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2章
卷三殿前欢第二十一章反击
对面,原本看见凤知微受制,心头一紧的宁弈,听见这句话,反倒平静了下来,缓缓后退一步,靠在了窗边。
“阁下是哪路高人?”他道,“看阁下行事,似乎也不愿张扬,否则早就通知此间主人了,既然如此,咱们不妨好好谈谈。”
“聪明人。”金羽卫指挥使格格一笑,“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他沉吟了一下,道:“你们今夜潜入到此,到底是为什么?说实话,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凤知微垂下眼……这厮也在撒谎,可惜撒谎的水准还不如二皇子,看他行事口气,和二皇子果然不是一路,那就是皇帝的人,那么多少知道点东池的事,就凭她和宁弈去过东池,这位朝廷第一鹰犬,便不会放过他们。
心里明白,嘴上却一言不发,以宁弈的智慧,这些事不需要提醒,她也放心的将自己的安全交给他。
“看阁下行事,”宁弈不答反问,盯着金羽卫指挥使,“似乎有些眼熟……临断岸,指神京,十三马蹄动危城……敢问阁下执谁家府邸,开那扇门?”
金羽卫指挥使眉头一挑。
别人听了这段话会莫名其妙,他却再熟悉不过。
这是整个金羽卫的切口暗号!
金羽卫除了在京总卫,在全国十三道都有分卫,负责各地官场暗中侦辑事务,十三马蹄动危城就是这个意思,而后面这句,是在问他,属于哪道的金羽卫?在该道金羽卫中领什么职务?
金羽卫指挥使一瞬间心念电闪,有心对切口探知对方身份,却又担心有诈,反而泄露自己身份,在装傻还是探问之间犹豫了一刻,随即冷冰冰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回答我的问题。”
宁弈失望的叹息一声,向后一退靠在墙上,淡淡道:“没什么,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阁下的手指,尽可以掐下去了。”
金羽卫指挥使怔了怔,森然道:“我让人死有很多种方法,你们想选最痛苦的一种?”
“我们想死的方法也有很多种,想不痛就不痛。”宁弈的回答也很绝,看都没看凤知微一眼,眼神漠然无情。
凤知微无奈的叹息一声,一副不出意料很任命的样子。
金羽卫指挥使皱起眉,倒不是被宁弈的话吓着,却被宁弈的态度所动摇,金羽卫管理严格,执行秘密任务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一旦失败就是自裁,事败泄漏秘密逃脱者,必然受到组织天南海北的追杀,天下之大无处藏身。而每个金羽卫成员都有把柄或软肋捏在首领手中,想逃也不敢逃,组织确实也对每个成员进行了训练,不管用着用不着,每个成员都擅长用刑和熬刑,懂得在什么时候让自己晕过去,以及如何决然不受痛苦的死亡。
他作为金羽卫指挥使,自然听这话极其熟悉,心中又犹豫了一下——难道这两人,真的是金羽卫分卫的属下,潜入山庄执行秘密任务的?
他的动作一直很坚定,眼神也坚定,但是因为心中思索,在凤知微咽喉上移动的手指,便轻轻动了动。
宁弈看在眼底,眼光一掠而过,突然笑了笑,道:“阁下一切请便,而我……也只能从这窗边翻下去了!”
他说着身子向后一仰,腾空倒翻而起,竟然毫不犹豫要跳下去。
“慢着!”
蓦然一声低喝,银光一卷,金羽卫指挥使衣袖飞出,缠住了宁弈的靴子,大力向后一拉,将他拉离窗边。
宁弈跃出的那一刻,凤知微心中一紧——虽然知道他是作假,但是宁弈的动作,是实实在在的要跳出去,一丝犹豫也没有,在金羽卫指挥使面前,也不比二皇子,什么脚尖勾窗的把戏都做不得,假如金羽卫指挥使没有上当,那就是真的跳出万丈悬崖,大罗金仙也难救得。
宁弈固然善于拿捏人心,自信掌握得住金羽卫,却令旁观的凤知微,为他的大胆和决然,出了一手的汗。
身子被拉落的宁弈却没有喜色,皱眉看着金羽卫指挥使,淡淡道:“阁下不比枉费心思,我——”
“你倒是个人才。”金羽卫指挥使语气却已经变了,虽然还是嘶哑冷漠,却带了几分欣赏,打量着宁弈,“组织里有你这样的人,值得嘉许。”
这是终于承认自己身份了,宁弈却没露出欣喜之色,狐疑的看了金羽卫指挥使一眼,冷冷道:“不要枉费心思诈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金羽卫指挥使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觉得这人忠诚而谨慎,确实是可造之才,起了爱才之心,杀心也淡了许多,微微一笑道:“闪金鳞,向簪缨,甘四明月照人归,本使执东南长宁府邸,开第一扇门。”
宁弈霍然抬头,盯了金羽卫指挥使半晌,突然摇摇头道:“还是在炸我,不可能。”
金羽卫指挥使这下可苦笑不得了,他不想说出自己的金羽卫第一人身份,便指了长宁藩的金羽卫分卫,自称分卫指挥使,不想这小子居然不肯相信。
他叹了口气,道:“感觉你年纪不大,可参加内选了?我看你不错,帝京三卫那里,我到时给你打个招呼。”
宁弈怔了怔,这才露出喜色,金羽卫指挥使说的是金羽卫内部每年的选拔,根据每个卫士当年的业绩,选出德才兼备者,赴帝京受奖大比,特别优秀的,有可能便会调回帝京总部,这真正式金羽卫内部才知道的事情,除了本卫的高层,再无人说的出。
他“啊”的一声,声音如释重负,急忙弯身施礼,“见过东南分使大人!”
金羽卫指挥使笑了一下,还是那阴冷的声调,带了几分满意,却没有放开凤知微,只抬手道:“起来吧,你是山南道分卫的?”
“是。”宁弈恭声答,却不肯多说一句话。
“你是不是因为黄知秋涉嫌在未名县绿林啸聚一案中有不法动作,所以冒险进入山庄查探的?”
“大人英明。”宁弈心悦诚服的点头,却又有些疑问,“大人是东南分使,怎么会对我们山南道的案子这么清楚?”
金羽卫指挥使咳了一声,开始觉得这小子过去精明,心里疑惑却已经慢慢消散,“嗯”了一声道:“各地高层间信息会互通有无,这个你不必管,你掀开面具来我看看。”
凤知微心中砰然一跳。
宁弈面具下没有再易容,就是他自己的脸!
宁弈笑了笑,笑得有点冷,忽然又退后一步。
金羽卫指挥使皱眉,阴冷的盯着他。
“在下现在又有点不敢相信大人了。”宁弈大声道,“大人切口准确,对本卫内部事务也很熟悉,但是规矩上却一窍不通!真要是本卫中人,应该很清楚,我们这种执行秘密任务的潜行卫,是任何人也不许探问其本来身份面具的!”
