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2章

  第二十九章刺

  太监奉上茶来。

  紫檀托盘上覆明黄锦围,茶用珐琅细瓷盖碗盛着,金沙海棠贡果用银白小碟装着,锦围按照宫制式样,叠得四面微微翘起。

  因为是圣驾在外,又因为刚才顾南衣这一出,随身侍卫特别小心,在门口处,就已经检查过锦围下没有东西才放行。

  太子亲自去接茶,笑吟吟奉给皇帝:“您最爱的长丰瓜片……”

  话音未落。

  他突然觉得眼前烁然一亮。

  那一亮银白森寒,像是一道飞电瞬间劈入人眼底,极致的亮造成极致的暗,一瞬间他突然什么也看不清。

  寒光乍起于托盘之上。

  金沙海棠果滴溜溜四散飞开,半空中艳红如血滴,兜着一道银白的剑光,刚才的银白小碟,已经不见!

  特制的折叠软剑,叠成碟子形状,装满金沙海棠贡果,那般众目睽睽下坦然托入,瞒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剑光既出,太子正在给皇帝奉茶,挡住了侍卫的视线,一霎间谁也救不及,眼看剑尖就要先穿过太子肩骨,再刺入皇帝胸膛!

  极近距离,极快出手,大罗金仙也救不及。

  那刺客手中软剑却突然一抖,软剑如丝带般一转,刹那间绕过了太子,直取皇帝。

  这一抖,速度便略慢,慢到有人来得及救援。

  月白丝罗袍一闪,旋起重叠翻覆的银线青竹图案叠影,以近乎奋不顾身的诡异速度,刹那间挡在皇帝身前。

  “哧。”

  薄而利的剑穿透血肉的声音轻微,泼洒出的鲜血却华艳如锦眩人眼目,此时那些朱红的海棠果才伴随着激射的血花飞出数丈之外,泼在玉白金丝屏风上,染了一色泼辣辣的艳红。

  红光映着满地狼籍,更衬出一人脸色苍白,是宁弈——刺驾那刻,他挡在在皇帝身前。

  风声止歇,青影一闪,刺客一击不中也不恋战,返身就逃,随即月白人影闪过,宁弈不依不饶追出,刺客逃到门边,突然大扭身,抬手就是一道金光,竟然依旧是射向皇帝!

  这一着谁也没料着,带伤追出来的宁弈反应不及,眼看皇帝又要倒霉,一条褐红身影突然无声穿窗而入,手中浑黑重剑一拍,就去拦截那金光。

  是辛子砚身后那神秘黑袍人,终于赶到救驾,只是距离似乎还差了些许,金光耀眼,将至皇帝眉宇之间,皇帝绝望的闭上眼睛。

  顾南衣突然动了。

  前面发生那么多事情,他始终漠然站在凤知微身前,被刺的是人家,他却似乎觉得危险只会发生于凤知微身侧,一步不离,然而当这黑袍褐衣人出现时,他突然抬手。

  这一抬,平地上便起了厚重如墙的风,击在金光上,无声无息将金光推移,撞上黑袍褐衣人的重剑,哧溜出一溜火花,比原先更快的,倒射向刺客。

  刺客已经奔远,那倒射的金光却仿佛有眼睛一般直射而回,百忙中刺客奋力一扭,金光穿臂骨而过,带着一溜血珠,夺的钉在前堂的门楣上。

  此时侍卫们已经反应过来纷纷扑上,刺客轻功却绝佳,一闪间已逃出,随即月白身影掠过,宁弈带伤追了出去。

  他掠过凤知微身边,一点血珠散落凤知微衣襟如桃花扇,凤知微低头看着艳红如许,眼底表情复杂。

  一部分侍卫随着宁弈追出,大部分冲上来,团团围拢皇帝和太子,皇帝惊魂初定,脸色铁青勉强还坐着,太子却色白如纸,抖索着四处张望,觉得这铁桶般的围护依然不安全,一转眼看见顾南衣,顿时如见救星,急忙招手,“先生!过来!过来!”

  你把顾少爷当狗唤啊!

  凤知微心中暗骂一声,在顾少爷反应过来之前,赶紧自己先奔了过去,顾南衣向来紧紧跟随她,自然随之移步,好歹看起来,是太子唤过去的。

  太子看见顾南衣过来,面色一喜,凤知微对他笑笑,然后,走过他身边。

  她站到了皇帝身侧三步,随即跟过来的顾南衣,很自然的便挡在了皇帝身前。

  天盛帝抬眼瞟了凤知微一眼,不置可否,眉宇却舒展了些,太子面色一僵,随即悻悻笑道:“本宫正要相唤顾先生给父皇护法,顾先生真是善体人意。”

  凤知微对他温柔一笑——大哥,不是我不卖你面子,和一个快要倒霉的人,没必要的。

  安全无虞,众人都慢慢安静下来,听着远处传来的围捕和喊杀声,看着地下淋漓未干的鲜血,刚从险境中安定下来的心,终于意识到接下来的问题,突然手心便出了汗。

  谋逆刺驾大案一起,必将卷起滔天血雨,等到尘埃落定,将会导致多少人头落地?将会葬送多少鲜活生命?

