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大早,他奉了三位女主子的命令,背起菜蓝子,顶着飞扬的乱发,含着辛酸的泪水出门买菜——

    好吧!或许他形容得太夸张了一点,真实的情景是他叼着香烟,脚下趿着拖鞋,施施然在晨风中散步,顺便买点材料为晚上的盛宴做准备。

    今晚两位女主人的另外一半主动提议要前来聚餐,低三下四的小男佣就得开始兢业业,设想着如何让客人宾至如归。想像中的用词虽然谦卑,他浪拓不在乎的表情可看不出任何紧张样儿。

    “范。”维箴叫住他。出外买菜,他忠实又无业的二主人自然跟随在后。

    “干什么?”袅袅烟圈呼出齿关,模糊了他的脸。

    “昨天夜里……”她语声略歇,显得有些许迟疑。

    “夜里怎样?”他的拖鞋跑进一颗小石头,立刻举高脚来晃一晃,摇出扎脚的物体。

    “……没有。”她摇了摇头。

    “待会儿买几颗地瓜,我们下午烤蕃薯当点心好不好?”他临时起意,兴致勃勃的问道。

    维箴不答腔,闷闷的斜瞥他一眼,忽然哼了两声,迳自走了开来。

    “你不喜欢吃烤地瓜?”范孤鸿追上去,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轰得一头雾水。

    “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她忿忿的丢下一句质问,埋头往前苦走。

    “什么样子?”他莫名其妙的赶上来。

    “别碰我!”她甩掉他握上来的手掌。

    “你想拍堂定案,总得把罪状公告下来吧!”

    “漠不关心!”她霍地止住脚步,气恼又挫败的瞪他。“你的罪状就是漠不关心!你故意对你所接触到的人、事、物表现出于已无干的样子,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关你的事,仿佛左邻右舍、甚至我在你面前被车撞了、被雷打了,你也不以为意,仿佛……仿佛你随时都打算抽腿走人!”

    范孤鸿的颊关节紧了一紧。他确实随时做好离去的盘算。但是现在——连他自己都有些错乱了。

    “这些事情的确与我不相干,你希望我佯装出满腹关怀的假象吗?当面关心背面笑的本事,在下功力不足,暂时还做不出来。”音调极端无情。

    “如果你天生冷酷,我也就认了。问题是,你并非真的全然不关心啊!”她低喊。“你并不像你自己故意表现出来的那样不经心。每当有任何事件触动你的心,你体内那个司掌冷酷神经的范孤鸿就会跳出来,强横的命令自己不准产生心灵上的共鸣。你是‘故意’叫自己不要理会的。为什么?难道目前为止你所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值得你放下武装,真真切切的去关怀吗?”

    他也沉下脸。“你想指责我……”

    “没错!”她抢在前头轻吼。“我就是在指责你作假!装模作样!人面咫尺,心隔千里!”

    她精锐的观察力,令他第一次正视她的观察力。他一直以为维箴绝少涉足尘世,生活范围仅局限在学术的领域里,对于人心的百转迂回必定不太了解,遑论加以猜测或掌握,然而,他却忽略了一件事——潜心做学问的文者往往拥有常人无法媲拟的敏感度。

    她说得对,很多事情他并非不在乎,而是故意不要去在乎。但,那是因为他终将游走天涯啊。他徒然去在乎、去干涉、去撞乱一池春水,而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又算什么有情有义?与其留下残缺的心意,不如一开始就收敛起无用的慈悲。他只想尽可能的降低他离去时所造成的伤悲。

    而她却反咬一口,指责他没肝没肺!

    “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维箴也顾不得自己的反应是否太八点档,反正脸儿一撇,拒绝与他讨论下去。“我提出这些感想,并不是要求你站出来为自己辩驳,而是希望你能改变态度,起码把你的关心形诸于外。无论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的建议,言尽于此!”

