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温度慢慢回到心脏上,像是耀眼的光缠绕着少年的心。
01
阮钟贵提出离婚的那天,一家人分别在三个地方吃的晚饭。阮青木跟着妈妈回了家。他窝在客厅里看动画片,妈妈嘟囔着在厨房里做饭,不时把盆子弄得叮叮当当响。男生站起身来,将门重重拉上。
“哦哟,你老子要踢了我,连你也觉得我烦人是不是呀?”
阮青木按下了遥控器的关机键。“你别那么大声好不好?”他做了一个“不跟你争论”的手势,男生连电视的电源也给切断,朝卧室走去。
“你还嫌弃我嗓门大是不是?”阮妈妈开始喋喋不休的前奏,完全是跳跃式的思维,“……也不知道你爸死到哪里去了……那个,你帮我把阳台上的脏水倒掉。”
“嗯。”
阮青木的胸口压下去的火焰冲上来,他拉开窗,一盆水就那么扬了下去。紧接着就听到了楼下一声女生的尖号。不久之后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身后传来阮妈妈的声音:“这谁啊,这么要命地敲门,你赶紧去开门。”
阮青木看见了下午在饭店里被妈妈劈头盖脸奚落的小姑娘。
她的两只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
顾不上对方的愤怒,而是拉扯着她朝着漆黑的楼道踢踢踏踏地走了下去。阮妈妈独自一人在家吃面条,至于阮钟贵,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
他进门后没有进卧室,而是和衣倒在沙发里,半夜醒来时,阮青木听到父亲有呕吐的声音,知道是喝多了酒。他起身倒了开水走进客厅,拧开台灯。
阮钟贵看见儿子后露出了温和的表情:“还不睡?”
“……喝多了?”
“喝了一点。”阮钟贵的喉咙里像卡着什么东西,说起话来模糊而沙哑,“是不是我打扰到你?”
“没有,我一直也没睡踏实。”男生揉着发红的眼睛说,“……你决定了?”
“那件事?”阮钟贵扭过脸等待儿子的确认。
“嗯。”
“嗯。”阮钟贵停顿了半天,“……对不起。”
“你要离开这儿么?”阮青木清了清嗓子,“你离开妈妈什么的,都不会影响我。其实……我等你这个决定也很长时间了。”
“嗯?”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一直没有离开她。而你早就厌恶了她的霸道凶悍,早就想离开她,然后去找你的幸福,是不是?”被儿子逼问得哑口无言的阮钟贵重重地叹了口气,阮青木挺了挺脊背,“所以,就算你真的跟妈妈离婚,也决然伤害不到我。因为……这是你们之间的事。”阮钟贵惊讶于这个十六岁少年的成熟,说起这件事来宛若置身事外,淡然不似孩童。只见儿子把手探过来,轻轻拍着自己的膝盖:“放心吧,爸爸,我还是姓阮,是你的儿子,你去追你的幸福吧!”
“你是要跟你妈过么?”
“是呀。”阮青木垂下眼睑,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出来的话虽然是慢吞吞的,但能感觉得到他的埋怨跟不满,“爸,还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过年你要跟朋友打麻将,然后妈妈不给你钱,还让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不来台……”
阮钟贵努力在记忆里搜索那些被女主人逼到无路可走、颜面尽失的片段。这么一想,竟然到处都是这样的记忆,如同记忆的海滩之上俯拾即是的贝壳,灰秃秃地布满了整个视野。这让阮钟贵既是愤懑又是无奈。胸腔里像是被放置了一捆炸药,而导火索已燃到了喉咙。
“你妈那性格……”
“她那性格很伤人的。”阮青木在黑暗中,声音显得沉稳有力,“那时候我还小,不愿意看到你在人前被看轻,就偷了家里的钱送给你,骗你说是妈妈给你的,叫你拿去打牌。结果当天妈妈就发现了,然后也不顾那天是大年三十,就火气冲天地去找你,掀翻了麻将桌,满嘴粗话让所有在场的人都瞠目结舌。当时我就站在角落里,瞪着大眼睛看着你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丑。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少难受么,你们完全没有顾及我的感受,我觉得有这样一对父母有多丢脸,我恨不得立即去一头撞死好了。”阮青木的声音有些发颤。
像是被厚厚的窗帘遮蔽住光亮的黑暗屋子,猛地开了天窗,阳光一泻而入。阮钟贵记起那件事来。妻子一脚踢开人家大门,他当时眼前一黑就知道坏了,只祈求着妻子能够看在是过大年的份上,嘴下留情。等到妻子嚷嚷着“还真行啊,阮钟贵你个乌龟王八蛋,也敢偷了家里的钱来赌了啊,是不是趁我不知道还要把我输给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然后你再娶个小老婆呢”之类乌七八糟来,阮钟贵偷偷将目光转向站在角落里的儿子。他两只手紧紧地拧住衣角,一言不语地朝这边望着,漆黑的瞳人里填满了恐惧。
当时有人看不下去就插在中间劝架:“……钱可不是我钟贵哥偷的。”
“难道那钱长了翅膀飞到他口袋里?”女人眼一横,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让人不寒而栗,“或者是我贱得把钱硬塞给他?啊——呸——”
另一个图口舌之快的家伙立即说:“不是你叫小青木给送钱来的么?”
