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冷空气自出风口传来,冰冰凉凉的温度贴在织昀的脸上,她逐渐醒转,在清醒的同时,疼痛也开始侵袭她的知觉。睁开眼,适应了灿然的光线,她发现自己正对上伯墉带笑的眸子。

    好爱笑的男人,他好像无时无刻都在笑,仿佛世界上都没有事可以为难他。

    为什么他可以笑得这么理所当然?痛苦中的人最恨人家笑出一口白牙,好似在嘲讽别人的不幸。别开脸,她告诉自己——她讨厌他的笑。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会痛?"他帮忙把床摇正,走到床的另一边,让她能半坐着和他说话。

    她摇摇头,倔强地否认了痛觉。

    “逞强!你身上有很多处瘀伤,一碰触到就会痛得你龇牙咧嘴,正是所谓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语带幽默说得轻松。

    “你的同情心真丰沛。"她挖苦他。

    “我赞成你的说法,因此我会给你足量的止痛药,不会让你美美的脸扭曲得太难看。"

    低下头看到自己两条上厚重石膏的腿,倏地,她飞蹙起眉。"我的脚怎么了?”

    “断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等它们复原后就能又蹦又跳,跟没受伤前一样好用。"

    “要多久才会好?一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没你想得那么久,有点耐心。"

    她啮咬住手背,久久不说话。这是织昀发愁时的习惯动作。

    见她愁眉不展,伯墉安慰说;"你就当脚在美容护肤好了,等卸下这层‘敷脚霜',你的脚就会变得‘白抛抛、幼咪咪',女生对于爱美一向很舍得付出的,是不是?"

    “给我一个确定的日期,我要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她横瞪着他那张微笑不曾退离的脸。

    “嗯……我想想……对了!等我一下。"他沉吟一会儿,既而转身离去,等再度出现在她面前时,已是五分钟后的事了。他捧着一个花盆,递向织昀,绿油油的叶子将苍白的病房增添了生命力。

    “你要我吃中国草药?"不会吧!想起那种恶心味道,她开始有呕吐的欲望。

    “想哪里去了?我要你好好照顾它,等它开花时,我保证你就可以出院了。”他被她的想像力惹得发笑。

    “要是它开不了花,我就一辈子出不了院?"植物能告诉她出院日期?他还真科学。

    “我没那么恶毒,不会找棵不开花的植物来欺侮你。"

    “请不要敷衍我。我的脚是不是好不了?”

    “你是对全天下人都抱持防备之心,还是独独对我的开刀技术不具信心?"

    “你操的刀?一个实习医生?"她推测使他的年龄顶多是个实习医生。

    “我建议你试着信任我。"他热络地说。

    “对不起,我从来不认识‘信任'这个字眼。"她冷冷的回应。

    “那么就让我来当你的启蒙老师,教会你‘信任'。"

    她不懂,他为什么要对她抱持那么多耐心。

    “怎么又不说话?不是被撞傻了吧?"伯墉坐上她的床沿,试图引出她的心思。

    “你是心理医生吗?我为什么要对你说!"她继续张牙舞爪,难道他感受不出他有多令人讨厌吗?

    “我虽不主修心理学,但多少有些涉猎,况且心理会影响生理是人尽皆知的,你要快快乐乐的,伤口才会复原得快。"

    织昀撇开头,不想看见他那对善于说服人的眼睛。

    “你从来不笑的吗?”他不放弃地绕过病床,再次迎向她的脸。

    “对不起!我的脸做不出‘微笑'这号表情,如果你想看笑容,建议你打开门、走出去,到别的女人脸上找找,机率会大一点。"她没察觉这句话里的酸意有多重,理所当然地顺口说出。

    “看来,你的人生贫乏得很,除了‘信任'、‘微笑'之外,回回你缺少的东西还不少。没关系!我的人生资源非常丰富,我来帮你把不足的部分补齐,让你活得生气盎然、不再有缺憾。"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大费周章,你对每个病人都这样吗?”