他斜眼睨着指挥使,大有你再说一句蠢话我就拔刀相向的模样,金羽卫指挥使默然,半晌干干的笑了笑,道:“倒是我疏忽了。”
手一松,推开凤知微,他淡淡道:“这下你可信了吧。”
凤知微捂着咽喉快速退向宁弈,两人对视一眼,凤知微眼神绽放笑意,宁弈因为面对金羽卫指挥使,完全的不动声色——戏还没演完。
“在下误会大人,愿领罪责!”他倒头便拜,“只是还得请大人不要再询问我等任务内容,大人若想知道,大可发函山南道分卫指挥使大人询问,却不应该从我等口中透露,否则我两人也有罪难逃。”
凤知微跟着下拜,唇角笑意淡淡,好奸猾的家伙,折边把金羽卫指挥使的话堵死了,避免了被他盘问露出马脚。
真是将一个忠诚却谨慎的金羽卫成员扮演的惟妙惟肖。
“不问你便是。”金羽卫指挥使盘坐在暗色里,像一条蛰伏下来围成一圈的蛇,“山南道有你这么优秀的子弟,我长宁道也是欢喜的,有机会我会替你上报总部,给你应得的嘉奖。”
“谢大人!”宁弈不卑不亢一拱手,不动声色转了话题,“下官不敢问大人所谓何来,却像请大人将长宁使者借我们一用。”
“像挟持长宁使者出山庄是么?”金羽卫指挥使点点头,“这个人我有用,不能给你们,你们等下随我出庄便是。”
宁弈凤知微又对视一眼,有点遗憾没有将长宁使者拿在手中,老二最重要的计划不能全盘掌控,但是此刻也贪心不得,只好应下。
此时晨曦已露,金羽卫指挥使看看天色,道:“我还要在山庄呆一阵子,你们马上改装成我的护卫,然后我以派你们出门办事为名,让你们出庄,出去后记得在京郊十里渡那里等我,我有话要交代你们。”
“是!”
半个时辰后,宁弈和凤知微,安然的站在了山庄之外,由山庄外院总管殷勤的亲自牵过马送别。
一夜惊险峰回路转,最后以这种方式被送出来,两人都觉得既幸运又好笑。
对视一眼各自上马,凤知微最后回身看了眼晨曦中美轮美奂层层叠檐的山庄,炎帝露出丝讥诮的笑意。
过山庄三里,宁澄带着护卫出现,他一直守在山庄入口附近,却因为山庄之外有阵法,不敢轻易闯入给宁弈带来麻烦,之后凤知微山石击洞,引得庄内纷扰,宁澄心急如焚,想动,没信号不敢动,直到此刻才定下心来,一看见两人,便直着眼埋怨,“要出不出的,急死我了,殿下你再不出来我就要闯进去了。”
宁弈淡淡看了宁澄一眼,不理睬——他自从那年冬之后,一直对宁澄就这个态度,不理不睬,你爱跟就跟,不爱跟我也不管你,偏偏宁澄这个天下第一大厚脸皮,一点都不觉得被冷落,也不觉得尴尬,更没有因此收敛自觉的打算,想埋怨就埋怨,想质问就质问,宁弈视他为无物,他却很把自己当回事,到哪都乐颠颠的跟着。
凤知微觉得人活成宁澄这样子也是很幸福的——粗线条,不会敏感的伤春悲秋,永远活在自己乐陶陶的人生里。
再转过一里,路边一株树上飘下来一个相叠的物体,不请自来的落到凤知微马上,马被压得沉了沉,凤知微叹口气,心想顾知晓这孩子最近实在胖得厉害。
身后那人旁若无人的吃着胡桃,不断有簌簌的胡桃瓢皮飘落下来,凤知微听着那细细碎碎的声音,只觉得亲切而安心,昨夜一夜惊险起伏,似乎都远在了天涯之外。
忽觉脖子里微微刺痒,一小块胡桃砸下来,不由嗔道:“大少爷你吃小心点,什么皮啊壳啊的都落我脖子里了。”
身后没声音,忽然有一只手,伸进了她的后颈里——
凤知微“啊——”的一声。
——那只手淡定的在她后颈里掏了掏,找出那块路网之桃,扔进嘴里,一点也不浪费,咕喳咕喳吃掉了。
顾知晓在她爹肩膀上皱着小鼻子,发出不满的议论:“脏。”
顾少爷在凤知微身后吃着胡桃,淡定的回答:“她不脏。”
顾知晓想了想,掰过一块胡桃,扔进自己衣领里,把小小的胸往她爹面前一挺,道:“吃。”
凤知微:“……”
顾少爷把那块胡桃捡出来,好不温柔的塞进他女儿的嘴里,“脏。”
顾知晓嘴一张,开哭,顾少爷撕下布条,把自己和凤知微的耳朵堵住,然后,任她哭。
凤知微在马上摇曳着,悠悠眯着眼睛,和顾少爷一样,对某娃的凶猛大哭听而不闻,她正在享受——一夜惊魂之后,靠着她家小呆,迎着天际朝阳,哪怕身后就是顾知晓魔音穿脑,也是幸福而安逸的。
宁弈没有跟过去,由他的护卫簇拥着,远远的停在树下。
树前是向京城去的道,她和他同路,却未必同归,在山庄内齐心协力,出了山庄,那在绝壁上伸手捞住他,对他绽放如花笑容的少女,便似乎瞬间已远。
此刻她看起来悠然而安详,没有防备的靠着顾南衣,和在他身边时时警惕刻刻紧张截然不同。
他能给她的,是风浪是惊险是腥风血雨是暗刃锋藏,是这浩荡江山诡谲朝堂铁马金戈虎斗龙争,永在途中,没有休息。
他给不了山水田园耕读悠然,给不了清逸隐士携手江海,给不了纯净如一给不了全然放手。
可是。
她真正适合的是争斗,不是么?
