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破——梭冰
我仰望苍穹,一直到天光破晓。
离开大荥古国的时候还是秋天,一瞬间,我已置身在前往莫北帝国的途中。幻象里,我的眼前出现了莫北帝国所特有的充满寂静的冬天,在浩淼的沙漠中,在连绵起伏的白色沙丘之后,隐匿的还是我的伤痛吗?濯隐。我生命中难以割舍的女子,她是否真的如黑衣人所说,会在劫难的尽头等着我。
漫漫的北上途中,我一遍遍温习过往的时光,想象着未知的将来,对我来说,一切都太过虚幻与渺茫。阳光正照耀着我的生命,它让我相信所有的苦难和伤痛正渐渐消失,可是,无法消失的却是那些有关苦难和伤痛的记忆。濯隐,父王和母后,门戈,还有翔,他们的面容时常依稀在我的天空之上,微笑或者流泪。我知道,那是他们的亡灵。在赤焰鸠破空的哀鸣中,他们的空旷的呢喃从天而降。他们说,梭冰,你的命运已经开始了,莫北帝国年轻的王,你将面临一次爱与恨,聚与散,生与死的抉择。
黑衣人似乎一下子从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了。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一个月前,那时我还在乐阳城里,翔还没有死。我站在窗下,看天空的冷雨淋漓不断。大荥古国并非像母后所描述的那样,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按照这里的人的说法,现在已经是秋天了,秋雨不同于春雨,春雨可以让我感受到万物萌发的温暖气息,而秋雨能带给我的除了肃杀还是肃杀。
我的手指在动,我知道,黑衣人就在那黑色的大风后面,我看不到他,但我知道我们正在彼此凝视。
我们中间隔着雨水和空气,同时也隔着绵延不尽的愤怒,是我对他的愤怒。如果我能瞬间积聚全身的灵力,我真想和他做那撕绢裂帛的拼搏。
我听见了一个声音,梭冰,你还想见到你的濯隐吗?
我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
我听到黑衣人发出嘶嘶的笑声。他说,厄运已经开始轮回。
我一下想到觖落的母亲,那个死于非命的女人,我应该称她为舅母,虽然我没有杀她,但在所有人的心目中,我对她的死都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黑衣人说,你应该去杀酉帝了。你别无选择。只有按我说的去做,你才会重新见到濯隐,你心爱的女子。她永远在我的命令背后等待着你。
黑衣人走了。
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声音已经消失在遥远的地方。
雨还在下,我的心里是一片空空荡荡。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梦见濯隐了。
我耳畔时常萦绕的是觖落轻轻的啜泣,自从她的父亲死后,我们一面未见,在寂寞的流光里,我们像两片因风而静止的树叶,努力悬挂在各自的枝头,不想为外界所干扰。
濯隐,我最爱的人,我们真的还能见面吗?
泪水静静地流淌在我的面颊之上。
太镐宫政变之后,我的精神一直处于恍惚之中,记忆一片空白。我周边的一切如同一潭死水,只有手中的长剑在天空呼啸飞驰,那剑刺向濯隐,之后又刺向翔,最后停止在觖落的母亲的身上。
我置身在一间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无边的昏暗,淹没我一切的怀想。我是一个无知的孩子,正茫然地看着这个纷繁的世界。
房门被推开了,很轻很轻。进来的是一个宫役模样的人,他的手里端着大大的银盘。
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王宫。
王宫?
是王派人把你送到这里,王让我们小心侍奉你的起居。
王?
宫役说,是。是王。大荥古国的新王,辛芜。
我发现翔站在宫役的身后,他衣衫凌乱,长发纷飞,身上的鲜血正滴滴溅落,脸上是痛苦而悲悯的微笑,他的身体略微前倾,一只手缓缓地向我伸来,他说,梭冰,你是我的孩子,现在,我终于可以去见你的母亲了。
曾经的快乐与忧伤,曾经的宝剑与年华,曾经的倒影与希翼,曾经的春月与秋花,全部破碎了。这里是繁华的大荥宫阙,虽然流光溢彩,绚丽缤纷,但在我的眼里,无疑都是尘埃落定后的断壁残垣了。
瓦砾之上,茕茕孑立着两个身影,一个是濯隐,一个是梭冰。
瓦砾之上,茕茕孑立着两个身影,一个是觖落,一个是商穹。
离开乐阳城十几天之后,我从死寂中醒来,我看见了商穹冷峻的面颊。我的身体很冷,大脑在一片如水的动荡之后才开始正常的思维。
商穹问我,你醒了。
我竟茫然不知所措。
他说,我们正在回莫北帝国的路上。
我的心迅速复苏。
北上的路上,我没有遭到黑衣人的侵袭。黑衣人之于我,越来越像一个遥远的记忆。离开乐阳城的日子越久,我越觉得黑衣人的概念对我来说是那么的模糊,也许我真的摆脱了他的魔咒,也许我还在他的把玩之中。
可我的濯隐,她在什么地方?
