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空布满青灰色的积云,不时飘洒零星雪霰。

  林飞披着厚实的雪裘,坐在窗边拢火烤手。格窗被短棍支起一条缝隙,顺着平坦的院落能够一直看到门口。添置炭火的下人来来回回走了几次,告诉她殿下的军队要到傍晚才会进城。

  北风挟带零星的雪末吹入,染上林飞的发梢,又被手炉中向上升腾的热气融成细小的水滴。

  林飞不在意地随手拨开,想着这是拓拔焘出门最久的一次……足足四个月,她都没有见到他。而第一次同下柔然的情景,却又好像还只是昨天的事……

  “喂!你到底要怎样!”那时,气急败坏的自己扯住马头,委屈地向坐在马背上的小孩子手脚并用地拉扯怒吼:“我都已经按照约定在皇帝面前举荐你了啊。也答应在名义上做你的师傅。可恶,按照约定你要保守秘密,放我离开嘛!”

  马背上的小孩子弯起月牙般的笑眼,低下头,凉凉的指覆盖她因生气而血液急速游走的脸庞,“没错,我要带你离开,带你去攻打柔然嘛。”

  刻意效仿她的语调拉起长长的音,因为是小孩子的外表而令人掉以轻心,却在每每对上他眸中一闪的犀利时,才迟一步地发觉落入圈套。

  “可恶!明明是小孩子,却这么奸诈!我最讨厌寒冷的地方了!”

  然后,即使大喊大叫,即使再怎样不愿意,却被少年以天真的语调抛下一句“那么,崔大人要留在这里陪伴父王吗”而牢牢堵住了嘴,哀怨且不甘地踏上了远赴柔然的征程。

  讨厌的拓拔焘、狡猾的拓拔焘、说话不算数最最可恶的拓拔焘,却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聪明伶俐到唯一可以救她的……拓拔焘。

  并辔而行的一路,是不断升级的争吵。

  “你的目的应该已经达到了吧!那就让我走嘛。”她只想回到温暖熟悉的南方去,而不是留在尔虞我诈的朝廷里。

  “我这么笨!又帮不到你什么!一旦被发现是假的,说不定还会连累你哦。”为了可以顺利逃走,她甚至不惜自贬身价。“但是你叫做崔浩啊。崔浩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过,所以父王会听。”少年微微笑道,“我所想要的,也只不过是这个名字代表的意义而已。”

  无法忍受自己只是他人眼中这种程度的替代品,林飞气急败坏地说道:“那是以前!我没有师父的才智,只会弄臭崔浩这个伟大的名字!让神话消失!”

  “不会的。”少年傲然地揪住缰绳,在被薄暮涂染的一片金色里,粲然一笑,“因为我会让你不败的神话继续下去。”

  精致妍丽到稍显柔弱的五官却有着极度自信骄傲的风采,系在发上的夷人装饰,在风里摇摇荡荡发出好似回音一样清凉的声音。因为美丽而格外魅惑使人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可是、可是就算是这样,她又为什么要平白无故被他利用呢。

  向往自由的自己,凭什么要听从这个根本不被皇帝喜欢的年幼孩子吩咐,甚至不惜成为他的同谋,和他一起去打仗呢。

  “因为我需要你。”

  接下来,打动人心的,是否其实是这样一句呢……

  平顺的眉微挑,大小适中的眼望来,用好像全世界最期盼某人的目光望着她的人,声称需要她的人,从以前到以后,都只有这个叫做拓拔焘的少年。

  无法放开用力握住她手指的手,无法放开体温比她更低凉的少年。因为那样做的话,与其说是背叛,更像是就这样把他抛弃了一般……

  “如果……如果你死在柔然,我是不会救你的哦。”青纱罩面的少女微偏过头,如此别扭地说道。

  “如果崔大人遇到危险,佛狸一定会去救你。”少年微微地笑着,认真地说出分明就是虚假的话语,却还是有着让听到的人会怔忡陷落的魅惑……

  于是在军队遭遇了流沙的那一刻,小小的皇子的马因一马当先而误中圈套的那一刻,当某个人夜晚独自巡察却掉进枯井的那一刻……会再二再三义无返顾把手伸向他的这个自己,简直就像是真的被下了蛊一样呢……

  星月微凉的晚上,她最后一次救起他时起,好像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再一样了。当少年别扭着说出“你可以叫我佛狸”的时候。他们之间的空气,竟也随着远去的流沙而消弭。

  “那么你就……叫我林飞吧。两个人的时候,叫我林飞。”不好意思来而无往,她勉强地如此说道,并且多余地补充:“既然我们是站在一边的,以后有什么事,就大声叫我好了。”

  交换了名字,是否等于交换了某种契约?

