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室内灯光骤亮,照亮了一室木制装潢与无数的贝壳、珍珠装饰。

    苏普抱着宝宝,在男人的搀扶下进了家门。

    原本她预计这男人见到干净整洁的家被弄得像海边度假小屋时会大发雷霆,或加减抱怨几句,结果他只是说了句“很漂亮”,而后注意力就一直专心地放在她和宝宝身上,什么事也没发生。

    被安置在房内后,她又开始了累人的喂奶和照顾工作,无暇理会他,只知道他每天都会回家。

    第二天他抱了台学步车回来,家里冰箱也堆满了青菜和肉品等食材,等苏普发现自己已经连续一个礼拜的三餐有大半都是出自这家庭煮夫之手时,屋里已经被这生活规矩严谨的前职业军人重新收拾回简洁干净的风貌。

    他似乎重新回到她的生活中了。

    在坐月子中心足足躺了一个月,回家继续被强制卧床,她现在得趁那男人不在家才能爬起来在屋内乱走乱逛。

    推着婴儿床来到客厅,她环顾周遭依然存在的几样摆设,很开心那男人收拾归收拾,没将她原先做的一些贝壳或其他装饰丢掉,只是将一切收拾得更有条理。

    她打开电视,做起简易的伸展操。

    没多久,那神出鬼没的男人回来了。

    “嘿,你乱跑。”

    对于他听起来没特别严厉的指控,苏普微笑打哈哈带过。

    “你去哪了?”

    “去申请合法的营业登记证。”他将手上的袋子丢到门边新增的原木柜上。

    “哈罗,小家伙。”他来到婴儿床边和儿子打声招呼,但没碰他,而是转向浴室去洗手并换衣服。

    “你要继续开车?”

    “说不定。”摸棱两可的回答。“总会用到。”

    这回答,代表他有可能留下?

    苏普想问,话却在见到他折返时又吞了回去。

    她不想因为孩子或其他事把他关在这,也抵挡不住自己想多和他相处一些时问的贪念,所以,最好什么都别问,都别讲,让他自己决定。

    “肚子饿了吗?”回到客厅,范子骏抱住她,在她脸上轻吻。

    “一点点。”她扬起微笑。

    “我先随便弄个东西吃,晚点饿了带你出去吃饭?”他将她抱到自己腿上。

    “宝宝呢?”她讶然。

    “叫尼克来照顾。”他勾起坏坏的笑容。

    “他会吗?”她的讶异更深了。

    “当然会,他还背着小孩在战场上躲过子弹。”他笑了出来。“别看他看起来只像会泡妞的样子,那家伙的爱心比谁都泛滥。”

    “你的意思是,你比较没爱心?”

    “嗯……和他比的话,我得承认,是。”他捏捏她的鼻子。“亲爱的,我不是大善人,身上全是自私自利的细胞,向来只做利已的事。”

    “噢,坏蛋。”她笑了出来。

    美丽的笑靥在眼前绽放,他情不自禁地吻住她。

    吻着吻着,苏普被压在木头地板上,不容错认的亢奋抵住她,但他动作却逐渐趋缓,直到停下。

    “还不行,对吗?”他悬在她身上,鼻尖轻轻抵着她的,粗糙的手掌则在她腰间摩挲。

    “嗯。”一声幽叹。“再两个礼拜好吗?”

    “当然。”他笑,耸耸肩。“我忍耐的功夫还不错。”

    “谢谢。”她亲吻他。“我忍耐的功夫也还可以,否则我会先扑倒你。”

    笑声滚出喉咙,他将她拉起身。“我会期待那一天。你先把宝宝的东西准备好,换个衣服。我打给尼克,我们直接出去约会。”

    时光匆匆,一个月又过去了。

    苏普回到朵拉盒子上班,范子骏则在家里当起了保母,偶尔载着小家伙去给妈咪探班,朵拉盒子里的员工也终于见到了宝宝未曾露面过的父亲。

    “小普,你老公好厉害哦,自己带着小孩坐在店里都不会觉得奇怪。”美美趁苏普到厨房拿东西时,偷溜进来和她咬耳朵。

    朵拉盒子的梦幻风格,令大多男性顾客就算陪同女性前来,只要同桌女性上个洗手间、不在位子上,就会明显坐立难安。

    而那身高超过一百八的超级壮汉还带着一个小朋友,点了简餐和一壶茶就在那坐着看书,画面突兀得要命,他却像在自家般的自在。

    “美美,他不是我老公。”苏普笑着第一百零一次重申。

    那男人不管在哪都能那么悠哉。而且他不只是带小孩出来逛逛,他在家里发现之前送货的陈姓业务坚持不肯收回的小礼物后,不悦地嘟喽了好一阵,到店里来坐,十之八九也是为了宣示主权。

    “他是你儿子的爸呀,这就叫老公了嘛!”美美坚持,搞不懂她看起来明明清秀漂亮,像个老实的邻家妹妹,怎么会在男女关系上那么开放。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登记?”在美美的观念里,生了小孩怎么能不结婚呢?