我是那么渴望见到黑衣人,那么渴望知道濯隐的消息,黑衣人曾经用巨大的灵力告诉我,濯隐真的还活着,就在他的身旁。
起初,我并不理解我身边的这个男子,他叫商穹,是大荥古国勇猛的武士,他的箭可以射下觖落的牡丹纸鸢,同时也可以射下觖落的心。
我醒来的那天,从商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难得的期待和安详。我不知道裹在一片素绢中的我,对他意味着什么,我也不知道身上的伤痛和我的命运有着怎样无法分割的关联?
商穹说,刺杀你的人是我。
商穹说,现在陪伴你回莫北的人是我。
商穹说,和你一样,想摆脱命运安排的人依然是我。
我问他,为什么?
他只说了两个字,爱情。
我从他眼角滚滚而下的泪水中看到了觖落,她的模样和濯隐如此相似,在那个无风的傍晚,她顾盼流离地对我说,你是我的哥哥,你能帮我把纸鸢放到天上去吗?
我无法拒绝。当时,我就知道那个折箭的男子是商穹,他和觖落之间有着彻骨铭心的爱,他们的爱始于一个月光如渠的夜晚,一个少女的呼吸点燃了一个男孩的心灯。
看到商穹的泪水,我想起了濯隐,她和觖落的面容如此相像。在大雪如注的莫北,她飞翔在我思念的天空。她的身体变得像血一样鲜红,她的声音如同逾越了洹水的赤焰鸠,哦,那是大荥古国人对白色大鸟的称谓。她说,王,我亲爱的王,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莫北?回到我的身边来?
商穹说,你哭了。
商穹没有和我说他的梦,但是后来我知道了。他是依照那个梦来做他应该做的事。
商穹描述了我们离开乐阳城的场景。
我的死对于商穹以外的任何人都已经不重要了。在别人看来,我不过又是一个帝王之争的牺牲品。商穹平静地站在太镐宫的大殿上,对他的父王辛芜说,梭冰死了,我想把他送回莫北帝国去。
辛芜说,还有那个必要吗?
商穹说,让莫北帝国的子民守侯着他们最后的王怀想那些逝去的时光吧。梭冰是莫北帝国的终结,他的尸体像历代帝王一样,是莫北帝国子民无尽的怀念。我们如果把他留在大荥古国,日后必将引起骚乱。我们何必为一个死去的人来制造自己的后患呢?
辛芜的脸上略过了一丝微笑。那丝微笑在我的理解大约是对商穹的嘉奖。
我的死是一个秘密。
商穹带我离开乐阳城的前夜,他径直闯入了翔的府邸。第一次那么热烈地拥抱觖落,他在觖落的耳边留下轻轻一吻。他说,觖落,我的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和你如此靠近。我爱你。我爱你的过去,亦如爱你的现在,亦如爱我们共同的将来。我要到莫北帝国去了,去寻找我们最绚烂的爱情。你要等我,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我拿自己的生命为担保,我会采尽乐阳城所有的牡丹花为你装点我们的婚床。
觖落说,我的母亲死了。
商穹说,我知道。
觖落说,我的父亲死了。
商穹说,我知道。
觖落说,现在就连梭冰都死了。
商穹只向他袒露了凄然地一笑。
我问商穹,我为什么会回莫北?
商穹说,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吧。
我说,命运?
商穹点头,命运。像命运安排我和觖落相遇一样。你也会再次相遇濯隐。
我不犹一惊,你怎么知道濯隐?
商穹停顿了一下,他说,是觖落告诉我的。
可我从来没有对觖落提过濯隐啊?
这很重要吗?也许在莫北帝国,还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月荡狄花。微风把片片花絮吹落到我和商穹的脚下。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商穹离我如此之近,我们像久违的朋友,在无意间于天涯相遇。
我对他有着倾诉的欲望。
我对他说,我是莫北帝国的王,我爱我故国的一切,当雪毫山崩塌的一刻,我的心也险些塌陷,雪毫山是莫北帝国的支柱,它像莫北帝国历届帝王手中的权杖一样,支撑着莫北帝国的天空,它坍塌了,帝王手中的权杖也将随之消失。
我告诉他,我有一个心爱的女孩,她叫濯隐,她是我的师父门戈在雪毫山下拣到的孤儿。她纯洁如玉,冰雪聪颖,早已经在我的生命中镌刻下无法消失的印记。
我告诉他,后来,我作为一个亡国之君,被你们带回了大荥古国。我一直想回莫北去,因为那是我的故国,但是我不想以杀戮为代价,像莫北帝国历代的王一样,我不想杀人。我也没有杀人。在我的背后,一直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用无可比拟的灵力左右着我,以濯隐为条件诱惑着我,让我像一件没有生命的杀人工具一样,对周边的人发起无情的攻击。现在这一切终于就要结束了。我已在北上的途中,我的心和我的身体都已向着我的家乡。我是在莫北帝国失去濯隐的,现在,我就要回去了,即使我见不到她,我也已经完全地拥有了她。哪怕是可怜的记忆。我不再惧怕,也不再担忧,也不想再受到任何挟制。
商穹突然问我,你知道翔是你的父亲吗?