  林飞不知道。

  她所清楚的只是作为一直待在拓拔焘身边的人,看到了他如何运筹帷幄使柔然受到重创而已。

  少年所具备的并非骄傲,而是出于对自身的了解,所拥有的自信。在班师回朝后,他如愿以偿引起皇帝的关注,进而被封作北魏太子。而举荐有功的“崔浩”,也加倍受到了王室的礼遇。

  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年少的拓拔焘的胜利,是因有崔浩在暗中帮忙。而能够使人臣服也是王者的条件之一。所以并不会有谁对此多加质问。

  只有林飞明白,自己只是个笨蛋而已,然而每每因这种挫败不甘到想要离去,就又会撞见少年幽深的眼眸中无言的挽留。

  这个在幕前唱戏的傀儡,究竟还要扮演多久?

  深色门帘在失神的一刹被骤然掀起,有人挟带满身零星的雪花一阵风似的卷入。清清朗朗地唤出久违的称呼:“林飞,我回来了。”

  就这样……总是一再不经意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皮肤变得粗糙,手掌和脸上均留下冻伤的痕迹。不断增高的身体据说继承了母亲的体质而无法长成肌肉纠结雄壮强健的威武模样,但也因挺拔而变得更显秀颀。而窝囊地坐在这里的自己,却像停止了生长,没有任何改变的轨迹。

  “死小孩。”她咬牙切齿地迸出声音,转瞬掐住对方的脖颈,“你走的时候怎么说的?不是说最多两个月吗?竟然留我一个人在宫里!天天面对你家老头!他对我问东问西,问得我头痛如斗,只好骗他说我要著书立说,才终于躲了个清闲。”林飞狠狠瞪着拓拔焘,像是没有个交待,就要再度扑上去嘶咬一番。

  “天寒地冻路上凶险,你体质不好,不宜远征呀。”眉眼秀丽的少年笑吟吟地说道。

  “借口!以前你怎么不怕我体质不好!一定是看我没有利用价值了,就想把我抛到一边!”捧着脸颊,林飞陷入自怨自哀的悲恤。

  少年却浅笑着转移了话题:“我带了个人回来哦,你一定很想见。”

  正想回以清高傲慢的言语,却顺着拓拔焘的指尖,见到了被抬进来的这个人的脸。眼珠骤然瞪到无限大,第一反应是哇哇叫着反手抱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少年。

  “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竟然真的找到他啦。”

  少年微笑着环住靠近自己的身体,拼命汲取这个身体传来的气息。摸着那手感十足的光润青丝,不太在意地随口说:“我也只是顺手捡到而已。”

  “喂……”

  被白色布条缠成一圈圈像僵尸一样横放在地上的人,终于受不了地翻起白眼,“师妹,你现在是不是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数年未见的感动重逢,小师妹不是应该喜极而泣扑入他怀中吗?喜极而泣是有了,怎么会扑到旁边那个蛮子怀里?

  “哦。说得也是。”林飞斜着眼珠蹲下身,万分怀疑地拽了拽白布的一角,惹得被白布包裹的人大声呼痛,“师兄啊。”她忖疑地看着他被白布裹缠的身体,迟缓且不确定地说道:“三年不见,你好像变白了耶。”

  “废话——”寇谦之大怒,“我身受重伤,险些就到地府陪师父下棋去了。”

  林飞好奇地瞄向拓拔焘,“你们怎么遇到的?他怎么会伤成这样子?”

  拓拔焘正要开口,门外来了通禀的侍卫,说大王听闻殿下回来了,要他与国师同去觐见。

  “你还没有去见陛下?”听到拓拔焘竟然是直接回府,林飞略感吃惊,心念一转,不觉又有点小小的得意。

  少年不快地看着她,“见到师兄心情这么好?”