当时的阮青木觉得事情即将被揭穿,自己马上就要被推到前台去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但愿这一切早点结束吧,或者地面裂开一条口子跳下去吧。
然后,悬在头顶的灾难迟迟没有到来。
阮钟贵第一次开口对峙妻子:“是我叫青木回家偷的钱。”
他说完这句话后,转过头,朝儿子微微一笑。那一刻,他看见孩子的两眼闪着泪花,却挂着微微的笑意。那么一个瞬间,不曾被任何人注意的微小瞬间,像是有一条神秘的绳索把这两个人紧紧地穿在了一起。
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绝不仅仅是父子,还包括“同盟”、“朋友”、“信任”、“承诺”、“同情”、“安全港”甚至“相依为伴”这样的词。
之后的事都无足轻重了。
女人发了疯一样在别人家里闹了起来,不给阮钟贵任何面子,被很多人强行送回家之后,爷爷奶奶已经赶到家里来准备过年,她却一直阴郁着脸,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纠缠着阮钟贵的种种不是。阮青木看见在妈妈去厨房端菜的时候,奶奶迅速掏出口袋里的手绢,揩干了眼角的泪。
那一刻,少年小小的胸腔里窝着的全是对妈妈的恨意。
尽管她从不曾动手打他,唯恐他不高兴地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把他当成宝似的欢喜着,可他还是仇恨地看着她,她把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个个都伤害了。
“爸——”阮青木黑暗中红起脸来,“你是有中意的人了吧?”
“别瞎说!”
“那天我看见……”
阮妈妈的房间里传来了细微的动静,然后是重重的一声叹息。寂寂的深夜里,这声音像是一枚细细的银针,狠狠地扎进了两个男人的耳朵里。
02
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真像是别人口里所形容的那般“刻薄”、“粗鲁”、“没文化”、“爆粗口”、“母夜叉”,在自己的儿子眼里也被定义为“她总是蛮横地做事,做错事,一桩一桩,不可原谅”的人?黑暗中,阮妈妈觉得太阳穴在突突跳动。而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她想,也许是窗子还没有关严吧,要不脸上怎么有片片湿意呢。起身去关窗,却见丈夫一脚踹开了房门,凶神恶煞,一手持刀朝自己靠近。
“你要干什么?”
“我要宰了你!”丈夫一脸杀气,“我忍了你这么多年了,不宰了你,我吞不下这口恶气。”
尽管胆战心惊,但女人还是精神抖擞。“你疯了么,吃了豹子胆了?还要杀了老娘不成?是男人你就过来劈老娘一刀……”话音未落,女人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再一摸额头,有湿嗒嗒的液体流下来。
“你……你……”女人抬起手来指着继续靠近的丈夫,见到站在他身后的青木,立即如遇大赦一样高声叫着:“儿子,快抢下你爸手里的刀,他要杀了我。”
眉清目秀的阮青木淡淡地说:“为什么要阻止他呢?”
“啊?”
“……你是该杀的人!”
那一瞬,女人绝望地闭上了眼,耳边响起了滂沱的雨声,哗哗哗——这雨仿佛一直下到了天的尽头。
这一惊,女人咯噔一下从梦里醒来。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还好是个梦。翻了个身后才看见从门缝里透过来的细微光亮。客厅里有人悄声对话。她立时从床上坐起来,屏气凝息,听见门外的动静。
“爸,你是有中意的人了吧?”
