最接近他凝望她时,眼眸中的颜色呢。疯狂与炽烈……

  微微地笑,她微微地笑,笑着让眼角的泪珠滑下,笑着用美丽的样子回眸,向那个总要辛苦追赶她的少年招手。

  “——佛狸!”

  “看你还逃向哪边。”他低喝一声,突然双骑并辔纵身跃起一掀衣摆跳上她跨下的马背。手腕一扬勒住马头,得意地附在她耳畔道:“逃不掉的。”

  她保持着微笑看他,笑得那么美丽,以至于他终于目眩神迷,那些个用以掩饰的表情,层层褪去,他只是看着她,像最普通的少年看着最普通的少女。

  低头,亲吻她的嘴唇。两个人一齐滚下马背,滚入道旁最绚丽的秋色里。

  轻轻地吻她,又重重地咬她,时而皱眉,时而怔怔地看着她,他用力捧住她的脸,问:“不逃了吗?”

  她静静地微笑,说:“嗯。”

  既然无法逃避,那么,就接受吧。即使这个人是一团烈火,她也终究无法狠心离弃。做人还是干脆简单的好,既然不能舍弃他,那么,就只好学着去爱他了。

  把我的“喜欢”,变成与你一样的“喜欢”吧。

  因为能够把我看得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人,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就只有我面前的这个你。即使这是被动式的感情,也在这一刻,真实溢满胸腔。

  感受到了他的执着,变得无法不去回应。就像以前说的那样,她对佛狸最没辙了……她最终还是要心软,要对他投降……为什么呢,睁大澄澈的眼睛,她看着那个正向自己俯望而来的少年。

  “别动。”指肚摸上她的脸,“这里沾了东西。”

  手指在眼前游移,直至额角,他整理她的头发,然后从怀里掏出那根簪子,缓慢郑重地插上去。

  “现在可以收下了吧。要是再随便把它送人。我不会饶了你。”小声地说出威胁,却在看到少女近在眼前被放大的绚烂微笑时,一个恍惚,被夺去主动权。

  将手指轻压在他冰冷的唇上,她坏心眼地说一声:“那可没准。我这么贪吃,要是哪天看到想要买的零嘴又没有带银子,就拿它抵债吧。”

  闻言他却笑了。会这样说,就表示她收下了啊。

  “啧啧,真是大胆。摸秋是入夜才开始。”田边传来一声讪笑。拓拔焘和林飞一齐转头,看到的是扛着农具的农家。

  “摸秋?摸秋是什么。”林飞不怕生地打听。

  拓拔焘苦笑了一下,拽起她的手,在农人的笑声里一直跑到另一条陇上。

  “喂喂!你干吗啦,马还在那边放着啊。”林飞用力地想要挣脱,这样跑下去,她才梳好的头发又会乱掉。

  “没关系。它们比你认路。”

  “问题是它们回去了,我们要怎么办!”

  “留下来摸秋啊。”拓拔焘双手环胸,挑起一缕坏坏的笑。

  “摸秋到底是什么?”

  “这种事要问,就只好问我。”拓拔焘唇边的笑意更深,附耳说了一串话。

  林飞脸涨到通红,猛地拉扯住拓拔焘的脸颊,“你不早说!害我这么丢脸!”

  “有什么关系。反正也是事实啊。”他灵敏地闪避,躲开她的追打。两个人吵吵闹闹一直打到最滚边的菜田去。

  摸秋,是农人闲暇时的风俗游戏。

  在秋分这一天的夜里,女子结伴而行,到田野瓜架、豆棚下,暗中摸索摘取瓜豆。摸到南瓜,意味会生男孩子。摸到扁豆,就是生女孩的预见。摸到白扁豆是最吉利的,意味着情人将白头到老的吉兆。

  按照传统风俗,这一晚瓜豆要任人来摘,田主人不得责怪,姑嫂们归家再迟,家人也不许非难。

  “怪不得呢。我们跑到人家地里,他都没骂我们。”

  “那就索性等月亮出来吧,我们去找白扁豆。”

  “咧——不知羞。这是女人们的游戏。”

  “有什么关系。”他不在意,“不是说找到白扁豆会白头到老吗?那就是两个人的事了。”

  “那是用摸的,所以才要等入夜。摸到什么就是什么,哪有去找的啊。”明明是他讲给她听的,自己却不守规矩。

  “我们想要什么,就要自己去夺取。听天由命可不行。”他朗声笑着,抓过她的手,却又顽皮地回头眨眨眼睛,“不好吗?”她顿时气馁,他总是这样,用调皮的笑容掩饰霸道。说着冷漠的话语,却用脆弱的眼神牵绊住她,令她无法狠心离开。即使有小小的不甘心,却还是无法逃脱他的掌握。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

