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太太病了。或许是装病的,总之她整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说自己快要死了。

    舒曼如觉得自己不能再在江家住下去,必须暂时回娘家。

    可万万没想到,她回娘家后,竟更加烦心。

    因为老妹舒琳琳正沉浸在甜蜜的恋爱中,直嚷着要结婚,这一天,她甚至从巴黎订了一件漂亮的婚纱,如孔雀开屏一般在她面前展示她的幸福。

    她的幸福本就令舒曼如触景伤情,但舒琳琳随后说出的话语更伤人,“姊,你快跟婆婆搞好关系,否则我怎么嫁人?”

    “你嫁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啦,我们是姊妹,却要嫁入同一户人家,如果婆婆对你不满意,就会连累到我和阿澈的婚事!”

    该死的,她这才想起,妹妹舒琳琳那个爱得死去活来的男朋友,就是江冼的弟弟江澈!

    那一对欢喜冤家情路坎坷,终于能够在一起,可不能因为她这个姊姊破坏了他们婚事。

    “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呀!”她都快焦头烂额了,每天与阿冼通电话商量解决方案,可却都一无所获。

    “放心好啦!事情总会圆满解决的。”舒琳琳倒很乐观,“我跟阿澈之前那么艰难,现在不也在一起了吗?姊姊你一向自信满满,怎么这会儿倒垂头丧气的?”

    “你跟江澈哪里艰难?”她不服。

    “阿澈之前还怀疑我是姊夫的情妇呢!结果我们照样冰释前嫌,雨过天青啦!”舒琳琳很得意。

    “哼,小朋友的小误会而已,岂能跟我比?”舒曼如白了她一眼。

    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女佣在门外高声说:“大小姐,有客人来访!”

    “客人?”舒曼如一怔,“是谁?”

    她这些日子在家闭门不出,拒绝了所有朋友的来电,怎么还有人来拜访。

    “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子,或许是大小姐旧日的同学吧?”女佣回答。

    “难道是麻衣?”舒曼如连忙草草梳了梳头发,披上外衣下楼见客。

    那女孩子站在客厅里,背对着她,一头秀发长及腰间,宛如一幅画。

    她正在欣赏房中的盆栽,纤纤素手轻抚花叶,指尖没有涂任何颜色的蔻丹,呈现自然粉红的指甲却越发显得晶莹可爱。

    那不是麻衣,但又觉得她的侧影很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对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一张文静的面孔有种不张扬的美丽,像墙角静静开着的幽兰。

    “大嫂。”舒曼如听见她如此叫。

    “你是……”

    “大嫂恐怕是不认得我了吧?我们只在你结婚的时候见过一次。”女孩子温婉地说。

    “你是采儿?”对,她就是江冼的小妹江采儿!

    天啊!怪不得她会认下出来,只因那一面太匆促,她已完全没了印象。

    “采儿,你到哪里去了?家里的人都在找你,你知道吗?”这女孩子一声不响地离家出走,今天居然冷不防地出现在她的家中,到底为何?

    “大哥和二哥已经找过我了,”江采儿回答,“他们也知道我现在住在哪里,怎么,他们没告诉家里吗?”

    “没有耶。”这兄弟俩在搞什么鬼,找到了失踪已久的小妹,怎么也不跟父母说一声?

    “不过我倒听说了家里最近发生的事。”江采儿微笑。

    “呃……”她不禁脸红,“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笑你呢?”江采儿的回答令她感觉奇怪。

    “高兴?”她不解。

    “大嫂,我可以帮助你。”

    “帮助我?”这话更让她大吃一惊,“你……你有办法劝妈妈回心转意吗?”印象中,江太太一直讨厌这个狐狸精生的女儿,怎么会听她的劝?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江采儿自信地回答,“大嫂,现在你就跟我回一趟江家吧,我不想一个人回去。”

    “当然,可以。”她现在也很怕回江家,但为了将来的幸福,只好壮起胆子了。

    “大嫂,你好漂亮,”江采儿突然意味深长地说,“我曾经……嫉妒过你。”

    “嫉妒我?”她听得一头雾水。

    “但现在已经不会了,当我听说你跟二哥的事以后,我只觉得我们同病相怜。”她深深地望着她,似有一阵失神,然后轻轻道:“我们走吧!”

    舒曼如看着言行举止都十分怪异的江采儿,虽然怀疑她是否真能帮得上忙,但也怀着尝试的心理与她一同回到江家。

    此时,江太太正在餐厅郁闷地喝粥,见她们两个同时回来,怒得几乎要把粥打翻。

    舒曼如缩在角落里不敢说话,江采儿却神情自若地走过去叫道:“太太!”

    “你怎么回来了?你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江太太喝道。

    “太太放心,我这次回来,只是为了跟你说几句话,并不是想搬回来。”江采儿微笑地回应她的问题,“至于曼如姊,是我叫她回来的。”

    “我跟你有什么话可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江太太意识到情况的诡异。

    “我想求太太您答应曼如姊跟大哥离婚。”

    “哈,真奇怪,你也来多管闲事?你是见我们江家遭难,来看笑话的,是不是?”