  喊杀声先在远处,随即慢慢又被逼近,很显然刺客没能逃出去,白纱外大风飞动,刀剑相交之声不绝,白纱内众人屏息,知道每分每秒都在有人死去,因不曾亲眼得见杀戮,而越发惊心动魄。

  唯天盛帝在人群中央,慢慢饮茶,眼睛一直注视着那些散落的金沙海棠果。

  杀声逼近,隐约有人长声惨嚎,又听见宁弈声音,疾声道:“留活口!”

  众人神色,立时一紧。

  留活口,就是定要追索幕后主使,楚王明知此事蹊跷,明知一旦穷追猛打必将牵连整个朝局,竟然不肯轻轻放过!

  众皇子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神里看见猜测警惕和防备神色。

  天盛帝却只看着太子,突然微笑道:“升儿,若这刺客擒下,交由你审讯如何?”

  太子怔了怔,没想到皇帝如此信任,立即喜道:“谨遵父皇旨意!孩儿定要追索出真凶!”

  侍卫人群之外,挤不进去的几位东宫冼马,听见这一句后,对看一眼,默默跌足长叹。

  其余人等面色变幻——太子蠢钝,竟至于此!先前刺客舍太子而刺陛下,很明显陛下心中已经起疑,这一句根本就是在试探,太子如果够聪明,应该推掉这烫手山芋,最好推给自己的哪位政敌皇子,以示心中无鬼,如今这一接,叫陛下怎么想?

  天盛帝倒是面色如常,似乎还很赞许的“嗯”了一声,只有凤知微注意到,老头子端茶碗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凤知微同情的偷偷瞟他一眼——当皇帝真可怜,再大的怒气也得压着,继承人再不争气,也得忍着。

  其实还有更可怜的等着他呢,不过想来,老头子发觉不了咯。

  忽听“砰”一声闷响,一人被重重掼在堂前,血溅青石地,随即有人踏着鲜血缓步而来,月白锦袍上青竹染血,神容风华却一丝不乱。

  他在屏风外躬身道:“儿臣幸不辱命,已将刺客擒获,请父皇发落。”

  天盛帝面色稍霁,道:“撤开屏风。”语气比先前温和了些。

  凤知微斜眼瞄着宁弈身影,心想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连环计中,除了借刀计、苦肉计、还有什么计策要玩?

  栽赃?似乎无此必要,老头子已经怀疑太子了。

  地下满身鲜血的人抬起头来,正是先前刺客,宁弈为了避嫌,将此人交给长缨卫侍卫总管,自己退了开去。

  “让张太医给你看下伤。”天盛帝吩咐了一句,面对皇帝老子难得的关切和温情,宁弈并未露出受宠若惊神色,态度如前微微一躬,便坦然离开,天盛帝瞟了他背影一眼,神色又温和几分。

  凤知微仰慕的看着宁弈转入屏风后——王爷您真是天生戏子啊!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忽听屏风后宁弈淡淡发话:“陛下受惊,张太医还是在陛下身边侍候吧……听说国士魏先生也精擅医理,不如本王这小伤,便请你来施展妙手?”

  第三十章约定

  凤知微眨眨眼……不是吧,您就这么不肯放过我?

  偏偏天盛帝觉得很有道理,他年纪大了,受这一场惊吓确实有些不舒服,需要太医在旁侍应,再说这年头,有点才学的谁不会医?于是点头首肯。

  凤知微哀伤的望了望天,只好过去,顾南衣亦步亦趋跟着,凤知微一看不是个事儿,赶紧道:“我去更衣……更衣!”

  顾南衣皱眉,看着那黑色屏风,似乎觉得这借口不可信,凤知微头痛,继续哄:“如厕!真的!”