她天生外静内热的血液,只为这天下典图奔涌翻腾,如那垂落的大旗,只在大风过时烈烈招展。
旗帜永远在等风。
宁弈在树下微微一笑,看着凤知微侧首向他一笑,随即放马而去。
朝阳金光万丈的射来,利剑千柄搅动云海,劈开这夜最后的迷离。
知微。
我但愿能看见你决然运剑,劈开这风雨江山雾霭迷障,甚至……劈开我。
胜过沉默庸碌,在不为我所知的角落老去。
一场夜宴,该知道基本知道,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两个人假扮了黄氏夫妻,原本是没有别的角色可以扮演不得已而为之,却未曾想到黄大人也是个有份的,正因为如此,当晚夜宴中,所有知道内情的人说话都没有避着他,在凤知微离开而宁弈周旋宾客的那段时间,那位山南道按察使徐明杰,就曾对黄大人表达过未名县区区小地方,委屈了黄大人这样的人才,黄大人完全可以胜任一洲事务的意思——这等于说明了,徐明林果然是二皇子的人,换句话说,当初宫中韶宁爬上床那件事,果然淑妃有份。
至于原本与世无争膝下无子的淑妃为什么会介入此事,如今也有了个解释——天盛帝自从常家事变后,对外戚十分警惕,这两年频频削权,各家凛然自危,许氏衰微,自然想要重新投靠朝中势力以震家族,至于为什么选了二皇子,只怕也有二皇子接绿林案拉他们下水的原因,而长宁藩和二皇子的勾结,让许氏觉得二皇子实力不凡,由此便做了一窝。
宁弈很自觉的和凤知微做了信息共享,凤知微认真听了,淡淡一笑,照样去上朝,上朝途中却发现帝京气氛有些怪异,表面看来一切如常,盘查搜索却更加紧密。
她看着某些混杂在侍卫官兵群中气急败坏的嘴脸,唇角忍不住微微弯起。
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一贯掌控他人的金羽卫指挥使大人,如今却被人摆了一道,十里渡找不到那两个等他的“山南道金羽卫分卫属下”,定然知道上当了,这是在试图将人找出来呢。
到哪里找去?真正的黄氏夫妻已死,任这些人想破头,也想不到那“夫妻二人”,竟然是当朝亲王和忠义侯,他们的死对头。
她神情满意的上朝去,今日山南按察使徐明林陛见,散朝后御书房召见徐明林,宁弈和她都在场。
期间天盛帝询问未名县绿林啸聚案,徐明林回答的滴水不漏,“回避下,因为今年山北道洪灾,山北官府赈灾不力,一批乱民流入山南未名县,占山为王,不过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山寇,偏偏因为其中一位首领姓杭,便有人说他是当年跟随从龙的重臣,奋勇侯杭寿之后,还说杭寿因为功高盖主,被陛下以附逆当年的三皇子谋反案罪名处死,胡说八道什么陛下残害忠良剿杀功臣,这姓杭的首领也便真扯了旗子,自称忠良之后代天行道,在山南杀官劫舍,闹出这一起事来,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本地官军在隔邻长宁藩守军相助下,已经平息事态,只是因为事涉当年奋勇侯旧案,所以上呈御前。”
凤知微心中冷笑,真是避重就轻颠倒黑白,说到杭寿,为什么不说杭家其余人?杭寿当年因为三皇子案被杀,杭家却没有死绝,杭家子弟因为和长宁王有姻亲得到了庇护,至今还有子弟在长宁藩任职,还是很器重的手下,这所谓的绿林啸聚案,其实就是杭家子弟和长宁王之间出了问题,一怒之下意图另立门户,带着自己的兵试图从长宁藩转向山南保存转移实力时,被长宁王和已经与之有勾结的当地官府联合围剿,这事闹得动静大,掩不住,这姓杭的大概也掌握了长宁王的一些秘密,把问题中心引到了当年的三皇子旧案上去,一方面掩盖了自己那一边的异动,另一方面,早年因为宁弈和三皇子交好,三皇子逆案他为此受了牵连,被皇帝冷落多年,如今旧事重提,也有暗栽宁弈一把的意思。
这朝局人心鬼域,害人不动声色,若不是冒险去了那一场,只怕长宁藩和二皇子打到家门口,还未必察觉。
坐上天盛帝不置可否“嗯”了一声,凤知微观察他神色,不知道他知道多少——金羽卫指挥使虽然进入了夜宴,二皇子有心巴结,却又不敢将内情透露太多,那位指挥使知道的未必有自己多。
眼见皇帝“嗯”完之后,随手将茶一搁,屏风后转出一人来,给天盛帝斟茶,天盛帝看她一眼,眼神一怔,大概没想到她居然没回避,瞅了瞅凤知微,却又不吭气了,而那人斟着茶水,眼波盈盈的向凤知微瞟过来,一眼,又一眼。
坐在下首的凤知微正在喝茶,险些呛着——难怪刚才总觉得如芒在背令人不安呢,原来有这位在屏风后盯着!
斜对面宁弈淡淡瞥了她一眼,眼神中露出笑意,跟着我苦笑了下,眼观鼻鼻观心的垂下头去,心中瞬间却掠过一个主意。
事情议了不多时也便散了,凤知微走在最后,趁天盛帝一个转头,回首向一直目光灼灼看她的韶宁公主一笑。
不等被她一笑笑得魂都飞掉了的韶宁公主有所回应,她快步出门,徐明林等在御书房外,给宁弈见礼,又向凤知微长长一揖,笑道:“参见忠义侯,侯爷名动天下功勋彪炳,我等僻处山南,也仰慕已久啊。”
是啊,仰慕得恨不得整死我,凤知微笑嘻嘻回礼,一把执住了老许的手,“许大人太抬举摘下了,其实在下也没做什么,也不过就是南海和常家斗了一场,奉陛下圣旨办了个船舶司,后来又去边疆,在草原和大越短兵相接了几回,哎呀当初那个白头崖啊……”
她两眼发光,拉住了徐明林絮絮叨叨,一副终于找到人听她的丰功伟绩的样子,徐明林给她拉住衣袖,走也走不得,驳也驳不得,只得强忍着,敷衍的打着哈哈听着,心想这位魏侯爷名震天下,传言里无双国士少年英杰,连二皇子都含糊得很,怎么今日一见这么个轻狂德行?
凤知微这一叨便叨了半刻钟,徐明林心中还有事,想走,偏偏宁弈还在,一直微笑着笼着袖子,饶有兴致的听,人家亲王都没不耐烦,站在那陪着,他一个三品按察使哪里敢露出脸色来,只好苦着脸,不住的“是啊……对的……啊真的吗?……”
“……大越浦城的城墙真高,我当时闭着眼睛心一狠……”身后有细微脚步声,凤知微眼角扫到身后突然多了个小太监,立即住口,将徐明林袖子一放,笑道,“啊,不早了,在下部中还有事,不敢耽误许大人,请,请。”随即干脆利落,四面一躬,看也不看徐明林,拔腿就走,那小太监紧紧随在她身后。
徐明林唰的一下被她拖着听了半刻钟丰功伟绩,再唰一下被她说了一半就扔开,直接愣在那里,对这位魏尚书魏侯爷的行事风格实在难以接受,半天后才莫名其妙摇摇头,咕哝道:“果然是个怪人。”
他想不出凤知微这举动的缘由,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原本凤知微是没带从人的,走的时候身后却多了个小太监。
小太监跟在凤知微身后,一言不发,抿唇低头,眼尾扫着前面那人不算宽阔的背影,眼神喜悦。
凤知微走得很快,始终没有回头,韶宁如果能转到她正面,便能看见魏侯爷脸色其实难看得很。
一直都到正仪门外,各家车马都在等着,凤知微突然停步,韶宁险些撞上她后背。
有些怨怪的瞪了凤知微一眼,韶宁心中却是欢喜的,心上人刚才递过来一个眼神,她立刻明白,这是魏知约她想办法见面了,她立刻去换了衣服改装出来,果然看见魏知一直在和徐明林攀谈着等她。
这叫不叫情人之间的心有灵犀?
