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总像人人都在为情所困。

    惟刚步出座谈会场,长长吁了口气。最是没完没了的,就数女人的感情问题。终场后,一批女听众又把他包围,那些个天知道该怎么办的问题问得他满头包,三两下就把福德坑填满了。

    周日黄昏的台北市街空落落,他伫立道旁,双手插入裤装,抬头望天。云沈沉地,天空一色潮湿的灰,像一只铝锅盖好低好低的压下来。

    一部焰红的爱快罗密欧,流火一抹飙到他面前,车门敞开来,流香朴鼻。

    车上,一阵莺燕此起彼落的喊着「方大哥」。他诧异地扬眉。

    「惟刚,上车呀!」梅嘉攀着方向盘,倾身喊他。

    如果有选择的余地,惟刚宁可一人清清静静走段路。他的脑子和心情都需要通风。他此刻没兴致和任何人打交道。

    「惟刚!」梅嘉尖着嗓子又叫,勾魂也似。

    他叹了叹,侧身上车。后座挤了三名女郎,靓妆丽服,笑脸迎人,纷纷向他问好。三女皆是梅嘉经常合作的模特儿。

    不等惟刚开口,梅嘉丢了一罐饮料到他腿上,说道:「掰了一下午,口也渴了吧?」

    惟刚一看,是罐冰沁的德国黑啤酒。梅嘉自是好意,可是拿黑啤酒解渴,于他此时,怎么都觉得文不对题。他把那罐黑啤酒搁到一边,回头向三女招呼。

    「刚刚我们还摸上去找你呢,方大哥,」其中一人说:「你被一群女人团团围住,脖子以下,什么也看不见。」说着,她不知想到什么,捂嘴兀自笑着。

    「她们到底在问你什么呀,方大哥?」另一人问。

    一些她们必须和最亲近的人一起解决,却往往向最陌生的人和盘托出的问题。惟刚耸耸肩。「婚姻、感情、外遇、交友,种种疑难杂症喽。」

    于是另一人若有所思道:「女人真傻,哪怕是女强人,一到感情关口,也总是六神无主,拿不出办法!」

    这话引来回响,几个靓女七嘴八舌论起感情问题。惟刚寂然静坐,望着窗外飞掠的街景,听着众女玲珑的话语,心头却压着一条长发的影子。

    昔日那女孩,是否也如此?──在感情的关口上,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惟刚猝然心绞疼起来。不,她不是,她永远在他心中是冰清玉洁,敢爱敢恨,在感情的关口上,她没有踌躇,不顾一切的,甚至于……梅嘉却呵叱起来,「无聊!哪来这么多感情问题?」她不耐烦谈这些。感情的事,她没有问题,只有信念──凡她想要,就一定要到底。

