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羡鸳鸯不羡仙

  见他真要动手,紫虚真人、道清天师与疯和尚也都凝神而待,准备施展法术。然而,就在这无比紧张之时,冷不防响起一声呼唤——

  “兰儿!”

  一切都静了下来,片刻,众人回过头,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飘飘荡荡走来。

  他愣住。

  “兰儿,快住手!”微微发颤。

  他犹豫了一下,手上的伏月石果然渐渐黯淡下来,同时,那双冰雪般的眼睛映着月光,却变得明亮欢快无比。

  半晌。

  “母亲?”声音很小,很轻,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紫虚真人摇头:“苏夫人,你如何擅自出阵?”

  她就是苏姑娘!

  林菲菲这才看清,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长相秀雅,看上去恬淡而温和,与冷漠的兰陵君并无半点相似。

  她并不回答,只缓缓向他走去。很短的距离,却走了很久。

  终于,带着母亲该有的慈祥之色,她细细地端详着他,唇边泛起笑意,随后,一只纤美而惨白的手缓缓抚上那张完美如玉的脸,小心翼翼的,仿佛生怕碰坏了一样。

  他垂下头:“母亲。”

  “恩,”苏夫人拉了拉他那已经平整得不须要再整理的衣衫,幽幽道,“我母子分开二十二年,兰儿竟生得如此俊,和你父亲一模一样呢。”

  说完,她竟轻轻笑起来。

  他忽然抬头:“儿子如今有了五色伏月石,又有了母亲,我们正好可以一起走。”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面带微笑,不置可否。

  许久。

  她忽然转过身,走到紫虚真人等面前,深深行了一礼:“我母子二十二年终于团聚,多亏了诸位道长大师。”

  三人立刻还礼。

  兰陵君皱眉:“谢他们做什么。”

  苏夫人摇摇头:“兰儿,一切是天意,我们能与人理论,却终究不能跟老天评理,你父亲之事莫要再追究了……”

  “管什么天意,”他打断苏夫人的话,“母亲,儿子如今有了五色伏月石,你也出来了,岂不正好报仇……”

  “阿弥陀佛,”无智大师口宣佛号,打断他的话:“你有何仇?”

  “他们害了我父亲。”

  “它并非你父亲,苏夫人也并非你母亲。”

  “是,”他转过身,瞟了瞟众人,“但是,人间很美。”

  众人都愣住,不解。

  ——他为何说出这么一句毫不相关的话?

  冰雪般的眼睛却不再看他们,只缓缓扫过四周,似乎将那一草一木都看了个遍。最后,他又望向天上那轮明月。

  “从第一世起,我便期望能脱却草木之身,像人一般,到这个世上走一遭。”

  那段生活,清苦而充满期待。

  “那时,我生在深山,经常看到身旁山风吹起晨雾,头上一片片游云飞走,我想,外面必定更美,我不能总在这里,我要出去走走。”

  声音依旧冷漠而飘渺,毫无感情地叙述着,却让人心莫名发颤,谁能感受到这其中满含的眷恋与热爱?

  “但我天生不喜修行,汇集的灵气常常在中秋夜全部流失,直到轮回了几世,我几乎已打算放弃奢望,这时,我遇上了父亲,他将灵气全部送与了我。”

  “那年中秋夜,我强夺满月精华,本已不支,差点被打回原形,但是,”他收回视线,看着苏夫人,语气中带着并不明显的感激与尊敬,“我看到了母亲的血,很多,一点点将我淹没,渐渐溢出盆外,满地都是……”

  “中秋子时,灵气,鲜血,眼泪,冲天的怨气,这几件东西全部汇齐,我知道,我一旦成了,必是兰族千年难现的那类。母亲半年来悉心照料,我不能叫她失望,也不想她的血泪白流。”

  “何况,我要行走人间,须要脱却草木之身,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不能错过,我偏要出来这世上走一走!”