    收兵走人。

    范孤鸿真的火大了,她噼哩啪啦吼完,自顾自走了,也不听听正反两方的意见,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辩论比赛。

    “等一下。”他大步追过马路,尾随进入小公园。

    维箴不理他,迳自拨开低矮的灌木丛,想穿越小公园到后方的草地。

    “哎啊!”树丛里有人!她一跤扑跌下去。

    “怎么回事?”他心头一紧,连忙追过来扶起她。

    躲闪在草丛里的绊脚石眨着惊慌罪疚的眼睛,静瞅着两个大人瞧,食指含放在嘴巴里。

    “强强。”维箴稳住身子,迅速扶起小男孩,牵到外围的空地检查他有没有受伤。“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阿姨差点踩到你。”

    “又是这小鬼。”他悻悻然的咕哝。“我们三个可以每年在公园里召开纪念同乐会了。”

    幸好维箴忙着检视小家伙,没听见他的暗诽,否则少不得又是一顿排头。

    “你的脸!”她轻触小家伙颊上的淤伤。

    强强被火触到一般,飞快别开脸,遮住浅浅的青痕。“撞到了……不会痛。”

    “我看看。”他下场干预。

    强强显然比较崇拜他,一见到偶像出马,怯涩的小脸流转几圈红晕,并没有躲避他的探看。

    “你在哪里撞出这块淤血的?”淤青印在强强的颧骨上,看似碰击到某种硬物。

    强强畏缩的摇头,食指啃咬得更厉害。

    “在很黑很暗、四周看不清楚的地方,对不对?”他固执地追问。

    小男生回开视线,点头。

    “撞到椅子或桌角对不对?”

    小脑袋停顿半刻,轻轻又点了几下。

    “苏格拉底还好心地帮你舔一舔,对不对?”

    红潮泛滥得更离谱,这会儿他连头也不用点了。

    维箴眼中漾着惊异随即被了然所取代。其实她早就猜到了,方才主动对他提起昨夜的异事,只是为了证实而已。

    “强强,你为什么三更半夜跑到阿姨家的地下室?”她柔声轻问。

    小家伙用力摇头,不回答。

    “强强,你乖乖告诉阿姨,阿姨不会生气的。”她轻抚小男生的脸颊。

    强强抿紧嘴角,有如打定了主意绝不招认。

    维箴按住他肩膀。“你要相信阿姨——啊!”

    强强忽然使劲推开她,力道之猛险险害她蹲低的姿势失去平衡。范孤鸿及时伸手稳住她,同样为小家伙激烈的反应感到意外。

    一丝悔意和歉疚从弱小的脸庞飞掠过去。强强的身形顿住,小嘴巴蠕动一下,似乎想道歉或说些什么,突然涌上来的泪水却洗掉他发言的勇气。

    小小身躯霍地拔腿,远远跑离他们。

    强强好像不太对劲。她怔怔思索着,终究还是参询他,“究竟怎么回事?我总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很重要的事,而我却无法掌握。”

    “你问我?”范孤鸿白她一眼,不太爽快的直起腰。“怕是问错人了,我刚才还被人家臭骂成‘没心没肺’。”

    “小器。”她嘀咕着。

    “还骂我,你自己好到哪儿去?”他心有未甘的追讨公道,准备一雪适才被枉陷的奇耻大辱。

    “你说什么?”她防卫性的回看他。

    “我说,你自己还不是半斤八两。”他也有一肚子抱怨,急待抒发。“遇到敏感的问题就静静不吭声,屁也不敢放一个。”

    “你——”维箴差点被他的粗鲁话气死。

    “难道我说错了吗?”他挑衅的回问。“好,现在换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对其他人的投入程度?你为什么希望我对现在的环境培养出认同感?你,高维箴,为什么希望,我,范孤鸿,对你身边的人事物产生感情?你没说出口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我……我……”乍生的赧红犹如火云洗月露,扑满她整头整脸。“我……我不跟你说了。”