    「听着,」她伸手拍一下喇叭,不是交通上的必要,不过是唤起车上乘客的注意。「我说时间还早,咱们到福华中庭喝咖啡,然后上罗浮宫吃法国菜,我请客,怎么样?」

    她说得爽气大方,后座欢声雷动。

    「梅嘉姊,晚会什么时候开始?」一名女郎问。

    「八点,就在福华地下楼,饭后我们直接过去。」

    惟刚心生狐疑。「什么晚会?」他掉头问梅嘉。

    「设计师联谊嘛,晚上你会看到巴黎来的那三个时装设计新秀。」梅嘉回道。

    惟刚弓起眉峰。这晚会他是知道,但他没说要去。午时自策轩出门,只讲好梅嘉来接他,没提别的节目。

    「-们去吧,」他说:「我还得回公司。」

    「惟刚!」梅嘉叱道:「别扫兴,说好一道去的。」

    他什么也没和她说好,当着人前,不便驳她,只道:「公司有急事要办。」

    「我不管!什么事统统放下来。」梅嘉是孩子气的口吻,大人的耍赖。

    平日惟刚的耐性算好,面对梅嘉也屡屡不厌其烦,但这个黄昏他却感到异乎寻常的躁郁,麦克风的回音和嘈杂的声笑还在他头颅内嗡嗡作响。他哪里也不想去,甚至也懒得再说什么。

    「我回见飞-就在路口停吧,我搭计程车走。」

    梅嘉当没听见,径把车头掉回仁爱路,往福华大饭店的方向疾驰而去。

    「梅嘉,」他的声调下沉了。「-就算把车开进福华,我照走不误。」

    梅嘉要是心细些,该注意到惟刚今天的气色不但阴霾,还蕴着少有的强硬。

    但她只管气惟刚不遂她的意思,一发怒,猛然就当街煞车。后座三个女郎,像挂在窗口的布娃娃,前摇后撞,一个个失声惊叫。

    「梅嘉姊,-怎么停在这里?十字路口-!」

    一时闲,四周喇叭大作,煞车声四起,梅嘉置之不理,板着脸气呼呼道:「不去大家都别去算了!」

    三女当中一人,向前推摇惟刚的椅背。「方大哥,你就去──」

    惟刚没有回头,只把手一掣,制止她的哀求。

    「梅嘉,开车。」他沉声命令。

    梅嘉一张下巴往外抄,坐在那儿,相应不理。

    「-想在路口当夹肉汉堡,悉听尊便,我和三位小姐可不陪。」说着,他掣着车门把手,作势下车。

    梅嘉斜睨惟刚,见他的态度分外严峻,像是吓了一跳,下唇抖索起来,像小孩受了欺负般,十分委屈。她却很快操动方向盘,穿出车阵,离开十字路口。

    车过福华大饭店,往南侧道路拐去。

    后座的女郎都俏俏喘了口气。还是没人吭声,车上一阵沉寂,气氛很僵。

    过片刻,惟刚才偏过头,打量起梅嘉今天的妆扮。她穿一身苔绿色紧身小礼服,一对白金钻石耳环,直吊下颈际,秀发篷松梳向一侧。

    或许是余怒未消,

    两腮仍是红扑扑的,倒显得十分娇媚。

    他回头对后座三女道:「知道吗?-们的梅嘉姊是越生气越漂亮。」

    一阵静默。

    然后,梅嘉噗哧一声笑了,三女也跟着咧开嘴,车上的气氛豁然开朗。

    不久,小跑车入新店工业区,抵达见飞大楼。

    惟刚喃喃称谢,推门欲下,梅嘉喊住他。「你晚上会回策轩吧?」

    他把肩一挑,不置可否。梅嘉狭然横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肩头,也不管旁人,凑向前便吻住他的嘴。

    惟刚在女郎的窃笑声中,挣脱梅嘉,尴尬地下车,向她们挥别,旋即登上见飞大楼的长阶。

    一人大厅便碰见警卫组长阎碧风。

    「阎组长。」惟刚打招呼。

    打从惟刚十五岁到见飞当小工起,他见到的阎碧风便是钢板一张的面相。

    奇的是,今天他们的阎组长居然换了脸上的招牌──鼻子扭着,眉毛打了结,满脸都是嫌恶,睨他一眼,即把头别开,不肯再理他。

    是他身上爬了臭虫吗?一定是的,否则阎组长的五官不会走样至此。惟刚朝身上嗅了嗅,没有臭虫味,只有女人的脂香粉味。

    得上楼冲个澡!这么一想,他跨入电梯,看了大镜,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阎组长有那么鄙视的表情。

    一枚红艳艳的唇痕,大印似的戳在他的嘴角。

    惟刚回到十楼套房,立刻进浴室把嘴角的口红印子拭掉,忽然倦了,没有去冲澡。他脱下外套,顺手掷向椅背,踱向壁柜,拿下一瓶金花干邑白兰地。

    这酒闲置已久,最初是什么人送上来的,他早忘了。他一向滴酒不沾,此刻也殊欠饮酒的兴趣,但是空空的双手慌得很,需要有个东西握着──有个东西或许润润枯涩的喉咙,或许消泯阴郁的心情。