我的胸口前所未有的剧痛。
如果商穹不告诉我翔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也许永远不会对他说出有关黑衣人的事情。如果我不对商穹说黑衣人的事,他也许永远不会对我讲濯隐的梦。他所说的冰,实际上就是莫北帝国雪毫山特有的一种紫色玄冰,它可以让一个人的身体在瞬间冰结,如同死亡一样。正是因为如此,我离开了乐阳城,离开了那巨大的空旷的城市。可我真的能离开那黑色的笼罩吗?
我不敢去想。
商穹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帮助你揭开这黑色之谜。
不久之后,我们收到了来自乐阳城的飞鸽传书。这似乎是我们意料中的事。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结果会是如此的惨烈。商穹手握一纸信笺,孤独地站在晚风之中,目光凄迷地凝望着南方的天空,大荥古国的乐阳城。所有的随从都在远处站立,除了我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
我对商穹说,你现在回乐阳城也许还不晚。
商穹背对着我,身体岿然不动。他手中的信笺随风而逝,飘动如一片洁白的雪花。
他说,除了觖落,没有人能够让我再回乐阳城了。
辛芜死了。死于暗杀。一个杀手最好的终结。
辛芜死于一个寒冷的夜晚,身体为利刃一分为二。头颅不知所踪。我们虽在千里之外,但种种传闻依然如风而来,人们说,在太镐宫外的刑场上,辛芜的头颅凭空倒挂在巫术族族长荆洌死时的行刑柱上,双目圆睁,极度的惊惧和恐慌。
后来前来传报的人说,王的鲜血凝积如顽石,把王的身体固定在王座之上,无人可以撼动。他还告诉我们,王死后,太镐宫内,所有的幕布都印满了敛翅的玄鸟,远远看去,像落满了成千上万只乌鸦。
黑衣人。
黑衣人
黑衣人。
你是说,你是说黑衣人杀死了我的父亲?
我说,是。
商穹反问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的头莫名地开始疼痛。
他追问我,那你知道谁是黑衣人吗?
我痛苦地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我和商穹突然发生了争吵,而且这种争吵愈演愈烈。
商穹说,梭冰,你是一个学习过巫术的人,你应该比我更了解黑衣人的情况。我想知道,黑衣人为什么要杀我的父亲,也许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说,商穹,你应该知道你家族的历史,这样的结局应该在你的预料之中。
商穹猛地抬头,脸上尽是愤懑。这不是我以前看到过的商穹,但是我现在希望看到的商穹。商穹说,我出身寒微,我的家族也很不光彩,但是,还轮不到你,一个灭国之王来指手划脚。
我微微地冷笑。
商穹的手就按在剑柄之上。
我说,黑衣人曾经指使我去找你的父亲,让我配合他夺得大荥古国的王位,我无法抗拒他的命令,试想一下,在大荥古国,除了你,我,翔还有谁会杀了你的父亲,谁会有这样的机会?!
商穹说,也许我父亲的死也正是你所希望的。
在我和商穹争吵的那个晚上,从乐阳城前来传送消息的信使死在了我的帐外。那是一片流动的沙丘,他仰面倒在上面,身上插着一把长剑,当我们得到消息,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的身上已经落满了雪花。他的眼睛是那么的空洞,似乎对突发的事情一无所知,没有人能够解释他死去的原因,惟一留下让人猜忌的证据就是那把长剑,而那把长剑居然属于商穹。
我问商穹,你为什么要杀他?
商穹说,我为什么要杀他?
我说,一个杀手的后代还会怜惜别人的生命吗?
商穹的脸色变得铁青。
就在第二天早晨,又一个来自乐阳城的信使被暗杀在沙丘之上,他死得似乎更加惨烈,我的剑穿透了他的胸膛。
商穹说,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说,我为什么要杀死他?
商穹突然变得无比激动,说,你根本就是在报复!
我说,我为什么要报复你?
商穹说,因为我父亲杀了你的父亲。
我冷笑了一声,我的父亲?那只不过是你的说法罢了。
商穹的剑突然直指我的喉下,他出手是那么快,那么决绝。他说,你不想让黄沙滚滚飞雪飘扬的大漠上拢起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吧?
我的指尖微微一动。
我心中暗笑。
我说,商穹,你杀不了我,可我杀你易如反掌,你知道,如果你死了,最伤心的人是谁吗?
商穹破口而出,觖落。
我说,对。
商穹手中的剑直直地垂落下去,他显得有气无力。
我轻蔑地看着他。我根本没有想到,他的剑会再次直指我的咽喉,他的声音变得凄厉而尖锐,他说,梭冰,你已经不是莫北帝国的王了,请放下你那早已消失殆尽的王者之气吧!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也想问问你,如果你死了,最伤心的人会是谁呢?