    维箴扬起高傲的秀鼻,效法千百年来女性的优势退场。

    只要把囤积良久的心头话畅吐出来就好,至于斗嘴争意气的结果谁输谁赢,并不重要。

    她是个大女生,输得起一、两次。

    希罕!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浪荡江湖十余载,上门的访客是好心善意或是存心踢馆,范孤鸿多少摸得出九成八。此刻耸在门口听两尊巨像,他不敢保证一定有踢馆之心,然而人家倒是明白流露出对他持保留态度。

    关于男人的第一件事——其实他们体内仍然根植着浓厚的动物性,若发现自己的领域遭来路不明的同类侵入,那么抓摸到死也要挖清对方的来意,这无关乎幼稚或成熟与否,纯粹是雄性本能的展现。只要感受到领域有被窃占的危险,说什么也容不得外来者栖息下去。现下,人家就是来探他的底了。

    “您好。”其中一个他并未见过的男人颔首为礼。“我们和叶夫人约好了今晚前来用餐。”

    “老纪,他是个杂役嘛!当然知道我们会来访。别忘了我们今晚的菜肴就是他负责打点的。”彭槐安干脆俐落的挑明。

    关于男人的第二件事——他们与女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举凡女人遇见或听说另一个美女,非得亲眼会会、评比一番才能满足好奇心;而男人也是一样。

    他见过彭槐安,也明白这家伙相当排斥他的存在。同为男性,他可以理解对方的防戒心。不过凭彭槐安的架式实在不需要担心太多,相信任何男人都不会轻易向一九0公分高的大块头寻寡,更甭提夺其所爱了。

    至于纪汉扬,从外表来看,人们会误以为他比彭槐安更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仪表看起来既文明又有教养,让人如沐春风,但嘴角和眉心的严厉细纹泄漏出他严苛无情的线索。

    看似温和的纪汉扬。表里同样嚣张的彭槐安。他领教了。

    这两个男人各自带来适当的“伴手”,显然深谙另一半的习性。

    彭槐安从门侧挤进去,直接走入客厅,醉死人的温柔微笑挑扬着他嘴角。

    “嗨。”桂花盆栽捧送给大美人,雪白的花瓣犹沾着水露。

    “哇,好漂亮。”双丝轻呼,愉悦的红潮让整张俏容更形娇艳,一时让人分不清是花比人香,抑或人比花娇。“你怎么晓得我正在学做桂花甜酱?”

    纪汉扬就不同了,先礼貌的向他点了个头示意,才走进室内。萌萌的双腿缩在纤躯下,头也不回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喏!”中型牛皮纸袋拎高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效法姜太公钓鱼。

    “什么东西?”她随口问问,并没有接下来。

    “我大学时代写的财务分析报告。”

    “哎呀呀,那怎么好意思呢?”前倨后恭的谄笑眯弯了她双眸。“来熟朋友家里还带礼物,你真是太客气了。”

    礼貌话说归说,牛皮纸袋照样抢进手,以免他临时改变主意。

    下星期要交的财务报告终于有着落了!

    维箴正巧从二楼下来,瞧着两位贵客送给继母与妹妹的好礼,嘴角不禁含着艳羡的笑。早晨她与范的那场舌战太伤元气,需要一些祥和之气来冲化脑内的郁闷之气。

    “吃饭了。”纤纤柔荑蓦地被牵进他手里。

    本来她应该拉长脸继续和他呕气的,可惜肚子空空,脑袋跟着怠工。况且她也学不来女人最擅长的冷战策略,再适时耍上几招嘟嘴、斗气、撇娇什么的,还是继续当她老老实实的高维箴吧!

    “你已经煮好了吗?”

    “嗯。”范孤鸿漫不经心的拉着她,带头走进厨房。“你不吃葱,所以我另外炒了一份芥兰牛肉,待会儿不要吃错了正中央那盘爆葱的。”

    这代表某种变相的求和方式吗?