  他又看看在场的每一个人:“父亲给我灵气,母亲给我怨气、鲜血与眼泪,我能出世全凭他们,如何说不是我父母?”

  众人面面相觑,无语。

  许久。

  道清天师叹道:“你可知道,苏夫人如今出了玄天八卦阵,灵气渐散,倘若日出之前不归地府,必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冷冷道:“我已有伏月石。”

  “五色伏月石确实有无上灵气,于你法术实是大有助益,但终究是草木所属,你母亲是人,人的鬼魂怎受得住那强大的灵气?”

  他愣了愣,看向苏夫人。

  无智大师也开口道:“其实她心中早已了悟,却迟迟不肯放下这最后一段怨念转世轮回,你可知为何?”

  沉默。

  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问出来。

  苏夫人看着无智大师,面露企求之色:“大师,不必说这些。”

  “只因她也将你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倘若完全放下那点怨念,你失去怨气之体,便只剩一缕兰魂,无依无靠游离天地间,永远不得正果。”

  无智大师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既认她为母,母子之爱,你竟未能感受到么……”

  “不要说了,大师!”苏夫人忽然打断他的话,跪到地上,流泪道,“求你们不要逼他,无论如何,当初是我将他招来这世上,他也是我的儿子,纵然我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

  无智大师叹了口气:“你若果真如此,只怕天理难容,如今你带着那点怨念,是不能轮回投胎的。”

  苏夫人愣住,半晌摇头道:“轮回太苦,他既喜欢人间,我魂飞魄散也无妨。”

  无智大师皱眉不语。

  “苏夫人,”紫虚真人动容:“若天理难容,他将永世游离人间,不妖不鬼,更不能修成正果,又何苦……你也只是白白魂飞魄散罢了……”

  “兰儿喜欢人间便好。”

  他一颤:“母亲。”

  苏夫人却看着他,微微笑了:“反正我已厌倦轮回,不妨。”

  道清天师忍不住劝道:“苏夫人,倘若他此时放下魂体重新转世兰形,忘却前尘旧事,潜心修行,加上有五色伏月石相助,必能得成正果升入仙道,岂不更好。”

  “阿弥陀佛!”疯和尚也看看他,合十,“不错,素心兰,你如今乃怨气之体,终究不是人,纵然游离于人间,却连喜怒哀乐之情都不能体悟,又有何意趣?”

  难怪他不能笑!

  林菲菲忽然难过无比。

  苏夫人也呆了呆,看向兰陵君:“兰儿,你……”

  没有言语。

  半日。

  他看看苏夫人,又看着林菲菲,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舍得离开人间,去那清苦的修仙之路么?看着那张永远没有笑容的脸,林菲菲觉得眼睛莫名其妙模糊起来,喃喃道:“兰大哥……”

  冰雪般的眼睛凝视着她,终于,微微闭上。

  半晌。

  他忽然抬头望向天上那轮皓月。

  修长的手指间,五色伏月石迎着银色的月光,忽然发出一道强烈的五彩光芒,箭一般直向天上那轮明月射去。

  隐隐,远处天边似有雷鸣响起,又仿佛是狂风呼啸而来,将那一缕缕浮云、一颗颗寒星吹得四处乱走。

  满天风云变幻,皓皓满月仿佛被利箭射中,如镜子一般破碎了,无数银白色的光华如瀑布般直泄而下,将整个芙蓉峰笼罩起来,大地亮如白昼。

  白衣如水,俊面如雪。

  如雪的面上,忽然掠起一抹浅浅的笑。

  高贵而苍凉。刹那间,一座冰雪之峰陡然崩塌,化作了滚滚春水,如浪潮般从天地间席卷而来,漫天的晴光竟为之失色。

  谁说他不能体悟喜怒哀乐?谁说他没有人间感情?

