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徐平将我送到李家村,距离村口还有数十丈的地方就已有官差把守,临时钉就的木栏拉出数里长,将小小的村子团团围住,不断有人从村里嚎啕着扑出来,扑到木栏处,又被赶回去。
官差们手持丈许长竹竿,个个如临大敌,一待有人靠近便毫不留情地刺戳上去,将那些扑出来的村民戳得满地乱滚,一时哀声遍地。
我看得皱眉,从人墙的缝隙中挤进去,钻过木栏将一个倒在地上哀叫的老人扶起。
那老人还在哀求,小腿倒地时被碎石刮伤,血流如注,可四肢着地还想往外爬,边爬边哀求:“我不想死啊,放我出去吧,我没染上病,你们看看,我没染上。”
我腰上带着针囊,见老者被戳中了小腿血流不止,未及说话先取针刺穴,将血止住,木栏内外的人光顾着不让人出去,谁都没有料到会突然冒出来我这么一个往里面闯的,见我这番举动都愣在那里,木栏里的村民也忘了动弹,一时里外安静,连被戳伤的人都忘了呼喊。
我连落数针才抬起头来,一手拈针,嘴里还咬着没地方放的另一根,含糊地说了句:“徐平,你跟他们解释一下。”
徐平夹着药箱背着竹筐,目标太大,钻过木栏的时候就没我那么灵活,被人拦在外头,这时应了一声,高声道:“这位是小玥大夫,来替李家村看诊的,各位兄弟通融则个,让我也过去。”
徐平一边说着一边拨开挡在他前头的几人就要跨过木栏走进来,我将老人放下,又将针收好,阻止他:“徐平,你不用来,把东西放在那儿就好了。”又转过头对村民:“大家回村好吗?我先看一下病人的情况。”
村口有人跑出来,正是晨间带着女儿到我铺子里来的那对老夫妻,老远喜极而泣:“是小玥姑娘,大伙儿快出来,小玥姑娘来了。”
刹那间许多人奔过来,扶起地上受了伤的人,背起我的药箱和竹筐,众星拱月一般将我迎进村子里去了。
徐平“哎”了一声,我仓促间回头,看到他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抓在木栏处扣着,还有人对他吼:“你小子才来没几天,命都不要了啊?”
徐平挣扎,奈何架不住人多,转眼就被拖得没影了。
我想起他在铺子里吼别人的样子,不禁莞尔。
徐平终究是没能跟进李家村来,我在村子里安心待了下来,疫症虽然凶险,但并不是无药可救,太师傅留下的药经上也有记载类似的病例。我指导村民用沸水蒸煮被褥器具,家家通风散气,泼洒有去毒防疫效用的药水,再将已经染上疫症的病人集中到村中祠堂里,分开治疗,忙碌的日子过得快,日升月落,眨眼竟是过去了十多日。
对症施药疗效甚好,眼看着几个最危重的病人也缓过气来,身上红疹渐退,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出祠堂吃饭时抬头看到漫天星斗,一轮圆月,不禁咦了一声。
“已经月半了啊?上回我看还是新月呢。”
“都过去半个月了,小玥姑娘看诊辛苦,日子都过得忘了。”坐在我身边的大婶笑眯眯地回答。
村里人无比殷勤,日日送饭菜过来,虽然粗茶淡饭,但也看得出是他们能够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我捧着碗与送饭来的大婶坐在祠堂外的台阶上聊天,大婶刚开始送饭的时候有个奇怪的习惯,每次来都琢磨着拔我一根头发。
一边拔一边还要说个理由,有次是“呀!姑娘这儿有根头发白了!”紧接着就是我头皮一痛。
再有一次是“这不长眼的虫儿,缠进姑娘头发里去了。”再接着我头皮又是一痛。
到了第三次我就忍不住按住头发问了一句,她才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小玥姑娘莫怪,你是神仙下凡一样的人物,老婆子蹭点仙气,这头发带回去是要压在小孙子枕头下面辟邪的。”
我“……”
等大婶终于被我说通理解我只是个凡人之后,我已经养成了看到她就先抱着脑袋护住头发的习惯,改都改不过来。
我将病人移入祠堂后,村里其他人常来帮忙,但大多应我的要求在祠堂外止步,只留数个身体强健的,日日服了防疫药物之后进来做我的助手。这日天色已晚,祠堂里的病人大多安静睡了,我与大婶坐在台阶上,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吃饭,看得我又紧张起来,怕她突然伸手拔我的头发。