“别瞎说!”
“那天我看见……”
黑暗中的陆地感受到来自地壳深处的咆哮和震动,陆地裂成峡谷,沧海夷为平川,天地置换,腾挪躲闪,一瞬间,阮妈妈眼前一黑,听见了从世界尽头朝自己滚滚而来的洪荒之水。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溺水而死。
03
有意思的事。
开学典礼上,校长讲话完毕之后逐个介绍高一各门功课的老师。阮青木之前也是低头玩着手里的PSP,无暇再去看班里那些相貌实在不敢叫人恭维的同窗们,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挂记父母间的事,玩着玩着就失神了,丧气地抬起头。正赶上校长大声地介绍着“现在请政治范老师上台给大家讲话”。阮青木的额上浮现出了一条黑线,就算是重点中学,也不至于这么离谱吧,阔气得连政治犯都请来了,请个警察什么的也在情理之中,居然请了反面代表,校长胆子肥得是不是该喝清肝去火减肥茶了?于是,不由自主地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眼镜,眯起眼睛朝前看。
穿着教员制服,还是显出青涩味道,走上台来的是个年轻老师,略微拘谨地说:“大家好,我跟大家一样,也是刚刚走进这个校园,担任政治的教学工作,我姓范,叫范小虎。大家叫我范老师好了。”这一番解释之后,台下的人发出了恍然般的啊啊声,夹杂着一些人幸灾乐祸的哄笑。
坐在他前面的叫做夏宁屿的男生甚至探过身跟身边的女生小声地说:“呀,看这个政治范老师唇红齿白的,是不是正合你意啊。所以,既然你来了这里,就不要很失望呀,看不惯我们这些猥亵男无所谓,毕竟还有老师可以YY一下啊。”结果不得而知,女生的粉红色的拳头砸过来。男生抱着头“啊呀啊呀”地叫起来。
对这样轻浮的人没有半点好感。
当时的阮青木并不知道同样对此感到厌恶的人还有顾小卓。那个之前被他无意中泼了一盆脏水的女生。散了会的操场上,乱糟糟的如同一个菜市场,两个人擦着肩路过的时候才认出彼此来。
“嗯,是你啊。”
“是啊。你也来这里读书啊。”
“我考上的。”完全没必要的解释。
“嗯。”
最终以女生的一句“哦,之前的事谢谢你哈”(指的是开学前他帮她在学校附近租房子的事)而男生回以“你已经说了好几次了啊”而结束。
“好,再见。”
“嗯,拜拜。”
阮青木那天放学后没敢回家,独自在街上绕了几个圈子,等停下来后发现自己站在民政局的门口。早上父母吵闹着要来民政局做离婚登记。妈妈是拗着不肯,而爸爸执意坚持,阮青木扔了句“要离就离,不离拉倒,这点破事天天吵个不休,烦不烦人啊”,然后摔门而去。他心里只是烦,少有感伤,或者遇到这样的状况束手无策泪流满面对他而言完全是小孩子的把戏。这样的阮青木内心强大凶猛。虽然有时候未必是好事。
既然不能好好地过下去,那么利索干脆地离了也很好啊。
尽管这样的想法很是不孝,但事实上的确如此。假如当时真的麻利地离了,事情也就不会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急转直下——
“喂——”
听到声音后转过身来看见了一天之中不止一次从眼前晃过的明亮的一张脸。
顾小卓扬了扬手里两只装满了东西的购物袋。“你站这做什么?”说完了恍然了下,“……你家长在这里上班吧。”虽然是试探性的询问却带着肯定的语气,像这样出众的男生,好看的样子,有钱的家境以及父母体面的工作都在常理之中吧。这样完全没头没脑的逻辑在见多了之后早成了女生心中认定的定律。
接下来的回复也只能用“骇人听闻”来形容,就连当事人阮青木本人也稍微有点惊讶,为什么要对这个用“素不相识”的词来形容也不过分的女生吐露真言:“……今天我爸爸妈妈来这离婚。”
说完那句话,天似乎就黑了。
04
晚上八点才敲开家门的阮青木愣了下,随即意识到之前在女生面前流下的眼泪有多可耻。因为满屋子都飘着红烧肉的香味。阮青木在这种味道中渐渐感觉到了最后的苍凉,明明自己是很豁达的,为什么在这一刻又希望时间凝聚于这一点,再也停滞不前?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妈妈比自己想像中要愉悦得多,而不是被自己恶毒地形容为“寡妇脸”的模样。她伸手招呼着站在门口的儿子:“快进来——”
“呃。”
“去帮妈妈剥蒜。”
“我爸呢?”