    他拎着半杯酒,拔开领结,在当窗一张松木休闲椅坐下来,慢慢咂口酒,遥遥望着远处观音山影的玉体横陈。

    说公司有事要办,不过是讹梅嘉一句。他该回策轩,不是到这里来。却也只有这里,才能给他一份宁谧,悠悠怀想平日里从来不想的一切……特别是年少的种种,特别是过去了的人和事,特别是……昔日那女孩。

    那女孩,他已经很久不再,也不愿去想了。不料深埋的记忆,今天却给一个形貌与她酷似的女孩,整个给翻挑起来。他狠狠吃了一惊,-那间,那些个记忆,那些个往事,洪水一样地汹涌上来,淹得他连一口气也没法子喘。

    老天,他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已经忘了……长发倩倩,眉目如画,谁知竟还有第二个像她一般的人儿──梁约露。

    惟刚望着昏暗的暮色,一双艳冽的眸子在脑海亮起。难怪头一回见到梁约露,便是一种异样感觉强烈得像刀子,从眸孔直刺入脑门──她的形貌拨魂弄影,呼之欲出,可笑的是在今天的惊骇下,才赫然看出那份雷同。

    他果然是熟悉她的。

    却也是对她一无所知。

    惟刚举杯大大饮一口,酒汁滚过咽喉,直烧入肺肠,就像梁约露的一般烈焰,灼得人焦头烂额。

    他不知哪里犯着她,惹得她对他这样的忿忿不平。从初次碰面开始,这女孩便不断顶撞他、冒犯他,屡试不爽。天知道今天她竟然就在座谈会上霍地立了起来,那样气虎虎,冷森森地逼视他,然后掉头就走。

    他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吗?

    虽然别无其他动作,却也造成了一场虚惊,想到她走出会场的一幕,依然是惊心动魄。那样的放肆,那样的冲动,那样的大无畏!

    这教惟刚不得不相信,是他曾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对不起!

    但是惟刚没有对不起她,她与这女孩根本就是素昧平生。

    他把杯中的余酒

    一口咽下,推开椅子站起来。明天一早到编辑部,他就找慕华。

    他决定不要临时编译人员了。

    **

    *

    一周,约露整整悔恨了一周,慕华居然找上门来时,她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那么鲁莽,那么孟浪,但她实在疯了,气疯了,他在台上的那些论调,对姊姊的所做所为,彷佛是种嘲弄,是种嗤笑,是种侮辱!别人或许可以笑姊姊痴,笑姊姊傻,但是他,方惟刚,对姊姊有一字、一句、一个念头的不敬,便是该死。

    他是该死,这一点约露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这仍旧不能拿来抵做藉口,毕竟她是失态了。

    「这有失风范,」她彷佛听见姊姊对她叨念,「-从来就不是行为乖张,作风尖锐的女孩,这不像。」

    是的,那不像她。但是她变了。姊姊死后,她的性情就变了,她的人生也跟着不一样了。

    快乐对一个人的影响不大,伤痛却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十六岁是一条界线,那之前的约露爱交朋友又爱笑,活在活泼淘气的好风光里。姊姊一去,把她生命里的一部分生气也带走了,人生急转直下,她变得阑珊,变得沉默,她终于和人群疏远了。

    最后,让她真正斩断和同侪往来情谊的,是掌掴胡丽屏那事件。

    是在姊姊死后那年的暑假,约露在图书馆外听见和她同龄,又是邻居的胡丽屏,正对一群同学议论以霏的坏话。

    「……我姊姊和梁以霏都是台大的,我姊姊说的,梁以霏在学校最风骚了,自以为走到哪儿,男生都要捧她,这一回给人玩弄了,受不了屈辱就──」

    约露不知哪来的力道,挤上前去,一巴掌把胡小胖子掴得仰倒在巴西铁树上。

    胡家爸妈自然上门来兴师问罪,约露挨了父母狠狠一顿痛责,还不许辩驳,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要不是胡丽屏的姊姊胡美屏躲得逶远的,她也要给这个生了一张刀子嘴的女人一点教训。