    “好。”她温驯的点头,温驯的入坐,仿佛觉得自己也收到一份贴心小礼。

    范孤鸿继续穿梭于餐厅和厨房之间,端出精心烹调的美食。双丝事先嘱咐过他,访客之中有来自香港的朋友,因此他特地烤了一大块西式小肋排,整治出东西合璧的菜色。

    叶家的餐桌座位图有异于正常家庭的状况。当家里有访客前来,她们通常舍厨房的小圆桌不用,直接移师到餐厅较正式的方形长桌。桌首主位除了年纪最小、资格最老的萌萌,没有任何人敢抢着坐。以往萌萌对面的座位由双丝占领,但现在已顺利移交给纪汉扬,男女两主各据其位,有模有样。长桌侧边,双丝和维箴面对面落坐,继母大人的身旁为爱侣彭槐安。

    今晚比较让彭槐安纳突起的是,他的对面,亦即维箴身边,另外摆置一副餐具、一把椅子。

    “你们家男佣也跟我们同桌吃饭?”他出身财阀世家,主从之分甚严,理所当然无法认同她们的纡尊降贵。

    维箴一愣。“对……对啊!”她不禁偷偷瞄向范孤鸿,瞧瞧他老大有没有被激怒的意象。

    刷!白光亮晃晃的闪过,一块小肋排从莫名其妙的方位飞进彭槐安盘子里。一把牛排刀吞吐着锋刃的银光白龙,在他颈项边缘徘徊。

    “桌上的小肋排总需要本佣人服侍,帮你们边吃边切嘛。这位大哥有意见吗?”范孤鸿温和的开口,锋利亮眼的刀刃在他五指之间转支,简直像中学生耍笔杆一样,溜得不得了。

    “现在忽然没有了。”彭槐安瞪他一眼。

    “萌萌,府上每餐饭都吃得这么惊险刺激吗?”纪汉扬感兴趣地望向桌首。

    “吃饭时间还好。”萌萌好整以暇的啜口热茶。“他刚洗完澡,光溜溜的在家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比较刺激。”

    “卟——”彭槐安立刻被开胃汤呛到。

    “你吃东西放慢一点,没人跟你抢。”双丝作势要起身绕过去拍抚他。

    “叶夫人,请坐,这种小事交给‘佣人’负责就好。”范孤鸿漾出大大的笑容,看起来积极又热心。他抬起巨灵掌,砰砰两拳重重捶在彭槐安背心。“彭先生,您舒服多了吧?”

    舒服到足以飞往极乐世界报到了。

    男人的报复心真是可怕!维箴偷偷咬手指甲,祈祷彭姓受害者符合他皮坚骨粗的外形,不至于两拳毙命。

    “好啦,小朋友,别闹了!”威严的萌萌出面主持正义。“大家坐下来,开动!”

    待范孤鸿在她身侧坐定,维箴忍不住轻声咬他耳朵。

    “我告诉过你对彭先生要礼貌周到,你老是冒冒失失的。”

    “我有啊!”他回以无辜的一瞥。“你没看见我还帮他切小肋排?”

    唉!顽石。而且还不只他这一块。她无奈的瞄觑着两位对面而坐的大男人,只能摇头叹气。

    彭槐安端坐在另一头,静静观察他们俩半晌,忽然有所得。

    “我觉得维箴变漂亮了。”准继父慢条斯理的发言。

    “哦?”她一愕,然后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脸颊。“会吗?”

    “对!以前不管何时看到你,你都一脸‘忧头结面’——”

    纪汉扬忍不住刺耳的皱起眉头。

    “抱歉。”他痛苦的告知每个人。“彭先生最近正在学台语。”

    “谢谢你,发言人。”彭槐安讥诮的瞅他一眼,继续发表高见。“你向来愁眉苦脸、满面愁容的,难得皱眉头的注册商标不见了。怎么着?透露一点吧!你谈恋爱了?”

