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到凡尘俗世之後,夏攻城很认真地开始处理「後事」。

    在人间厮混了许多年,他有些累了,短期内只想暂时回归山林,过一点清静优闲的日子,因此财物房产对他们来说都是多馀的了。

    尽管如此,要抽身却不是那麽简单。他仔细盘点了一下,赫然发现自己著实累积了不少身外物。

    一千四百多万的现金存款、两间公寓——包括目前居住的这一栋,债券、股票、基金若干,事务所三分之一的股份等等。

    要如何处理这些财物委实令他伤透脑筋。他的凡躯出身於一家孤儿院,无父无母无亲戚,平时又没有多少谈得来的同学朋友,一时之间要找个人把他的遗产交付出去,还真想不出半个对象。

    他盘算了几日,终於做好定论。

    会计师事务所的股份就平分给两位合夥人。

    目前居住的公寓和半数存款,留给了文雅若,算是……呃,学长照顾学妹的精神。

    至於另一间公寓、存款、以及其他有价证券,想了想,他决定留给秘书李小姐。

    回复灵通之後,他从李小姐的眉宇之间看出了青紫色的晦气。这是「鳏寡之兆」,表示她在近期之内即将丧偶。

    从他有限的认识里,李小姐和她丈夫的感情非常恩爱,七、八年内就生了三个小孩。她丈夫只是一个寻常的上班族,两个人一起工作来养家活口,还有四百多万的房贷要缴。待她先生过世之後,她的生活势必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人的命数交由天定,他无法替她改变什麽,只能留给她这些实际的财物,助她早一日渡过难关,走出丧偶的阴霾。

    等他安排好种种事宜,再把遗嘱交给律师处理,一个月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

    ※※※

    星期六,到公司加半天的班回家,开门,关门。

    打开玄关的穿衣柜,眼一扫,衣架的排列是七公分、十五公分、四公分、二十公分换言之,一团混乱。

    停顿两秒,冷静地挂好西装外套,往客厅里走。

    他的室内拖鞋端端正正放在地毯边缘二十公分处,另一双的右脚则在电视前面,左脚则在窗台上——尽管它们若不是穿在脚上,就应该摆在他那双拖鞋的旁边。

    他换上拖鞋,绕过两只大纸箱,三只中型纸箱,一只行李箱,曲曲折折来到卧房前。

    打开,没人。

    他仍然神情镇定,除了额角有一点抽动。放下公事包,拉开穿衣间的门准备换衣服——

    白色跟黑色的衬衫挤成一堆,西装与长裤混杂成一气,放领带的抽屉不翼而飞,袜子没有一双成对。

    他看著天花板,深呼吸一下,掉头离开房间,直直走向隔壁的书房。

    「玉京子,我对你的要求不多,只希望你维持基本的生活整洁,白天在家闲著没事的时候,也可以顺便打包一些衣物和书籍,有空我们就可以载到慈济功德……」

    话声戛然而止。

    书房里,大大小小的抱枕堆满地,拼成一张缤纷的抱枕床。娇娜的人影陷在满山柔软当中,睡得正酣!

    没入抱枕堆中的人儿,两唇微分,轻轻吐著气息,唇瓣犹如刚烤好的草莓蛋糕,粉透绵软;紧致的脸蛋因睡眠放松,颊上染著嫣红色的光晕。她身上只穿著一件他的大衬衫,因为翻动而露出一大片雪胸及玉肩;怀中搂著他睡惯了的大枕头,鼻头在睡梦中抽了一下,复又埋进白枕之中,仿佛从他的味道里找到了无尽的安全感。

    他悄没声息地来到她身畔,盘腿坐下。

    她的生活习惯落入现代人的眼中,无疑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评价,然而,看著她酣然甜睡、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世界上的纷纷扰扰突然间变得完全不重要。

    给她一堆抱枕,一缕春阳,她就能安然自在地生活著。

    他渐渐明白自己为何会受她吸引了。许多事情的发生,没有什麽惊天地泣鬼神的成因。她的引人之处,来自於个性中、生活中,俯拾即可得的点点滴滴。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比她更懂得「知足」的道理。

    心中的烦躁和牢骚全沉淀了,书房里,只剩下一种宁静的氛围。

    何止海棠春睡呢?翠昙春睡也是一般的美景呵!

