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抱歉,让你久等了。临走前被沈叔抓去开了个会。”黄光磊在好友身旁坐下来,向吧台后的酒保招了下手。

    “没关系,我没等太久。”宋辉煌笑笑。

    “你吃过饭没?”

    “我在家里吃了才出来的,你呢?”

    “嗯,跟沈叔开会时吃了点东西。”黄光磊把西装外套脱下来,往椅背上一挂,领带拉松,先吁口气休息一下。

    前阵子他很忙,宋辉煌也很忙,所以哥儿俩很久没自己出来喝点酒,聊聊天了。

    这间小酒吧位在宋辉煌家后方的一条小巷里,走纯美式酒吧的风格,一进门就是一条长长的原木吧台,厚实而古朴。吧台后方是整片藏量可观的储酒墙,酒保在吧台间穿梭,随时为坐在前面的客人送上新酒。

    虽然酒吧里有提供爆米花、烤马铃薯皮一类的下酒小点,却不正式供餐,所以他们并没有摆桌椅,一切以吧台和高脚椅为主,算是一间小而美、极有西部风格的小酒吧。

    黄光磊点了一份热狗和烤马铃薯皮填填肚子,菜单递给宋辉煌时,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

    一切搞定,酒保过来在他面前放了个空杯,酒枪咻地一声将杯子填满金黄色的液体。黄光磊举起啤酒杯,畅快地饮了大半杯,然后惬意地舒口气。

    黄家人的体质是天生的千杯不醉,这种淡啤酒对他来说就像水一样,喝再多也不怕。

    “恭喜你升官了。”宋辉煌和他碰了下酒杯,文雅地啜了一口。

    “恭喜你发财了。”黄光磊就豪放多了,仰头咕噜咕噜喝掉另外半杯。

    酒保再过来替他把啤酒杯加满,第一杯解了渴之后,接下来喝酒的速度就慢多了。

    他转头看着好友,“你那间视讯公司转让的事都处理好了?”

    “几个月前就弄好了。”宋辉煌笑,“我们太久没出来聊天了。”

    “也是。”他们顶多就是在手机里问候两声,算算过去几个月来真的碰不到几次面。“可见我被那些叔叔伯伯操得多狠。”黄光磊咬牙。

    “怎么,不是升官了吗?”宋辉煌啜口调酒。

    “就是升官才狠。我业务部主管坐热不到两个月,就要把我调去行政部门;说的好听是‘业务管销的部分你懂了,接着来玩玩人事行政吧’,然后我下个月就要去他办公室干名为‘特助’实为‘高级工读生’的苦差了。”

    宋辉煌轻笑。“沈先生真的很器重你啊!”

    “什么器重?沈叔太不够意思!竟然跑来拍拍我肩膀说,他家儿子‘志不在此’,要我有‘心理准备’。喂,我们家自己也有生意好不好?”

    王叔叔的那对双胞胎更不可能了,那两个宝里宝气的家伙,逻辑观和那美若天仙的繁红婶婶一样……呃,有创意。据说两个人已经发下豪语,长大之后要去当茶农,天天种好喝的茶叶给妈妈喝。

    毕大哥和婉姊的小孩是不可能了,他们自己英国的事忙不完;而表哥表嫂的孩子还小!

    有没有搞错?后生晚辈不是拿来这样操的,OK?他们要不要干脆整栋公寓有家业的人全丢给他接?

    “那堆叔叔伯伯表哥表姊都不是好人!”黄光磊重重说。

    宋辉煌大笑,用力拍着他的背。

    “别!我现在对人家拍我的背有心理障碍。”黄光磊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抖掉。

    宋辉煌摇摇头又笑了好一会儿,突然长声一叹。

    “阿磊,我们也走到这里了呢!”

    想一想,黄光磊也有些感慨。

    “是啊。”

    曾经是两个瘦弱又被排挤的小孩,一个是“外籍新娘的儿子”,一个是“偷人家玩具的小偷”,两个人都是团体中的边缘人,如今也走到这个地方了。

    不敢说什么功成名就,但是两个人的未来还算清朗明亮。

    “小湘怀孕了。”宋辉煌突然说。

    “真的假的?”黄光磊对他刮目相看。“恭喜了。”

    “你知道吗?我最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爱她?”宋辉煌转着手中的酒杯深思道。

    如果换成其他人,听到这句话八成会以为他们俩感情生变,宋辉煌准备跑路之类的。不过黄光磊这个死党不是当假的,如果阿煌说他在想为什么会爱上陈九湘,那就真的表示他在想为什么会爱上她而已。

    “我也很怀疑,那女人跟只母猴子似的——”

    “喂!”

    “对不起。”

    宋辉煌给他一个白眼,自己都没挑他那个阴同学了,他倒来挑自己心爱的小湘。再怎么样,她们两个人比起来小湘起码还像个正常人。

    阴同学这几年下来,确实是比学生时代不恐怖一点,然而那是因为宋辉煌看过她“更恐怖”的时候,所以有比较级。如果让一般人来看,阴同学无论怎么看依然离“健康、正常”的标准很远。

    阿磊有一次是很骄傲的说,他那口子现在已经过着平常人的生活了,但是在宋辉煌来看,他还是觉得阴同学怎么看都——很阴。

    “我问你,你是怎么爱上阴同学的?”宋辉煌突然问。

    黄光磊一愣。

    “怎么爱上的?好像也没什么怎么爱上的,就是有一天她就在那里啦!”