    “没有啊!哪有谈什么恋爱?”维箴羞郝得几乎理进盘子里。

    “唉,女孩子家长到花样年华,难免会情窦初开,有什么好害羞的?”彭槐安爽朗的摆摆手。“比起萌萌,你还算晚熟呢!”

    叶家两名女儿找到对象,他比任何人都额手称庆,因为那表示他的阿娜答双丝夫人离“责任已了”的目标又更进一步,他们俩的婚事也就指日可期,哈哈哈——

    “我……真的没有。”维箴困窘的扭拧餐巾纸,暗示范孤鸿帮忙解围。旁人对于她感情生活的询问向来让她招架不住。

    记号收到!

    “彭先生,想不想再吃一块小肋排?”他和蔼可亲的问,牛排刀又拿在手指间绕转。

    彭槐安看看他,再瞄瞄维箴,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鲜花配牛粪,唉!”不胜欷吁。

    “你讨厌。”双丝竖直柳眉,在桌子底下踢他。

    纪汉扬望向桌首的大当家,偏生萌萌一脸兴味盎然的表情,看戏看得很过瘾,丝毫没有介入战局的打算。他若再不出面制止,这顿饭吃完之后,八成会二死二伤,剩余两人安然无恙——至于全身而退的人,当然就是他和萌萌了。

    “范先生以前服务过哪些单位?”他明智的切入正题,先探对方来路。

    “这里跑跑,那里走走,居无定所,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丰功伟业。”范孤鸿焉会不知两位侠客的来意。他的背景其实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然而太早泄了底,也赚不到称头的好处,做人还是保留一点比较好。

    “那么,范先生通常从事何种性质的工作?”

    “找。”他简单明了的回答。“我只负责跑跑腿、找找东西。”

    “徽信社?”彭槐安扬了扬眉。

    他翻个白眼。“不了,谢谢。我对于跟踪外遇、拍照抓奸的三流把戏不感兴趣。”

    “这可有趣了。”彭槐安微微一笑。“除了徽信社,或者私家侦探,我想不到还有什么行业与‘找东西’有关。”

    “彭兄,这也难说,或者范先生服务于公职也不一定。”纪汉扬拉口。两人搭一唱,合作无间,招招比划向他的要害。

    “好说,我唯一吃过的一顿公家饭,是我高中毕业舞会的那晚,因为酒醉驾驶被人民保母请进拘留所喝茶聊天,直到酒醒为止。”他欠了欠身,礼貌的推开椅座。“我进厨房看看饭后甜点,苹果派应该烤得差不多了。”

    第一回合,猎物在猫头鹰的包夹下全身而退。

    两个男人的脸上现出佩服之色。

    他们还是啥都没问到,只除了知道范孤鸿起码高中毕业。

    “从这家伙的举止来看,他较为熟悉欧美国家的生活形态。”彭槐安在女士面前一点也不避讳,直接向桌首的同盟低声发表心得。“他使用刀叉的习惯,对食物菜色的选择,甚至讲话音调都带有强烈的西方色彩。”

    “他提起的高中毕业舞会,也不像发生在台湾。”纪汉扬更有精确的做出结论。“可见,范先生最底限从高中开始就已脱台湾,萌萌,你好像提过,范先生曾经写过一张履历表,待会儿借我看看吧!”

    “不必麻烦。”萌萌四平八稳的喝一口牛尾汤。“我敢打包票范照实填写的资料不多,留着也没用处,我看完就随手扔了。”

    纪汉扬蹙起眉头。“难说,或许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相信我,你想从一份连年龄栏都乱填的个人资料表挖出宝来,只怕很难。”萌萌好整以暇的擦拭嘴角。