    春有尽时,然而,人情不似春情薄,就让他当那个守定花枝的人吧,不放花零落。

    他脑中突然想起了一首歌——

    我可以彻夜不眠,只为了聆听你的呼息,看你睡去的甜笑,任你在梦中尽情神游。

    我可以为了这份甜蜜的降服而付出生命,永远迷失在这美丽的一瞬间。

    我不想合上眼睛,不想睡去,因为我会想念你;宝贝,而你的一颦一笑,我都不愿意漏掉。

    躺在你的身边,感觉你的心跳,我不禁猜想你梦到了什麽?梦中有没有我?而後,我亲吻你的双眼,感谢上天让我们相遇。我只想与你厮守,直到天荒地老。

    我不想闭上眼,不想睡去,因为我会想念你;而,宝贝,你的一丝一毫,我都不愿意漏掉。

    睡梦中的人嘤咛一声,打了个小喷嚏苏醒过来。

    「啊!你回来了……」她揉揉眼睛,整个人还不是非常清醒。「对不起喔,我刚才在收拾家里,做著做著就打起瞌睡……」

    封下来的唇,掩去她含糊不清的解释。

    她轻呼一声,人还没清醒就又被吻个天昏地暗。

    不管了!她抛去偷懒午睡的罪恶感,快乐地投入他的热情里。

    抱枕山里,偶尔飘出几声低笑,几句调侃,以及无数引人绮想的低吟。等两个人终於厮缠够,心满意足地分开时,天色已经微昏。

    「我本来真的打算一个人把家里收拾乾净,等你回来了,给你一个惊喜。」

    场景已经移到客厅的长毛地毯上,他们盘腿而坐,中央是一大盘刚送来的素食披萨。玉京子一边吃披萨,一边替自己辩驳,嘴角还沾著红鲜的番茄酱。

    她身上仍然穿著原来那件大衬衫,只是变得更皱;他身上则只套了一件长裤,额前垂著几绺刘海,凌乱得很性感。

    「算了。」

    「可是,我整理到一半,太阳从窗户照进来,天空蓝得像一片海,我就忍不住……嗯?你说什麽?」

    「算了。」他耸耸肩,洁白的牙齿陷进面皮里。

    「真的?」她试探性地确认。

    「反正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可以一起整理。」他夹手拿起另一片香菇比较多的披萨,「这一块没有青椒,给你。」

    咦?他怎麽变得这麽好讲话?她不禁有些意外,分外的小心谨慎起来。

    说不定有地雷……

    看著她一副小老鼠的模样,夏攻城不禁失笑。

    「你在怕什麽?活像我会吃了你似的。」

    那可难说,他如果现回原形,一口就可以把她连枝带叶吞掉了。

    「每次我把家里弄乱,你都会发脾气,今天怎麽静悄悄的?」她心头惴惴。

    夏攻城静静看了她几秒钟。

    「算了,家里弄乱可以再收拾,那不是很重要的事。」他耸耸肩。

    「真的?」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同样的对话,我们又要从头来一遍吗?」他放下披萨。

    「耶!」玉京子飞扑进他的怀里,兜头兜脑就猛亲一通。「你终於想通了!做人就是要放轻松一点,心情才会舒坦,不然你一天到晚计较那几公分的差距,日子多难过呀。」

    「好了好了,不要闹了。」他笑道,及时在披萨盒被压扁之前,将它推到安全地带。「我早就看出来你没有天分当一个称职的女主人,所以乾脆放你一马。」

    「乱讲!」她跪坐在他大腿上,用力抗议。「明明是你自己洁癖得太严重,哪有人家连吃东西、上厕所要花几分钟的时间都写在记事本上?你的程度已经非常人所能及了!」

    「你的懒病和昏睡症也非常人所能及,咱们大哥别笑二哥。」他低笑,咬她雪嫩的脖子一口。

    「我们什麽时候要离开『这里』?」又笑闹了一阵,她问。

    「公私两方面,我已经收尾得差不多了,最多再隔一、两个星期,我们就可以摆脱这些红尘琐碎。」

    之所以会拖延了个把月,只能说是他太善良了,不好意思放著满桌子的公事一走了之,让两个合夥人焦头烂额。

    而且,要离开也得有个获场面的「理由」,如果他们就这麽平白失踪,会让许多人担心。目前既然已安排妥当,「夏攻城」这副肉身随时可以功成身退。

    「一、两个星期吗?」她若有所思地抚著下巴。

    「舍不得吗?」

    「有一点吧。」她承认。「我最近联络不上晴娃,不晓得她和她主子上哪儿去了,我怕没有机会和她说再见。」

    「以後你如果想念朋友,随时可以回来看看他们。」他温柔地啄她一下。

    「离开人间之後,我们要去哪里?」

    「随便,上哪儿都可以。」脱却了笨重的形体後,世界各地对他们来说,只是过街和对门的差别而已。「我们先回山林里过几年清静的生活,腻了就回到红尘里四处游历,然後再找个地方定居下来,从无到有开始打拚,这也是不错的消遣。」

