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床头熟悉的铃声一点一点唤醒了沉睡的意识,可是四肢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一样,身体陷在柔软的床里。铃声响了一阵,忽然断了,然后一个带着睡意的低沉声音响起:“喂?找哪位?”

  片刻后,话筒递到耳朵边。展昭迷茫地张开眼睛,叶朝枫含笑在他额上吻了一下,说:“找你的。”

  展昭神经尚未接驳,脑子还是晕的,甚至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对着话筒嘟囔了一声“谁?”

  过了一会儿,丁月华心惊胆战的声音飘了过来:“昭……哥……早啊……”

  这下展昭才彻底清醒了过来,猛地起身,可是浑身肌肉立刻叫嚣起来,他闷哼一声又倒回床上,跌进温暖的怀抱里。

  叶朝枫忍不住低声笑起来,丁月华在那头焦急地问:“昭哥?怎么了?你没事吧?”

  展昭甩开一只不规矩的手,对她说:“没事,一时没站稳。”

  “哦。”丁月华虚伪地应了一声,“我只是打电话来问一下你还好吗。不过看样子似乎不用问了……”

  展昭大窘,简直不知道说什么的好:“那个……其实……因为……”

  丁月华笑道:“我明白,昨天暖气一定是坏了。”

  展昭恨不能咬舌自尽。

  手里话筒忽然被抽走,叶朝枫夺了过去,道:“月华,你还有事吗?”

  丁月华在那头冷笑了一下,说:“这下你可满意了?”

  “自然。”

  “展昭要是知道是你不让我们插手他被调查的事,不知道做何感想。”

  叶朝枫看了看身旁的人一眼,笑道:“他会知道一切都是为了他好。”说罢挂了电话。

  展昭疑惑地看着他:“你们有事瞒着我吗?”

  叶朝枫舒臂搂住他,在他耳垂落下一个吻,轻声说:“这时候讨论这个太扫兴了,不如……”

  展昭不动不动,说:“省省吧,起来,我胃又疼了。”

  叶朝枫懊恼,他想起来展昭昨天晚上喝的酒。可是有不甘心这轻易地把人放开,于是抱紧了狠狠吻了一番才松开手,然后满意地目送满脸通红的那个人仓促地溜进浴室里。

  空腹饮酒的后果,就是展昭的胃再次爆发。好在这次有叶朝枫在,一通电话叫助理送来药,亲自开着小火熬中药,然后在端到面前。

  展昭被某人强迫裹在毯子里,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本来想说叶朝枫小题大做,可是转头看到那人一脸专注地守在炉前,心里堵着,到嘴的话又全部都咽了回去。

  一个人做了些什么事,都是看得到的。

  叶朝枫端着药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展昭伸手接碗,却是接了一个空。叶朝枫笑着挡开他的手,搂过他,把碗递带嘴边。

  展昭哭笑不得:“朝枫,我是健全人。”

  叶朝枫却说:“我就喜欢这样。”

  展昭知道他固执起来也是牛拉不动,拉扯下去,药凉了都喝不进口,于是心里慢慢动摇,便任由他搂着,勉强把药喝了。

  叶朝枫很高兴,夸道:“真是乖。”

  展昭终于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叶朝枫呵呵笑着,放下碗,双手拥抱住他。展昭挣扎了一下未果,叹口气也就放弃了。电视里正在放着科普节目,除此之外,房间里就再没了其他声音。两人的心思也都没有放在电视上,却也没有交谈。叶朝枫时不时侧过头轻轻吻一下怀里人的额头发际,展昭眨了眨眼,虽然不是很适应,但是也没反对。

  不知道过了多久,展昭几乎都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身旁那人说:“跟我去辽国吧。”

  他淡淡笑了。

  “不要笑,我是很严肃认真的。”叶朝枫用力搂紧他。

  展昭不舒服地动了动,“我还没想清楚。”

  “还需要想什么。你现在下岗,我那里有份高薪。”

  “我妈呢?”