  好歹顾少爷放弃跟随,在屏风前三步站着,盯着凤知微进去“如厕”。

  凤知微一转进屏风,就看见楚王殿下的脸色黑如锅底——很显然,刚才那句“如厕”,他听见了。

  好吧……姑娘我无心埋汰了你一次……凤知微笑得讪讪。

  坐在锦凳上的人,不看她,将手直直一伸。

  凤知微对着那染血的衣袖发呆。

  “更衣。”王爷端坐如常,凉凉吩咐明明做过小厮却从来没学会伺候人的凤姑娘。

  凤知微浅笑:“王爷,您身边左三步,是宫中宫人,您身边右三步,是侍应太监。”

  言下之意,这等小事,您就不要试图麻烦区区不才国士在下我了。

  宁弈瞟她一眼,黑若点漆的眸子里有点尖锐森凉的东西,扎得凤知微眯了眯眼,随即他不动声色,对宫女颔首示意,宫女应召上前,刚刚触及他衣袖,他突然手腕一拂。

  宫女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向后一倒,将另一个宫女手中的伤药碰翻在地,低低惊呼声里两人赶紧跪倒请罪,宁弈已经十分不快的低喝:“粗手笨脚!都滚出去!”

  宫女太监刹那间退个精光,宁弈这才转脸看凤知微,刚才的怒气已荡然无存,换一脸微凉的笑意。

  凤知微无可奈何——再坚持下去,倒霉的会是那些无辜宫人。

  早就知道宁弈这种人,看似散漫风流实则隐忍坚毅,是绝对不会轻易让步的。

  她蹲下身,去捡滚落脚下的伤药,刚刚俯身,一点靴尖突然踩上她手指。

  抬头,那人微微俯低身子,锦缎皂靴靴尖虚虚踏在她指尖,并未用力,因为下倾的姿势靠得极近,那张名动帝京容色如花的脸便生生逼在她面前。

  这般面对面,近到呼吸可闻,淡淡的血腥气里,他的气息华艳清凉,她的气息温存迷蒙,无声迤逦交缠在一起,外间的吵嚷,传进这窄窄的屏风内间,也似忽然遥远不可闻。

  他不说话,凤知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所有伪装的温存和内藏的伶俐,在这个人面前都没有必要施展,只觉得靠得这么近实在暧昧,便向后靠了靠。

  她退了退,他便倾了倾,一倾之间,凤知微脸上一凉。

  她抬手轻轻一触,指尖鲜红殷殷,恍惚间想起那日小院之内,也曾落眉心胭脂痣一点,随即听到他淡淡道:“那日我的血也曾落在你脸上——可欢喜?可得意?”

  语气轻轻,那轻切里却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凤知微愕然抬头,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然而眼前那人眸子深黑,一团乌云般沉沉压下,她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讪讪道:“……您说的哪里话……”

  她觉得自己态度诚恳,他却觉得敷衍,突然便有无名火从心底奔涌而起,他长眉一挑,忽然一把将她抓起。

  凤知微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挣扎,一挣扎体内便生出盘旋气流,手上力气突然大了许多,重重一推也不知推在什么地方,随即听见他闷哼一声。

  凤知微一惊赶忙松开,一愣间宁弈的手,已经搭上她咽喉。

  他指间有血,搁在她颈间,那点鲜红衬得颈间肌肤越发如玉如琢,而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神中并无惊惶与哀求,却渐渐蒙上雾气,不是带着泪意的雾气,而是天生水汽迷蒙,氤氲如梦。

  像一朵开在黎明之前的花,凝上冰清的露珠,在寂寞和黑暗中,孤芳。

  他的手指,忽然颤了颤。

  仿佛初见,水中的女子黑眉细细乌沉若羽,一双眸子,在杀人后依旧迷蒙流转,嫣然明媚。

  那般不为人世间任何风雨所摧折的风华。

  ……手指在颈间。

  心在乱麻间。

  她知道太多秘密,她极可能坏他的事,她如此深沉奸狡,她是他无论如何都必须除掉的毒瘤灭掉的祸根,然而当她这样沉默而坚定的看着他,他的五指,突然便失去了收拢并捏紧的力气。

  如果她哀求,他会杀了她。

  如果她哭泣,他会杀了她。

  然而她什么都不做,平静面对他的杀意,他突然便想起邂逅这女子以来,所看见的她的一切。

  那和他一样的,困守孤城多年,意图挣扎不甘沉沦的灵魂。

  他的手指,慢慢松开。

  像突起的飓风,在经过一片葳蕤的花海时突然缓行,放弃了对那些美丽和娇嫩的摧折。

  在五指彻底离开她颈间的那一刻,他无声在心底叹息,劝慰自己——现在杀她不合适,外间人太多,无法交代……嗯,就是这原因。

  凤知微慢慢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没有指印,没有窒息感,刚才他甚至连杀机都没露,然而她就是清晰的知道,这次才是这许多次以来,他真正要杀她,而她也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在刚才那一刻,她脑中也一片空白,所有的机变都失去力量,也失去用武之地,她只是那样看着他,想知道那一刻,他在想着什么?