“你爸下楼去买酱油了。”
“你们……”
妈妈有所会意地抬起头,还是一脸的笑,笑得阮青木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伸手摸了摸头:“你和我爸,你们俩……去了么……”
当天早上去学校之前的饭桌上,一家三口人还沉默不语,彼此对峙。而这一刻,妈妈愉悦得近乎失常。
“我跟你爸啊。”妈妈得意地笑了一下,“我们俩这么多年的老夫妻了,怎么可能说散就散呢,那只是一时气结才会说的话。青木,你不要当真。”
门那时被拉开,阮青木转身,看见了满脸愁容的爸爸。
不消说,这一役中,获得胜利的人不是阮钟贵。
05
在阮青木能够看得见的光亮所在之外的黑暗区域里的事——
早上去民政局的路上,阮钟贵还是信心十足,一想到一会儿就可以把这个女人踹到自己的世界之外去,就忍不住春风得意起来。路上几次回头蛮横地催促跟在后面的妻子。
“你磨蹭什么啊?”
“是你走得太快好不好。”
“你一定是不想跟我离婚,才这样磨蹭来磨蹭去的。”阮钟贵前所未有的神气,“……不过我主意已定,想那么多也没用。你也知道,像我们这样把对方捆在一起的日子有多难过,所以不如趁着还不是特别老,散了吧。”
阮妈妈突然站住,脸白得像是一张纸:“这正是你巴不得的,是不是?”
对峙了半天,阮钟贵才从对方充满杀气的眼神里看出些东西来:“……是……你想怎么样?”
“休想甩了我。”阮妈妈抬手捋了捋头发,“你的春秋大梦做得也太早了吧,你当我是玩具么,时时刻刻随你摆弄,你当我是傻子么,外面养了一个才十九岁的小情妇,最无耻的还是你教过的学生,难道你以为这一切我都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么?”
“你……你跟踪我?”
“我不仅跟踪你。还派了私家侦探呢。这可花费了我不少钱。”
“你……”
“而且我也花钱请了律师,你跟人偷情的证据我已经转到律师手上。”她朝惨白着脸的阮钟贵露出胜利者的笑容,“所以说,如果你真想跟我离婚也行哈,那就把所有的财产全部留下来,你净身出户。还有,就是即使是这样的话,法庭也要征得我的同意,你的离婚申请才可以被批准。所以,你还不求求我——”
“放屁!”
“哦呀呀,你不是知识分子么,怎么也爆起粗口来了。我跟你说,要是你想破罐子破摔,我就跟你摔到底。就是你不为咱们家儿子考虑考虑,你也得为你的小情妇考虑考虑吧。你要知道,如果我一时发疯,跑到学校去大闹一场的话,会是什么结果?”
“你到底想干什么?”阮钟贵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
“我们还是回家好好过日子吧。”她走过来,牵起男人的手,“……其实就算我答应跟你离婚,又能怎么样呢,你中意的那位还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吧,她只是年纪尚小,一时糊涂,等到再过几年,还怎么看得上你呢?”
——之前阮妈妈花了一个星期跟踪阮钟贵,最终战果卓著。这样的事,即使不去将细节公之于众,大体也能想像得见其中的情景:傍晚曲折的小街,穿黑色衣服竖起衣领甚至还戴了顶帽子遮住脸面的阮妈妈,嘴角带着恨意的微笑,以及内心里种种暗黑的想法“阮钟贵,你休想跟老娘离婚,找那个小贱人逍遥去”之类的诅咒。
这样的场景在阮钟贵的头脑里一遍遍回放,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不小心。
要知道,如果在跟老婆离婚之后,比这些事还要不堪入目的场景被她碰个正着都无所谓,但现在不行,现在他处于道德的凹地。而居高临上的老婆,又摆出了一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架势来。除了甘拜下风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事情止步于此的话,尚且算好。
06
学校里的事之一:
初中时候接触到的老师大都跟自己的父母一个年纪,甚至还要老一些,这样的一群人,就算是表现得温和热情,在阮青木的眼里也还是只能用“慈爱的长辈”来形容而已。而眼前的政治范老师则截然不同了。刚刚从大学校门出来,身上还带着孩子气,不穿教工校服的时候混迹于学生群里也常常被误认为是学生,仅仅相差了四岁的年纪,扔在学生堆里完全分辨不出来,这样的情景使得范小虎老师成为校长大人最忧心忡忡的员工之一。
——“小范啊,你一定要努力使自己成熟起来啊,走出大学校门,你可就不是学生了!”