    “他怎么填的?”双丝漾着好奇的甜笑。

    “简简单单三个字——‘够老了’。”其他项目更不消提。

    “这种来历不明的男人你也敢录用,还供他住宿。”纪汉扬露出责怪之色。身为一家之主,萌萌的警觉心特别高张,怎么会……

    “时势所趋,不得不为也。”萌萌重重叹了口气,眷恋的再喝一口美味好汤。

    两个男人登时啼笑皆非,归根究柢,全是肚皮作怪。

    维箴瞧见大伙交换意见,忽然觉得不太舒服。虽然事情与她无关,她仍旧感觉——被冒犯了,犹如被背后议论的主角幻化成她本人。

    “我想,大家这样小心翼翼的防范着范,其实多此一举,他若真要对我们不利,早已找到一百次动手的机会了。”她细声细气的加入讨论。

    “我可没有防着他。”双丝赶紧澄清自己的无辜。“范把家里打点得妥妥贴贴,我感激都来不及了。”

    “没错。”萌萌慢条斯理的接口。“一个范孤鸿足够抵用众多工人。两位男士不觉得你们近来帮忙修水管、换电线的次数减少了?”

    难怪他们俩紧张兮兮的,生怕自己身份下跌,尊贵的男主人定座被篡夺。三双美眸谴责性的集中在他们脸上,两个男人登时成了众矢之的。

    “我们只是表达适度的关心!”彭槐安立刻为自己抱屈。

    “关心我们还是关心自己?”萌萌一针见血。

    纪汉扬只得苦笑。“都有。”

    “总之,我们得确保他没有恶意才行,待会儿请三们女士坐壁上观,尽量别妨碍我们。”彭槐安拉下脸来插口。“效法一句李总统的明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和老纪会继续努力。”

    “那是老蒋说的!”四个人异口同声地纠正港仔,比大合唱更悦耳。

    “老蒋说什么?”范孤鸿的嗓音适时在餐厅入口响起。

    这一趟从厨房绕出来,他手中托着一盘港式烧卖,热气腾腾,显然刚从蒸笼里端出来。

    “好香。”双丝眼睛一亮,笑咪咪地软言求他。“你一定要把食谱写给我。”

    “成。”他为每人的碗里分派了两粒,才绕回自己的座椅就定位。“桂冠冷冻烧卖,各大军公教福利社均有出售。”

    “噢。”双丝立时气短。

    维箴清灵的眼眸梭巡过在场的主客,准继父放下酒杯,似乎准备进行第二波攻防战。即使他不出手,准妹婿那一关也不好过。她郁郁的垂侈眼睫,忽然放下小叉子。

    “我吃饱了。”

    “你还没开始吃。”范孤鸿的眉头成结,锁定她整盘满满的食物。

    “我吃不下。”她的情绪似乎跌落谷底,愁眉苦脸的老毛病终于发作了。“各位慢用,我先回楼上休息。”

    这可奇了。范孤鸿搭着椅背,不解的目送她聘婷移往二偻。前十分钟她的情绪依然正常,后十分钟就变了调。他进厨房后仔细听了一下,两个男人咬耳朵的内容也没什么得罪她之处,她干嘛一副乌云罩顶的衰尾相?

    “你们慢慢吃,我送一份晚餐上去。”他丢下餐巾纸。党鞭不在,吊儿郎当的气质又显现出来。

    “我们的小肋排没人服侍了?”彭槐安怪声怪气的取笑他。

    “自己切!”

    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摸来一把水果刀,刷!准确钉进彭槐安前方的桌面。

    刀柄兀自微微晃着,像煞了他嘲讽的笑弧。

    “吃啊!”他拎起一口烧卖放进嘴里。“嗯……不错,台湾的冷冻食品越来越可口。”

    维箴静静躺在床上,盯住天花板,不理会他。

    “吃一口试试。好歹也是我亲手加热的,给点面子吧!”他舒服的倚着床着柜,窃据香榻的二分之一空间,偌大托盘搁置在大腿上,今晚的每样菜色都盛了一小碟放在里头。“嘴巴张开。”他捏着蟹黄烧卖,递到他唇畔。