  她咭咭笑道:“不告诉你。”

  眼看两个人要并肩而出,寇谦之连忙抗议:“别把我像停尸一样停在这里啊!”

  “等回来再帮你啦。”林飞笑嘻嘻地叮嘱,吩咐下人把他抬到床上去。

  “那层白布不是说揭就能揭。”拓拔焘抛回一个安抚的眼神,“我进宫请个御医。”

  不顾寇谦之抗议依旧,二人钻入马车,任由侍卫驱车进宫。

  “师兄到底怎么了?”坐稳之后,林飞自然先问这件事。

  拓拔焘无言地转头,用手拉扯住马车窗帘的一角,肩膀轻微怞动连续起伏。

  “不会吧。”这个城府极深的家伙竟会为一个不熟的人难过至此?林飞纳闷地探过肩膀,却见这小子竟然幸灾乐祸地笑到泪意盈睫。

  “说啦!他到底干了什么蠢事!”

  “他偷看凉国公主洗澡,被打得皮开肉绽。”拓拔焘不再逗她,如实禀明。

  “果然蠢到毙。”连同情的余地都没有,林飞满头黑线,真丢脸,“他竟然会闲到……哎?”猛地嗅到不对劲的气息,林飞挑去一缕怀疑的视线,“你不是三下柔然吗?怎么会救到身在凉国的他?”

  “嘘——”拓拔焘以指封唇,眨眨眼睛,“那是个秘密。”

  “可恶。竟敢藐视我!到底我们谁是师父!”伴随林飞的咆哮,话题的重点被机敏的殿下轻易转移。而听着身后不时传出的各种响动,负责驾驭马车的侍卫心惊胆战地寻思:啧啧——原来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崔大人是妖狐化身勾引帝王的弄臣。连太子都不放过要大小通吃耶……

  青灰色的砖石嵌着巨大的花纹,浮雕的盘龙环绕着殿内等间高耸的立柱。

  兴趣缺缺地听着拓拔焘与他爹闲话家长,林飞低头数着飞龙的脚爪,一面疑惑地歪头想,为什么不管哪国皇帝,都要自命真龙天子,爱好这种怪兽图腾呢。

  “国师以为如何?”

  猛地被皇帝抛来这样一句,林飞慌忙收敛心神,将涣散的目光游移飘往拓拔焘所在的地方。

  “崔大人神通广大,几有通神之异能。在路上就告诉皇儿父皇定是为南下一事忧心。”拓拔焘有意无意地瞥了林飞一眼,予以警告。

  “这个问题啊……咳咳。”林飞抱了抱拳,开口就是,“刘裕……”

  “刘裕已死,儿臣和国师都以为,正是出兵大好时机。”生怕林飞连刘裕死了这种大事都不知情,拓拔焘只好殿前抢话,显得极无风度。

  林飞讪讪地摸摸鼻子,不情不愿地扁扁嘴,“邻国居丧不宜吊伐嘛……”她小声地说着,心虚地避开拓拔焘用力打来的眼色。

  而从太子时期就蒙受崔浩教导的皇帝,则对崔浩有着无穷无尽的信赖。当下颔首,表示会重新考虑。

  退出大殿,少年秀丽的容颜笼罩着淡淡的陰悒。

  林飞奇怪地窥视他,“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没什么。”拓拔焘淡淡地答,“你先回去吧,我想起有件事还要面禀父皇。”

  “你要劝他南下?为什么?”林飞不爽,“难道你就这么喜欢打仗?”

  少年面对冷峭如月的面孔,漾起了永远只向某一人展露的消尽残寒的笑颜,“你怎么忘了?”他说,“我得向父皇讨个御医,给你师兄治伤啊。”

  “对哦,那么分头行动。”林飞不疑有他,痛痛快快地伸手,想像对小孩子那样拍拍拓拔焘的头,却猛地想起他早已长到不再会被她顺利拍到的高度了。手指停在空中,寻思着究竟要拍哪里好呢,少年却心事重重的样子,已经径自转身离去。

  停在空中的手,空虚地落在了体侧。

  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虽然以前也有偶尔故意不按佛狸的要求去做的情况,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如此分明的感觉到,佛狸很介意……

  “哈哈!”