  他唱着农人的歌谣,握着林飞的手一同坐在田边,等夕阳落尽,等月亮上来。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明明是帝王之子,却连这种乡间民俗也了解。”闷闷地揪着手边的东西,林飞为自己总是轻易妥协而郁卒。

  “看什么看。”她白他,顺手揪下一个东西打他。

  他躲也不躲,依然定定地看着她,渐渐升起的月光里,眉梢眼角一片柔和。

  “林飞……”

  “嗯?”

  “谢谢。”他突然抱住了她,在这个温热的身体的耳畔,落寞地反复呢喃,“谢谢……”

  “喂,你好奇怪知不知道……”她一下下拿手中的东西敲打他的背,“在谢什么,谢我凶你,打你?”

  他不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她。

  明明欺骗过她,也利用过她,但是她对自己,却还是可以与从前一样。明明不是那么喜欢他,却并没有拒绝他的喜欢……心中有个酸楚的认知,他知道的,那是因为个性大而化之的林飞,对他始终无法硬起心肠。

  不管他做了什么,不管那些事在天下人眼中是对还是错。林飞始终会站在他这一边。所谓重要的人,唯一的人,并不是在你犯错后劝你去自首的人,而是那个会保护你的人。不是和你讲大道理的人,而是即使知道明明是你不对,也还是愿意袒护你的人。

  这就是他想要得到的人……

  一直一直想要得到的人……

  唇边带着困惑的微笑,比他年长很多的女子正看着他,用那种茫然的目光望着自己,却始终和他坐得无比接近。即使知道他是可怕的人,却连一次都没有过,尝试用嫌恶的眼神看待他。

  所以,就算她说“我讨厌你”,他也是……不会相信的啊……

  漫起一个仿佛有什么得逞一般的笑意,在她要说出“好讨厌佛狸这样笑”之前,更先一步地握住了她打过来的手。

  “白首到老的吉兆呢……”

  直到像水一样温柔的话语浸透月光漫在耳畔,林飞才发现,她一直揪着把玩的东西,竟是一根白扁豆。

  如霜的月光下,她竟然一直是和拓拔焘坐在一方白扁豆的田地里。

  缠绵的秋分之夜过去,生活又回复到战争时期的紧迫。

  林飞没有与冯翼相认,因为她已有了更重要的会把她当作唯一的人。只是,偶尔,在偌大的夏国宫殿,远远看到青丝飘逸的冯翼,心中总有某个残缺的一角,不为人知地怞痛着。

  有时那个人也会回眸看她,有礼并温和地笑笑。每到这个时候,林飞就想冲上去,冲上去拉住那双修长的手,告诉这个美丽的北燕太子:你是我哥哥……

  每份感情都有一个位置,无法用其中一份填补另一个缺口。那是自幼在宫中冷漠的人际中长大,对血缘没有感觉的拓拔焘,无法体会的细微渴求。

  对拓拔焘而言,拥有相同血缘的人,都只是障碍。是妨碍他达成目的的敌人,是陷害他于败境的对手。他会用他自己的标准来挑选对他而言“重要的人”。

  因此,他忽略了林飞眼中那一点寂寞的幽微。

  时局是动荡前暂时的安定。

  一切都像冯翼预料的那样,赫连定在准备西迁。而拓拔焘也事先派去使者与吐谷王结盟。只要赫连定走过必经之路,装作招待他的吐谷王便会暗下杀机。柔软的天罗地网,正漫漫洒下。

  拓拔焘与冯翼,各率兵部围绕住环形山谷。以防有任何变化。

  林飞心事重重地随军而行,记忆里的赫连定,就是当日江南舫上化名夏云武艺卓绝的青年。她还记得那个宛如猎豹一样的眼神,那个高傲又带着煞气的微笑。那位勇猛的霸主,真的会败在佛狸手下吗……

  忧心地看了眼马背上的少年,感觉到她的视线,拓拔焘调转过头,“你在担心什么?”

  四野寂静,所有的军士都安静无声地潜伏着。东面是拓拔焘的人马,北面是冯翼守住仅有的退路。被四面包抄的浑谷国绝不敢轻举妄动。是啊,她在担心什么呢。一切应该都没有问题……只是,抬眼看着微红的月。

  “那个人,会这样简单地死去吗?”