“天阴,旧伤有点腰疼。”凤知微瞟了一眼自家小厮牵来的马,道,“回去换辆车子来。”
“魏大人何必令贵属奔波来去,还要等车?”立即便有官儿来讨好,“不如做我的车去吧。”
“多谢各位大人,只是不同路,不太方便,还是算了。”凤知微微笑拒绝,那边宁澄却晃了过来,道:“我家殿下被陛下留在宫中议事,车子一时用不着,魏大人不妨先坐着回去,等会车夫自会赶回来。”
“这个……不太好吧……”凤知微犹豫,宁澄却已经命车夫将宁弈那辆亲王车驾赶了过来。
“那便却之不恭了。”凤知微展颜一笑,带了韶宁上车,一路驶离正仪门。
马车里韶宁有羞又喜,先是坐着不动,等情郎前来温存,等了半天却不见动静,抬眼一看,魏知斜斜倚在车窗前,并没有看她,神情宁静若有所思,晨间的细碎的日光被车帘分割成无数水波般的横影,他的脸沉在水影背后,看起来气韵静谧而清逸。
韶宁痴痴的看着那张脸,想着这样的皎皎少年郎终于要属于自己,心荡神摇里欢喜的似要溢出泪来,沉浸在爱情中,并和情郎有过鱼水之欢的女子,都比往日细腻温存,她不想大盛惊扰了情郎思索,小心翼翼的靠过去。
膝盖碰着膝盖,她一阵过电般的颤栗,凤知微的膝盖却下意识一让,韶宁一怔,凤知微反应过来,停住。
随即她掩饰的一笑,温和的道:“委屈公主了,要改装随我出来。”
“没什么。”韶宁容光焕发,“我正想出宫转转呢。”
“皇庙选址已经定了,但我还是想公主亲自看一眼,毕竟这是您日后住一阵子的地方。”凤知微和声道,“只是想着陛下未必允许,不得已便这样了。”
韶宁听着那句“住一阵子”,眼睛一亮,她那日醒来便被告知去封号赐出家,一是茫然,父皇却派贾公公来暗示了他这个举措的深意,她欢喜而又不敢信,公主封号在她看来不算什么,能和情郎相伴一生才是最要紧的,如今听魏知口气,可不是和父皇暗示的一样?
“好。”她笑吟吟道,“你看中的,我必然也喜欢。”
凤知微笑笑,由着她慢慢蹭过来,借着马车的摇晃,一点一点的碰着自己的腿,她用手撑着头,计算着时辰和路线,在心中数:“一、二、三!”
“冤枉!”
默数第三声方落,一声喊冤惊动内外!
此地正是天盛最热闹的九阳大街,店铺林立人流如潮,一声突如其来的喊冤,惊得满街的人都站住,张大了嘴看过来。
却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高举状纸,扑在一顶金顶翠盖车驾前,大呼冤枉。
太平年月过久了,这类拦轿喊冤的事儿已经很少见,何况被拦的轿子似乎看来也不凡,众人都被吸引,抛下手中实务聚拢来。
九阳大街来往各级官员车驾很多,平日众人都看惯,没人多注意一眼,此时便又人辨认出来,道:“咦,这好像是亲王车驾!”
“亲王车驾,怎么没人开道?仪仗不对呀。”
“有楚王府的标记!”
“一拦便拦了管三法司的皇子?大案!大案!”
百姓兴奋的因子立即被飞速调动,两眼放光的飞快靠近,瞬间将輦车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一些路过的官员也停下车轿。
喊冤的人死死扒车车边,凄厉哭号道:“青天大老爷!睁开眼睛看看我们这些可怜人!山南官府和人勾结,倒行逆施颠倒是非,当真就没有人敢管么!”
这话百姓听着还不觉得什么,外围看热闹的官员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竟然是以民告官的大案!
山南道虽然偏僻,三是历来在天盛地位特殊,因为相邻长宁藩,某种程度上受长宁藩影响比朝廷更多,虽然这喊冤的人状子还没人知道,但官儿们敏感的嗅觉,已经嗅见了其中的危险味道。
敢于以民告官,拦的又是主管三法司的皇子车驾,还涉及山南道,这摆明了是个烫手山芋,搞不好就是惊天大案,只怕就算是楚王殿下,接不接这状纸,都在未知数。
接状纸这种事,在戏文里说得精彩,满街里一跪,随便那个大员便接了,然后惩恶扬善皆大欢喜,但真实官场里,这不是件简单的你递我接的事儿,能不能接,怎么接,以什么身份立场接,接了之后会有何等反映,在那一瞬间都必须思考清楚,何况天盛朝并不提倡越权接状,只要不是本职管辖,所有状纸,都只有刑部受理,也就是说,这状纸除刑部尚书和管刑部的皇子外,其余人是不能接的。
如今这喊冤的人也算摸着门道,竟然一喊便喊到了法司最高人面前。
众人都目光灼灼的盯着那车帘,等着看殿下什么反应。
车子倾了倾,车帘一掀,出来了一个少年,一品大员服饰,清瘦,皎皎如玉树临风,站在晨间的温暖的春光里,有种春光也洗不去的沉凝和稳重。
他负手凝眉看着跪着的男子,神情淡而遥远。
满街的人都怔了怔,觉得这人不似传说中美貌风流绝艳京华的楚王,随即有人便惊呼了出来。
“魏小侯!”
“魏将军!”
“魏尚书!”
称呼声各异,但都只代表了一个人——近年来名动天盛,风头最劲的少年重臣!
天下士子英杰敬仰膜拜者,无数怀春少女春闺梦里人。
楚王车轿里出来的竟是魏侯爷,众人又惊又喜,满街里争相仰慕侯爷风采,顿时一阵骚动。
官员们的脸色却淡了下去。
礼部尚书也好,忠义侯也好,是不能接这状纸的,只能指示这喊冤人去刑部告状,一旦到了刑部,那又是一回事了。
凤知微淡淡负手立在风中。
状纸她是不能接的,状纸却也是不能送到刑部的,事涉长宁藩,在对越战事还没结束前,难保一心想维持国内稳定的天盛帝,不会再次和稀泥。
当初她被陷害案,天盛帝为了安定给生生捺下,这些没有得到惩治的混账,由此死心不改再三逼迫,当真以为她是泥捏的?
这回谁要再想压下,她不依!
是以有长街喊冤,她要在万人眼前掀开这场绿林啸聚的内幕!
是以有暗约韶宁,她不可以接,有人可以!
带一抹浅浅的笑,她伸手,取了状纸,反身进车阅读,车内,韶宁好奇的睁大眼睛,凤知微无声的将状纸递过去。
满街里看不见车内情景,只看见凤知微接了状纸,都轰然一声。
官员们却跳出一抹冷笑。
不过一会儿,这位一向很聪明的魏尚书,一定会将状纸掷出,叫这敢捅天的乡下人,去刑部告那没完没了的状。
他们等着车帘一掀,状纸劈手掷出。
车帘霍然一掀。
万众屏住呼吸。
一片安静里有人决然道:
“接了!”