我不置可否。
商穹的剑向上轻轻地一挑,我就闻到了鲜血的淋漓的腥甜。
在我和商穹剑拔弩张的当天夜晚,蹊跷的事情接连发生。
仅仅一夜的时间,商穹带来的随从全部都被暗杀。
我和商穹拖着手中的长剑踉跄地奔出帐外,对着苍穹大声呐喊,是谁?是谁?是谁犯下这滔滔的罪恶,让这些无辜的亡灵不能踏上归乡的漫漫长途。
我和商穹各自拔出腰中的长剑,剑刃的寒光交织在一起,绞起团团杀气。
商穹说,要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我说,我们谁都无法规避。
商穹说,如果我们两个人之中也需要有人死去……
我向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轻轻地画了一个圆,说,也许,我们两个人都得死。
我们的身体急速向后退去,脚下带起滚滚烟尘。
商穹说,那就来吧。
我说,来吧!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远处飘飘而至。他的长发随风鼓荡,斜肩的长剑因为他的奔突而发出叮当的响声,他面容朗峻,双目迥然,微微上翘的嘴角显得无比隐忍和刚毅。
他说,我叫玄初。
我怒不可遏,全然不顾商穹的惊讶和木讷,独自一人仗剑向前,我说,玄初,你终于还是来了。
玄初的身体向后退去。
我的剑直直地向他刺去。
我说,玄初,你当初离开大荥古国就是来莫北帝国卧底吗?
玄初的身体向后退去。
我的剑直直地刺去。
我说,你暗中勾结你的哥哥翔掠夺了莫北帝国的江山。
玄初的身体向后退去。
我的剑直直地刺去。
我说,你指使我联合辛芜杀死酉帝原本就是想为你和你哥哥共同拥有大荥古国的天下。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你没想到,你的哥哥死在了乱刃之下。
玄初的身体向后退去。
我的剑直直地刺去。
我说,你……
玄初说,我不是黑衣人。
商穹说,从你第一次和我争吵,我就明白你的用意。如果真的有一个黑衣人的话,我想,他不会漠视我们的莫北之行,也许这一次的长途跋涉也是他的一个精心设计。你我对他都很重要。我努力地配合你,只是想在无论你或者我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黑衣人能够真正的出现。
玄初说,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黑衣人。虽然你们处心积虑苦心营造这个小小的计谋,并试图用生命作为代价。但我不是黑衣人。我也不是巫术族的人,我只是一个被贬的王子,我曾经生活在大荥古国的不商山,充其量只是一个小小的炼术士,我离开乐阳城很多年了。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我知道,若干年后,会有两个王子,因为共同的目标来到我的面前,而我必须尽其所能来帮助他们。我最初来莫北的目的是为我的侄女觖落寻找庹芏玄玉。可是,后来,在这个冰封雪飘的世界,我参悟到太多的秘密。在这些秘密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而且这个阴谋关乎我的亲人和族人,我无法漠视。我第一次站在雪毫山下,就被它的雄伟和壮丽所征服。像大荥古国的不商山一样,我觉得雪毫山是我的家。但是,当我想进入雪毫山的时候,我遇到了巨大的屏障,那是一道道用尖冰垒积起来的高墙,无形而锐利,寒气逼人。我每次接近它,胸口都被千万支利箭透穿,疼痛难忍。我知道,沉睡在不商山的是历代莫北帝国的王,他们的身体远离了这个世界,但是,他们的亡灵一直庇护着他们的子孙。后来,有人告诉我,雪毫山是支天的五柱之一。如果它坍塌了,莫北帝国就将消亡了。我虽然不相信这样的传说,但是,雪毫山所带给我的敬畏让我无法释怀,也不能释怀。我所知道的秘密就开始于雪毫山。莫北帝国汹涌数月的大雪可谓天下奇观。许多年前的这样一个风雪之夜,一个女婴从天而降,她嘹亮的啼哭让雪毫山都为之欢呼,风雪突然停了下来,皑皑的大地泛起灿烂的金光。大巫师门戈怀抱着她,仰天长叹,突然发疯似的向莫北帝国的王城飞奔。门戈是莫北帝国和雪毫山联系最紧密的巫师之一。他常常陪着莫北帝国的帝王登临雪毫山顶,占卜天象,他手中的水晶球熠熠闪光,从水晶球的直径可以看出,他的灵力浩瀚而巨大,几乎可以达到撼动星图的地步。门戈形容枯瘦,步伐却凌厉异常,在去往王城的路上,他的手一直因为惊悸而颤抖不已。我也感到十分的奇怪,从来都说,莫北帝国的洹水是难于逾越的天堑,千百年来,无人可以逾越。可是,自从大荥古国开始诸杀巫术族人之后,由洹水横渡来莫北的巫师不计其数,他们当中许多人拼尽平生所学渡过了洹水,身上的灵力却因此而消耗殆尽。他们流亡为莫北帝国的子民,隐匿在无人所知的角落里。从此,不再与世人往来。自从莫北帝国的王和大荥古国通婚之后,以王族身份进入莫北的第一个人就是紫刃,我不知道她的年纪,甚至早已忘记了她的模样,但是我的哥哥翔却对她有着刻骨铭心的爱。以王族身份进入莫北帝国的第三个人是我,但我没有受到紫刃那样的礼遇,我是一个隐行者,像少年时代就注定我的一生将成为一个隐士一样。我来莫北帝国的目的是夺取庹芏玄玉。为觖落,我的侄女疗病,挽救她尚且年轻的生命。我为此多次潜入莫北帝国的王城,但每次都是空手而归。