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妈妈已经在病房等着我们,看到泰然扶着爸爸回来,大为感动。

  “我就说,家中没个劳动力,始终是不行的。”

  “阿姨太客气。”

  “我今天炖了八宝鸭,留下来尝点?”

  我代泰然推辞道:“妈,他一会儿还有事,你别拦着他。”

  泰然抽抽鼻子,看样子他想吃得很,却慑于我的淫威不敢答应。他委屈地看我,可怜巴巴像个讨不到肉骨头的小狗。当初他就是用这份孩子气博得我的同情,凡是女性,少鲜有招架得住的。

  我们到走廊尽头的窗下说话。我告诉他:“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低着头,“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

  我的心凉了半截,轻声问:“里面是不是有误会?”

  他点头,“张曼君带着我和亦敏去和几个制片吃饭,亦敏喝的有些醉。我们……”

  我心提到嗓子眼。

  “她……主动要上来拥抱我。”他结结巴巴道,“当然!我推开她了!我说我做不到。然后她哭了。她喝的实在有点多……恩。可是她挺可怜的。”

  我沉默,沉默了很久,然后才说:“我还是得联系杨亦敏的经济人。”

  “你打算怎么办?”

  “你自己想想,如果我们说这是误会,记者们会信吗?”我没好气。

  怀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耐着性子听完,立刻关机取出电池。

  “很好!”我死拽着电池,“杨亦敏刚才见了记者,她说你们正在交往!”

  泰然瞠目结舌。

  我摆摆手,“别对着我做这表情。不过我现在相信你是无辜的了。杨亦敏是只狐狸精,这是她会干的事。她是新人,她需要炒作;她是女生,她需要清白。”

  “可我没跟她在交往!”泰然叫起来。

  “那能怎么办?她抢先一步,取得先机。现在事已定锤,你总不可能立刻跳出来说你们只是玩玩。”

  “老天!”他抱住脑袋。

  我看着他:“你只有耐心等等,半年后找个机会把这关系吹掉。”

  “难怪要叫我们这类人为戏子,生活中都要做戏,真假难辨。”

  “等你七老八十的时候,可以写篇回忆录,把一切真实都写进去。叫《杨亦敏和我——不可不说的故事》。天知道那时候的读者是否还知道杨亦敏是谁,又是否还认识泰然这个人。”

  这事红红火火热闹了足有一个礼拜,连医院护士都在谈论,甚至来问我。

  泰然几乎门不出户,躲避记者。我只有上门去找他。

  他房间的凌乱程度把我吓一跳,我简直找不到地方下脚。

  “我把我爸生前的剧本整理了出来,想让你看看。”他挠了挠头。

  我一听是泰修远,怀着尊敬接过那厚厚一卷纸,“他当初就是想拍这部戏,但是一直没如愿?”

  “就是这部,成为他此生的遗憾。”

  我父此生的遗憾,正是我未能在他有生之年成家育子。感同身受下,我对手里的书卷肃然起敬。

  “你想现在就把它搬上荧幕?”我问。

  “不合适?”他反问。

  “早了些。”我说,“你自己都没站稳脚跟。你是想自己拍?”

  泰然忽然羞赧地笑,“说真的,我是有过这个想法,但也知道不切实际。”

  “不见得。”我给他细数,“有些片子,只需要一部DV。只要有资金,依你的经验,也不是拍不出来。”

  他坚决地摇摇头,“他的剧本不该受到这种粗糙的待遇。”

  我翻翻手里的本子,问:“故事说的什么?”

  “一个大有前途的男孩子忽然遭遇意外,智商回到五岁左右。情人和友人都离他而去,父母为此离异。他在一个小护士的帮助下重拾画笔,最后成名。”

  我瞠目,“他最后好了?”

  “没有全好,他将永远活在十四岁的精神世界里。”

  “他和那个女孩在一起了?”