——“对待学生呢,也不能一味地纵容啊,该严厉的时候不能手软。”校长挑了挑眉毛,“我听说有些女学生给你写情书?”
——“不管怎么说,你可千万不能犯错误啊。”
范小虎之前还笑着一张脸应着校长大人的话,而在对方这句话一落地,脸色立即难看起来,整个人像是被猛地抽了一鞭子,紧绷着脸。回应过去的话也略略显得有些刺耳:“生平我什么事都看得开,受得住,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师生恋,这些人就该拉出去直接砍了。”
之前还和颜悦色的校长大人心中暗暗揣度,这范小虎表决心也不必这么坚决吧。但见对方态度如此强硬,也不便再说什么就匆匆结束了谈话。憋了一肚子气的范小虎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回到班级看自习,不停地有学生以上厕所为名离开教室,怒气一下就烧到了头顶,喊住那人名字教训起来:“一节课上好几次厕所,要是你没什么病的话,我看你就是没毅力!”众人在面面相觑,很难搞懂是否有毅力跟上厕所之间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想当年我上学的时候,一个上午都不去厕所,我都快憋出膀胱炎来了。”
被教训的阮青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倒是还有脸笑啊!”范老师一脸肃杀之气,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难道我还要哭么?”阮青木声音不大,“就为上次厕所这么点破事,至于这么大脾气呀?”这么说着,不由得望向了浑身颤抖的范小虎。
“你要接受教育!”
“哦?”
“你要向我学习!”
“难道学习你也憋出了膀胱炎。”这句话说得只有阮青木自己听得到,他是极其聪明的孩子,知道在什么样的火候下适可而止,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于是乖乖地转身回到位子上去,这样一直拖到了下课,他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第一个冲出教室直奔厕所。
即便是跟范小虎有了这样的矛盾,阮青木也没有对这个人表示失望。求学多年,知道某些人跟老师的关系实在是积怨难返,最后双方都不愉快。倘若彼此不互相伤害,那就有机会成为朋友,何况范小虎留给他的印象还算不错。
年轻、健康、有型……更重要的是,还有为,阮青木比较欣赏范小虎横溢的才华,唯一有些瑕疵的是,这个人在某些时候表现得跟小孩子一样幼稚无二。
放学的时候,做完值日的阮青木锁好教室的门,一转身,看见了站在长长走廊尽头的范小虎,正有些落寞跟歉意地朝自己看过来。于是,朝对方露出温暖的笑容。
“范老师怎么还在?”青木紧了紧肩上的书包,“傻站在这里等着天上掉馅饼啊!”
“我等你啊。”
轮到阮青木目瞪口呆:“等我?”
“放心,我不是找你麻烦。”一瞬间,范小虎露出了难以启齿的神情来,“……下午的事,我做得是不是有些不妥?”
阮青木眼睛亮了起来:“你不让我上厕所的事?”
“嗯。”
青木几乎是没经大脑思考的脱口而出:“何止是不妥,简直是对我正当生理要求的粗暴拒绝,你说,万一我憋出个三长两短的来,这么大责任你担当得起么?”
范小虎露出两颗小虎牙笑了起来。
“阮青木——”范小虎拍着对方的肩膀,“你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你不会跟我计较这件事了呀。”
“哪里哪里,老师也是为我好么。”阮青木困惑地抓了抓头,“只是——”
“只是什么?”
“老师下午是不是跟谁生气了,脸色那么臭呀。”
范小虎直爽地说:“是遇到了麻烦的事。”
“说说看?”
“少儿不宜啊!”