数次的潜行除了让我记起紫刃公主的模样,庹芏玄玉仍然是无际无踪。而以王族身份进入莫北帝国的第二个人就是这个神秘的女婴。她的身上,有着大荥古国王族不可更改的印记。她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身上仿佛牵系着无人能知的使命。她叫濯隐。据说,庹芏玄玉就是由她带到莫北帝国的,后来,又落入紫刃的手中。我第一次见到濯隐是在渡风殿的门口,她和少年梭冰一起坐在台阶上数星星。她的声音像山林之间的泉水一样清澈动听,她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他问梭冰,王,你会永远陪伴在我的身边吗?我惊讶她小小的年纪,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心思的缜密也绝非同龄少女可比,她两颊绯红,期待着梭冰的答复。梭冰对她说,我是王子,还不是王,濯隐说,总有一天,你会成为王的。说实话,濯隐让我感到忧伤。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觖落的影子,包括她说话的声音,她的颦眉,她的浅笑。如果不是她衣袖上的梅花蕊,我真的会以为我的侄女觖落来到了我的面前。觖落没有梅花蕊,她的身上没有隐藏如此之深的杀气。尽管如此,我还是经常错把她当成我的侄女觖落,我远离温暖的家乡,只身在荒凉的莫北,思念对于孤独的我来说,是莫大的慰藉。我不止一次跟踪濯隐来到雪毫山,她穿越那些无形的尖冰如入无人之境。后来,我摸索到了规律,每当月圆之夜,濯隐都要去雪毫山,她仿佛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所牵引,那么冷静,又是那么的偏执和狂热。我相信她是爱梭冰的。我能够听到她喃喃地自语,她说,我不会和你分开的,不会,永远也不会。如果不是目睹了濯隐奇异的装束,我无论如何不能对她产生任何怀疑,我发现,濯隐每次遁迹隐行的时候,她的衣衫都会变成清幽的黑色,梅花蕊就在她的袍袖之上,梅花蕊散发出点点寒光,那寒光仿佛也具有生命一样。莫北帝国的大巫师门戈对濯隐宠爱有加,他几乎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奇幻之术都传授给她,在高高的雪毫山上,在那些帝王的棺樽旁,门戈总是抚摸着濯隐的头顶说,如果有一天,梭冰有了危险,你能像我一样保护他吗?濯隐说,能。就是这样一个濯隐,一个深爱着梭冰的濯隐,为什么会搅进那无谓的暗杀中去呢?她杀了梭冰的母亲,也就是大荥古国的紫刃公主。
玄初说,在莫北帝国,我时常怀念不商山。不商山上有那间小小的草屋。它时常让我忘记我王子的身份。我有一种归宿之感。在不商山,我曾经见过巫术族的族长荆冽,一个传闻中灵力至高无上的巫术师,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也很少有人能够捕捉他的行踪。其实,荆冽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占卜到巫术族的灭顶之灾。但是,他还能镇定自若地进出于太镐宫。他不想逃避。他从大荥宫阙回来,眉头紧锁地站在不商山的崖畔,面临寒凉而坚硬的猎猎山风,他的长袍掠起如鸟翼,一夜之间变白的长发如同飞流崖底的瀑布。我胆怯地站在他的身边,低声叫着他的名字,他转回身,冲着我笑了。他说,玄初,你喜欢巫术族的人吗?我说,喜欢。他的眼中突然蓄满泪水。他说,可是不久的将来,不商山上的巫术师都会离开,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那时,不商山上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玄初的纷纷扬扬的叙述让我的心隐隐做痛。不知什么时候,我和商穹手中的长剑都已归还鞘中,我们慢慢地向玄初的身边聚拢,向丝丝缕缕的温暖,也向一团有待揭开的迷雾靠拢。
黑衣人又开始频繁地造访我们的梦境。
梦境之中,濯隐的鲜血淋漓不尽,又迅速风干。我的心全部破碎了。而商穹也告诉我,觖落几乎住到他的梦里来了。但是,他也在梦见觖落的同时见到了神秘的黑衣人。他告诉他,一定要在大荥古国的春天来临之前进入莫北帝国,进入王城。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会让觖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如此看来,我们并没有摆脱黑衣人的影子。他是一个胜券稳操的幕后策划者,操纵着芸芸众生的命运。
他是谁?他到底是谁?他到底在哪里?
商穹说,也许我们到达莫北帝国的王城之后,一切的谜底都会揭晓。
现在,我们站在了洹水河畔,它的这边,是莽莽苍苍的大荥古国,而它另外的一边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故园。那场破国的大战犹在眼前,莫北帝国的巫师,武士和炼术士纷纷倒下。我看见翔带着他蚂蝗一样的军队漫天而来,而冲在最前面的黑衣男子就是我身边的商穹。曾经,我是他的俘虏,而现在,我们却又成了朋友。命运真的在和我开玩笑吗?