  “也没有。”泰然无不遗憾道,“女孩另嫁他人。他终生与画为伴。”

  “这故事叫什么名字?”我立刻翻。

  故事叫《痴儿》。

  我把本子按在胸口,“我喜欢这故事。”

  “我知道你会喜欢。”泰然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笑,“十多年前拍这题材的片子,别人会当你是精神病,现在提倡关爱人生,我想它会吃香。”

  “但不知道商业化的影响会不会毁了它。”

  “所以,”泰然凑近来,“我想到一个人。”

  “是张曼君吧?”我笑。

  没人比她更容易被这个提议说服。她景仰泰修远,了解他的艺术内涵,他们的创作风格也那么相似。她会将他的作品拍摄出来,发扬光大。依她浪漫的个性,还会将此视做一伟大举动,祭奠她的初恋。

  我小心地说:“还是和她商量之后再做决定。她阅历广泛,经验充足,知道拿到这样的题材,该如何操作。切记,不可用人情压她。”

  泰然问我:“你有没有想象过我做导演的样子?”

  “演而优则导,我不会惊讶。”

  “你会支持我?”

  “我将支持你所有正确的决定。”

  我很快和杨亦敏的经济人达成共识,策划了一次记者会,其间过程颇似罪犯和伪证人串通供词,以求在法庭上逃脱正义的惩罚。

  泰然一直闷门不乐的,脸拉得老长,有人欠他二五百万似的。杨亦敏也意兴阑珊,除了对着镜头,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这个小女孩一炮而红,千人吹,万人捧,渐渐有了些娇侈的小脾气。不过她年纪还小,又是女孩子,大家都容易原谅她。

  泰然就不行,男人任性是不入流。这阵子我父亲又病重,他也不好像平时那样冲我发牢骚,一肚子火都憋着,忍不住了就上健身房。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把一身肌肉练得出奇地漂亮。

  我插着手上下打量他,警告道:“这次事情就此摆平。你以后要谨慎行事!”

  “乱点鸳鸯谱。”

  “放心,你们的影迷巴不得你们分手。”

  “有爱我爱到独占我、杀死我的影迷,也是种成功。”

  我白他一眼,“相识数载,现在才知道你原来有被虐倾向。”

  他抹抹脸上的汗水,笑,“唯有我爱的人才能虐我。”

  我呢,我在自虐。

  头痛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这并不是神经痛,是病痛。我身体的抵抗力每况愈下,感冒好了没多久又复发,生理期不调,让我一口气瘦到八十斤,健康指标猛拉警钟。

  小舅母打电话来问候父亲的病,我半开玩笑道:“小灵表妹的高中校服可以寄我一套,没准我身段比她还苗条。”

  累成这样,那些事却还是不能不管。爸爸现在每天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除了输营养液就是注射吗啡,身上皮肤松松垮垮一层,仿佛已经脱离了肌肉。

  妈妈整日守着他,读报给他听,养花给他看。那专注的神情让我动容。他们是相爱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有这么幸运,在生命的最后有个深爱的人陪在身边。大限来临之际,紧握着我的手。

  张曼君看到我,瞠目结舌,“木莲?你这是怎么了?行尸走肉!”

  我不想到处宣扬我的苦痛,只好说:“最近病了一场。”

  她依旧惊疑不定地打量我,像是在验证我是否真的是诈尸。可见人之精神有多重要,灵肉必相协才可焕发生机。

  泰然递上剧本给她看。张曼君接了过去放一边,并没有急着看,说:“我最近想休息,看看有没有机会把自己嫁出去,趁来得及,生一两个孩子。”

  泰然点点头,“我们也不急,只想征询一点意见。”

  张曼君点上烟,缓缓说:“上部片子的票房已经有六千万,各排行帮都在前三。说真的,我知足了。”

  早就看得出来,她有意将《烟花》做为谢幕曲。

  我附和道:“对于女人来说,只有家庭才是终身事业。”

  这句话贴着了张大导演的心,她微微笑,“剧本是哪里来的?”

  泰然说:“是我父亲的。”

  张曼君放下了手里的烟,“泰修远?”

  她念这三个字,轻柔且富有温情,像夏日里的一个吻。我觉得她也实在难得,事隔那么多年,还能保持昔日的心情。每回忆一次,又过了一次初恋。

  她把剧本拿起,“是他生前最后一本?”