  她不知道最终是什么原因使他放弃灭口,这使她难得的沉默怅然良久。

  然后她慢慢靠过去,再次捡起地上伤药,无声走到他身侧,脱下他外衣,给他上药。

  宁弈一直没说话,沉默配合她,两人一改先前的暗流汹涌剑拔弩张,难得的默契和安静。

  衣衫半褪,男子的肌肤光滑如玉,既有习武之人的力度弹性,又有养尊处优的细致光洁,锁骨精致,肩颈线条流畅紧致,极其漂亮的身体。

  凤知微却怵目惊心于肩上那道血淋淋的贯穿伤,险些就穿过了琵琶骨,伤口皮肉翻卷十分狰狞,这般重的伤势,难得他声色不动还悍然追出,凤知微丝丝的吸着气,觉得自己的肩似乎也痛了起来。

  宁弈抬眼看她神情,眉宇间晦暗的神色,微微放亮了些。

  凤知微轻轻的将伤药倒在那伤口上,宁弈微微一颤,凤知微立即道:“痛么?”突然俯下身,对着伤口微微吹气。

  这一下倒把宁弈逗笑,实在想不到这奸猾精明女子,竟然也会做出这种稚儿举动,心情又好了些,忍不住问:“你这是做什么。”

  凤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让开,垂下眼道:“我记得小时候跌破膝盖,娘也这么给我吹来着……”她语声,慢慢低下去。

  宁弈渐渐敛了笑容,他自然知道凤知微是怎么出府的。

  半晌他轻轻道:“有人给你吹过,也是好的……”

  凤知微怔了怔,不敢置信的抬眼看他——他是在安慰她?

  宁弈出口便觉得失言,似乎有点懊恼的轻咳一声,不说话了。凤知微抿着唇,继续给他上药,她发丝垂下,拂在他肩,宁弈觉得微微的痒,想让,却又突然不想动。

  她的呼吸近在耳侧,气息清甜,像这初夏半开的紫薇花。

  外间很嘈杂,似乎有人在争执着什么,明明应该关注的,宁弈却觉得懒洋洋的,完全的听不进去。

  凤知微也没有注意听那些吵嚷,她看着那个露出骨茬的血洞,想起此事前因后果种种,突然便觉得心酸,忍不住低低道:“何苦来!”

  宁弈一僵,随即慢慢转头,看着她。

  凤知微不说话——何苦来?苦心布局,不惜自损,伤成这样,多问一句的人都没有,这天下大位,这皇族荣耀,当真值得这样?

  宁弈静静看着她,从她眸中读出她的意思,并没有发怒,半晌却淡淡道:“你不懂的。”

  凤知微默然,心想也许我未必不懂?你幼年丧母,你身有伤病,你天资出众却被长年打压,你和辛子砚相交莫逆却不得不故作陌路,你明明原先掌握青溟书院却被迫让给太子,你不受皇帝宠爱不得不依附太子却又经常代那个蠢材受过……你身上太多隐藏的伤和秘密,从无人真正怜惜,所以不在乎给自己更狠的。

  她缓缓取过桌上的布条,慢慢的给宁弈裹伤,突然悠悠道:“今日你放过我,终有一日,我也会放你一次。”

  宁弈惊异的看向她,凤知微淡定而决然的回望过去。

  半晌宁弈笑笑,不以为然摇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他的一生,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他所要得到的,是必须成功的,凭她一个小女子,就算智慧绝顶,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摆布他的性命?

  凤知微看出他的不以为然,却也不争辩,笑笑,仔细打好最后一个结,道:“好了。”

  声音刚落,却听外间突然一声怒叱。

  “胡说!”

  第三十一章斗

  那是太子的声气,充满愤怒和不安,而四面,突然寂静了下来。

  凤知微和宁弈两人对望一眼,齐齐转首,隔着屏风看见外间太子怒而立起,上前一脚试图飞踢那伏在地下的刺客,却被侍卫拉住。

  太子呼呼喘气面色铁青,指着堂下怒骂道:“何方妖人!竟敢句句攀诬!”

  堂下那重伤刺客仰起血污满面的脸,目光怨毒,冷冷道:“殿下何须心急?我可没说什么!”

  太子胸膛起伏,怒不可遏,却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刚才他志得意满,当着留下的几位重臣和众皇子面亲自审讯那刺客,那刺客却奸猾无比,并不回答谁是主使,却句句暗示,主使之人地位高尚手段通天,熟知青溟内外道路,手下效力之人无数,他忠心其主,绝不临危卖主。

  太子一开始还没听出什么,渐渐发觉四周众人脸色怪异,咀嚼起那几句“地位高尚手段通天熟知青溟内外道路效力之人无数”,那不就指的自己?