    约露弃绝和朋友的往来,是在这时候,收心把自己埋入书堆,赶上功课,也是在这时候。她领悟到,孤独才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

    慕华则是例外,她是带约露的学姊,约露推辞不掉。一方面,慕华有种温温的笑容,让约露想到姊姊。

    不过这会儿,慕华坐在她家客厅那张藤椅上,啜着香片,脸上仍是温温的笑容,约露却没什么安全感。

    「上班时间,怎么有空过来呢?」她很是忐忑,也顾不得客套的直问:「不会是我的稿子有问题吧?」

    周一她打电话通知慕华,她不上办公室了,译妥的稿子,她则用快信寄上。

    这还不是为了回避方惟刚!每回碰上他,她就像一盆烧得火红的炭碴子,暴跳如雷。周日又在座谈会上演出那样的场面,对他固然忽不可遏,却也心虚得很。何况闹事本来就不是她的本意。

    但是慕华为什么突然来找她呢?

    「稿子好得很,」慕华回道:「我下午出来洽公,顺便把上月份九千元的稿费拿过来给-,另外,有件事──」她先把杂志社的薪资袋交给约露,随即正色道:「方社长决定招考正式的翻译人员,以后外文稿子就不再外发了……」

    约露的心噗通一声往下落,似铁锚一样,脑子一片模糊,只有一个想法──他把她踹掉了。

    没有哪个老板会留一个「横眉竖眼」的员工,更没有哪个演讲者受得了听众拂袖而去的侮辱。她对方惟刚的反弹,很感惊异吗?其实不然。她对杂志社的临时差事非常恋栈吗?那也未必,她只是……她只是……只是什么?

    只是母亲卧病的这段期间,这份临时差事一来方便她照料母病,二来每月近万元的收入,多少维持家中的基本开销,她感激慕华给的机会,也着重这份工作──就是忘了对上头的主子保持谦恭和尊敬。

    向仇人挑衅或许带种,向衣食父母挑衅就是白痴了。

    现在这个白痴终于得到报应──她不该触犯天条激怒他。

    约露沮丧,念头

    一转,像给自己解围,傲气上来了。

    天条又怎样?难不成要她对这个人打拱作揖?别想!她宁可另找出路,再说她也不能一辈子做临时工,母亲的状况已经稳定,她也该出去谋份正式的工作…「……所以今天来找-,希望-接这份工作。」

    她听见慕华的话,诧然抬头。「-说什么,慕华?什么工作?」

    「-没有在听吗?我底下走了几个人,社里急欠人手,我希望-来接个文字编辑的位子。」

    约露霎时又愣住了。文字编辑?进「风华」工作?她不是刚被炒了鱿鱼?

    被驱出见飞的大门?

    「希望-早点来上班,相信-很快可以进入情况,杂志社的工作-也不是完全没有经验。」

    慕华一径流露她那温煦的笑容,约露却发现她再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脱口问道:「可是方──社长会怎么说?」

    「社长会怎么说?」慕华愕然应道,好像不明白约露的意思。

    约露把两手按在膝盖上,声带隐上一丝颤意的说:「-肯要我,他怎么肯要我?」

    「他为什么不肯要-?」慕华反问:「要我找-进公司的,正是他。」

    **

    *

    话再怎么说,徜不是慕华力保,她也不可能有机会踏进见飞门槛,约露始终这么断定。

    她把挂肩的包皮一挪,匆匆踏入大厅,见阎组长在一边盘查一名男子,她窃喜,忙不迭溜过去。她见到阎组长总像见到训导主任一样害怕……「梁约露,」

    就差那么一步,约露就要跨进电梯了,可是阎组长的呼声,锋面一样直追过来。她寒毛一凛,站了下来,目睹别人蜂拥而入电梯,羡慕巴巴的。

    她叹口气,回过神,一张识别证投到她面前,她几乎呻吟──她的识别证又掉了吗?