“小玥姑娘啊,村里这回可多亏了你。”
我忙了一天,午饭都搁在窗台边凉了没吃,这时正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边大口吃饭一边摇头:“大家没事就好了,再过个十天半月他们身上的疹子就该褪干净了,到时候就不用担心了。”
大婶连连点头:“姑娘是下凡的菩萨,有你在可救了咱们全村的性命了。”
我听到前半句就急了,放下碗抱住头,警惕地看着她。
大婶一愣,然后掩嘴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没事没事,是大婶不好,再也不拔你的头发了,放心。”
我略松了口气,却听她饱含感情地对着我道:“看你这样,还是个小姑娘呢,许配人没有?大婶倒想给你介绍个好的,村口老李家的二小子啊,人又老实身子又壮……”
大婶话说到这里,村口处就传来一阵骚动,一群人哭着喊着奔过来,场面太过嘈杂,奔到近前才听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村口,村口来了官兵,要开始放火了。”老李家的二小子奔在头一个,双手扶在膝盖上气喘吁吁地说话。
我猛地站起来,脚边还有半碗汤都忘了,瓷碗被碰倒,滚出去老远,汤泼了一地。
等我跟着大伙儿奔到村口,果然看到木栏处堆起柴火,还有些人在火上泼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臭味。全副武装的官兵手持火把严阵以待,猎猎火光在黑夜里将所有人的面目扭曲成一幅幅可怕的图画,之前守着木栏的县衙差役被赶在角落里,缩做一团,一声都不敢吭。
我排众走上去,搁着木栏对那些官兵道:“你们做什么?”
有人骑在马上,声音阴测测的:“奉青州司马大人令,省内多处村落出现疫情,为免瘟疫泛滥死伤百姓,现凡有疫情出没之村落即时焚灭。”
我震惊:“这不是不能治疗的病啊,他们都已经好了,不信你进村去看。”
那人毫不理睬,只挥了挥手,说了声:“放火。”
火把应声落下,浇了油的柴堆顿时熊熊燃起,浓烟涌动,我没想到他们竟然说动手就动手,一愣之间,身后村民已是哭声四起,一阵骚动,恐慌之下有人不顾一切地往木栏外冲去,但这次等待他们的已不是长长的竹竿,木栏外一列长枪,枪尖向内,村民再前一步,就是血溅五步之式。
我叫了一声,混乱中却无人注意,想伸手去拉住身边人,但场面已经失控,滚烫的火舌随着风势卷过来,突然一声马嘶,刹那间由远及近,转眼就到了身前那般,一道巨大的黑影凌空跃起,原本所有面朝内的人在马嘶响起时纷纷扭过头去,却大部分只来得及维持一个仰面的姿势,看着那团黑影从自己头顶上掠过。
黑马在火圈内四蹄落地,落势刚猛,前蹄挟风雷之势再猛踏了两下,激起尘土激荡,黑色鬃毛在风中飞扬,马上骑士一身劲装,手持银色长戟,也不理睬木栏外众官兵,一手带缰将马头硬是转过一个圈来,门户大开地将背部留给火舌与枪尖,只是凝目在人群中。
马上人英姿如斯,竟让原本嘈杂的场面刹那间静止下来,村民里有些习惯了迷信的,居然还双腿一软跪下了,尤其是那位大婶,一声惊叫:“神仙来了!”激动之下就向那一人一马奔了过去。
我从无法置信电闪雷鸣的心魂激荡中稍稍回过身来,见大婶的动作,条件反射地觉得她是要扑上去拔一根马毛甚至是扯一块马上骑士的衣角回家,立刻飞扑过去阻在她身前,大婶身形庞大,我拦得狼狈万分,半弯着膝盖承受压力还要勉强抬头,双手撑在膝盖上,第一次开口还没有成功。
或许是我这些年来将这两个字默默地念过太多遍了,真到可以叫出口的时候,反而没了声音。
我还想再努力了一次,但有风扑面,是马上骑士翻身下来,长戟拄地,用力之下,竟有小半截没入土中,笔直挺立。
他张开双手猛地将我抱进怀里,暗哑的男声与多年前的清亮少年嗓子重叠,我听见成年了的师父的声音,就在我耳边。
“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