  “辽国的环境也没你们传说的那么恶劣,上京平均气温也就比汴梁低个三、四度。冬天冷可以回来。”笑一笑,“当然我们俩一起。”

  展昭闭上眼睛,“她希望我成家立业,让她早日抱孙,我让她失望了。”

  “你没法让一个人永远不失望。”

  展昭转过脸来看着他,“是啊。”

  他这个笑容很苦涩,却又透着释然。叶朝枫看着,凑过来吻上他的嘴角。展昭瑟缩了一下,却没再动,由着这个男人逐步加深了这个吻。

  慢慢地热了起来,毛毯无声地滑落在了地上,衣服被解开。电视里欢快的广告音乐丝毫没有影响到沙发上两人的温柔缱绻。

  汴京那一场雪据说是十年未遇的大,断断续续下了五、六天才收敛下来,天空开始放晴。而叶朝枫也一直同展昭待在别墅里,足不出户,与世隔绝。没有电话,没有访客。看看影碟,下下围棋,做做饭,一天很快就打发过去。

  到了晚上,便是激情地缠绵。似乎像是为了弥补那八年分离似的,都有点要不够。等到终于疲倦地睡去,肢体依旧交缠在一起,仿佛连体双生。都没想到禁锢在深处的欲望一旦爆发出来,竟然也是这样的猛烈。

  展昭没问叶朝枫什么时候走,叶朝枫也不说自己打算何时离开,只是有事没事就在展昭耳边念叨着“跟我去辽国吧”,一个劲鼓吹他同自己私奔。展昭听得不耐烦,学会将这句话从耳朵里过滤,自做自的事。叶朝枫无奈,只得换着法子来撩拨他,半推半就下,又是一场激情。

  等到高xdx潮平息下去,才发现风雪不知何时停息了,月亮出来,雪光折射进屋子里,宛如白昼。两人都被这月色吸引住,看着一窗一地的银辉,没有交谈。

  后来叶朝枫开口说:“我明天要回去了,公司有个会议需要我主持。”

  展昭望着月色,没有出声。

  叶朝枫从背后拥住他,埋在颈项里,“你现在好不容易是我的了,却带不走,怎么办?”

  展昭依旧没有出声。

  叶朝枫有些气恼,含住他的耳垂轻咬了一下。怀中的身子一个哆嗦,终于转了过来。

  “我在跟你说话。”

  “是,叶老师。”

  气绝。

  展昭却笑了,“你少做无用功,我暂时不会动的。”

  叶朝枫安静下来,深深凝视他半晌,说:“你之前问我那些年过得快不快乐。我说如果有你,会快乐的。现在我有你了,所以我很快乐。你呢?”

  展昭低垂着视线,背光下面孔一片模糊。而叶朝枫则等待着他的回答,无比耐心地等待着。

  在寂静到达最顶点的时候,展昭终于伸手回抱住叶朝枫,微微用力,两人姿势一换,转眼间换他压在上方。

  叶朝枫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露出一个满意地蛊惑人心的笑容。展昭一言不发地俯身吻了下来。

  次日展昭醒来,床上已经没有了人。已经习惯早上醒来身边温热的身躯依偎着,忽然有点失落。习惯果真是件可怕的事。

  走下楼,叶朝枫已经穿戴得当,把牛奶和三文治端出厨房。

  “快过来吧,趁热吃了。”说完坐下,一手牛奶,一手体育日报。这个架势,俨然把这里已经当成自己家了。

  一顿饭吃得很安静。等到收拾了盘子,外面响起了两声车喇叭声音。叶朝枫抬起头,“接我的人来了。”

  展昭擦干手,说:“我送你出去。”

  两人走到门口,展昭取下大衣,交到叶朝枫手上。叶朝枫接过衣服时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使劲地握了一下,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摩挲着。

  “回头给你打电话。”

  没有回音。

  不在乎地笑笑,拉开门走出去。

  司机和车都在门口十多米处,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此刻这么早,地上的雪却已经被踩得一片凌乱。展昭皱起了眉头,同叶朝枫对视一眼,两人都察觉出了一点不寻常。

  庭院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守侯在外的记者突然从各个角落里跳了出来,抓紧这瞬间猛按下了快门。叶朝枫反射性地当即反手把展昭往里推,挡在了他的面前。围上来的记者越来越多,各式各样的问题雨点一样砸下来,闪光灯几乎快把人眼刺瞎。

  请问是否真如传言一样两位是旧识?

  请问展昭是否为辽新这次案子提供了便利?