    进见飞十天以来,这是第三次掉识别证,如果连上回追方惟刚上七楼那次也算进来……觑着那张盾牌似的面孔,她知道阎组长这次无论如何是不会宽待她了。她怯怯接回证件,在那立正,等着阎组长怎么发落她。

    「-,」阎组长开口,就跟法官判决一样掷地有声,约露暗底打哆嗦。「这张识别证的夹子太松了,回头找人事室换一张吧。」

    就这样?约露简直不敢相信事情有这么便宜。她猛点头,讪讪笑道:「是的,谢谢阎组长。」

    阎碧风临去前还瞟了约露的两脚一眼。查看约露的员工证在不在胸前,鞋子在不在脚上,已成了阎组长职责所在。

    约露三脚两步赶到杂志部门。她是新人,桌面还不至于像老鸟的高楼大厦那么壮观,但也渐渐出现了场面,来稿、打字稿和读者来函堆成好几落……她拉开椅子。能坐上这个位子,约露直称是奇迹。她一直想进杂志社做事,而格调高雅,别具个性的「风华」杂志更是她的第一志愿,但「风华」用人标准极高,像她这种历史科系出身,出校门未久的新手,想要登堂入室,简直门都没有。

    她一刻也不相信是方惟刚称她懂得选材,译笔又好,主动找她进公司的。

    慕华扶持她,总要另外找好话来让她心安理得的受惠。

    慕华如此拉拔,机会如此难得,别的姑且不论,约露对自己也是有相当的期许。她在办公桌前坐定,笔杆拿上手,眼光却不由自主投向社长室。

    依然是门扉紧闭。

    她轻轻一吁。

    上班第一天,约露算准会和方惟刚来一个阵前相见,到时该是什么态度,抱什么心理,说什么话,做什么应对,连衣着打扮,无不事先悉心算计打点。

    那天她特意穿了极庄重的灰蓝小立领套装,两鬓编上花辫,勒到脑后,一身净扮,走马上任。在办公室提着一颗心,就等方惟刚唱名找她。

    他必然找她,谈些什么,可想而知。时候到了,她会坦白的,实在的、毫不隐瞒的告诉他──他是混球,他是孽障,他害死了天底下最好的女孩!也许气血攻心,她一把抄起桌子的原子笔戮他,拉他脖子上的领带勒他。