    “江家有我爱的人,我怎么会这样歹毒?”

    “那你为什么要叫你大哥离婚?”

    “大哥既然做了对下起大嫂的事,自然应该离婚。”

    “我没有听错吧?是你大嫂红杏出墙,勾引二叔,你居然说是你大哥的错?”

    “大哥另有心上人了。”江采儿淡淡说着。

    “什么?”江太太不禁一怔。

    “大哥另有心上人,想必二哥已经向你提过这件事了。”

    “你怎么知道的?”江太太诧异。

    “我当然知道。”

    “就算你大哥曾经有过别的女人,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他结婚以后就没有出轨过!”

    “太太,你知道大哥的心上人是谁吗?”

    “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如果大哥也有过一段不伦的恋情,那么太太你也不能责怪大嫂了。”

    “不伦的恋情……”

    “如果他爱上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这算不算不伦之恋?”江采儿眼中有一种奇异的光芒闪过。

    “什么……”此言一出,不止江太太,就连舒曼如也目瞪口呆。

    “现在你们知道我离家出走的原因了吧?我只是为了避开他。”

    “你胡说八道!”江太太气得瑟瑟发抖。

    “想看证据吗?”

    “你有证据才叫见鬼!”江太太气恼地嚷着。

    “那就请跟我来吧。”

    江采儿转身就走,身后的两人只能半信半疑地跟着她,只见她悠然步上三楼,推开江皓的书房大门,拉开台灯下的抽屉,手中顿时多出一张照片。

    那照片上头,是一个少女的背影。

    江采儿背转身子,轻轻将衣衫拉下肩头,臂上赫然呈现一粒红痣。

    江太太瞪着照片,半晌阖下拢嘴。

    “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我没有撒谎了吧?”江采儿缓缓说。

    “你……”江太太气急攻心,顿时瘫倒在沙发上。

    “妈,你还好吗?”舒曼如连忙上前搀扶。

    “我好命苦哇!”江太太顿时大哭,“作孽哦!作孽哦!我怎么生了两个这样的儿子呀!老天爷干脆杀了我算了!”

    “你只要答应大嫂跟二哥的婚事,外人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江采儿冷冷地望着哭泣的她,“否则明天报上会多一条惊悚的家族丑闻!”

    “你说什么?”

    “如你所想,我在威胁你。”温柔的少女说出不可思议的话语。

    “你……”江太太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妈!”舒曼如手脚大乱,忙掐她的人中,帮她按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放心,她生命力很强,死不了的。”江采儿只是站在一旁袖手旁观。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舒曼如嚷道。

    “她害了我母亲一生,我这样说算便宜她了。”江采儿轻哼。

    “你根本不是想帮我,你是在利用我气她!”舒曼如狠狠道。

    “我如果只是想气她,对她道出真相就行了,何必叫你来这儿?”

    “你……”她自认看不透眼前古怪的少女,“你到底想做什么?”

    “大嫂,我是真心想帮你。”江采儿蹲下身子,真诚地看着她。

    “我们之前完全下认识,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说过了,因为我们同病相怜,都不能跟自己最心爱的人在一起。”

    “你是说……你也爱阿皓?”她震惊透顶。

    “呵呵,是啊,很变态,对不对?”江采儿涩笑,“但我们初识的时候并不知道彼此是同父异母的兄妹,等到知道的时候,我们已经相爱了……”

    “你们……”她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感情,但眼前少女哀伤的神情,竞让她不禁感到同情。

    “曼如姊,我会帮你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不想让你当他的妻子。”江采儿轻叹一声,“我不想让一个不爱他的人,当他的妻子。”

    即使不能相守,也希望心上人身边有一个真正爱他的人。她忽然被眼前这名少女的痴心打动了。

    相比之下,她感到自惭形秽,她口口声声说爱江冼,可她又为江冼做过些什么?

    除了气他,扰得他全家不得安宁之外,她又给他带来了什么?

    只怪自己太任性、太自私,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所以这是自作自受,不能与江冼顺顺利利地在一起,也是上天给她的惩罚。

    看着沙发上昏迷不醒的江太太,她匆然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些理智的事了。

    “采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舒曼如幽幽道,“不过,我不需要你的帮忙,请你回去吧!”

    “你不要我帮忙?”