    就算不举行仪式,至少也该将法律上该有的程序办完。

    苏普这回但笑不语,迅速拿完需要的东西就步出厨房,而美美则再度挫败地跟在她身后走了出来。

    经历过之前的事,她知道小普的背景和普通人不同,一个月才领两万多的薪水,却借了她三百万解决父亲的债务问题,更教人讶异的是,那些死命纠缠她好些年的吸血鬼竟然接受三百万抵三千万的还债方式,再也没来打扰过她。

    不论背后原因为何,她已认定小普是她的救命恩人,而自己绝对有义务为她担忧终身幸福。

    既然救命恩人不理她,今天担任外场的她决定自己找另一条管道下手。

    她端了盘小饼干,来到店里画面最突兀的一张桌子旁。

    苏普看到了她的举动,只是笑着摇摇头就随她去了。

    原本在看书的范子骏察觉有人停在自己身边,抬起头来。

    他只不过抬高眉毛,美美就得忍住不让双腿发抖打颤。

    这男人好壮……压迫感好恐怖……

    “那个……店里招待……”她尽量维持正常语气,将小饼干放下。

    “谢谢,但我不喜欢甜食。”范子骏合上书,知道这女人有话想跟他谈。“有事?”

    不怕不怕,这家伙是小普的老公,而且他会带小孩,肯定脾气不会太坏。

    “我——”美美按住胸口,一边拼命心理建设一边深吸了几口大气,接着在他对面坐下。

    “店长,我没请你坐下。”他似笑非笑的扬眉。

    美美屁股沾上椅子,嘴才刚打开,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被尴尬的情绪击溃。

    “呃……对不起……”她急忙再站起来。

    “没关系,你想坐就坐吧。”他耸耸肩。“请说,我洗耳恭听。”

    美美一时尴尬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犹豫一会儿才再度坐下。

    “我觉得你应该和小普结婚。”这次坐下,她努力压下不请自来骚扰客人的羞愧,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完。

    “小普告诉你的?”

    “不是。”她压低音量。“可是你们都有小孩了!女人应该要有家庭,不然没保障呀!”说着说着,愤愤不平的她忘了害怕。“你们男人随便留情,生几个小孩对你们而言又没羞,女人就不一样了,要工作赚钱又要养小孩,老了如果小孩不理大人的话,就要自己孤苦无依的度过余生,如果没钱的话就更惨了!如果你们结婚,至少在法律上你也得负养育责任,她生病或小孩的教育基金付不出来时,还有个男主人可以支撑家里不是吗?”

    “我喜欢你这番言论。”范子骏认同地点头。

    “呃、真的吗?”没想到对方那么干脆的赞同,美美愣了下。

    “对,去跟小普说去。”他笑。终于有个正常的女人了,他还以为在自己离开的几年,台湾的民情已转变成生小孩和结婚是两码子事了。那小家伙强韧得完全不需要男人,害他总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处。

    “呃……不是你不想结婚?”美美被搞糊涂了。逃避这种事的不都是男方吗?

    “美美。”

    一声叫唤由头上落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美美差点跳起来。

    “你该工作了。”苏普直接将她拉离座位,强制她离开。

    美美离去前还不忘试图将她的理念倾诉给苏普了解,不断嘟嘟嚷嚷。

    “别告诉我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妹。”又来个保护欲明显的人物。范子骏打趣道。

    “她只是热心过头。”苏普笑着摇头。“别理她。”

    这小妞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偏偏吸引了一堆想将她纳入羽翼底下的人围绕在她身边,他也是其一。

    “她的热心没用错地方,你该去让她洗洗脑。”他认真的说。

    苏普微笑地白了他一眼,没多做停留,转身回去工作了。“继续看你的书,孩子的爸。”

    拿起书本,范子骏一脸奇特的笑意。

    孩子的爸?他喜欢这称呼。

    他走了。

    幸福又充实的日子又过了几个月,苏普担心的事终于再度发生,他要离开了。

    “我不在时一切小心,我请人来照顾静休了,我请他们早上八点到,你再和他们沟通。”带了简单的一个背包,范子骏在门口对她交代。

    “好。”安心又带点失落的情绪袭来,苏普极力避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可能牵绊住他的反应。