    约露,约露,她及时控制自己,这么规劝自己,家境困难,现在不是-逞凶斗狠的时候呀,要自制,要忍耐。

    岂知那天,镇日没有动静。

    次日,他的秘书施小姐按铃叫人。约露心忖,时候到了,一口气提上丹田,整衣敛容,向社长室挺进,却在外室给截下来。

    「这份人事资料表请填一填。」施小姐递上表格道。

    第三天,约露交上填好的人事表,继续等候传唤。下午,她和即将离职的竹英正忙着交接,施小姐又把她找了去。她两眼盯住社长室那扉门,笔直前进。

    「梁小姐,-上哪儿?」见飞三十年的老秘书喊道。

    「呃……」不是姓方的找我吗?约露顿在门口想。

    「-得附上身分证影本,正反两面。」施小姐说。

    方惟刚人呢?约露心里尖叫。

    临下班前,约露悄悄问了舒妹妹。

    「桃园的纸厂有点问题,他这几天都在忙那边的事嘛,没空回来。」小妹说得理直气状。

    好像我该知道似的,约露心想。

    她憋了两天,又把小妹给拉到一边。「怎么还不见社长人呢?还在桃园?」

    小妹摇头,抓着一把面纸猛揩鼻子,她患了重感冒,每两句话夹一句哈啾,听来如下:「他陪一批──哈啾外国人到──哈啾科学园区参观去了。」

    约露挑起眉梢。「是吗?他几时回公司?」

    小妹又摇了个头,狠狠搀鼻子。「他不回来了,他会直接赶到新加坡,参加──哈啾国际文具礼品大展。」

    接下来,他就要飞到火星去了,约露心里直嘀咕。

    是一鼓作气,准备作战的约露,现在像个突然接到停战通知的前线士兵,说不出的泄气。

    慕华私下对她提到过,见飞可不是在交班了吗?日后杂志社这小小单位,就算方惟刚有心,恐怕也没有余裕照顾到,更大的事业等着他去料理打点呢。

    照说,约露该感到如释重负才对,最初考虑着要不要进见飞,这不就是关键?方惟刚不旦不再是她直接的顶头上司,要碰到他一面,只怕比见侏罗纪的恐龙还难,这对谁都好。

    但不知怎地,她心中却隐隐泛起一股失望。

    **

    *

    往后一周,风调雨顺,约露迅速进入工作情况。捧着高出行情的薪水,又蒙慕华每周给假半天,陪母亲回医院拿药的方便,约露对这份工作,完全没得挑剔。至于和方惟刚的恩怨,看着这种种好处,傻子也知道要先放一边。

    午后,桌上的电话乍响。是内线,约露抄起话筒。

    「梁小姐,请到社长室。」

    又是施秘书,约露叹气。她还欠她什么?该填的,该给的,该做的,她都像偿债般一一付清了。她是来工作的,又不是来申请房屋贷款!

    约露咬着笔杆子,还想着文稿上的问题,心不在焉踱进社长室。社长室分内外两部分,外室半开放式,左侧置一组咖啡色沙发椅座,右侧则是秘书米白色的工作,隔一扇门,里面才是社长的宝地。?约露瞥见站在施小姐桌前的男子,心里像一只老鼠跑过,乍然一惊。就着一叠文件和施小姐商议着,不正是方惟刚本人吗?

    他穿着古铜色衬杉,外搭沙灰色套装,优雅的剪裁质地,似乎也拘束不了他的豪迈气息。他的头发显然整饰过,两鬓修剃得十分俐落有型,就是额前的发丝仍然像玩过大风吹的游戏,散在那儿,逗人想伸手去摸似的。

    「打电话和兴南交涉,催他们快点,我们好做配合。」他说完,仰起头来,正好对着约露,双眉飞扬,目光灼灼,一张面庞似乎曝晒过,肤色变深许多,因此更是显出英气勃勃。

    两人的视线一对上,约露蓦然感到眩晕,两腮发了热,心头的老鼠变成小鹿,胡来乱撞。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反应让自己觉得惊恐而可耻。

    「请进来吧,梁小姐。」他对她点头,即进了社长室。

    约露僵在那儿,拚命想镇定自己。

    施小姐见她半晌不动,怪异地觑她。「梁小姐,怎么-还站着?快进去,可别让杜长久等了。」

    约露含糊地应了声,磨磨蹭蹭,极不情愿地向社长室走了去。

    施小姐推推玳瑁边眼镜,颇不以为然地摇头。年青人做人处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想当年他们初出社会,虽是少了点历炼,但是伶俐机巧,可不在话下,长官跟前,还容得下半点的怠慢吗?