    铃铃铃——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大响。

    他把最後一口面饼塞进嘴里,翻身按下免持听筒键,让语音散放到整间客厅里。

    「喂?」

    「……咦?」一个很耳熟的女声惊叫。「天啊!我只是拨通电话试试看而已,没想到真的有人接!」

    「晴娃?」玉京子认出她来。

    「你们为什麽还在家里?」

    「我们不在家里应该去哪里?」她奇道。

    「玉京子,你没有感应到吗?快离开那栋公寓!」

    「为什麽?发生了什麽事?」她全然莫名所以。

    「我没时间解释了,时辰快到了!立刻离开那间房子,听到了没有?立刻离开!」晴娃大叫。

    她还来不及反应,夏攻城陡然切断电话。

    「哇,你做什麽?我和晴娃讲到一半……」

    「嘘!」

    他的全身肌肉陡然紧绷,一种兽性的爆发力凝粹在肢体间。

    空气中的味道不太对劲。

    举凡虫蛇猛兽,在即将发生剧变之前,都会事先有所感应。晴娃必然是因为提前感觉到什麽,才会早早将风浪带离家里。

    以他的能力,老早该察觉空气中隐隐的躁动,然而,过去几日密集的工作让他的精神略感疲惫,方才和她笑闹耍玩的时候又太过放松,一时之间竟忽略了本能直觉。

    他们无情生的植物,灵通本来就比有情生的动物还弱,是以玉京子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然而,晴娃没头没脑的一通电话和他突兀的反应,吓到了她。

    四周异常地安静。

    「夏攻城……」她怯怯地倚进他怀里。

    「小心!」

    下一秒钟,整个世界突然陷入一阵恐怖的天摇地动。

    「啊!」她惊叫一声。

    夏攻城猛然蹲下来,屈缩在大理石茶几的旁边,她的身体被他密密实实地护在怀中。

    震度是如此剧烈,厨房传来玻璃杯摔落地的碎声,书房里有书本跌到地毯上的闷响,连旁边的茶几都有电话、杂志掉落在他们眼前。

    墙里面响起一种沉顿的嘎吱声,仿佛整栋公寓建筑随时有坍垮的可能。

    震荡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就在她以为地牛永远不会停止翻身之时,摇晃突然平息了。

    四周仍然一片静默。

    等了几分钟,确定地震已经完全停止了,他才放松拥抱,让她坐起来。

    玉京子吓得俏脸煞白,惊魂甫定地抱著他的手臂发抖。

    不,不对,不只是地震而已。

    这个社区属於高级住宅,建材相当结实,应该没有坍塌的危险,然而第六感就是告诉他,一切不太对劲。

    这个地震虽然剧烈,对他们却没有带来任何伤害,因此他所感受到的危机不是出於此。

    一定还有事!

    「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当机立断,回卧房里拿了几件衣物给她换上,自己也套好衬衫,抓了钥匙就牵著她离开房子。

    他对门一家人移居到大陆去发展事业,平时屋子几乎都是空著,本楼层只剩下他这一户,楼下晴娃他们又出门不在,因此乍听起来,四周安静得奇怪,只有几声遥远的叫唤从更低楼层传上来。

    玉京子不发一语,握紧了他的手不敢放,夏攻城阴沉的神色让她有些害怕。地震已经过了,她不知道为什麽他反而更紧绷,可是她明白,他会如此反应,必然有他的原因。

    万分难熬中,电梯终於从一楼爬上二十七楼来。

    「走!」

    他拖著她进了电梯,敲下「一」的数字键。

    平常还没什麽感觉,此时此刻,却巴不得这部电梯能够加速十倍。

    变异是发生在他们通过二十五楼不久。

    从他们上方突然爆发一记惊天动地的剧响,轰隆隆的爆炸声一记追著一记,电梯跟著剧烈的晃动起来;灯光啪地一声消失,机器也戛然停止。

    两分钟後,备用电源亮了起来,电梯却仍然一动也不动。

    「我们被卡在电梯里了。」她掩不住仓皇的神色。

    轰隆轰隆!第二阵爆炸再度晃动摇摇欲坠的电梯,他们犹如囚陷在铁箱里的老鼠。

    一阵奇怪的哔啵声替空气里添入一些刺鼻的气息。

    夏攻城心头一紧。他们碰上了地震之後最常见的意外——瓦斯管破裂而引发的火灾!只是不知道起火地点在哪一层楼,爆炸的威力又为何会如此惊人。

    「别怕。」他先轻声安抚她,然後按住紧合的电梯门,凝神将气灌注於双手。

    铁门一寸一寸的分开。但是他们的困境并没有获得解除,电梯卡在两层楼之间,门开了也只是一面灰墙而已。

    「看样子,咱们的『时辰』到了。」他深吸一口气,还有心情对她笑。「趁著这个机会离开吧!?」

    玉京子心神稍定,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好吧!不过被烧死的相貌实在不太好看,可惜我们没得选择。」她扮个鬼脸。