卷三殿前欢第二十二章此间少年
大街上轰然一声,众人都兴奋鼓噪起来,一片喧嚷里盖过了各种声音,却也有些耳朵尖的人,怔怔的拧眉思索,犹豫的自言自语:“咦,声音不对啊,怎么是个女声?魏大人车驾里有女人?”
官儿们也听见了,面面相觑,那车却没有再掀开车帘,只有一只手伸出来招了招,一个长随过去听了吩咐,随即让那喊冤的人跟着,车驾再次折返正仪门。
围观的人群意犹未尽的散去,满街里窃窃私语,明儿个市井之间想必要再添一出“山南百姓当街拦轿,忠义小侯毅然接状”的新传奇。
马车里凤知微却在向韶宁致歉:“实在抱歉公主,咋们不能去看皇庙了。”
“没事儿。”韶宁为情郎做什么都是愿意的,一点不能独处的小小遗憾,被魏知这么温言软语的一说,也早烟消云散,眉开眼笑的依偎着她,翻着手中状纸,道,“案子似乎没什么嘛,不过山南官府也做得太过分,人家住在丘山里的普通猎户,也当作杭家一路的山贼一起剿了,灭人满门……咦,不对,怎么杀人在丘山?先前我听山南按察使不是说,那群山贼啸聚未名县未名山,也在未名山全歼的吗?”
凤知微心中一笑——好歹你还算聪明,总算看出了问题。
这也是她临时灵机一动,要把韶宁勾引出来的原因——韶宁先前已经隐在屏风后听完了山南未名县绿林啸聚案的始末,此刻再用她的特殊身份接下了状纸,两相对照,自然能看出问题,而她看出问题,事关她家江山社稷,怎么会坐视?
那起“绿林啸聚”案,真正发生地就是在丘山,从长宁藩分裂出来的杭家军,在经过长宁藩和山南道交界处的丘山时,被人埋伏一阵好杀,因为丘山离长宁藩的邱县大营太近,长宁藩怕引起朝廷注意,才和徐明林勾结,将案发地改成了未名县未名山。
“是吗?”凤知微做出一脸惊讶,取过状纸来细细看了,一拍膝盖,做恍然大悟状,“公主真是聪明,我却还没注意到,照公主这么说,此事大有蹊跷呢!”
韶宁给这么一夸,越发眉开眼笑,探头出去看了看那个跟轿而行的喊冤者,吩咐随从道:“保护好他的安全。”回头对凤知微笑道,“我看这事不小,放心吧,总不叫那些混账官儿下了手去。”
凤知微眼神在喊冤者身上掠过,带一点淡淡效益,韶宁自然不知道,这个拦轿喊冤的“丘山被杀无辜猎户”,是凤知微安排的,帝京离山南千里迢迢,真要跑去找证人再回来告状,只怕二皇子该干的事都干完了,这种事就是夜长梦多,凤知微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便造了个证人。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凤知微叹息道。“可惜我只是总领礼部,无接状之权,还劳动公主接了状纸,只是这状纸,只怕还是得递给刑部……”
“不能给刑部,更不能由你给。”韶宁得了提醒,皱眉道,“刑部那群混账上次刚整了你,彭沛虽然下狱,难保没有其他人和你结怨,知道是你接的状纸,只怕有人要拿来做文章,这状纸是我接的,我直接递到大理寺或内阁,和你无关。”
凤知微默然不语,虽然这话是她想要的,但是韶宁如此全心全意为她着想,再想想自己一直设计她,也难免有几分愧疚,想起景深殿那一夜阴错阳差,心中泛起恼恨,觉得只有把那群混账一起揪出来弄死,才对的起自己和韶宁。
“我不能和你一起了。”韶宁看着正仪门快到了,抓了状纸匆匆道,“这个人证不交刑部,直接送大理寺,大理寺章永为人谨慎,不至于出岔子,父皇这个时辰应该在皓昀轩和内阁大臣们议事,我直接递上去,看谁还能掩下来!”
“公主真是智慧周全!”凤知微赞一声。
韶宁听见这句,欲待站起的身子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脸上突然红了红,凤知微正愕然看着她心想你好端端脸红什么,却见韶宁飞快的凑过来,随即凤知微便觉得香风扑面额上一热,无声无息已经挨了一个香吻。
凤知微愣在那里,韶宁大胆献吻,早已心跳如鼓,半掩了通红的脸,也不敢多看她一眼,抓了状纸跳下车去。
凤知微怔怔目注韶宁轻快跑去的背影,缓缓抚了抚温热微香未散的额头,眼神里渐渐泛上一丝忧虑。
这情根深种的妮子,实在不应再给她任何希望,动情越深,将来越不可收拾,真到了什么都掩不住的那一天,怎么办?
她望着眼前巍巍宫城,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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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十五年春末,震动朝廷的山南伪造绿林啸聚案发生。
这起案子起因很简单,山南道未名县未名山发生了一起绿林啸聚造反案,后在山南官府镇压下很快平息,因为造反首领是当年三皇子逆案中被牵连勒令自尽的奋勇侯杭寿之后,山南道报说是杭家子弟为父报仇,自称山南丘山猎户,在当地官府对一起来源不明的军队围剿中,全家无辜被杀,喊冤者称在那次围剿中,丘山所有猎户都被杀人灭口,只有他当时去别县贩卖猎物才得逃生,公主震惊,当即接下状纸,直闯御书房,将状纸当着所有内阁重臣的面直递御前,生生掀翻了原先早已有定论的未名县绿林啸聚案。
这是流传在朝廷中的版本,事实上,这起案子一直瞒得很紧,甚至绕过了原先主办此案的山南道按察使衙门和刑部,直接有大理寺接状,一应审理查办内情都不对外公布,别说天下人尚且茫然不知,便是朝中二品以下大员,也没有资格知道其中的内情,但是聪明的官场油子们,都已经从这近乎戏剧性的事件情节和涉及的几个敏感地点中,嗅见了危险的气味,他们仰望着飞龙盘旋的大殿藻井,好象看见了来自西南方向的重重霾云,正无声无息缓慢移向头顶。
谁也不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或者即将发生什么,不够资格的官员成日窜来窜去打听消息,揣摩着上司脸色惶惶不可终日,够资格的官员则进出频繁,一个个铁青着脸色,与此同时,帝京内外的防卫突然加强,每日里九城兵马司、长缨卫、虎威大营轮番川流不息的守卫帝京,还有些面貌陌生眼神如鹰的人士,出入各处匆匆来去,不断有官员被秘密的请去“喝茶”,有些人喝完酒回来了,有些人喝完就失踪了,这些零零碎碎却让人不安的消息,给整个天盛朝廷带来了紧张的气氛。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没太引人注意的事情——京郊二皇子那座著名别业漱玉山庄,突然失了火,山庄烧毁半个。
失火也是常事,只是有幸去过漱玉山庄的人,心中却也存上了一个疑问——漱玉山庄四面泉水,又是依山层层而建,什么样的火能烧起来?又是什么样的火会爬山,能顺着悬崖把半个山庄烧毁?