洹水是不可逾越的。即使是最平缓的水面,下面也暗藏着滔滔暗流。我的父王曾经对我说过,洹水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莫北帝国千万年来积聚的亡灵,他们守护着莫北,让它免受刀光之苦,让它的子民能够过上太平安康的日子。
雾漫漫而来,中间夹杂着细小的雪粒。
我似乎听见了濯隐的呼唤,他说,梭冰,我年轻的王,你相信吗?在那风雪和劫难的尽头,我们会再次相见。
站在洹水的面前,我和商穹的脸上都出现了迷离之色,一股从未有过的寒冷把我们的血液冰结,只有玄初,他的脸上露出了刚毅的微笑。他对我和商穹说,年轻人,过了洹水,就该轮到你们照顾我了。
雾越来越大。雪粒打在我们的脸上,如同刀割般疼痛。
玄初抱住我和商穹,在原地陡然旋转起来,他的速度如此之快,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轻。我们仿佛进入了一个巨大的雪洞。除了不知方向地急速滚动,我们的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
终于,我们听见玄初说,过来了。
我和商穹明白了刚才玄初微笑的含义。带着我们逾越洹水耗尽了他身上的所有灵力。他像一个病弱而无助的孩子,等待着别人的救助。
我和商穹从两侧搀扶着他。
玄初在我们抵达莫北宫阙的时候醒来了。
他微微睁开双眼,轻声地问我,到了吗?
我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连连点头说,到了。
王城的城门向我轰然洞开。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王,我年轻的王,你终于回来了。
我寻声望去,老宫役就坐在城门的旁边,他花白的胡须在风中抖动不已,滚滚热泪在脸上纵横。
我疾步赶过去,用双手搀扶住他,问,你是谁?
老宫役说,王,你难道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我又看到了那惨烈的一幕。那是我离开王城的时候……
一个守门的老宫役看见了我,他挣扎着向我伸出一只手,他的身上插满箭杆,左肩已被长枪挑破,但他没有死,他在对我呼喊,恭祝我王此去南国一路平安!
我疑窦丛生。
莫北帝国千余年没有经历过战争了。平日里,宫役们的主要工作就是侍奉王族的起居,他们不懂得巫术也未受过任何格斗的训练,他们虽然不像帝王一样高高在上,但也是锦衣华食养尊处优,他们只靠王族的光环保佑自己,对陌生的征战早已失去了抵御的能力。
而眼前的这个老宫役在生命垂危之际,为何还能发出这种如此莫名其妙的呐喊。
翔向他出手了。
当一道光芒刺向他的时候,他本能地聚集了身上的灵力,在头上形成一个蓝色的保护环,那光环的颜色虽然微弱,但足已抵挡翔的致命一击。
翔说,看来你绝非一个普通的宫役。
老宫役笑了,我是一个普通的宫役,只是莫北帝国的内部还隐藏着太多的秘密,需要我王一一去揭开。
你?
不等我的话说完,老宫役接着说,我王,你不能言死,你是莫北帝国惟一的希望。
老宫役抬起手来,把一道光箭刺向自己的身体,他倒在地上的声音成了我离开莫北帝国之前的最后一声绝响。
……
老宫役说,王,你记起我来了吗?
我记起来了。
眼前的人竟然是我出逃莫北帝国的时候见过的最后一个老宫役。
我说,你没有死?
老宫役温暖地笑了,我年轻的王,你不回来,我是不会死的。
那当年……
王,那只是一个假象。
我突然发现,老宫役的身上竟披着一件黑色的长袍。
我下意识地松开了双手。
你到底是谁?!
老宫役站起身,飘然而去。他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荡,王,请你今天晚上到渡风殿来吧,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我向他追去。
玄初却叫住了我,他对我说,梭冰,你一定要小心,他的灵力绝不在你之下。
月色如水。
莫北宫阙一如寂静千年的寒冰,历时千万年都无法融化。我走出落满灰尘的寝宫,向曾经的渡风殿走去。
商穹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
我向他摇头示意。
商穹突然意识到什么,迅速退回到玄初的身边,寝宫已经斑驳的大门在我的视线里悄然闭和。我的身边是那么多逝去的流水般的日子,它们汹涌而至,将我淹没在永远的白色的冰海深处。
在高高的渡风殿上,是老宫役孤独的剪影。他双臂上扬,卷起脚下的雪花,漫天飞扬。
我想,我应该去见他了,去揭开莫北覆国的谜底。
我拾级而上。
突然,商穹一身黑色的锦衣,身手敏捷地跃到我的面前,他说,梭冰,玄初不见了。
我并没有停下脚步。
商穹说,我找遍了寝宫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发现玄初的影子。
我指着老宫役的身影,也许一切都应该去问他。
老宫役盘膝而坐。他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
他说,王,你还记得门戈吗?
我说,他是我的师父,确切的说,是我和濯隐的师父。
老宫役说,对。在这个世界上,他也是你最信任的人。
我说,没错。
老宫役说,那么,王,你还记得他临死前说过的话吗?
门戈曾对我说,王,其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以后的道路还很漫长。一切刚刚开始,你需要的是等待。
老宫役说,你现在不必等待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门戈的下人,一个常人眼里无足轻重的宫役。
无足轻重?
我问他,你的身上为什么具有这么大的灵力?
老宫役冷笑了一声,是黑衣人赐予我的。
黑衣人?
我说,难道你不是黑衣人吗?