“我都多大啦,别把我当小孩看!”阮青木抗议。
“我宣布你的抗议无效,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小孩。”
所谓“少儿不宜”的事是:范小虎失恋了。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的女孩子,为了她甚至放弃了在大城市里的一份好工作而回到青耳来,然而等待他的却是女孩子冰冷的回绝。
“我对你已经没有感觉了,我们没法在一起了。”
07
学校里的事之二:
月考被学校弄成跟高考一样严肃,打乱班级顺序,阮青木跟顾小卓被分在同一个考场。在老师通告考场分布情况的时候,阮青木竟觉有暖流穿过身体,他在稍微有点嘈杂的环境中慢慢转过头,看见了顾小卓的座位却是空的。
心像是被剐了一条细小的口子出来。
而后面不停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其实光听声音就足以辨别,是自己的初中同学兼顾小卓现任同桌白笙远,用不学无术来形容这个旧日同窗几乎是最妥帖的。迫于老师还在讲台上,阮青木也只好低低地回应:“哦?”然后不甘心地问了句:“顾小卓呢?”即使知道说完这句话之后身边的女生脸色青了一块。
白笙远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想知道呀?”
“嗯。”
“那我拜托你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哦。”
想了想,阮青木就点了头。
“好啊,你说吧,我答应你。”
“她来事了——”
说完这句话,阮青木石化在了那里,在被老师喊了三声名字之后才慌乱地站起来。而小无赖白笙远拜托给自己的也非什么好事,而是要自己协助他考试作弊。
“可我们不在一个考场啊!”阮青木想要推掉这个烂摊子,甩手不干,“怎么作弊啊?”
“喏,把手机调整成静音,然后偷偷带进考场就可以了。”朝老同学再次狡黠地眨起了眼,“你把答案通过短消息发送给我就可以了。”
阮青木有些无奈地说:“求你不要再眨了,再眨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这么多年,阮青木学习上都是高手,在作弊上也是可以跟白笙远匹敌的一等一的高手。导致这个现状的原因有二:卷子上那些智力题目对于阮青木来说很好应付;二是有一群狐朋狗友,逼上梁山。所以,眼下的阮青木一边自得地答着题目,一边悠闲地将答案编成短信息发送到白笙远的手机上。
无人察觉。
而如果把目光切换到另外一间教室,上演的可正是一出风光好戏。
安静的教室里,只有走笔的沙沙声,以及偶尔挪动桌椅,在地面上拉出的一道摩擦声。老师安静地站在黑板前面,一声不吭,惟恐出了一点声音打扰到学生们的思维。就是在如此庄重肃静的环境下,突然爆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惊叫声。
嗯,是惨绝人寰。
那一刻,白笙远的小脸彻底白了。
他忘记把短消息铃声调成静音了,还保留着从网上下载的午夜惊魂的铃声。打开短消息看见了整整齐齐的选择答案,一边惊叹着阮青木这小子真是个天才,一边悔意跟海水一样朝自己席卷而来。再抬头看看周围捂着胸口惨白着脸的那些被惊吓到的女生,以及台上愤怒的老师,白笙远乖乖地举手投降。
被带去教导处的路上,白笙远一直在想:“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发短消息作弊很便捷,却没有想到把手机调成静音。那么好的答案,又准确又整齐,我怎么那么不小心就被抓到了。要是没被抓到,这次考试我准进前十名,那我爸就会给我最新款的PSP。”这么越想越委屈,以至于在老师批评自己时流下了后悔的眼泪。
老师也看穿了白笙远的心思:“别指望我看见你的眼泪就心软,我身经百战,看得多了,你这分明是鳄鱼的眼泪。”
罪魁祸首的手机被范小虎抢了去。
写完最后一笔,将卷子翻过来扣在桌上,又觉察到了裤子口袋里的震动。
眉毛挑了挑,小小地表示了下不耐烦:“白笙远你这个笨蛋还行不行了,发给你的答案足够打九十分了。不要逼得我们俩成雷同卷,一起被逮去办公室挨批吧。”但还是偷偷地拿出手机,点之后,看见的是:“小木木,我已交卷,操场广播台集合。”
阮青木想也没想就起身交了卷。
在看见阮青木扯着书包从教学楼里冲出来的时候,旗杆下的范小虎站直了身体,朝着对方露出了一脸复杂的笑容。
“阮青木!”
抬眼看见的却是范小虎,阮青木觉得事情像是在哪里拐了个弯,朝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哦,老师?”
“你来找白笙远吧?”
“嗯?”青木抓了抓头发,“你怎么知道的?”