当然这些事,也只有几个当事人才明白其中猫腻了。
这股风潮掀动朝野,始作俑者却远避风暴中心,凤知微这位礼部尚书,摆出了一幅和这事完全无干的悠然态度,事实上,她也只是伸手掀开了内幕的一角面纱,下面的自有该做的人去做。
照她所想,天盛帝对二皇子,是有一份警惕之心的,所以命金羽卫首领接受二皇子的示好,试图有所收获,但金羽卫首领毕竟身份太可怕,并没有能完全接触到二皇子等人的核心内幕,倒是给你宁弈凤知微误打误撞摸了个清楚,如今你凤知微利用韶宁的手递上了状纸,用丘山猎户被杀这个暗示,提醒皇帝回头去查案发地的不同,从而真正查到长宁藩的异动,再由长宁藩和二皇子的交往,想到一些更可怕的东西——皇子交联外藩,外藩又不安分,甚至追杀到了隔省,这意味着什么?
天盛帝千忍万忍,无论如何忍不了这一条!
这才是真正的步步引人深入——不动声色不直接说破,让你自己去想清楚,自己想出来的,自己最相信。
这边京华暗动风云潜涌,那边她继续自己的事儿——三月初七开始,春闱之期。
今年的春闱比往年要迟,主考又是号称国士的小魏尚书,士子们早已急不可耐,只等着大显身手金榜题名,簪花夸街之后,名动天下的魏侯爷,便是他们名正言顺的房师。
魏主考沐浴焚香迎春闱,顾护卫吃着胡桃来巡场,魏尚书那位也跟着她出名的寸步不离的玉雕护卫,在春闱中发挥了极大的个人作用。
比如说搜身,他远远搬只凳子坐在一边,懒洋洋吃着胡桃,说起来也神奇,无论谁夹带了什么东西,从他身边过去,都会挨一胡桃,有次一个家伙在脚底板贴上了两篇文章,没被守卫巡检搜出来,却在今年过顾少爷身边时突然一跳,莫名其妙鞋子掉了下来,袜带也送了,脚底板风光赫然在目,自然被赶了出去,旁观的人死活想不明白,人家袜子里的把戏,他那面纱深垂的是怎么发现的?又是怎么逼人跳起来的?想不通便越发觉得神秘,士子们经过他身边都胆战心惊,别说作弊,连个馒头都要思量着不敢藏起,由此创造了历年春闱夹带最少之记录。
再比如说巡场,这次春闱的监考们觉得甚欢乐,不用满场跑来跑去的窜了,顾少爷蹲在树上,肩头上坐着他家女儿,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偌大深深考场,他一个人总控全局,士子们夹着臀,连放屁也不敢大声,因为但有任何异响,头顶上都有可能出现一大一小二人转,用一模一样的姿态直愣愣望着你,实在影响人的文思。
初七初九初十一,三天考完,士子们咚咚踩地而来,颤颤扶墙而去,凤知微封了考场,糊名封卷之类的事自有别人去做,排好重重守卫之后,偷空回家。
史部票拟已经下来,华琼升闽南参将,即日便要前往就职,明儿她和燕怀石,便要夫妻双双把家还了。
华琼离京,凤知微无论如何也要办个相送宴,早在前几日还在操劳春闱的时候,她便吩咐了厨房好好准备,除了南海和闽南的特产无需费心外,搜罗了全天盛的名菜,连极远雪山的雪莲炖鹿茸都有,发誓要一次性让华琼吃遍天盛,吃到华琼对魏府食物时时想念,有事没事都要奔回来吃一顿。
晚上在魏府双虹榭设宴,基本上就是家宴,燕氏夫妻,凤知微顾南衣,宗宸,两个小孩及小孩的宠物两只,但凡有孩子的宴席都是没情调没气氛的,席上羹汤共围兜起舞,银勺与口水齐飞,燕长天坐他娘怀里,怯怯的指着席上高踞一座,挥舞着自己的小勺子纵横捭阖的顾知晓,表示想要自己吃东西,小白脸燕长天,此时已经能够看出华琼前夫的影子,瘦弱而羞怯,华琼经常满嘴对这个儿子不满意,总闹着要摔打摔打才好,反倒是燕怀石心疼,时常拦着,今晚燕怀石怕燕长天不会吃饭,刚想抱过去自己喂,华琼已经将勺子塞到燕长天手中,将他抱在一边让他自己吃,一边笑道:“小微你当我乡巴佬啊,还是觉得我以后会不如你,没法子走遍天下吃美食?瞧着一桌,啧啧,没有一千两办不来。”
“一千两银子小意思。”凤知微殷勤的给顾南衣劝菜,将一盘洁白微黄的蛋羹样的东西推到他面前,“帝京官儿们,一顿饭数千金的有的是,咋这个算什么?要知道咱们当官的,就是应该适当剥削剥削贪污贪污的,虽然不必沆瀣一气,但也不要太过清高,不然人家觉得你是异类,必然提防着你梳离着你,时候到了合起来整死你,他们最喜欢抬眼看去大家一样脏,也就放心了,你知道的,水至清则无鱼嘛。”
她说的漫不经心,华琼却停了箸听的认真,宗宸等人都知道凤知微这是在提醒华琼官场处身之道,燕怀石感激的对凤知微笑笑,顾南衣却在嗅那盘菜,对那香气很满意,一边用勺子颤悠悠的舀了一勺,先放在凤知微碗里,一边道:“不许脏。”
凤知微很好脾气的点头,“好好,不许脏。”
顾南衣却还是不放心,把着她的脸,仔仔细细的看,似乎在找她脸上的脏,他对这些话不感兴趣,半听不听的只听了个脏,十分不乐意。
他抓着凤知微的脸,眼对眼认真研究,脸凑得很近,近到薄薄的双层面纱内的容颜几乎已经可以被凤知微看个大概,凤知微本来正向避开,心想顾少爷长大了咧,也越来越自来熟了咧,不能再惯着咧,突觉得哪里不对,一抬眼便觉眼前一花,华光耀眼五色迷离,恍惚中天地间薄云乱舞都在刹那聚拢,再砰的一声在脑海里散开,眼前瞬间一黑。
一黑之后便是一亮,四周景物由模糊而转清晰,人物像退潮后的礁石,渐渐显现泛白的轮廓,华琼还在没心没肺的笑话她家燕长天抓勺子很蠢,燕怀石还在微笑护着儿子,两小孩还自个自忙各自的,没人发觉刚才的异常,只有斜对面的宗宸,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她和顾南衣,顾南衣却已经放开了她的脸,自顾自低头去吃东西。
凤知微深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有点混乱,她想她刚才看见了什么?或者说感觉了什么?还有,为什么刚才那一霎那么近,她竟然没看清顾南衣的脸?