  耶律先生是不是早就布好局同展昭连手做戏?

  两位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同时离婚?

  展昭慢慢从慌乱惊愕中回过神来。叶朝枫还一直挡在他前面,但是他却挡不住刀子般锋利的问题。叶朝枫那几个训练有素的保镖立刻冲了过来,推着人群,手了手把记者拦开。

  记者反而骚动得更加厉害,纷纷大声叫喊着提问,保镖势力单薄,已经有点拦不住的架势。推搡之下,终于有个小个子男人突破了防线,从保镖手下钻了出来,举着录音笔向叶朝枫直冲过去。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那名男子明显带着凶残的咆哮声大振:“耶律晁锋——”手中的录音笔端对准叶朝枫。

  展昭只感觉心肺脾肝在那一刻全都猛地往上提了一把,反射性地一把将叶朝枫扯到一边,自己迎面对上了那个人。录音笔在那瞬间喷出火花,一声爆豆声伴随着一股巨大的冲力,展昭感觉到胸口一震,然后叶朝枫从旁接住了他下坠的身子,反身将他压在身下护住。

  紧接着又有几声枪响,子弹打在门上和地上,碎雪飞溅起来。女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几个保镖飞身将那个人扑倒。

  叶朝枫在混乱中微微起身,感觉到手掌一片温暖濡湿。展昭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面容竟然十分平静。只是胸口浅灰色的的西装浸透一片深赭色,逐渐扩大。

  “叶哥……”属下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

  “打电话去国际医院。”叶朝枫的声音没有起伏。

  属下打了个哆嗦:“您有没有……”

  “去——”

  属下立刻掏出手机。

  个别记者们尚且镇定,立刻抓紧机会狂按快门,脑子里甚至已经计划好了明日的头版标题“大宋检察官飞身为辽商人挡子弹”。

  面色铁青的叶朝枫同司机将展昭抱上车,车门紧接着砰地合上,车急速驶上车行道,眨眼就融入车流之中。

  展昭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曾想过自己说不定会真的翘掉。他所设想过的最轰动伟大的死亡也不过是因工殉职什么的,他的头像会悬挂在一片花海之上,受众人瞻仰。而如今这个为人挡子弹着实不在他计划内。

  当时那刻为什么要向前跨一步呢?他相信那仅仅只是潜意识下的动作。甚至像白玉堂说的那样:高尚情操下的习惯性自我牺牲。

  他梦到了去世多年的父亲。这并不意外,一早听说人在生命垂危之时多半会梦间去世的亲友,或许是这一刻人的灵魂正介于阴阳间交界之处,悬浮在一片虚无之上。

  梦里的父亲很年轻,几乎像是他自己老了几岁的样子。没有说话,只是温和地注视着他。他想,既然父亲没有要带他走,那他大概一时还死不了。

  混沌之中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啜泣声,揪心般地疼痛。似乎还有人在争执不休,夹杂着女人气急败坏地喊住手的声音。显然还是现实世界比较热闹。

  他在第三天清晨醒来。

  没有感觉到伤口疼痛,甚至还觉得一身清爽,这让展昭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作古了,不然怎么会有这种脱胎换骨白日飞升的感觉。然后其他知觉渐渐回归躯体,他听到了仪器运作的声音,感觉到鼻下的氧气管子,最后是胸口迟钝的痛。

  他还活着。

  白玉堂是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这个平日里从头到脚都亮晶晶的男人添了黑眼圈和胡渣,不过高傲刁蛮的气势没有变。展昭一看他瞅人的眼神,心里暗叫不妙。

  “为人挡子弹?你行啊!”

  展昭尚未有力气说话,只得任白玉堂尖酸刻薄的语言攻击。

  “你脑子里到底在想点什么?那个人就值得你用命去拼?我看你是纯粹吃饱了撑着活得太舒服了皮痒找罪受!”

  白玉堂站得稍微有点远,所以飞溅的唾沫星子没有喷到展昭脸上,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了那股风夹杂着愤怒席卷整个病房。他只能用抱歉的眼光回应白玉堂的冷嘲热讽。

  白玉堂哼哼唧唧:“你以为大宋医疗保险很健全?你以为你妈会为你的举动自豪吗?嫌命太长了是吗?”