    维箴兀自沉思着,下意识张嘴吃掉。

    “我总觉得这样不好。”她悠悠轻语,频蹙的神情显得若有所悟。

    “对。”他耸了耸肩,又夹起一筷牛肉放进嘴里。

    “你也这么认为?”她一骨碌坐起来,喜异的望着他。

    “差不多。”他含糊应道,反正任何问题一概应是准没错。

    “范,你有同感最好。其实你也知道,我们对于你的来历真的所知不多,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幸好萌萌开通,愿意破格录用你。”她委婉地分析给他听。“尽管认知不深,我们也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可是……可是彭先生和纪汉扬终究是经过风浪的企业家,若要他们对你平白放下成见和戒心,实在不太容易。”

    “你理他们!”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看得真开。”她愁思愀愀的盯视着床单。“将来纪、彭两位先生和我们结成亲家,只怕容不下你呢!”

    将来?他还未顾虑得如此之远。

    “他们容不下我,还有你。你愿不愿意保荐我?”他故意挤眉弄眼地逗她。

    “你——”她羞恼的瞪了瞪眼。“人家是认真的,你还开玩笑!”

    “好了好了,算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他廉卑的喂她一口炒牛肉。“否则维箴小姐建议小的怎么做才好?”

    她踌躇的瞟他一眼,迅速垂下头颈。后头肤光赛雪的美景尽收他眼底。

    “不如……”她顿了一顿。“不如你坦白告诉我你的背景来历,也好让我……让他们安心,明白你没有歹意。”

    “嗯,好。啊?什么?”他忽然回过神。“你刚才说什么?”

    “你根本没有听进去!”她恼了,翻开被褥,忿忿跳下床。“我懒得和你耗时间。”

    “抱歉,抱歉。”餐盘搁摆在床头,他连忙探手,拉回翩翩飞去的蝴蝶。“我很有诚意!真的。”

    她别扭地坐回床沿,瞧也不瞧他一眼。

    “这女人!迂回百转这几多折,归根究柢还不是她自己想知道?哪来这么多闲话。”他自言自语的呢喃,偏偏故意用她听得见的音调。“不过,这样也算有进步了,起码她肯形诸于言语,总比以前闷声不吭好得多。”

    “你说什么?”她沉着脸质问。

    “没有。”范孤鸿无奈的摊摊手。“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对于他是否说实话,她并无十成的把握。然而,只要他愿意坦承,她便愿意相信。

    “你究竟是做什么的?”她轻吐心中的一大疑惑。“傻瓜也看得出来,你决计不只是个厮役下人。”

    范孤鸿吁出一口长气。“方才在餐桌上我并未说谎,我的职业专门负责‘搜寻’,任何人、任何事,只要价金谈得拢,我就负责把雇方所需要的物品找出来。”

    “不论区域、种族、事项?”她很好奇。以前从没听过有人专司找东西的,好像是一门颇多彩多姿的营生。

    “嗯哼。”他爽快的点点头。“把这汤喝掉,否则别想我继续发表演说。”

    她乖乖依命。“那你跑到我们家做什么?”

    重点来了。

    范孤鸿趁她啜饮汤品之际,迅速估量着应该如何作答。目前,最切身的前提是——他要不要信任她?

    每个人都知道,他必是有所图谋而来。但“知道”他有目的与“确定”他有目的是两回事,一个处理不好,她很可能认为,过往种种亲密友好全是他佯装出来的,目的在于骗取她的信任。

    天知道,他不是。即使原来真有此意,在看见她之后,在与她共处之后,在了解她纯美率真的本性之后,一切虚情假意化为乌有。

    他喜欢她,或者,或者也有一点点爱她吧!他从来没有爱过人,实在无法确定沉潜于心底的那份悸动是否能够称之为“爱”。但他可以该死的肯定,他不愿让维箴心伤。

    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诳骗她,叶家并非他的目的,他需要在办事找个地方栖身,因此才挑中她们。如此一来,“双面谍”或“两面人”的罪名可免。

    可是……他实在天杀的不想欺瞒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短路了,徒然让消逝已久的道德良知冒出来作怪。他只有肯定一件事——他,永远不愿再隐瞒她,即使为了自己的考量。

    告诉她!心底明亮的那方阵营隐隐躁动。相信她不会见责于你,相信她会谅解,相信她愿意明了你是出于职务所需而混进叶家。

    相信她!