    她喜欢他留在身边,却也不想限制他,如今他要离开,代表的意义是好的,他很自由,她该感到高兴。

    “别让我回来又看到那种危险场面。”

    范子骏依然没交代要去啦,这不变的行为模式让苏普安心,唯有一点和之前不同的,这次他离去时交代的事情交多了,似乎也预告了他会回来,她察觉了,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对小孩有着难以割舍的责任感。

    她要自己别想太多,专注眼前的幸福时光就好。

    “没有机会了。”她笑。

    “那就好。”他上前抱住她和儿子,各给了他们一个道别吻。“小家伙,要乖乖的。”

    “他乖得不得了。”被他爸爸取了“静休”这名字,范静休果然是个模范乖宝宝,不吵不闹,好带得很。

    送走那男人后,苏普带着小孩惆怅了一晚,隔天早上迎接她的,是个能将她心里的低压情绪立即炸光的震撼。

    “你……是小普对吗?”门外一对老夫妇问。

    “对。”想必这就是骏说要来帮忙带小孩的人。“你们好,请——”她打开门,想让两位老夫妇进门,手却在半途被妇人握住。

    她不解地望向她。

    “你真漂亮,和我们子骏在一起,辛苦你了。”老妇人眼中盈,满泪水。

    苏普顿时怔住。“你们是——”

    老先生点点头,字正腔圆的说:“那小子就是坏习惯,什么都不讲。”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傻了。

    “想不到我们两个老的有生之年还能抱孙。”

    两老双手紧握,也握住她,脸上写满欣喜激动。

    “快让我们看看孙子,他叫静休,对吗?”

    她只能点头。

    走了一个男人,来了两位长辈,苏普以为那做任何决定都不爱先通知的家伙会吓死她。

    可经过一开始的震惊,她比自己想像中的更快就接受了一切改变。

    新生命让她彻底摆脱过去的黑暗与心结,小宝贝让她的心变得柔软,完全被温暖充斥包围,她很快接受了新的家人,并在这过程中感觉自己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全新的、再平凡普通不过的、名唤母亲的角色。

    这一切,全始于他,范子骏。

    在这些日子里,她也体会到了母亲对父亲的复杂情绪。但她对骏没有仇恨,没有抱怨,只有单纯的感谢与爱意,她想为他生儿育女,也不想绑住他,只希望他自在快乐。

    这股想为他奉献一切的心情,经过了很久,直到她得知怀孕,并决定要将孩子生下来的那刻起,她才明白,这感觉就是爱情。

    她爱这个男人。

    得知时的心情相当震撼,但她很高兴,每当看着他,心里想着这就是自己所爱的男人、这就是自己孩子的父亲,都会让她心跳加速,幸福洋溢得想昏厥过去。

    是多么大的幸运,才能在那一夜让自己选择跳上了他的车?

    “怎么了?”听见笑声,范子骏转头看身旁的人儿。

    这次不过消失一个月他就回来了。

    “没,我只是在想,当初怎么会跳上你的车。”她正喂着宝宝喝母奶,“你差点掐死我。”

    “天呀,恶梦。”他倒回枕头上。以当时的情况,他真的有可能掐死她或把她丢在路边等死。

    “我那时远远就听见有个驾驶三更半夜沿路制造噪音,谁知那个没神经的阿呆真的神经坏死了,竟然不怕枪。我早该想到一个三更半夜不怕太吵被打的家伙,要不是阿呆,另一个可能就是他有恃无恐,对吧。”她笑。

    “身为当事人,我不便发表任何言论。”他埋进宝宝的身旁,和他一起在母亲胸前取暖,顺道装死。“嗨,小家伙,分我一口好吗?”

    苏普胸口因笑声而震动,下一秒,她话锋倏地一转:“你爸妈暂时都要住在台湾吗?”