范小虎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对方扬了扬手中的手机。在那一刻,阮青木觉得自己像是一座山一样,轰隆隆地塌陷了。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着:“白笙远你这个大笨蛋,拖我下水已经快到一百次啦!”即便如此,还是努力挤出一脸笑:“老师,你还真是诡计多端!”
“我们来谈个条件吧?”
“好呀!”
——其实,阮青木一点也不惧怕范小虎。总是觉得他像是自己的兄长。那种在夜晚里能听得见身体拔节的咔咔声,自己听得见,他也听得见;那种充溢在胸腔里的市井游侠的风骨,若三年前得见,或许会跟他一起在街上打架斗殴;如此种种,范小虎在阮青木的心里占据了一块顶重要的位置,在成长的年月里,每个少年的心底总有一块地方,柔软,清澈,给予依赖和信任的人准备着。所以,他很清楚范小虎不会在这件事上太为难自己,索性安了安心。
“今天早上我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
“那又怎么样?”阮青木挑了挑眉毛。
欲言又止,范小虎苦恼地皱起了眉:“你爸是职专的老师吧。”
“对啊。”
“我在想,能不能通过你爸帮一下。”范小虎一脸严肃,“现在我完全没有办法接触到她……”
阮青木欣欣然的样子:“我爸啊,你有事要拜托他的话请随便讲,他人很和气的。”
“那谢谢你啊。”
“老师你最近情绪不大稳定,还不开心的样子。”阮青木试探着询问,“就是因为感情出了问题吧?”
“没错。”那张严肃古板的脸立刻变形成苦瓜一只,“我被莫名其妙地甩了,而且还有人打过电话来胡说八道,我现在只觉得乱,很乱……”
“你要振作起来,我很看好你呀。”觉得这样说不够劲,又补充道:“哪个女孩看不中你,简直是眼睛长到脑壳上去了。”
“行行行,赶紧回去准备考下一科吧。”
“那放学的时候我来招呼你一起去见我爸吧。”
“好啊。”
08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的关系渐渐逾越了师生的界限,把对方当成是自己的心腹、朋友。在遇到棘手的问题时首先会想到对方,甚至有一次在很晚的时候给对方发短信:“喂,我想我是害上了相思病。”
等发出短消息之后,悔恨得肠子都青了。
想到这种隐私问题抛给对方会让人觉得鄙视甚至是厌恶的吧。纵有千种设想,没想到范小虎发回来的消息却是:“半夜两点了,你还让不让我睡觉?”
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第二天放学的时候范小虎拦住了懒洋洋的阮青木。
“你一整天也没有打起精神来。”
“啊?”青木举起双手揉了揉眼。
“是非常非常的想念她吧?”
“谁呀?”
“顾小卓啊。”
被说中了心思的阮青木不仅清醒了大半,一张脸也飞快地红起来,但还是辩解道:“昨天我是跟你开玩笑呢。”
“你在说谎吧。”
“我没有。”
“是么?”范小虎笑笑,然后举起手机跟对方摇了摇,拿腔捏调地念起来:“顾小卓,晚上放学有空么,我请你去吃小炒肉好不好呀?”看着对方一张脸变白了又变红了,笑着说:“阮青木同学,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呀。”
“我说怎么没回我呢。原来是发到你这去了。”阮青木咧开嘴巴笑了笑,“我说我在她眼里也不至于那么无足轻重嘛。”
“那……你是真的喜欢她的吧。”
“嗯。”
温度慢慢回到心脏上,像是耀眼的光缠绕着少年的心。
“其实……我也经历过你这样的事呢?”
这倒是勾起了少年的兴致:“老师也有一段风流韵事啊,讲讲看?”
“去去去——跟我正经点。”
看着阮青木猴急猴急的样子,范小虎故意挑起了对方的胃口:“说来话长啊!”
09
去往市职专的路上。
两人搭了一段公交车之后,剩下的一段不长不短的路要步行过去。
“这所学校还真是偏僻。”
“所以是最爱出事的学校啊。”阮青木自以为是地解释着,话题一转,“要是按年纪算起来,你是大她许多吧?”