  “你太瞧得起他了。虽然他是继慕容垂后,北方最杰出的豪杰。但他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王者。”少年在马背上哼然冷笑。“什么叫王者,我不太懂。”林飞垂眸,困惑地说,“难道要像你这样背信弃义,才是合格的王者吗?”

  “背信弃义?”拓拔焘随即领悟,“你是说当初我和他有盟在先?”

  林飞不语。拓拔焘是借了赫连定的手,杀了先皇取到继位权。赫连定替他背负了刺杀盟国皇帝的罪名,成了北魏诸人的仇敌。如今,佛狸一定要先斩赫连定,也是为了堵住他的口吧。但是,心中那种苦闷的感情,又涌了出来……林飞无法形容,只觉异常焦躁。

  将要开口的一瞬,前方忽然卷起漫天红烟。

  埋伏在外线圈的北魏军,知道是内里动起了手。

  拓拔焘在马背上坐直身体,借着四周的火把望去,夏国军队果然大乱。然而计成的欣喜来不及爬上眉梢,便有探子摸爬滚打地跑着来报。

  “赫连定被抓住了!可是燕国太子却趁机绑走了他!吐谷国王关紧城门,任由夏军与魏军混战!北燕的军队正在撤退!”“什么?”拓拔焘震惊且怒不可遏。

  冯翼竟然阵前怞身,让他独自面对赫连定的军队!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但是带着赫连定一起跑算怎么回事!

  难不成力气活让他做,对方却夹带战果跑掉吗?要是放过赫连定,就等于给自己吞并西秦、胡夏、留下一条不知何时会燃起的火线。何况赫连定与他有密约在先,当初为了取信于他,曾赠与他贴身信物。一旦被张扬开来,他在北魏的根基都要动摇呢。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也要以先取赫连定性命为优先啊。

  “怎么会有这种事!”

  深冷夜色中,混战的山谷里,拓拔焘震怒非常。

  远远传来带着笑意的回应:“要赫连的人头,拿十个城池来换!陛下,再会了。”

  拓拔焘蓦然抬首,就见对面山谷上,隔一道利涯,披裹一袭白色斗篷的北燕太子,正挑眉而笑,挥动马缰,那安放在马后被五花大绑的男子,就是他此刻最想灭于无形的赫连定。

  “冯翼!你竟敢如此对我!”

  拓拔焘追出几步,然而距离看似不远却分踞在两座山谷的道路间中,隔有一个万丈深涯,只能眼睁睁看冯翼把被生擒的赫连定带走。

  “他日江南舫上,早已见识过魏王反复无常不足为信。冯翼生性胆小,先拿一个筹码,请君见谅。”

  微笑回眸,凤眼一挑,在夜风里拱手回缉的燕太子,依旧像初见那日一样,笑如夜光琉璃,璀璨漂亮。

  出兵变成一场尴尬的笑话。

  虽然大败了夏的残余,但夏王却让燕太子捡便宜般地夺去了。空白付出劳力,却没有取到战果,令拓拔焘十分恼怒。回到平凉后,命人去找吐谷国王要一个交代。才知道冯翼本来就与吐谷国君有约在先。自己从头到尾只是落入冯翼的圈套,帮他生擒了赫连定而已。

  “如今从他手中要人,倒要我拿十座城去换。”拓拔焘冷笑,用力按住椅子把手。

  “分明是在刁难罢了。”林飞低语,“你便真拿十座城去换,他也不会把赫连定交给你。”

  “那算什么。”拓拔焘气恼道,“他留着赫连定有什么用。难道我会怕了他吗?”

  “你不怕。你一直都瞧不起他……”

  林飞苦笑,若不是他如此轻视冯翼,又怎么会中了冯翼的计呢。从一开始,冯翼就已经尽量显现他柔弱的一面,在麻痹拓拔焘的防范了。想一想,如果只是空有外表的美丽男子,又怎么会被赫连定千里迢迢从江南一路带回夏国呢。好厉害的哥哥,骗得过两个君主。只是……林飞暗中叹了口气,也是好辛苦的兄长呢……

  “对了,他还只是太子吧,我从来都没有听过北燕王的事。”林飞忍不住问,“为什么会是冯翼在为燕国跑来跑去,北燕王现在……”

  “不要再和我提他!”拓拔焘仍处于在恼怒之中。

  “好吧……”林飞摸过面纱,信手戴上,缓缓退出他的宫室,“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告退了……”

  “飞儿……”