    “怎样?太鸡婆吗?如果你的意思是这样,那么我要回答你——不!我只对你一个人‘大费周章'。"

    “为什么?"她抽丝剥茧地追问,她强烈地想窥探他的心态。

    “因为你是特殊的!"在他心里,她一直是特殊的。

    自从他远远地瞥见她在榕树下的单薄身影时,他就知道他们终会扯上关系,不论是哪一层关系。

    他的话让她的脸颊浮上一层红晕,"我不认为自己特殊。"

    冷漠的语气出现软化。

    “你当然是特殊的,至少我们之间还存有着‘特殊关系'。"

    “特殊关系?"她不解,除了病患与医生,他们之间还有其他关系吗?

    “你忘记了吗?我们是一家人?"他提醒。

    “一家人?"她想起他和织语的文定。

    “是不是我解释得不够清楚?请你仔细听好,我们不是一家人,永远也不会是。我跟罗献庭、罗织语没有任何‘关系'。因此,请你眼里不要再以‘特殊'看待我。"她激烈地挥过手,吊在手上的点滴被扯落,一缕鲜血自血管中冒出。

    那些刻意被冷落的痛觉一古脑儿侵袭她的知觉,痛得她蜷缩起身…

    “小心一点!"他急忙按住伤口,为她止血。

    “收起你的好心肠,我不领情。"他对她的反弹不回应。

    他动作轻柔且仔细地为她处理好伤口,仿佛心疼她般。织昀看着他专注认真的神情,胸口有股感动在翻搅。她是怎么了,心跳一阵强过一阵,一丝丝的甜蜜、喜悦,噙在领边、渗入喉间……

    摇摆不定的心找到定位,焦躁难安的情化成绵密的喜……

    处理好伤口,他重新帮她把点滴固定。

    伯墉温和地说:“虽然你很漂亮,但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个脾气不好的病人。"

    “我从没有用‘温柔'形容过自己!"她话锋一转,"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

    “请说。

    “要到什么时候你才会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她赌气地说。

    “真那么急着摆脱我?"他语调中藏着一分失望,很轻很淡的一分,轻得让织昀无所知觉。

    “没错!"她倔强地别开脸。

    “等小植物开了花、你的脚卸下敷脚霜后,你和我这个唠叨的男人就‘契约终止',我马上转身离开,再也不来烦你,好不好?"他纵容地说。

    他帮她把被子拉高,像哄孩子般地拍拍她的脸颊。"好了!别再抬杠,留一些精神来养病,眼睛闭起来休息。"

    他走了,望住他的背影,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他那让人倾心也放心的气质,让织昀坚硬的心逐渐软化。

    “你是健忘还是粗心?老是忘记浇水。"伯墉用水杯帮他那盆被忽略的可怜植物,浇上半杯水。

    “它跟你求救,说它快渴死了吗?”

    几天相处下来,伯墉的耐心相待终于让织陶卸下尖芒利刺,她不再与他针锋相对,相反地有时他们还能相谈甚欢。

    “等它开口喊救命的时候,就药石罔效啦!你不认真一点,说不定它开不了花,你就真的出不了院。"他语带威胁。

    “我才不要对它认真,万一我把全部心血摆在它身上,等它开了花,我却还在这张床上数日出日落,我一定会呕死。"下意识地,她摸着它绿油油的叶片。

    “你总是这么害怕受伤吗?”他认真地观察她的表情。

    “不!受伤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我早已麻木不仁、没有感觉了。”她升起一抹傲然。

    “我换个方式问——你是害怕期待落空,才宁可选择不期待才不会失望?"