  他终于还是笑了。

  林菲菲已经愣住,紫虚真人、疯和尚、无智大师与道清天师却都同时变了脸色。

  “怨气既散,又有五色伏月石,仙道已近,”紫虚真人仿佛十分震惊,又似十分惋惜,“如此强逆天数,永堕轮回,你……”

  孤独的身影依然看着那轮圆月,一动不动。

  渐渐,五色伏月石的光芒弱了下来,连接在月亮之间的光线也消失了,只缓慢地闪烁着,如灯火,如烛光,如流萤……

  终于,黯淡无色。

  “即便是强行逆转天意,终究无缘,”无智大师摇头叹道,“痴儿!十世短寿,也仅换得八百年后擦肩而过,何苦!”

  林菲菲众人只听得半懂不懂。

  终于,他转过身,依然面带浅笑,缓缓走到苏夫人面前跪下。

  “母亲。”

  “好,好兰儿,会笑就好了,”苏夫人簌簌流下泪,俯下身,一把将他拥入怀里,“不怨你,当初你叫我母亲的时候,就已经是我的儿子,如今你倘若喜欢留在这里,便留下。”

  道清天师摇头:“他既以一身灵气篡改天数,只怕魂体将散,要转世为兰形了。”

  苏夫人变色:“兰儿!”

  转世为兰形?他已经决定了?

  林菲菲忍住泪,“你……”

  他并不看她。

  “一切从头,潜心修行,也好,”无智大师点点头,又长叹道,“可惜!”

  终于,林菲菲忍不住抬手擦起眼睛,哽咽。

  他真的要忘却一切,无牵无挂地踏上那孤独清苦的修真之路么?这个世界是那么值得留恋,他从小就热爱它,一定是不舍得回去的……

  如雪的唇紧闭。

  紫虚真人皱眉呵斥:“妙真,一切自有定数,修行也未必不好,早列仙班,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

  半日。

  他缓缓站起,看着林菲菲,又恢复了冷漠之态:“我要走了。”

  “你……真要去修行?”

  他移开目光:“是。”

  “失却怨念,他根本只是一缕兰魂,纵有灵气法力,却似轻烟般虚无,”紫虚真人摇头,“何况如今他以一身灵气加上五色伏月石擅改天数,魂体也已将散了。”

  林菲菲无语。

  终于,他转过身,缓缓迎着月光走去,白色背影翩翩,步伐无比的优雅高贵,却也透着无限的寂寞与孤独。

  “兰儿!”苏夫人流下泪来。

  道清天师叹道:“苏夫人何必伤心,或许你二人母子缘分未尽,如今怨念已去,何不先归地府。”

  脚步停下。

  他回过身,远远地站在那里,却不再看任何人。或许是由于月光的染衬,那衣衫、俊面更显惨白,如梦境一般悠远,那么的不真实。

  “兰大哥!”

  “兰儿!”苏夫人终于泪如雨下,站起身,摇摇晃晃朝他走过去。

  一阵风刮起。

  雪白的衣裳随风翻飞、舞动,如梦如幻,将四周的景物都染上了一层冷浸而凄迷的色彩。然而,在清冷的色调中,竟又有着昙花一现的夺目。

  短暂的绚烂,已深深融入灵魂,烙上每个人的心灵深处,仿佛一支古老的调子,极度华彩的旋律之下,透着片片浓烈的、深刻的忧伤。

  冥冥中可是有声音在召唤?

  不如归去……归去……

  一切过往将付之流水,一切故事也将灰飞烟灭,如同记忆里的沙砾,被深深埋藏。

  这个世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再没有人会追究这些曾经的故事、曾经的感情。但是,当天外那一缕最淡的、最轻的云烟飞过,你可看见,里面满盛的悲哀与无奈?

  白色的人影没有动。

  然而,那飘飘的衣袂却越飞越远,越飞越远……如同飘渺的云雾,渐渐模糊在视线中,只剩下一道轻柔优美的影子。

  终于,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