刚才一霎她完全被某种奇异的感觉所控制,别说容貌,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其实顾少爷的容貌她大致是有数的,朝夕相处这么久,顾少爷也不特意防她,一鳞半爪的也揣摩了个大概,印象中也不是没看见过他的眼睛,但是大概因为没有直视过,都没今晚感触深刻。
直视过顾少爷的两个人,一个是淳于猛,跌下墙头了,一个事顾知晓,跳楼了。
凤知微觉得幸亏自己刚才是坐着的,不然也难说。
正想说什么,忽听座上燕长天大哭响起,回头一看,燕小子不小心一勺子捣着了顾知晓的眼睛,顾知晓抓起一只烤羊肋叉便在燕长天脸上不客气的画了个圈,燕长天委屈大哭,华琼抱过儿子,一边若无其事给他擦脸一边叹气:“儿子,你空担了这么个气魄的名字,怎么就一点也不彪悍呢?还有男人给女人欺负哭的?记住你姨娘教的——以后再有哪个女人要欺负你,你就把她给抓住,拖走,放倒……”
凤知微听着这华氏三段论,险些一口菜碰到顾南衣身上,一般赶紧给顾南衣道歉安抚一边贼兮兮瞅着华琼笑道:“难道当初你夫妻就是这么……”
“你猜错了。”华琼正色道,“事实正好相反。”
满座大笑,离别气氛一扫而光,燕怀石红着脸笑看他夫人,一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的心满意足模样,凤知微执着杯,心中感激——她知道这对夫妻只是不想大家情绪低落,有一玩闹来着。
身边顾少爷似乎对她推荐的那盘菜很满意,舀了一勺给她之后,便拖到自己面前埋头开吃,全然不管他人还没尝过,华琼笑嘻嘻看着他,道:“大少,风一羹来尝尝?”
凤知微以为少爷要不理的,少爷除了她一向谁也不看在眼里,谁知道少爷竟然停了勺子,认真想了想,随即把刚刚送进嘴边的勺子珍惜的拔出来,递过去。
华琼傻眼了。
凤知微怔住了。
燕怀石震惊了。
不是震惊他家华琼被顾少爷天真的调戏了,而是震惊顾少爷居然肯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凤知微以外的人了。
顾少爷认认真真的把那勺自己吃了一半的羹递过去,平板板的道:“你对她很好,给你。”
凤知微怔愣的神色,缓缓的柔软了下来,抿了抿唇,脸上漾出一丝暖意。
她家小呆啊……总在不经意处给人最细腻的温暖。
“自己吃吧,我叫厨房再上一份。”她柔声将勺子推过去,道,“怕你有喜欢吃的菜,厨房里所有的菜都备了双份。”
华琼啧啧两声,笑道:“小微也就对大少这么体贴了。”她一手按着桌子,一手夹菜来吃,不看任何人,也平平静静的道:“顾大少爷,放心,你今天送出的这筷菜,不会白送的。”
顾少爷仔细的看她一眼,点点头,又低头吃菜去了。
凤知微坐在那里,看着两人,明明是平常的动作和对话,她素来冷静沉凝历遍风雨的内心竟然突然澎湃起来,想有什么东西在激越的敲打心腑,激起热血奔涌,逆流而上,冲击得双眼都似乎酸胀发热。
这是惺惺相惜,这是君子一诺,这是传奇男女间不需相盟便会以生死捍卫的誓言。
席上有一霎的静默,很快就被华琼的谈笑风生填满,顾知晓却在撅着嘴不高兴,她觉得那菜应该送进自己嘴里才对,忍不住梆梆的敲着碗,大声道:“虫……”
凤知微眼疾手快一把捂着了她的嘴。
“虫什么?”大厨上了新的一份“蛋羹”,华琼也觉得鲜美,舀了半碗在大快朵颐,一边鼓鼓囊囊的问,“这什么菜?挺特别的,里面这粉红色,是肉末么?”
“是啊。”凤知微摆出纯真的笑脸,“鸽子蛋打散了,蒸新鲜的飞龙肉末。”
华琼瞟她一眼,对笑的灿烂的凤知微很有点不相信的样子,不过也没说什么,好吃就行,管什么原料呢。
那边顾知晓却不甘被凤知微堵嘴,“呸”的一声对着凤知微掌心就吐口水,凤知微无奈之下只得松开,顾知晓立即大声宣告:“这是虫子!”
“噗——”
燕怀石把顾家小小姐喷了一脸“蛋羹”。
凤知微幸灾乐祸的把嚎啕大哭的顾家小小姐请出去洗脸了,担心的瞟一眼顾少爷,这菜确实是虫子,却不是一般的虫子,是南边的禾虫,少见而珍贵,其味醇厚韧口,还益气养神,便是在南方,一盘也是千金难求,她命人重金寻到快马送来,怕变质,以棉绸包裹,外覆以桑皮纸,到魏府时还是新鲜的,大概送到厨房时,被正在那玩的顾知晓看见了。
顾少爷却岿然不动,继续吃。
咦,少爷这么好说话?
没听见?
顾南衣当然听见了那句话,正淡定的想,这虫子可比自己三岁流浪时吃过的那些好吃多了,魏府的厨子不错,能把难吃的虫子做成这样。
一边思索着一边吩咐凤知微,“下次试试青虫蚂蚱蛐蛐,还有种铃铛虫,肉脆,像这个,就是酸。”
华琼突然敛了笑容。
宗宸早已放下筷子,眼神很远,有点凄凉。
燕怀石左看看右看看,豪门公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代表的意思。
凤知微却已经僵在了那里。
他在说什么?
她清楚顾南衣,这人因为自身原因,必须活的仔细而尊贵,吃穿住行必须比一般人将就,否则就会很痛苦,所以他绝不可能是个吃虫爱好者,然而刚才听他那句话,那种自然随意淡定从容的态度,很明显,他是真的曾经以此为食过,并且是很长一段时间的事。
这玉雕般精致珍贵的少年,在那封闭曾经的天地背后,到底经历过什么?
凤知微隐约想起宗宸曾经说过,他真正到了顾南衣身边,在他六岁之后,之前顾南衣三岁丧父,其原先组织中人被打散,有三年时间,那无人照顾的三岁孩子独自流落江湖,知道宗宸在一处深山破庙找到他,只那一面,宗宸便应了轩辕世家当年的誓言,出山守护。
这样特殊的孩子,在那流浪的三年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又是怎样的相见场景,使出身轩辕世家淡泊无争的宗宸,愿意放弃自由,从此一心护持?
凤知微突然恨自己以前太过麻木无情,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仔细想过,顾南衣这样的人,在幼年时期,怎么熬过那三年?
但是,是没想到,还是不敢想?
“吃饱了喝足了,明而我还要早起,都散了吧。”华琼见她呆呆坐着,眼神一闪,伸了个懒腰首先起身,一把捞起凤知微道:“撑着了,陪我走走消消食,不然怕是睡不着觉。”
凤知微勉强笑道:“好。”命人撤了席,众人常在一起,都很随意,各自回去,凤知微携着华琼,到后院花园里散步。
春末风光正好,夜色里花朵虽然都半歇,却自由婉转含蓄的风致,月光牛乳般的泻在那些半绽的骨朵上,透着点嫣红微紫,美的幽谧。
四面的香气浓浓淡淡散开来,夜来香昙花凤尾花美人蕉,各种香气里华琼深深的吸一口气,眉目舒展,“明儿就离了帝京了!痛快!”