    两个人相互一笑,有了默契。

    夏攻城挽著她的手,一起闭上眼睛观想。随即,两道元神同时从他们的百会穴脱体而出。

    失去魂魄的肉身颓然倒地,他们飞快往上激射,冲出电梯天花板,冲出狭长阴暗的电梯甬道,冲出顶楼,冲入白亮明净的春阳里……

    「啊——」

    他陡然感应到身旁的她发出一声尖叫,接著,身旁一虚,她的元神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扯回去。

    他大惊,掉头跟著冲回电梯里。

    当元神再度灌注回「夏攻城」的肉身之时,她已经瘫软在地板上,全身痉挛,表情痛苦地扭曲著。

    「玉京子,你怎麽了?」他低吼,立刻将她拥进怀里。

    「翠昙……忘了……带走……」她痛得连脚趾头都蜷曲起来。

    该死!她的真身。他们竟然将她的真身忘在公寓里了!而火克木!

    他心头一凉,「别怕,我上去救你出来。」

    电梯叽咬一响,突然往下坠了去,又掉了几层楼才停住。

    不行,他不能将她留在电梯里,电缆随时有可能断裂。她的肉身是由他的金丹幻形而成,如果翠昙真的有所毁坏,这副肉身就是她的元神唯一能寄居之所;倘若连肉身都损坏了,她就会真的魂飞魄散,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元神乃为虚质,相较之下,血肉之躯的重量就像一座山,他无法用元神撑负起她的重量,只好暂时留在夏攻城的身体里,扯破衬衫将她紧紧绑缚在背上。

    将电梯上方的逃生门推开,他用力一撑,将两人提上了黑暗的电缆间里。上方的黄漆告诉他,这里是二十一楼和二十二楼的中间。

    往上一看,冒出火花的竟然是他那个楼层,只有可能是他对门那间久无人烟的屋子,瓦斯管失修造成的。此时,火势必定已烧灼到她的真身,因为她双手双脚的皮肤全变成焦黑色了。

    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她无力攀附的手心里。

    精怪又如何?百年、千年修持又如何?他们也如同凡夫俗子,命中有劫,遇劫则难逃。

    他咬著牙,攀上逃生梯,一步步往上登去。

    他先爬到最近的楼层,手贴在电梯门上,把门分开,将她放置在安全的走廊上。

    这个楼层已经毫无人影,显然大家都疏散到安全的地区去了。如果他最後取真身不成功,必须回来救走她,否则……他也不知道「否则」什麽。

    其实,失却了真身,她的元神即使留在血肉之躯里,一样也撑不了多久,但是,能挣得一刻就是一刻。

    安置好玉京子之後,他拔腿冲上二十七楼。

    在二十七楼的走廊出口,火势已猛烈得让人无法进入,但是他不在乎,咬著牙,忍住烈焰烧灼的剧痛,冲向屋子门口。

    他的肉身可以受创,不打紧的!等脱险之後他就不需要它了!

    屋子的铁门紧闭,可是里面的火势已经把门烤得红热烈烫,他不顾手掌已经见骨的灼伤,又贴上红热的铁门上,一阵肉被烧焦的味道钻进鼻腔里。

    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将铁门分开。一阵猛烈的火势轰然迎著他的面飞过来,他连忙扑倒在地上闪避。

    起火点是隔壁家的厨房瓦斯管,而建筑物的设计是每一层双户的厨房都互相毗邻,中间只有一道墙隔开,因此隔壁的火势几乎是立刻从後阳台烧进他的家里来。

    目前,整间客厅已经有一半陷入火海。

    他的目眶被熏得通红,趴在地上,匍匐前进。

    「咳咳咳咳——」

    书房就在厨房的隔壁,这几日为了整理客厅的杂物,他特地把她的真身移进书房里……该死!

    不!现在没有时间懊恼了,他只有一次的机会——找到她未被烧毁的真身,及时带回她的血肉之躯旁,让元灵归位,然後他们一起逃出升天。

    他打破客厅窗户,先吸入一口甜美的空气,然後,直直奔进火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