  这一想顿时怒发冲冠,若不是人拉着,险些上前一个兜心脚踢死算完。

  他生气,其余人却快意,二皇子闲闲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太子不必如此急躁,且看这人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七皇子皱眉道:“真是无耻之尤!竟说出这等话来!还是下天牢让三司好好拷问才是!”

  后赶来的五皇子冷冷道:“大理寺也是太子主管,我看倒不必费那事儿。”

  太子怒目回瞪,五皇子掉开眼光,七皇子温和微笑,二皇子目光斜睨。

  几位以前一直态度中立公允的重臣,今天也一反常态,未曾为太子说一句话。

  天盛帝一直冷眼旁观四周暗潮汹涌,刺客攀上太子他倒未必全信,身居九五至尊位,早已懂得别说耳听也许是虚,就算眼见,也未必是实,这刺客行刺时绕过太子手段明显,此刻又试图攀诬太子,怎么看,都像有人设局陷害,而且手段急切,反倒未必可信。

  但是话又说回来,谁又知道这不是太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脱罪手段呢?

  见惯权谋浮沉鬼蜮伎俩的人,遇事想得会更多,天盛帝的目光,在表情各异的众皇子脸上掠过,平静中隐藏暗暗猜测。

  会是谁呢?

  目光又落在地下刺客脸上,发现那人看太子眼神虽然怨毒,却一直不避目光,始终直视太子,牢牢盯着他,似乎在提醒什么事情一般。

  这么一想,心中便又一动。

  正在僵持间,忽听堂下一阵步声急响,有人连声嚷嚷:“魏知呢魏知呢。”一路推开阻拦的侍卫,闯了进来。

  此时所有学生已经被辛子砚带人安排驱散,来者虽是学生打扮,身份却绝非寻常,侍卫们不敢死命阻拦,只得一路急急上报。

  白纱一掀,林韶宝光璀璨的大眼睛耀得厅堂都亮了亮,看见座上天盛帝,嚷一声“父皇!”,便扑了过去。

  众人齐齐躬身:“公主!”

  天盛帝接着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一直紧绷的脸色才稍稍舒展,韶宁急急上下打量他,嚷着:“父皇您没事吧没事吧?可吓坏女儿了!”

  天盛帝一皱眉,斥道:“堂堂公主,怎么这个急躁样子!”语气虽然怨怪,眼神却难掩宠溺。

  “当学生当久了,改不过来。”韶宁嘻嘻笑,一扭头,看见地下刺客和气得咻咻的太子,秀眉一扬,煞气顿生,道:“就是他?”

  “对!小妹。”太子素来也疼爱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子,以往很多次他不得父皇待见,都是这个妹子一番撒娇扭转,当下向她诉苦,“就是这人,行刺父皇,还欲图攀诬本宫!”

  “当真是悍不畏死。”韶宁冷笑,慢慢走到刺客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抓起一旁酸枝盆架上一块假山石,当头对刺客砸下!

  “扑。”

  宛如西瓜破开声音,鲜血顿时匹练般奔出,那人咽喉里咯咯几声,身子诡异扭了扭,然后,痉挛着倒了下去。

  倒在浓厚血泊中,并,永远无法再起身。

  满堂寂静,都被小公主的骤下杀手惊得失去言语,唯有韶宁坦然如故,拍拍手,冷笑道:“且除了你这祸害。”

  太子惊得后退三步,软倒在椅上,半晌抬手抹了一手冷汗,心中隐隐约约却安心了几分——无论如何情势对他不利,如今死无对证,陛下想必也不会再追究?就算要追究,也是事后追查,总好过如今在众兄弟面前,被趁机陷害,落井下石。

  这也就是一直蒙宠深重的韶宁才敢做这事,想到这里,不禁对幼妹更加感激。

  天盛帝反应过来,已是面罩寒霜,怒喝:“混账!”

  “父皇——”韶宁扑过去,嘴一扁,已经搂住天盛帝脖子,“女儿听说竟有人大胆行刺父皇,哪里还忍得住!这人谋刺天子,攀诬皇嗣,用心险恶竟至欲图乱我朝纲!不杀他,难泄我心头之恨!”

  天盛帝听见那句“欲图乱我朝纲”,目光一闪,心中生了几分犹豫,脑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韶宁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正要开口探问,忽听底下,收敛尸体的侍卫一声低呼。

  众人望去,便见那侍卫慢慢在刺客脸上剥离出一件东西,随即举在手中,是一张制作极其精良的人皮面具。

  刚才韶宁一石头砸穿了刺客天灵,大量鲜血浸泡在脸部,面具被泡得浮出一点边角,侍卫收尸时发现有异,用指甲一剥,才发现了第二张脸。

  二皇子飞快的过去,探头一张望,立即道:“咦,这人面熟!”