“不喜欢这里?”凤知微笑问。
“你说呢?”华琼眯起眼,冷笑,“一场试题案,帝京已经让我见识了!”
她突然转身握了凤知微的手,诚恳的道:“知微,我不知你怎么想的,但我觉得,你如今看似鲜花着锦一派风光,其实也是走在悬崖边缘步步惊心,伴君如伴虎,同殿不同心,你爬得越高越快越危险,因为你是孤臣,还是众人所嫉的孤臣,就像试题案,一旦墙倒,众人齐推,到时候有谁来帮你?”
她也想到这个了……凤知微淡淡笑起来,“你是在劝我良禽择木而栖么?”
“我劝你最起码做出个有所依附的表相,就像你刚才劝我和官场一起肮脏一样,”华琼道,“哪怕你左右逢源也好,身在曹营心在汉也好,这些我都不管,我只望帝京风潮,你能站稳。”
“陛下希望我做孤臣。”凤知微轻轻道:“魏知太有名望,这样的人归入谁的阵营,他都不放心,老家伙并没有失去对朝局的掌控,跟紧谁,都没有跟紧他更重要。”
“你在和我顾左右而言他。”华琼白她一眼,“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明知道我并不是要你明着投入谁的阵营。”
凤知微不说话了,若有所思一笑,华琼观察着她的神情,还是没能拿捏住凤知微那段失去的记忆到底还存不存在,她不是善于迂回套话的人,想了想还是直接道:“我看殿下对你算是诚心,我不管你怎么想,便是为了你自己站稳脚跟,也不妨和他好好相处。”
“那是自然的。”凤知微轻飘飘的道。
华琼看着她,欲言又止,凤知微却又一笑,“你当初可是劝过我离他远点,现今口风却又变了。”
“那是因为时势变了。”华琼轻轻叹息,“事到如今,他是风头最劲皇子,你是名望最高大臣,你若不能为他所用,我很怕,将来……”
凤知微默然不语,夜色里眼神和那半歇的花一般柔和,看不出什么特别情绪。
华琼的语声,却突然比风还轻。
“你那年告诉我,你想要学会珍惜人生里一些难得的心意,想要偶尔放肆一下遵从自己的心,如今……你的心,还在吗?”
你的心,还在吗?
最简单的问话,最难的回答。
四面很安静,夜虫也不肯鸣,花敛了枝叶,月收了光辉,万物等待着一个回答,那人却以沉默对抗人间。
很久以后一声叹息,却不知是谁的叹息。
半晌华琼突然走开去,凤知微没有动,倚着亭拦,出神的看着涟漪隐隐的池塘,想起楚王府那夜,曾有个女子,在血光里沉重而哀凉的问答。
过了阵子身后又起了脚步声,华琼回来了,凤知微还是没动,身后却突然塞过来一样东西。
淡绿色的木质,色泽清雅,有着天然的回风舞雪的美丽纹理,边缘烙着一朵金色的曼陀罗花。
凤知微怔住。
那个宁弈送的,凤尾木的信盒子。
早已应该在草原昌水河底腐烂掉的东西,如今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盒子还是完好的,连金色烙印都没锈,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初自己亲手将这盒子,连那满满的信笺,扔下了昌水河。
“那天你扔这东西的时候,我就在附近。”华琼在她身后慢慢道:“我当时怀着身子,不敢下水,让淳于偷偷下水老了上来,天黑,你会帐篷了,没发现。”
凤知微半天才问出一句:“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人生里最初的一段美好,谁也不该轻易舍弃。”华琼轻轻道,“那会让我觉得遗憾。”
“那为什么现在给我?”
华琼不说话了,半晌笑笑,“我要走了,再见不知何年何月,没道理再留着这个,现在我将它交还原主,你是要再扔一次呢,还是留下它,随便你。”
她将手一摊,痛痛快快的出了亭子,一边走一边很轻松的咕哝道:“好歹还回去了,带来带去的烦死人……”又头也不回关照,“明儿不要来送我了,我怕你哭。就这样,再会。”
凤知微目送着她利落的背影大步离去,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盒子,眼神里微光漾动。
忽然听见身后有响动,她一惊,想起这花园里别有洞天,别不是某人来了,第一反应就是藏盒子,偏偏四面没处可藏,无奈之下,一把塞在了身下,一屁股稳稳的坐在上面。
那口别有玄机的井一阵微响,冒出来的果然是宁弈,他最近有事没事就从这里过来,半夜三更的找她谈论目前正在办理的绿林啸聚案,讨论如何牵引查案方向等等,以至于凤知微不敢睡太早,生怕哪天睡了,这人肯定厚脸皮去床上和她谈。
宁弈迈出井口,看见她坐在那里一副等他的样子,眼神里笑意淡淡,和她打招呼,“在这里等我?”
凤知微坐着不动,挑眉望望他,讥讽的道:“下官险些以为,这里是殿下家的后花园。”
“别这么小气。”宁弈想在她身侧坐下,却发现凤知微正坐在亭子拐角,坐姿端正,腰板笔直,一副你别接近的样子,只好挑眉一笑,在她对面坐了,往亭栏上一靠,道:“有什么吃的?我刚从大理寺回来,饿得很,厨房里的点心吃腻了,想到你这里找点新奇的。”
凤知微慢吞吞道:“有时有,怕你不敢吃。”
“有什么不敢吃的?”宁弈似乎心情很好,眼神里的笑意令眉目明艳,“就知道华琼明天走,你这边今晚一定有好吃的,果然赶早不如赶巧。”
凤知微瞅着他,对空中拍了拍手,有人自树后闪出身子,凤知微道:“今晚那个蛋羹,叫厨子现做一份来。”
护卫领命而去,宁弈看着对方鬼魅般的身法,目光一闪,口中却笑道:“蛋羹?我以为什么稀奇玩意儿,你也太寒酸了,给华琼送行,就吃这个?”
“非也非也。”凤知微笑眯眯摇头,“此非寻常蛋羹也,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保管殿下吃了这一次,定然终生不忘。”
“你的东西,我都是终生不忘的,就怕你太爱忘记。”宁弈一笑,语带双关,忽然回身看了看凤知微,皱眉道:“你今儿看起来有点怪,坐这么端正干什么?”
凤知微心中也在暗骂——你那盒子做那么方正干什么?硬梆梆的咯屁股,想歪一歪都不能。
她端庄贤淑的坐着,对着殿下撤开一脸假笑,“小顾教我一门炼气的新功夫,需要在月朗风清之地,端坐吐纳——”说着一本正经吸一口气。
宁弈突然将脸凑了过来,皱眉道:
“咦……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