  被白色布条包裹成茧子的毛毛虫道士躺在床上,听完自皇宫回来就哀叹不止的林飞的苦恼,当下忘了满身是伤的欠扁大笑,“原来师妹这国师当得也不轻松。”

  “你才知道。”林飞恨恨地瞪他,“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找你,就是为了快点交出烫手山芋——轮你也当当看啊!”

  “什么进退两难,我看你根本是乐在其中嘛。”受伤也无法改变一个人嘴贱的个性,寇谦之多年没碰到吵架对象,看着林飞生气的脸简直不亦乐乎。

  “哼,凉国公主怎么没把你这张嘴也缝住。”

  “怕缝上后就听不到我的惨叫了吧。”寇谦之满头黑线,“噩梦、噩梦,为兄有生之年绝不踏上凉国!那个女妖公主,简直太可怕了!”虽然长得是美了那么一点两点三四点……

  “那你和佛狸是怎么遇到的?”林飞没兴趣打听凉国的公主,只好奇原本该在柔然的拓拔焘是怎么跑北凉去的。

  “详情我也不清楚。”被林飞一瞪,寇谦之甚感委屈,“我当时命悬一线,只等那妖女说剥皮就一命呜呼……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感觉有个人进了帐中,和公主聊了几句,接着再醒过来,就跑到那只什么狸的马车里了。通过这些天赶路中的共处,师兄我深感此人绝非善类。我看……”

  门帘一挑,进来的人悠哉浅笑,“既然我绝非善类,那我带来的大夫恐怕也不是好人。李御医啊,看来这次让您白跑了呢。”

  “我说笑的……”寇谦之盯着拓拔焘身后能救他一命的白胡子老头,努力在眼中挤出两点星光。

  拓拔焘留下御医给他治伤,和林飞一起漫步而出。

  “原来你请了李御医。”林飞高兴道,“都说他是魏国第一神医,想必师兄应该平安无虞。”

  “林飞想不想去江南呢?”

  低头想着心事的拓拔焘,却扯到了无关的话题上去。

  “你带我去江南?”林飞错愕,“真的吗?”

  看着少女惊喜的神情,少年展露满意的微笑,“现在还有些冷,但等我们到了江南,就会赶上早春了。”

  “但是陛下怎么可能让我随便离开呢……”想到这里,林飞不禁为之气馁。

  “没关系。”拓拔焘低头走了几步,任由枯枝薄雪在脚下发出吱吱响动,他蓦然回首,挑眉提议:“我们偷偷去!”

  “真的?”林飞眼瞳一亮,“就像私奔那样?”

  “嗯。像私奔那样。”

  “……比喻似乎欠妥呢。”过了半晌,小女子才歪着圆圆的脸,检讨用词不当。

  “有吗?”心不在焉的少年则仿若无事地说着,握紧手中更为纤细的另一人的手指,“林飞和我是一边的对吧。”

  “是啊。共犯嘛。”林飞的心已飞到温暖的江南,满心期待地眯起爱笑的双眼,“我们何时动身,怎么走?路线计划好了吗?不会被陛下发现吧。师兄呢?嗯,他的伤一时好不了,就先留下吧。银子要带多少好呢。过惯了奢华生活的我可是吃不了苦头的哦。走水路还是陆路,我一定要多带几件厚衣服。佛狸?”半晌才意识到身畔的人久久未曾接话,林飞诧异地转过头。

  天空堆积残暮如血,拓拔焘孑然一身,披一件暗绿大氅。神情萧索地遥望皇宫,不知在想些什么。束发的带子系着佩饰随风飘舞,似曾相识的画面,却少了当初相见时少年唇边狡狯的笑容。

  心底的雀跃被不祥的预感封冻,林飞不安地唤道:“佛狸?”

  “啊……”少年恍然回眸,“怎么?”

  “只是突然……”

  “突然?”

  “没、没事。”她窘迫地垂下头,不知如何解释突然攫住自己的不安。

  他就站在身畔,是只要伸手就可碰触的距离。为何会有那样奇怪的错觉,就像佛狸将要一个人赶到遥远的……她再也无法接近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