  七皇子沉吟不语,五皇子抱胸淡淡道:“这不是老六前些日子为王府延请的武林高手吗?我还曾在王府见过。”

  太子怔了怔。

  这个人,他也认识。

  一个月前,他有次和老六闲聊,说起东宫总有人窥伺探问,众兄弟虎视眈眈,令他心中不安,老六便说帮他寻可靠的江湖高手,来护卫东宫安全,后来便请到了这人,说是呼卓雪山异剑门的绝顶高手,他见过一次十分欣喜,当即要请入东宫,却被老六拦住,说觉得这人眼神不正,也许别有心思,稳妥起见,还是先安置在别庄考察一番再说,后来这事他也忘记了,没想到这人果然有问题!

  大概就是老六带那人给他察看时,被那些喜欢时不时窜门子的兄弟们看见,才以为是老六的人。

  太子垂下眼,心中紧张的思量了一会,这事,说,还是不说?

  然而几乎立刻他便下了决定——自己已经被置于嫌疑之地,再要说明实情,便是沾上身甩也甩不脱的麻烦,何必呢?

  至于老六……自己是君,他是臣,臣为君死,本就天经地义,自求多福吧!

  主意定了,他也不再犹豫,立即道:“本宫也见过,这是六弟的王府护卫!”

  这一句一出,众人脸色都一变——宁弈向来是太子党,十分忠诚,众皇子都以为他好歹要为宁弈辩护几句,这也是为君主者令下属归心的必要手段,不想太子无情至此,这是要丢卒保帅了!

  屏风后,凤知微心中一刹间雪似的亮,她转头,看了宁弈一眼。

  这一眼目光流转,含义无限,宁弈接着她的目光,淡淡一笑,笑意森凉而坚定。

  凤知微却在那笑意中,看懂了几分收藏得很好的酸楚和悲凉。

  屏风外,众皇子已经取得默契——扳不倒太子,扳倒宁弈也是好的,去太子羽翼的事,大家都乐意,既然太子自己都先扔了石头,他们也就更不必客气了。

  何况宁弈刚才救驾有功,不抓紧机会推他一把,难保他今日之后不会入了老爷子的眼,平步青云。

  “青溟书院在太子之前,好像也是六弟主管,这诸般道路,他自然也是熟悉的。”面容冷峻的五皇子,当先开口。

  “难怪说地位高尚手段通天熟知青溟内外道路效力之人无数……”二皇子抖着二郎腿,睁眼说瞎话,“如今看来,六弟倒也合适。”

  “还是暂缓下定论。”贤王七皇子语气恳切,“总要允许六哥有个自辩的机会,请父皇圣裁。”

  凤知微在屏风后听着,一抹冷笑浮在嘴角。

  这位更狠,诸罪未定,先用上“自辩”一词,淡淡一句话,就已经给宁弈定罪。

  好个贤王!

  屏风一角半隐着天盛帝容颜,他半阖着眼一直不言语,儿子们的吵闹攻击似乎都没听入耳,从凤知微的角度,却隐隐看见他眉梢微抖,垂下的眼角处,光芒幽深暗沉。

  却有人朗声道:“青溟护卫不周,致陛下受惊,子砚特来请罪。”

  纱帘拂动,辛子砚遥跪阶下。

  二皇子立即笑道:“院首大人来得好及时,不过这罪到底算是谁的,本王看你也不必急着便领。”

  辛子砚直起腰,盯着山眉细目的二皇子,声音朗而亮,一改平日慵懒媚态,“那么殿下认为是谁?”

  五皇子冷冷道:“刚才你也听见了,不必装不懂。”

  “微臣就是不懂!”辛子砚一句话直直顶回去,“熟悉青溟,和微臣私交甚笃便是有罪?那么二殿下您以请托远房小舅子入青溟读书一事,硬赠书院良驹五百匹,算罪否?五殿下您年前邀约微臣在近水居宴饮,席间馈赠明海贡品珍珠一斛,算罪否?七殿下您时常在山月书居和微臣‘偶遇’,先后以知音之名赠微臣绝版古籍三十二册,算罪否!!”

  一连三个“算罪否!”,如钢铁铮铮落地,砸得满堂静至窒息,几位皇子脸色或紫涨或铁青或苍白,就没一个正常的。

  凤知微惊异的盯着辛子砚,看不出来啊大叔,原来除了爬妓院墙和被金花追两大特色,文人风骨居然也是有的。

  宁弈突然站起,默不作声走了出去。

  他走到天盛帝脚下,俯跪在地,却始终一言不发,从头到尾,一眼都没看众皇子。

  辩不如不辩,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沉默有时便是最大悲愤,凤知微心中暗赞,论起心思掌握和拿捏分寸,宁弈确实最剔透。

  她沉默看着,心中却突然泛起淡淡苍凉——就算一切尽在他算中又如何,这兄弟阋墙,这群起而攻,实实在在,都是真的。

  天盛帝看着宁弈,眼神变幻,半晌沉声道:“你有什么说的?”