  身后传来乍然惊觉的呼唤。

  “没事。”林飞的身影在夜色里僵了一僵,“真的没事。”

  寂寞地走开,她知道佛狸不是故意的。只是北燕王也是她父亲这件事,盛怒中的佛狸恐怕已经忘了。

  她只想多知道一点关于自己亲人的事。

  虽然心里有着许多不能释怀,但既然知道对方还活着……就在并不遥远的地方,又怎么能忍耐着说服自己不去想呢。而在这么寂寞怅然的一刻,拓拔焘却并不是那个可以与她一起分担的人。

  叹息,再抬眸,林飞突然于这平凉宫殿的长廊上,见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笑容堆面亲切到带出刻意痕迹的男人,穿着侍从的衣饰,正面对面地向自己走来,在交错的一刻,定格,轻声耳语:“太子殿下,想和您见个面。”

  “太子殿下……”林飞轻蹙眉头,抬眼望向这个眼熟的男人,“魏彪,你不是赫连定的人吗?”侍从装扮的男子,赫然就是曾在江南招待过她与拓拔焘的陆园园主。她记得就是此人暗中穿针引线安排拓拔焘与赫连定会面。

  魏彪弓身垂首伺在身后,装作听从命令的样子恭敬地道:“奴才遵命!”

  林飞看看左右,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假装需要魏彪帮忙拿东西的样子,带他一路往前绕过正殿,来到僻静处。

  “小人是太子殿下的人。”魏彪细声回禀,脸上浮起一个奇怪的笑容,“只不过拓拔焘以为我是夏国人罢了。赫连定也以为我是魏国人。”

  “其实你是燕国人。”林飞冷冷接道,“夏国和魏国的主君结盟,会对燕国有什么好处不成。”

  “一山不容二虎,那两个人都抱怀一统北方的雄心大志。不可能结缔下真正的盟约。燕国虽不弱小,却因连年内斗而无力争锋。想要自保,唯有挑起魏夏二国的战火。等他们自顾不暇自然就无力伤燕了。”

  “你说得好听。”林飞沉着脸调转过头,“冯翼带走赫连定难道不是在引火烧身吗?”

  “太子有太子的打算。”魏彪淡然一笑,“那不是小的所能干预的。”

  “为什么要找我说这些。”林飞冷笑,“难道你不知道我与拓拔焘关系非浅。”

  “小人只知道太子殿下让我做的事从来没有错过。”魏彪微笑道,“如今太子人已在平凉,特为见您而来。”

  林飞一惊,蓦然脱口:“什么?他竟敢在这个时候回平凉!”他阵前反悔,带走赫连定,拓拔焘正在震怒。要是被他发觉……

  “正因为这里太危险,谁也想不到他敢在这时回来。”

  林飞喟叹,“此人行事太过冒险……”

  魏彪怅然,“那是您不知燕国内情。很多事,太子不做,也不会有别人做。燕国之势,岌岌可危。”

  “这和见我有什么关系。”林飞不解。

  魏彪惊觉噤声,半晌才讷讷道:“太子传话说……他只想见见离散多年的妹妹……”

  宫城西角的竹林衬着一轮微红的妖月。

  披着白色斗篷的人,正静静地等在那里。

  竹林摇曳,细小的叶片发出轻不可闻的声响,手中微明的灯映亮那人含笑的凤眼。

  林飞怔怔地看着冯翼。虽然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但又总觉得今晚才是第一次见到他,那个有着完美脸型优美眉骨细长凤目的未来王者,以前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魅如春水的柔倦,这一刻,却在狂狷美艳中带出了一国太子的气度。只是当他向她微微一笑时,包裹周身不可靠近的气息便清冷俱散了,一地橙黄的竹林里,他好像还是当日画舫中笑如暖玉的哑巴琴师。

  见她局促呆怔,冯翼笑着招手,“过来啊……”

  听着他柔柔淡淡的嗓音,就像受到蛊惑似的,林飞果然呆呆地走近几步。直到近前,才觉得不对劲地别转过头,不习惯地小声问出:“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

  头顶传来清如流水的笑声,“连拓拔焘都能看穿我们有关系。我这个当兄长的又怎会不知道呢。其实……”他音色绵绵道,“早在江南舫上,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谁了。”

  “哎?”林飞诧异,不由得挑眉抬头,正看到冯翼浅笑盈盈向她望来。

  “你左手背上有颗红豆大小的红痣。当年母后的手上也有这样一颗。父王常常提起,我那失散的妹妹生下来就在同样的地方长着一样的小痣……”冯翼微笑,“不然,我何必刻意当着外人,讲起自己妹妹的事。”

  “他,我是说……”林飞犹疑道,“那个人有提过我的事?”