  泰然点头。

  “我会看的,回头给你们消息。”

  泰然还想说什么,我拉拉他。张曼君这神情,显然是沉浸在对故人的思念里,我们不该去打搅她。

  离开张家的时候,我瞟到墙上那幅乔治亚-艾琪芙的画。笑了。

  张曼君的感情生活也可以写篇故事。

  那天我给妈妈打发回家好好休息。家里现在几乎不大住人,灰尘积了细细一层。我泡在浴缸里,昏昏欲睡。电话铃声就是在那刻响了起来。

  我浑身湿漉漉地冲出浴室,边咳嗽边接电话。

  没想到对方居然是庄朴园。我们好几个月没有联络,他却在深夜打来急电。

  他听上去很焦急,说:“木小姐,恳求你帮个忙。”

  “不必客气,有事请讲。”

  “我儿子刚才给我打电话,直呼肚子痛,突然没了声音。我现在带着助理秘书在上海,赶不回去,你可否代我去看看。”

  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我没有多问,立刻记下地址,穿上衣服带上钱,临时想起,又从卧室里拿了一张毯子,直觉也许用得上。

  去的路上我就报了警,告之家里关着孩子。赶到庄家的时候,巡逻车也刚刚开到。警察几下就打开了大门,我匆匆跑进去。

  一个十多岁大的少年倒在客厅的沙发下。他还有些意识,我将他扶起来,他还知道说:“疼……”

  我一摸他额头,全是汗,急忙拿毯子把他包起来。这时急救车驶到,医护人员从我手里接过他。

  医生有经验,“可能是急性阑尾炎。”

  少年忽然嘤嘤哭泣起来,喊着:“妈妈……妈妈……”

  我们很快抵达最近的一所医院,孩子立刻给推去手术。这时警察过来,告戒我说:“太太,记得教育孩子,他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们。”

  我连声应下。庄朴园的电话很快来了,我告诉他:“是急性阑尾炎。别怕,我小时侯也得过,只是个小手术。”

  他在那头没声价道谢。

  “孩子的母亲呢?”我问。

  “她人在法国。”

  “总该有个人照顾孩子的起居。”

  他叹气,“她到了晚上就回去了。幸亏有你。”

  “钱什么时候都可以挣,孩子一长大,就回不来了。”

  “是!是!”

  我忍不住调皮地问:“你的朋友们呢?”

  他讪笑,“大概都过夜生活去了,一个都找不到。”

  我疲惫不堪地坐在医院长登上,替这对不称职的父母等待孩子的手术结束。现在天已经很暖和了,可是入夜还是有些凉。我刚出了一身汗,现在静坐片刻,渐渐觉得冷,又开始咳嗽。

  父亲久病这几个月,我已经习惯医院深夜里那种有些神秘暧昧的宁静。护士的脚步声极轻,点滴瓶子偶尔会发出清脆的声响。偶尔会有病人呻吟,或是楼上妇产科有新生儿诞生,听到哇哇的哭声。

  我的头一沉,猛地睁开眼,居然看到一地阳光!

  天亮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隔壁床铺睡着的,正是庄朴园的公子。

  那少年也已经醒了,大概正经历着麻药过后的伤口痛,苦着一张脸。

  我过去做他床边,问:“疼不疼?我可以叫护士姐姐来给你打止疼针。”

  少年很要强,硬着嘴说:“一点都不疼。”

  我笑。他的眉毛很像他爸爸。

  他忽然问我:“你是送我来医院的阿姨?你是爸爸的女朋友?”

  我说:“姐姐只是你爸爸的熟人。”

  庄朴园推门进来,欣喜道:“你醒了?”

  “庄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

  “驱车过来只用三个小时,我早就到了。那时你还坐在走廊里睡觉,我抱你进来躺下你都不知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微红着脸。

  “几个月不见,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最近人人见我都这么说。”

  “还有,刚才有几通电话是找你的。我怕妨碍到你睡觉,就擅自把你手机关了。问题不大吧?”

  我掏出来一看,全是泰然打来的,便拨了回去。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给接了起来,泰然焦急道:“你在哪里?你爸情况有点不妙,你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