  这话一出,众皇子都有喜色。

  宁弈似是怔了怔,一瞬间不可置信的看了看天盛帝,又转头看了看太子,太子避开了他的目光。

  闭了闭眼睛,宁弈的身子颤了颤,一瞬间面白如纸,凤知微眼尖的发现,他肩上伤口隐透血色,似乎已经裂开。

  半晌宁弈伏下身去,低低道:“此人是儿臣府中护卫……但儿臣不知……”

  天盛帝打断他的话,冷声道:“既如此,你且在偏宫留着,待事情查清再出来!”

  这是待罪软禁了,众皇子出于意料之外,却都露出喜色,隐约不知是谁,吐了口长气。

  宁弈伏在地下,良久道:“是。”

  有侍卫上前,半扶半拉,宁弈甩开对方,自己站起,转身退出,走到堂前,迎着一线夕阳淡金,突然淡淡道:

  “皇朝之嫡,将如西山落日之薄。”

  然后他晃了晃。

  晕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平步青云

  那句话所有人都听在耳中,所有人都当听不见。

  凤知微拢着袖子,看侍卫护卫宁弈乘软轿去了别宫,心中凉凉的想,王爷他老人家虽然看起来伤重,其实也只是皮肉伤,刚才触及他脉搏,脉象好得很,哪里就这么虚弱了?

  这个时候,用这个方式退场抽身,真是绝妙啊。

  座上天盛帝一直不说话,良久后才疲倦的摆摆手,示意皇子们都退下,凤知微赶紧也要告退,天盛帝却突然道:“魏先生请留一下。”

  凤知微怔了怔,天盛帝又看了看顾南衣,顾南衣看看他。

  天盛帝再看看顾南衣。

  顾南衣看看他。

  ……

  凤知微出了一头汗,赶紧道:“陛下……草民这位朋友心思单纯,而且……”她露出难以启齿神色,吃吃道,“世间常理,他多半不太通……能否……”

  话说得含糊,意思却明白——这孩子是个愚钝儿啊,走失了会有危险啊……

  天盛帝犹豫了一下,终于没说什么,又示意韶宁退下,韶宁撅起嘴,却没说什么,乖乖离开。

  凤知微冷眼看着,心想这孩子虽然娇宠,其实甚有分寸,看刚才毫不犹豫一石杀人的狠劲,还是个敢作敢当的主儿,比她那一母同胞的大哥强多了。

  韶宁经过她身边,用肩头悄悄撞了撞她,挤挤眼道:“好好表现着……嘻嘻,没给我吓着吧?”

  凤知微浅笑,后退一步,行礼如仪:“见过公主。”

  韶宁白凤知微一眼,一路笑着走了,步伐轻快,薄底靴底还沾着刺客脑浆……

  天盛帝含笑看着女儿背影,目光一转过来,却化为沉肃,“魏先生,朕想听听你对今日此事看法。”

  凤知微眨眨眼——老爷子这是要考校她吗?这话题,似乎不适合和她这个新出炉的“国士”谈吧?

  “陛下。”她微微一躬,“草民白衣之身,不敢妄论国事。”

  “何来国事?”老皇帝眼睛一眯,“这是朕的家事。”

  “天子无私事。”凤知微微笑,答得简单。

  “嗯?”上座皇帝的眼风,刀般飞过来。

  凤知微接着这个眼光,知道今日再不可能打马虎眼,无声叹口气——老家伙啊老家伙,明明你自己心中自有打算,何必一定要为难人呢。

  “皇储国之重器,不可轻授,亦不可轻取。”半晌她答。

  眼光收敛,看着脚尖,靴尖上血迹殷然,是宁弈的血,凤知微心中微喟……宁弈,不是我不帮你,而是你家老爷子,最起码到现在都没真的打算废太子,我如果不知自量的胡乱谏言,死的会先是我。

  无论如何,自己小命要紧。

  至于你……还有后手吧?

  座上天盛帝沉默看着凤知微,难得这人年纪虽轻,却心思玲珑剔透,既看出他的心思,也不忌讳坦言,胆量气宇,比寻常历经宦海的人还强几分。

  也许正是未经宦海,所以尚留存几分明白心性?