    “放心,我会跟阿皓离婚的,会让他有机会遇见一个真心爱他的人。”她浅浅一笑。

    “可这个恶女人扬言要把你彻底赶出江家啊!你跟二哥的事……”

    “她就算再可恶,也是阿冼的母亲,”她望着江太太低语,“阿冼不会希望自己的母亲出事的。何况她一直对我很好,我也不想再惹她生气。”

    在江采儿疑惑的目光中,她想到了最好的解决方法。

    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

    签了离婚协议书,让律师寄给江皓之后,舒曼如独自提起行李,打算到国外散这一次旅行的目的地,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一向与她亲近的妹妹。

    坐在人群熙攘的机场大厅里,她突然觉得落寞。

    原来,人在任性的时候真的比较快乐,一旦做出理智而隐忍的行为,就会如此痛苦。

    怪不得多数人会选择任性,做一个自私的人。

    但她不是生活在小说里的主角,可以把调皮捣蛋当个性,无所顾虑地游戏人间,她必须考虑到现实才行。

    她这一定,所有的麻烦都解决了。皓可以找一个真正的妻子,冼可以摆脱她的折磨,江家可以恢复安宁,妹妹舒琳琳也可以顺利嫁给江澈,不会因为她这个姊姊而遭到连累。

    惟一不能解决的,大概就是她的痛苦吧?

    还有她对江冼的爱,强烈又沉重的积在胸口,不知多少年以后才能散去。

    但意志坚强的她,应该可以忍受这一切,学习独自忍受。

    当初就是因为痛苦无处宣泄,她才把婚姻当作报复的筹码,可惜恶作剧越演越烈,直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了一群人的痛苦,她可真是个害人精啊!

    她戴上帽子和大大的太阳眼镜,不想让路人发现她的忧伤。

    飞机就要起飞了,她忽然很想打一通电话给江冼。

    她没有跟他告别,这段爱情如果就这样终止,似乎太让人不甘心了。

    但她又不敢跟他说再见,因为他一定不许事情发展成这种地步。

    那就默默打一个电话吧,就算什么也不说,只是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犹豫地按了电话号码,总算接通了他的手机。

    手机里传来一首歌曲,她听了,伤心地闭上眼睛。

    那歌曲,是用来代替铃声的,免得打电话的人一直听到枯燥的嘟嘟声。

    当初她发现手机可以有此功能,便怂恿他自网路上下载歌曲。

    他乖乖地听了她的话,却拿不定主意该挑哪一首。她记得当时他们把那个网页的歌曲全都细细听了一遍,忽然有一首歌吸引了她的注意。

    不,应该说是歌曲中的一句歌词吸引了她——缘尽于此,不止是命运的错,还有我的错。

    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忽然刺了她的心尖一下。

    世人总把不幸归咎于命运,却很少反省自己。

    她就是那种从不懂得反省自己的人,所以,这一句她应该要好好的听听。

    于是,她帮他选定了这一首歌,就是为了打过去的时候,让自己经常听见,好提醒她。

    现在,她又听见它了,这一刻,她有种落泪的冲动。

    可奇怪的是,熟悉的旋律似乎不止在耳边回响,还在附近的某一个地方响着。这首歌竞变得如此有名,有这么多人都下载来当铃声?该不会是……她一惊,猛地抬头。

    头一抬起,心跳突然漏跳了一拍。

    她发现江冼就站在不远处,那回响的铃声就是从他那里传来的!他居然追来了,追到机场来了!她一心瞒着他要离开,原来,存心要找她的人,迟早还是会找来的。

    她连忙关上手机,把帽子压得更低,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他发现自己。

    然而,一切动作皆已于事无补,他对她的身影太熟悉了,目光梭巡一圈之后,准确地落在她身上。

    “小姐,我掉了东西,请问你看见了吗?”他走过来,忍不住叹了口气说。

    “我没有看见……”她战战兢兢地答。

    “东西就掉在你坐的这个位子上,你一定看见了。”他坐到她身边,凝望着她。

    “我什么也没看见,你……到底掉了什么?”

    “我的心。”他丝毫不觉肉麻地说,“如果你不还给我,可能就会把它带上飞机了,而我就会变成一个永远失意的男人。”

    舒曼如没料到只是几句话,就能瞬间把她惹哭了,她摘下眼镜,不顾形象地抹去眼泪。

    “逃犯居然还有脸哭?”江冼伸手将她搂进怀中。

    “我不逃还有什么办法?”她抽泣地答。

    “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我不要再当害人精!”

    “傻瓜,我已经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比我逃跑还更有用?”她不信。

    “那当然,两全其美,不,四全其美!”

    “四全?”

    “对呀,可以让你我在一起,可以让大哥获得自由,可以让妈妈点头答应,可以让你妹妹不受连累嫁入我们家,惟一遗憾的,就是世人可能还是会说一些闲话。”

    “什么方法?你什么时候想到的?之前怎么没告诉我?”她抬眸,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在撒谎。

    “我昨天想到的,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不跟我商量一声就要溜走,害我这个方法差点儿没办法实施。”他轻拍她的粉嫩小脸一下。

    “我怀疑你这样说只是为了骗我回去。”她努努嘴。

    “小姐,如果你发现上当受骗,可以再逃一次呀!反正脚长在你身上,我又不可能囚禁你。”他调皮地贬眨眼,“怎么样,敢不敢跟我回去验证一下那个方法?”

    “有什么不敢的?”

    最后一丝曙光照在她身上,她因为心中千千万万的不舍,决定要尝试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