  展昭无奈地闭上眼。这么多问题,叫他从哪个开始答起?

  丁月华推开门走了进来,“你够了吧,在外面就听得到你在嚷嚷。出去,让人清静一下。”

  白玉堂哼了一声,衣服一甩大步流星而去。丁月华在病床边弯下腰,满眼关切:“刚同医生谈过,说已经没事了。不幸中的万幸,子弹离心脏就差两公分。”

  展昭努力发出声音:“我妈呢?”

  “阿姨太累,我劝她去睡了。要我去叫她?”

  展昭摇头。

  丁月华伸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眼睛湿润“差点以为要失去你了……”

  展昭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他还是觉得疲惫,很快又陷入昏睡之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气息笼罩着他,那是他自婴儿时期就熟悉的感觉。

  展母面容憔悴,却挂着一丝舒心的微笑,眼光闪烁着:“醒了?好点了吗?”

  展昭点点头,冲母亲微笑。

  “我的儿。”母亲轻轻抚摸儿子的头发,“幸好没事。”

  展昭说:“你回去休息吧。”

  “我不累。”展母眼圈红着,“我愿意守着你,我生怕再一不小心,你又不见了。”

  展昭也觉得眼睛发涩,说:“妈,对不起。”

  展母揉了揉眼睛,“你们单位领导昨天来看你了,你睡着,他们送的水果和花都堆在外面。这些天大家都很照顾我。玉堂和月华来看了我好几次,叶先生请了一个小保姆来照顾我。”

  “什么?”

  “叶先生人真好。你出事后是他接的我,还安排我住在附近的酒店公寓里,请人照顾我。他那么忙,却一有空就来看你。你有这么好的朋友,我就放心多了。”

  展昭淡然地笑了,“我一定会好好向他致谢的。”

  展母摸摸他的头发,说:“医生说你可以吃点流质食物,我熬了一点粥,这就去给你热一下端来。”

  母亲离开后,展昭闭上眼睛。

  叶朝枫做人,八面玲珑,笼络一个家庭妇女的好感,易如反掌吧。可是对她儿子好,和同她儿子睡觉,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母亲知道真相,心脏必然是承受不了的。

  叶朝枫这当下恐怕正在忙着报仇。也不知道叶公子枪玩得怎么样,两帮人马算总帐的时刻像不像教父情节。也许这位其实有一点点臭美的叶公子会穿着一件拉风的黑色长风衣伫立在人群背后,旁人给他点烟。

  “想到什么那么好笑?”一个低沉轻柔的声音响起。

  展昭睁开眼,看着站在床前的人,说:“假想你找人寻仇呢。”

  叶朝枫拖来椅子坐下,说:“我没亲自出面,你不用设想我穿黑色长风衣的样子。”

  展昭一听,忍不住笑起来。这一笑牵扯到了伤口,让他立刻又疼地扭曲了脸。

  叶朝枫按住他的肩,“小心点,不然白玉堂和你前妻会杀了我。”

  展昭缓了一会儿,打量了一下神清气爽的叶朝枫,问:“人抓到了吗?”

  “刚着人送开封府公安局去了。”

  “我还以为你会自己收拾?”

  “我倒是想。可是好歹可以用这人证明你的无辜啊。”叶朝枫笑笑,“不说这些了。我给你带了点粥。”

  说着,揭开保温壶的盖子,浓浓芳香溢了出来。

  展昭喝了一口粥,说:“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克我,为什么同你在一起,我总是有血光之灾?”

  叶朝枫理了理他睡乱的刘海,“这次是我连累你。我发誓,我事前真不知道。”

  展昭失笑:“看样子你也知道你在我这里信用不高。”

  叶朝枫满眼疼惜:“没有下次。我保证。”

  展昭闭上眼睛,长时间说话让重伤未愈的他觉得很疲惫。叶朝枫俯身握住他冰凉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睡吧,我在这里。”

  展昭微微一笑,闭上眼睛。过了片刻,他的呼吸逐渐绵长,进入梦乡。

  叶朝枫带着温柔爱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手极其轻柔地拂了拂他的头发。然后低下头,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这才像心口放下一块大石一样轻而长地吁了一口气。

  展母站在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静静注视着里面的这幕。半晌,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粥,无奈地摇头,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