老宫役说,我不是。黑衣人的灵力要比我强大百倍以上。
我的眼前再次出现门戈意味深长的声音。他的身影依稀还在渡风殿上。面对苍茫的月色,我微笑着说,门戈,如果你早一点把一切告诉我,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残忍的支离破碎的悲剧了,也不会有这么多永久的别离,这么多的流血与伤痛。
我看不见门戈的脸。
老宫役说,王,门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对于莫北帝国的子民来说,几年前的那场声势浩大的圣战已经不存在了,是黑衣人用他强大的巫术洗去了所有人的记忆。我们依然生活在一个和平而宁静的国度里,生活在水中月,镜中花的虚幻之中。在莫北帝国,最大的秘密就隐藏在这万人景仰的莫北宫阙之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帝王已经流亡到大荥古国去了。莫北王宫的所有臣子全部在那场前所未有的残酷战争中以身殉国了。宫役们也全部被屠戮。在你离开莫北帝国的这些年里,莫北宫阙的大门从未向任何人打开过,在其他人眼里,莫北宫阙依然是一片宁静详和。子民们依然幻想他们年轻的王正站在渡风殿上为他们祁福。可是,他们错了,他们只沉醉在我用灵力为他们幻化出来的每日的朝歌里。没有人知道我的孤独,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寂寞。没有人知道我一个人在独守空城。因为这是我的主人门戈要求我这样做的。当年,在雪毫山上,门戈和黑衣人曾经有过一场大战,那次交锋,持续了几天几夜,场景恢弘而惨烈。可是,门戈最后被黑衣人击败。黑衣人用灵力挟持门戈,向他提出了以一换三的条件。他让门戈帮助他做一件事情,他可以答应门戈三个要求,不然的话,他不旦让门戈生死两难,而且王,我们年轻的王,你的性命也难于保全。为了莫北帝国的安危,门戈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黑衣人让门戈协助他将大荥古国的军队引进莫北。为了你,门戈答应了他的要求。门戈向黑衣人提出的第一个条件是保存王的生命,第二个要求是莫北帝国子民的安危,第三个要求就是让黑衣人答应他所计划的一切完成之后,我王要重新回到莫北,要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他们互换水晶球,以巫术师最忌讳的方式盟誓。门戈帮助了黑衣人。但是,在大荥古国的军队攻陷洹水之后,黑衣人却杀死了门戈。
回到寝宫的时候,天光已经放亮。玄初和商穹同时出现在我的面前。看见我,商穹快步迎了上来,声音低低地对我说,玄初一个时辰之前才回到寝宫。
我问玄初,昨夜,你去了哪里?
玄初说,我去了雪毫山。
我说,你在说谎。你已经丧失了灵力。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往返于王城与雪毫山。我边说边向商穹退去,同时,把手按在剑柄之上,不知什么时候,我和商穹的手已经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我接着说,你的灵力并没有消失。我和商穹不过是你的囊中之物。也许,你昨天晚上就在渡风殿,就在我和老宫役的身边。想起老宫役,我突然大叫一声,转身向渡风殿的方向奔去。可是,一切已经都晚了。
老宫役死了。
他的死几乎和当年的门戈一样,仰面朝天,脸上挂着让人难以置信的表情。
玄初和商穹尾随我而至。
玄初面色苍白,几乎战立不住,他气喘吁吁地说,也许是黑衣人……
我和商穹的剑同时抵在了玄初的脖子上。
玄初的脸色变得苍白。
我说,你为什么要杀了老宫役?
玄初说,我为什么要杀了他?
我说,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更多有关黑衣人的事情。
玄初说,你们别忘了……
玄初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剑已经笔直地向上挑去。出乎我的意料,玄初没有本能地释放出强大的灵力来抵挡我,他的身体同样如我飞起的长剑一样笔直地向后倒去。
商穹的剑急速地收了回来。
看来,我们误会玄初了。
安葬了老宫役之后,我在莫北宫阙的梅花树下站了整整一天。梅花正在盛开,缤纷的花瓣正在随风落下,我再次想起濯隐。许多年前,我们都还是孩子,曾在这梅花树下习练莫北帝国最奇特的武功——梅花蕊。在斑驳的花影背后,濯隐微笑着向我走来,她踮起双脚,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王,如果有一天,谁想伤害你,我就用梅花蕊杀了他!
若干年后,濯隐变成了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正是这个承诺要用生命保护我的女子,她的生命却折断在我的手中。
……
我独自一人去了一次雪毫山,去看望我的父王。雪毫山的千年积雪虽然崩塌,但父亲的灵樽却完好如初。他的面容还是那么安详,如同一个正在沉睡的老人。我坐在父亲的身边,感受着他的大手正抚摸我的头顶,他说,梭冰,我亲爱的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成为莫北帝国的王。你要恪尽职守,爱护你的子民,让他们过上太平安康的日子。泪水从我的脸上悄然划过,融化了我衣袖上的片片雪花。我说,父王,我回来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和你一样,即使死去,也会用灵魂庇护我们的大荥古国。
我是莫北帝国的王。
我从小在莫北宫阙长大。我熟悉这里的一切,熟悉他的每一片瓦片和城砖。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寂静,寂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
我想,无论如何,我等待的一切就要来了。
黑衣人终于出现了。
在我回到莫北帝国的第一个月圆之夜,我的手指剧烈地跳动,身上的佩剑也在不停地鸣响。我不再感到惊惧,反而像期待久别的旧友一样,希望他快点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身体顽强地按照我的意志行事,和以往不同,它不再受那个黑色的影子的胁迫。我想,也许是因为有商穹在我的身边吧。我回头看时,商穹和玄初已经紧紧地聚在我的身边,我们三个人肩背相靠,正成犄角之式。商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是因为激动所至。玄初还是那么虚弱,但他强忍着自己的伤痛,努力地庇护着我和商穹的安全。我很感动。身上也陡然多了一份力量。
我们像陀螺一样旋转出寝宫,移动到银白的月亮地里。
黑衣人就在我们的眼前。
他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梭冰,你以为你真的能够摆脱我的控制吗?