    她往约露那拖泥带水的步子瞄一眼,不屑地嗤了嗤,拿起电话。

    惟刚回头,示意约露把门带上。

    她关了门,人却挨着门边,趑趄不前,一张背差不多贴在那扇橡木门上了,一对眼睛却一瞬也不瞬直望着惟刚。

    惟刚眉峰一挑,看着她。「为什么一直瞪着我看?我像具秦俑吗?」

    约露掠开眼光,脸皮热烘烘的,她盯住角落一只乌木书柜的脚架看,咕哝道:「当然不是……」

    「那就好。」他故作郑重道,却面露嘲色。

    一点都不好!约露心里喊叫。

    惟刚走到桃心木办公桌后,朝一张旁椅比画一下。「请坐。」

    她咳了咳。「我站着就好。」

    惟刚也不坚持,往黑色旋转皮椅一坐,温吞吞道:「我想到我的小学校长,他最大的消遣就是把小学生喊到桌前,听他训话──就像这样。」他向桌前一比。

    小学生?约露一箭步上前,在他指定的位子坐下。

    惟刚偷偷莞尔──就知道她带了这点叛逆。他靠着椅背,侧眼打量她。

    她穿砖红短外套,黑条绒窄裙,配上短跟黑鞋。秀发分在双肩,波浪微起,一身的清丽雅致,扣人心弦。

    到今天才得以细细端详她──她有张近似瓜子脸,但要来得更圆润些的脸蛋,明洁的额上修出一对斜飞的眉,三分秀丽倒带了七分的倔气,但那只鼻梁却像一管小白腊烛般的娟秀,一张嘴儿勾着浅浅的口红,唇色极娇,如不是她抿得那么僵紧,定可勾勒出极美、极动人的款式……她严坐在那儿,腰杆打得笔直,下巴也抬得陡高,两手交握在裙面上,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美丽,但处处透着刺人的傲慢,傲慢里,又彷佛夹杂着不安与骚动。

    惟刚不由得怀疑──怎会把她和另一个女孩混淆?在某些角度下来看,两人或有些相似,但实则她们是全然不同的典型。那一位极娇柔,极婉约,极矜持,眼前这个,却是十足明艳,十足刚愎,十足激烈。

    硬要说,只有一处相同,两人都生就了一双勾魂慑魄的眼睛,眸子像黑水晶,时而水秀,时而迸火,而且两人偏巧都姓了梁……惟刚收回思绪,咳了一下,打了开场白,「好久不见了。」

    合计十四天。但约露也只嘴里咕哝一声。

    「早就想找-谈谈,不过一直没空回社里。」

    约露忍不住,她说道:「社长大忙人,日理万机,东奔西走,也难怪在公司难得一见。」

    这是惟刚第一次听见她一口气说这么多,她的嗓音清脆有力,但满是说刺味儿,果真不开口则已,一开就是唇枪舌剑的杀人。他嘲弄地笑了笑。

    「在公司难得一见,倒是在座谈会不期而遇。」

    提到座谈会,约露一下坐镇不住,身子在椅上扭扭捏捏挪着,视线又落到书柜的脚架去了。而惟刚也像突然失去了耐心,直接便切入主题。

    「那天在座谈会上为什么突然走掉?」

    约露发现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两周前设想好的说辞,一句也拚凑不出来。

    「临时有事。」只好胡乱编派,本能地闪避。

    「临时想到家里正在烧开水?」他讥问。

    「如果你相信的话。」

    「不相信。」

    约露嚼着下唇没作声,惟刚激她,「有勇气当众离座,却没勇气道出理由?」

    她果然就被激怒了,目光冒着火星地扫向他,冲口便说:「你的高论让人不敢苟同,我没办法坐在那儿洗耳恭听。」

    无论约露事先想好要说什么,都绝不是这种讲稿──她是豁出去了。

    惟刚两道浓眉压得低低的,瞅了约露半晌。「敢问我说了什么,惹得-这样──义愤坟膺的。」

    约露骇然发现,她竟然起了想哭、想嘶吼的冲动,她咬住牙关,但下唇在哆嗦,嗓子是凝滞的。

    「你把痴心的女人,」──我姊姊。「说得像傻瓜。」

    惟刚一愣,好像没料到约露会是这种的回答。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痴心的女人」几个字,使得他的心口像旧病复发般痛楚起来。

    他狠着声,「痴心的女人本来就像傻瓜。」

    约露猛立起身,呼吸嘶嘶地响,双眸腾出火焰,像要把眼前的男子一把火烧掉似的。

    「没错,痴心的女人傻,但负心的男人可耻!」

    惟刚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愤怒,他只知道他的脑波再度被这陌生的女孩,激起强烈的振辐,一些已经干涸了的情绪──苦的、涩的、痛的、怒的,沁出了记忆,化入了血脉,又在他的周身循环奔荡。

    他把十指绞住,抵在桌面,身子倾向前去,重重看着约露。

    「为什么,梁

    小姐,」他压抑着声调问,像夏日午后有威胁性的闷雷。「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似乎有点恨我?」

    「这话差远了,方先生。」约露是一口碎玻璃一样猛利的咬字。她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岂止有点恨你,我是恨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