    “为了一幅画。”范孤鸿冲口而出,不给自己以悔的机会。“叶家藏有一幅陆游的花鸟膺品,当初完成这幅仿画的作者之父要求我帮忙把它找回来,我就是为了这画作才混进叶家。”

    长指搅拌着意大利肉酱,状似漫不在乎,其实他身上每一块肌肉皆绷得死紧,随时等待她惊愕、失望、伤心难解的落下玉泪,指责他是个心存不轨的骗徒。

    “陆游的仿画?”维箴好奇的斜歪着螓首。“如果只是伪作,绘者父亲那么急着找回来做什么?”

    她好像不生气。范孤鸿的余光打量她几眼,决定再给一点时间培养伤感的情绪。

    “画者本人罹患癌症过世,他的父亲为了纪念爱儿,希望找回唯一一幅让他睹物思人的作品。”

    “原来如此。”维箴果然红了眼眶,不过她按拭眼角,接下来的话反倒让他成了吓着的那一个。“唉……父子连心,太感人了!我明天就叫萌萌把假画交给你。”

    他愣住。

    “什么?”问得小心翼翼的。

    “我以前就说过,家里的艺品字画都交给萌萌负责看管,也只有她知道东西储放在哪里。”她耐心的解释。“今天晚上家里有客人,不好把萌萌从访客身旁拉开,所以等她明晚腾出时间,再把那幅画找出来,让你带回去交差。”

    “真的?”他仍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道你刚才骗我的?”她瞪了瞪眼眸。

    “不,不是。”该死!他这辈子从未如此困窘过。“我是说,你……你不介意我……我为了找画才接近你们?”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她温柔的轻触他臂膀。“你不辞辛苦来到我们家操持劳务,只为了帮助一位绝望的父亲,这份情操值得褒扬!我相信你没有歹意。”

    她真的不在意。突如其来的松懈感,强烈得几乎令他晕了。

    她不会愤怒,不会喝骂,不会指着大门要他滚蛋。

    心里一隅千年不化的冰霜解冻了。他从不曾亲身接触过无条件的信任。怔忡间,她仿佛赐给他一项千金难换的重礼。

    虽然她依旧将他的动机设想得太过高贵,但,管它的!维箴愿意接纳他,这才是至紧至要的大事。

    “谢谢。”暗哑的嗓音从她浓发间飘泄而出。

    “可是,”维箴怯怯推开他,密密锁上他的眼。“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是不是代表……你……你……”

    她未出口的心绪,范孤鸿听在耳里,看在眼里,荡漾在心里。许许多多张面孔转绕着他脑海——有她,有小强强,有叶萌萌,有陆双丝,甚至有那只烦人的苏格拉底。

    后院庭树的落叶应该清扫了,满地枯枝若交给她们三人打理,只怕力有未逮;强强看起来永远满腹心事,他尚有几件发人疑窦的细节未得到解答;那只蠢狗的块头越来越壮硕,过不了几个月三名女人就拉不住它;还有,家里的厨具该换新的了。

    家里?叶家老宅竟然成为他脑海中的“家里”。曾几何时,这几张面孔,这一片山竟交织成他平静生活中的全部。

    即使维箴不问,他当真走得开吗?

    “二十世纪未,全球间有一种相当方便的送货服务,称之为‘国际快捷’。”海盗般放浪的微笑勾弯了他嘴角。

    “不要笑我。”她别扭地捶打他,觉得自己实在主动得太没有女人味。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悲伤与快乐,误会与了解,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范孤鸿满足地想,他很幸运,遇见一位不知道如何误解别人的女子。苏大胡子说得好,乐莫善于如意,忧莫惨于不如意。

    而他,很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