    “在看到小孙子长大前,他们恐怕都会在这里。”

    两老原本是照例回台湾探视亲朋好友,住在桃园老家里,范子骏在出国前已经买下了附近的一栋房子,并打点好一切,直到出国前一天,才告诉他们可以到这里来住,顺道看孙子。

    现在,两老几乎已定居在新房子,每天步行不到五分钟就能见到乖孙。

    “你在报复我上次吓你,所以也想吓死我。”她娇嗔道。

    “我才不是报复心重的那种人。”他打死不承认。

    “我不相信。”

    两人相视低笑,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笑声早已消失,两双眼都没离开彼此身上。

    他们住在一起,养育共同的孩子,聊着彼此的生活,两人是如此的亲密,却又有份隐微的疏离。

    她从来不问他的去留,或许小樱桃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一直在等待他离去的那天。看着她,范子骏心里冒出了这个想法。

    在那道探询的眼神下,苏普发出疑问。“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你好像希望我三天两头就到处跑。”他扬起淡淡的徽笑。

    她一愣,接着摇头。“不,我没有这么想。”顿了下,又老实地回答。“我只是……希望你别勉强自己。”

    “小樱桃,我不想做的事,没人勉强得了。”他可是有名的大懒鬼。

    他换了个姿势,一手横过她的腰,将头枕在她腹上,发出长长的沉吟声。“嗯……小普,我觉得我们都太紧绷了。”

    他在意她,她在意他,两人看似平稳,却有个禁地,彼此都不敢触摸。在他放弃了先前的自寻烦恼,决定顺其自然发展看看后,这问题很清楚地就跳出来。

    他和她,彼此都框住了自己。

    苏普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说。

    “小普,我喜欢你。或许已经不叫喜欢,而是爱了吧。”他决定照尼克所建议的,解开毛毛虫身上的绳子。“我定不下来,可是我发现回到你身边时,感觉很温暖、平静,我猜,这感觉大概就是归属感。”

    他像只爱流浪的动物,但他发现自己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地盘。不管走了多远,最后总是会想回到这里。

    “一开始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有相同的感觉,前阵子我差点被这情绪搞疯了。”

    “我担心我们再继续下去,这影响会越来越深,直到不可自拔,我想要停住,直接消失,比起日后我们两个都陷在泥巴里来得好。虽然你很坚强,但感情会让人脆弱,我想我受不了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听着你哭泣的声音,我不想害一个可以过普通幸福生活的好女孩,接下来的人生全沉浸在担心害怕里。我宁愿当只缩头乌龟,一开始就避免这一切。”

    直到看到她倒下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当只缩头乌龟的代价超出自己所能想像的太多了,他承受不起。

    这是苏普第一次听见他坦白自己的心意,心脏因欢悦加速了跳动,她嘴唇阖了又张。

    她不知道,原来他担心的是这种事。“骏……你忘了我生长的环境吗?”

    连自己都几度差点回不了家,从小就习惯听到家里有谁进出医院,这些事对她来说早已稀松平常。“我知道你工作的危险性,你是行家,做了那么多年,我知道你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他不会因为和她在一起就忘了自己的一身本领,也不需要她唠唠叨叨地提醒他这工作的危险性,她所能做的,只是信任。

    “我看过自己的骨头,也看过不少人的,虽然我不希望你受伤,但我不会因为见到血就歇斯底里,我信任你能驾驭自己的工作。”她试着用轻松的口吻说。

    他也该信任她。

    “真高兴我勇敢踏出沟通的第一步。”他枕在她腿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她真诚道,“只要你喜欢这工作,它让你找到自己,觉得开心,我就支持你。”

    心中被无以名状的感动包围,范子骏看着她,久久不能言语。

    除了战场上的兄弟,从来没有人能给他这般全心的信任,就连他的父母也不行。

    他无法怪他们,父母担心孩子天经地义,但他害怕见到他们的眼神、神情,那会像道锁链拖住他的脚步,甚至成为他心上一块沉重的大石,在他离去后继续鞭挞着他身为人子的良心。

    不知不觉中,他自然地选择了回避,因为无法还给双亲一个正常听话的儿子,他对父母始终存有愧疚,无法抹去。

    而小普……她填满了他心中有如黑洞般的缺憾。

    她接受他的一切,完全地、包容地、接受他的全部。

    他阻止不了自己冲口而出的心意。“小樱桃,我爱你。”

    苏普看着他,见到他眼眶中闪烁的水光,骤然掉下泪来。“我也爱你,骏,很爱很爱……”

    小宝宝隔在他们中间,范子骏爬起身,将她和孩子一并拥入怀中。

    “小普……”他以脸摩挲她的脸颊,在她耳畔轻声请求。“我们结婚吧。”

    错过这个女人,他找不到另一个能让自己停泊的港湾了,她就是他苦苦追寻的依归。

    “好……”她微笑,眨去了眼角泪水,轻轻点头。

    被包夹在两个大人怀中的小不点完全感受不到双亲的激动情绪,吸吮着母亲乳房的嘴打开,安适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