我冷笑一声,剑尖直指黑衣人的面颊。我说,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商穹说,不是同归于尽,而是让他死!
玄初虚弱而坚定地说,对。
黑衣人突然狂笑不止,他的双臂展开,身体呈现一个巨大的“十”字,他说,玄初,我没有想到你还活着,也没有想到,你的灵力剧增得这么迅速。在我整个的计划里,我惟一犯下的错误就是忽略了你。不过,没关系,洹水已经帮助我弥补了这个过失,有你在,我对梭冰和商穹还难操胜算,因为,如果你们三个人连手,鹿死谁手,真未可知。谁料到,苍天助我,你的灵力消失殆尽,你在我的眼里已经形同一个死人了!
黑衣人双手一合,又猛地展开,我们的眼前出现一片劈啪爆响的火光。火光过后,黑衣人已经同我们近在咫尺,劈手夺走了我和商穹手中的长剑。
我注意到一点,黑衣人夺剑的时候,探出的双手微微回缩,死死地扣在我和商穹长剑的护手上。以黑衣人的速度,完全可以抓碎我和商穹的手臂,但是,在出手的一瞬间,他为什么又犹豫了呢?
随即,黑衣人的身体向后倒去。
再看玄初,身形一展,脸上早已没有了衰微之象,他目光炯炯,腰身硬朗地站在月光之下。他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他的剑,另一样竟然是庹芏玄玉。
瞬间的攻防转变让我目瞪口呆。
我没有想到,玄初为了掩饰自己的灵力,竟然干受我一剑,而现在看来,我当初刺出的一剑,对于他来说,几近于毫发无伤。他的苦肉计不旦瞒过了我和商穹,也瞒过了黑衣人。也正是由于他的苦肉计,黑衣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受到他重重地一击。
我更没有想到,在黑衣人倒地的同时,竟然能挥动衣袖,击射出数颗梅花蕊来,而这些梅花蕊全部被镶嵌在玄初的身上。
玄初嘴角的微笑渐渐消失。
他伸出手臂,把庹芏玄玉递给跑到他身边的商穹,他说,把它带回大荥古国吧,带给觖落,你要好好的爱她。
我恍然大悟。不顾一切地扑向黑衣人。我撕开她脸上的黑色面纱,紧紧地把她抱在怀抱里,如我猜想的一样,和我纠缠不清的黑衣人竟然是我最心爱的女子,她的名字叫濯隐。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濯隐尚有余温的手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她说,王,我爱你,因为我永远永远地爱你。
一片巨大的乌云遮挡了月亮,之后,向天边缓缓地飘去。
现在,我又是莫北帝国的王了。
我不再感到寂寞。因为我的生命已被注入人间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爱。只是,这爱已不属于某一个人,它属于天下。
商穹带着庹芏玄玉回到了大荥古国,他成为大荥古国理所当然的新王,我送他到洹水河边,并在那里和他盟下誓约,以两个版图最为巨大的帝国的年轻的王的名义发誓,以天下苍生的幸福发誓,我们要为后世带来永久的和平。
洹水河在我们的面前欢歌。
鲜花和绿草奇迹般向莫北帝国蔓延,洹水河不再冰冷,而是变得清澈而温暖。
玄初的尸体被葬在了不商山上,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隐士。据说,在他的墓前,祭奠的人总是很多。月光明媚的夜晚,一只洁白的小鹿静卧在他的身边,用最美丽的最呢喃的声音为他唱歌。
也许,几百年,几千年绵延不尽的时光会在眨眼之间流逝。但是因为有了爱,所有的瞬间都可以变成永恒。
我把濯隐安葬在渡风殿外的梅花树下。若干年后,树上的梅花变得永不凋零。我知道,那是濯隐的精魂附在了梅花树的枝头之上,她美丽的容颜陪我度过了充实而快乐的每一天。
莫北宫阙中来了很多很多的小孩子,他们都是那场所谓的圣战中死去将士的遗孤,我常常弯下腰将他们抱在我的怀里,看着他们清澈而明亮的眼睛,感受内心中那一片最真实的温暖。我也会教他们一些巫术,在水晶球里为他们幻化美丽的童话世界。只是,我不知道,如何对他们讲,我和濯隐之间的故事,那遥远的往事总是把我的目光拉向看不见的远方。
王,你为什么总是坐在这棵梅花树下啊?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响。
我寻声望去,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子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样子像极了濯隐。我的泪水一下子浸漫上来。
我说,我在想一个人,想一个故事,想这一树永远也不会凋落的梅花。
小女孩甜蜜地笑了,她在我的耳边悄声说,王,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