  天盛帝对于解擢英卷者得天下之说,并不十分迷信——国之气运,在于君明臣贤,在于上下一心,在于政令通畅,在于民心所向,仅凭一人之力左右一国气数,他认为除了他自己没有别人可以做到。

  然而眼前这小子,却也不妨一用……

  “擢英卷空悬六百余年。”天盛帝脸上晦暗神色已去,笑眯眯看着凤知微,那神情很满意,“如今你当堂得解,不负擢英盛名,朕很高兴,朕在多年前便已颁布诏令,解擢英卷者,视为朝廷文供奉,赐屋百间,田千顷,领朝华殿学士职,御书房笔墨侍应,侍左右,备顾问……田就赐你京郊梅山脚下那地,屋嘛,让负责吏部的老七给你安排,将来若有实绩,再论功擢升,你意下如何?”

  说着便令几个重臣进来写诏旨,当先东阁大学士姚英听着,眉梢跳了跳。

  凤知微眉梢也跳了跳。

  满意……实在太满意……满意到不满意。

  这哪里是行赏赐职,这是把她放在火坑上烤了。

  看起来领的职务是文职虚衔,学士算起来不过正六品,似乎并不过分,然而朝华是正殿,以往未设学士,御书房笔墨侍应更是离奇古怪的新职务,当朝皇帝诏令,一律由几位宰相之职的内阁大学士负责,如今这笔墨侍应,以及后面那句‘侍左右,备顾问’,几乎就是一部分宰相之职,天子近臣,参赞中枢,这是何等地位荣耀?御书房白衣宰相这个说法,看样子是逃不掉了。

  而赐田赐屋那几句,虽然她还不清楚状况,但看那几个重臣表情,八成也有问题。

  老头子把她高高捧起,是想某日她重重摔死吗?

  “陛下……”姚英舔了舔嘴唇,斟词酌句的道,“先生年轻,未知朝务,不如先放翰林学士,也好留有日后进身余地……”

  “正六品职而已,大学士认为国士当不得?”天盛帝眼神斜睨过来,凤知微突然觉得那个表情和宁弈很像。

  “臣不敢!”姚英立即请罪。

  凤知微也不迟疑:“臣领旨!”

  不必矫情,不必假惺惺的推,一来推也推不掉,皇帝砸下来的无论是馅饼还是陷阱,都得受着,你不受,他便要疑你有外心,二来凤知微不认为有什么真不能应付,人必须先在其位,才有和这世间一切强权欺压,平等对话的权利。

  她受够了步步退让,时时被欺。

  哪怕前进一步是嶙峋悬崖,也胜过一直堕于尘埃为人所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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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正堂退出来,在堂外等候的众臣们早已得了消息,都一窝蜂的上前来恭贺新贵。

  淡淡阳光下少年新贵气质雍容,笑意亲近而不狎昵,像一株独自幽芳的玉树,收获无数艳羡的目光。

  众人被日光所迷,眯起眼仰望立在阶上的少年,心中盘算着该以何种方式和这位平步青云的天子近臣拉关系。

  凤知微一一寒暄,迎接着那些或亲切或热络的言语,突然眼神一闪。

  一人凑了过来,笑道:“魏先生真是年少有为,羡甚,羡甚!”

  语气亲热,也故意透着几分高位者的矜持。

  五军都督秋尚奇,她的舅舅。

  真是暌违久矣,思之寤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秋世叔!”凤知微立即轻轻分开围在身边的众人,快步迎上去,深深一揖到地,“一别久矣!您犹自康健,真令小侄欢喜!”

  这一句倒听愣了秋尚奇,他来和这位天子新宠攀交情,怎么突然就成了人家叔叔了?

  “世叔,多年前思波亭一会,您英风侠采,令小侄仰慕无地,牵记至今,此次求学青溟,家父还嘱咐侄儿,无论如何要再去拜访世叔,只是学业繁忙便耽搁了,世叔万勿介意……”凤知微满口胡柴,语气眼神极其诚恳。

  秋尚奇却已经信了,思波亭是府中后花园观赏厅,有客都会请至那边,这位想必是哪位世交之后,多年前跟随其父进府拜访过,他秋府一年不知道要接待多少来客,一时想不起也是正常,这么想着便心花怒放,想不起来也要装作十分熟稔,立即喜笑颜开做恍然惊喜状:“哎呀原来是贤侄,多年不见,令尊可好?为叔也是十分牵记,惜乎山高水长相会无期,真是令人扼腕,世侄什么时候有空,千万过府一叙……”

  “世叔邀约岂敢不从?秋府思波亭景色佳美,多年前一直出现在世侄梦中啊……”凤知微笑得神往——哎呀,真是想你家夫人丫鬟老婆子们啊……

  两人摇晃着膀子呵呵对笑,相视的眼神里充满久别重逢的热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