“没有啊。”老师一副得意的样子,“我跟妞妞只差两岁而已。”
“那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读中学的时候呀。”范小虎耸耸肩膀,“后来我就去了外地读大学,一旦异地,我就觉得自己离妞妞越来越远。”
“……所以才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范小虎没有回答,而是掏出手机,一条新的短消息刚刚发送过来。他低头去查看。然后抬头跟阮青木讲:“又是那陌生人的短信,她跟我说,妞妞现在正在学校附近的一家茶餐厅吃饭。你爸约的我们几点?要不我们先去看看妞妞吧?”
“我爸约的五点呢。”阮青木说,“时间来得及。”
电话就是这时挂过来的,阮青木接了起来,是阮钟贵挂过来的电话,一连串的“嗯嗯”声之后,阮青木说正好他父亲临时有事,所以推迟半个小时见面。
“那,我们看看能不能先见到妞妞。”
妞妞小鸟依人地钻在男人怀里。
两个人在餐厅门口告别,却还是黏得像是一对年轻的恋人。男人张了张嘴安慰妞妞说:“你不要老是这样,要晓得我老婆可是神通广大,暗中说不定有几双眼睛盯着咱们。”
“那你离婚啊。”
“哪那么容易啊。”男人叹了一口气之后习惯性地朝旁边张望了一下,然后,他就石化在那了。
街道对面站着两个男孩。
纷纷在一瞬间红掉了眼眶。
就在阮青木跟爸爸的目光对撞上的一刻,他也听见了站在旁边的范小虎撕心裂肺地叫了句:“妞妞,你怎么可以这样——”
四双目光错综复杂地交织一起。
沉默的、尴尬的、冰冷的,像是一把刀子接连贯穿四个人的胸膛。
少年阮青木一张脸火辣辣的,他的肩彻底塌了下去,他觉得对范小虎说一万次“对不起”也不能抵消他身上的负罪感。
而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是,远远的地方,藏在黑暗中的第五双眼睛。
10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纵使范小虎不是口无遮拦的人,也没有跑到职专大闹一场,可是秘密的口子一旦被撕开之后,其传播蔓延的速度还是快得惊人。
对于阮钟贵跟自己的女学生搞师生恋的花边新闻,各种版本,铺天盖地朝阮青木袭来。甚至在自己的学校,也常有半生不熟的同学一脸侦探相跑来,问:“他们说的那个事是真的么?”末了还会附上“你还真是倒霉啊”。
而当每次单独面对范小虎的时候,阮青木都羞愧地红掉一张脸。
他觉得是爸爸做了错事,对不起他最好的老师、朋友。
而这种观点在不久之后就遭到了逆转。
职专校长因为这个事找爸爸谈话的那天早上,在家里吃早饭的时候,妈妈还操着一副怪腔调讲话,原来是因为儿子不晓得父亲在外面偷情这件事,现在晓得了,她说起来也就无所顾忌。因为自己被抓到了短处,阮钟贵更是一声不吭。他一次次偷偷抬起眼看向儿子,却没有看到原谅的目光。
阮青木旁若无人地盯着早间电视节目,然后立起身,干脆地说:“我吃完了,我上学去了。你们继续——”
温度慢慢从身体流失。他默默注视着儿子的背影,真的很想开口跟他说句“对不起”,可是发现自己却没有勇气来说出这些。
就是这一天,阮钟贵被校长炒了鱿鱼。
然后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一瓶农药,全部喝光。
阮青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发了疯似的从教室里跑出去,然后在操场上遇见了夹着讲义走过来的范小虎。
夕阳下,两个人遥遥相对。
其实就算是爸爸真的死掉了,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范小虎也不必因此承担什么,因为爸爸对于这个世界,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真的什么也算不上。
除了自己,没有人在乎。
温度慢慢流失掉,他愤怒地注视着对面的这个人,紧抿着嘴唇,心里的话却是——“我爸爸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不就是跟一个人在一起,贪恋一点温暖,你们何苦这样逼他,让他绝望,让他看不到光,让他活不下去?”
阮青木攥紧拳头。在难以承受的寂静中,他突然听见了“咔”的一声,像是金属折断的声音,他觉得他跟这个世界的某个环节中断了。
有些事再也不能做了。
阮钟贵因抢救无效不幸离世。就在那天,阮青木独自矗立在夕阳下,影子被拉得格外颀长,少年抬起手,遮挡住因为悲伤而哭泣得发红的眼眶。
黑暗如同突然卷来的潮水,在瞬间吞噬掉了一天之中最后的光线,连同低低的哀鸣都被裹挟着流放到遥远的未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