    “总有一个原因吧?天下女人这么多,你的身边尤其多,比她美比她媚的女人更多,为什么你就独独爱上她?”

    黄光磊于是很认真的开始思索起来。

    他的思路从五岁开始,一直往前流,流到他们二十八岁的现在,许多以为淡去的记忆,如今一一被唤起。

    “我发现佛洛依德那家伙还真是有点道理。那家伙什么东西都推给童年,现在想想,我人生中的许多决定,还真的跟童年经历有很大的关系。”他苦笑。

    “哦?”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两个长得特别瘦小,所以常常被一个叫什么‘虎头’的孩子王欺负?”

    “嗯。”

    “那个虎头长得比同龄的小孩都高大,身边带着一票党羽,在我们圈子里算是很威风的人。当时有几个隔壁班的女生把他当英雄一样崇拜,一天到晚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啊!”黄光磊突然用力拍了下台面。

    “怎么了?”宋辉煌不禁侧目。

    黄光磊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为什么他一直以来都不喜欢像花圆圆那样的女生!因为她让他想起小时候围在虎头身边,睥睨看着他的那些傲慢的漂亮小女孩。

    所以他总是对这种风云人物身旁的女孩子避而远之。即使在他已经长得高健强壮,自己也变成风云人物的同时,他依然不喜欢那一型的女生。

    和她们比起来,小女鬼完全是个异数。

    她胆小,怯懦,好欺负,某方面来说就像小时候的他自己。

    虽然高中时期他对她非常凶,其实潜意识里他对她的懦弱充满了保护欲,他想让她明白——你要勇敢起来!只有你自己勇敢起来,别人才不会欺负你。

    当时他并不明白阴丽华并不为这样的生活所苦,这样的生活是她自己的选择。当时的他,其实在对话的人是他自己,童年的那个黄光磊。

    就因为如此,他对阴丽华总有一份特别的情绪,一种“除了我谁都不能欺负她”的占有欲。

    就因为如此,她不知不觉中占据了他整个思路,让他在重重的花枝招展中,只看见了她一个人。

    黄光磊突然笑了起来。

    “这一切都是阴谋,某人从五岁就开始的阴谋。”他感叹地拍拍老友的肩膀,“从五岁起,她就密谋策画让我只能爱上她一个人。”

    宋辉煌模模糊糊地有些懂,又不是很懂。

    “你呢?”黄光磊喝了口啤酒,对他挑眉。

    “差不多跟你一样,只是不是从五岁开始。”宋辉煌轻叹。在他的世界里,第一个真正无条件的、热情的对待他的女孩,也是陈九湘。

    某方面来说,陈九湘解救了他,不只是从他们初见时那群流氓学生的手中,也是从他自小到大一直挥之不去的自卑感里。

    “这些女人啊……”黄光磊摇摇头。

    两个男人一起叹了口长气,再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妈妈说有一年你们回去为花圆圆上过坟?”宋辉煌眉一挑转移话题。

    他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

    “我还以为你已经记不起来这个人了。”宋辉煌好奇道。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两个小时候常常相约去闯鬼屋壮胆?”黄光磊的脸色阴晴不定。

    “当然记得。”当时两个天真的小孩以为,只要他们不怕鬼,虎头就更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我那个时候还说,我要去证明世界上没有鬼!”

    “所以呢?”宋辉煌挑了下文秀的眉。

    “阿煌,”他惨痛地拍拍好友肩膀,“这个世界上有鬼。”

    宋辉煌大笑。“天哪!这么有趣的事你竟然从来没提过,我们两个也没那么久没见吧?太不够意思了!”

    “因为我只想把它越快忘掉越好。”黄光磊叹了口气,然后把花圆圆的事说了一遍。

    “被鬼缠?真的假的?”宋辉煌还是很难置信。

    “相信我,如果换到五年前,有人跟我说这个世界上有鬼,我也一定跟你现在的反应一样。”现在他知道了,小时候他们去闯的那些鬼屋不见得没鬼,只是它们大概都像小女鬼一样,拚命在暗处里喊“好烫好烫!不要过来!”,然后祈祷这个臭小鬼赶快离开。

    辛苦你们了,各位鬼屋的主人,我不是故意的。黄光磊深深忏悔。

    “老天……你的下半辈子大概会很精采吧?”宋辉煌犹自不敢置信的轻笑。

    “我真的宁愿不要这种‘精采’,真的。”黄光磊第N度叹息。

    “你有选择啊!”宋辉煌直笑。

    两个男人沉默一下……

    “……好像没有。”过了半晌,黄光磊说。

    宋辉煌笑,拍拍他的肩膀。“我想也是。”

    “你有吗?”

    宋辉煌想了一下,轮到他叹气。“应该没有。”

    “我想也是。”

    两个人互视一下,又笑了起来。

    他们当然有选择。他们可以选择放下,然后走开。但是——

    这世界上到哪里再去找到这些可爱又可恶的小女人?

    算了,还是乖乖认命吧!

    两个人互碰一下酒杯,饮尽彼此毫不后悔的选择。

    “喂,你和那个陈九湘快结婚了吧?”

    “嗯。对了,陈九瀚和石丹琪听说早就去注册了。”

    “所以那两个女人都销出去了?”

    “可以这么说,干嘛?”

    “谢天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