  “当然呀。”冯翼美目微睁,“父王时时想起这件事,还要泪流不止。有生之年最大的期盼,就是能找回战乱时失散的女儿……”他拉起林飞的手,“你是我们燕国的公主,当然要回到燕国去。”

  “可是,可是……”林飞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一时懵住了。

  “你是怨恨父王丢下了你?”冯翼掀起长长的睫毛,青色的瞳孔若透明的琉璃。高挑的美丽男子,噙着淡淡的微笑又夹带一丝愁苦的模样,诱惑动摇着林飞的防备。

  这是哥哥,如果和他一起离开,就能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了吧。她也就有了父亲,兄长,有了她欠缺的一切缺失。可是,内心某个地方,却在抗拒,抗拒着这么柔软的诱惑……抗拒着这么近在咫尺可轻易获得向往已久的温暖。

  “我、我不能走……”

  忧悒地摇头,说出不太情愿的拒绝。因为要去当燕国的公主,她就势必得抛下佛狸。

  “是为了拓拔焘吗?”冯翼温和地笑了笑。不经意地垂睫,望向单手擎举的雪色灯笼,“那个弑父又不守信的人。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君子。他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那我最好的选择是什么?”林飞按住心口,问这个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妹妹,却到了现在才开口承认的人,“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给过我什么选择的权利!我也不管佛狸对别人怎样。他不是英雄也不是君子,但他会把我当成是最重要的人!至少,他没有想过要拿我当一个筹码。”

  长长的睫羽下,幻色摇动,及地的白衣也随风飘浮。几片竹叶轻轻打转,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泥土地上。

  “就算你是我哥哥!我也不想听到你说他的坏话!就算佛狸利用过我,可是你现在所做的又是什么呢?在这样的夜晚,叫我来这里,利用我们间的血缘,你所要做的又是什么呢!”她不相信冯翼,她不会再随便相信任何人!

  “我所想做的只是带走你。”清清凉凉的音色流金霏雨般地飘渺而来,有人低低地说着,“……因为你是我妹妹。”

  林飞背转过身,眼泪不争气地滑落。

  不想承认被这句话打动了,但她确实是被打动了。

  明明知道危险,还是在这种时候跑回城来,为了见她一面,说要带她离开。如果这样的话,早一些时候,早在那个秋分的夜晚前,对她说,说不定她会动摇的。

  可是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办法抛下佛狸了。

  在那片菜田里。佛狸望着她的眼神,已经让她有足够的自信去相信,她就是佛狸所追寻的那个唯一的人。她是他想要与之白首、与之一路并肩走下去的人,从相遇开始就没有放弃过她的人。无论做了错事,正确的事,都希望得到她认可的人。无论是让她愤怒,还是让她开心,无论说什么也不需要掩饰,因为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太多事,才会结下特殊羁绊的人!

  她怎么会选择去当莫名其妙的燕国公主,而抛舍下拓拔焘呢。

  她望着冯翼,在这一片淡月胧明的光影里,在这一地如盐的月色下。

  蓦地,她走过去,伸出双臂,踮起脚,用力地抱住了他。对方的衣料磨蹭着脸颊带来凉凉的温度,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是兄长的怀抱呢。

  从小的时候起,就期盼着能得到的家人的怀抱。

  可是,现在的她,却有了比起未曾谋面的父亲,更重要的人。就算没有办法不去想、不去思念;就算要一直一直在心里这样矛盾的纠结。她还是无法舍弃拓拔焘,她无法舍弃把她当成最重要的那个看来坚强、却其实也会因为怕死而懊恼哭泣的、高傲又脆弱的佛狸……

  “对不起呢,哥哥。”

  在秀若芝兰的男子耳畔低语过后,林飞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向属于她的领域。

  “我不会让他攻打燕国的!放心吧!”一边跑一边向身后喊着,她无需为冯翼怎么离去而躁心,那个男子既然能进得来,就有他的办法再出去。

  而那道流丽冷澈的注视,当然也被阻决在了林飞的一转身之后。

  为了佛狸而舍弃了最渴盼得到的东西。是不是因为,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其实她早已发现,她最渴盼得到的那样事物……早就已经从佛狸那里得到了呢。

  比起血缘更亲密的赐予……

  被当作不可替代的绝对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