    “也许我性格中的消极因子占了大多数,任何事我宁可做最坏的打算,也不要抱持一点点希望,因为当希望落空是很痛苦的。"

    她没回避他的问题,这个小小"进步",让他很愉快。

    “可是期待、幻想在我们成长过程中,是很美好的经验。"

    “美好的经验?这种东西对我而言太奢侈了,我要不起。"

    “你要得起,只要你肯敞开心胸学会接纳。"

    “接纳?你要我去接纳什么?"她升起警戒。

    “你身边的人、事、物。"

    “在这些东西里,有没有包括你的未婚妻?有没有包括你的岳父、岳母?"织昀冷笑出声。"他们派你来当说客?你处心积虑接近我的目的,就是要我配合你们演出一出‘阖家团圆'?"

    “若不是你的态度那么恶劣,我真会为你的敏锐观察力喝彩。"

    “我猜对了,你接近我果然有目的。"

    “我的目的是要你快乐,要你像个正常的十九岁女孩一样健康、活泼,要你放弃仇恨,解放别人也解放你自己。"他句句都发自真心。

    “别白费心机了。”

    “我没有白费心机。"

    “你这么费心地讨好岳父母、未婚妻,不觉得很累吗?”她苛刻地质问。

    “我是费心了,但是我讨好的对象是你,不是旁人。"他毫不受她尖酸的态度影响。

    织昀沉默了,她想不出自己哪里值得他讨好。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对罗教授有这么多的怨恨?"

    “如果你在嘲讽不屑的眼光中生活了十九年,我确定你能学会偏激。"

    “据我所知,他从未放弃过你们母女,他是爱你的。"

    “每个月的固定探望就算不放弃?如果爱我为什么不留在身边照顾我、陪我长大?爱我为什么不要给我一个完整的家?"

    “感情的事情很难令人下评断,如果他选择留在你身边,织语和师母是不是就要和你们角色互换,演出憎恨的那一方。"

    “如果我是第三者,我的道德良知不会容许我去憎恨,它只叫我退隐、不去侵占别人的婚姻。"她顽强地说。

    “令堂对你的憎恨没有任何意见吗?”

    他提醒了织昀曾答应母亲的事。

    是啊!是啊!她说不恨他、答应不恨他,她也想过跑得远远的,看不见、听不到,自然就恨不了了,可是她没预料过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

    摇摇头,她颓然地说:“你出去吧!我累了。”

    “躲避或仇恨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式。"

    “我从来就不想要解决,那是死结,解不开、脱不了。我和他们是永远的敌人!"她狂吼。

    “就因为他无法勉强自己去爱你母亲,因为他支配不了命运,无法要求它不要让他碰上真爱。所以你恨他?"

    “勉强?你们男人说话都是这么不负责任吗?谁勉强他娶我母亲?谁勉强他生下我?谁又勉强他去毁掉一个女人的一生?"

    “负责任的方式有很多种,不见得要把两个彼此不相爱的人绑在一起,才叫负责任。"

    “是啊!这就是重点了,他不爱妈妈,而妈妈却爱了他一辈子呀!他不想和妈妈绑在一起,就不该去找来那条绳子。"

    “令堂也是这样憎恨他吗?”

    “不!她没有恨过他。他的人、他的心不在——她仍然爱他。他身边有了别人——她仍然爱他。他要放她去寻找她的爱情——她还是在他的大房子里,默默地等待,等他有朝一日回过头来爱她,即使他只能分一点点爱给她,她都会心满意足、死而无憾。"

    “你的母亲很痴情也很执着。"

    “可惜她生不逢时,在古代这种人可以拿到贞节牌坊,在现代她只能抑郁而终。春蚕到死丝方尽,腊炬成灰泪始干,她真的是无路可走了才不得不放手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最终还是抵不住伤心的催逼,而泛滥成灾。

    “她的爱没让你感动,没办法释放你心中的恨吗?你和你父亲都是她最疼惜的人,你们这样她怎能安心?"他为她拭去泪液,轻拥她入怀。

    在他怀中,织昀的怨恨奇异地被抹平了,他的话语、他的呵护一寸寸剥除她固执的骄傲,是不是被关心、被疼爱的人就无法去恨?是不是再多的恨永远敌不过爱和包容。

    “我答应过妈妈不去恨他,可是见到了他我才知道,我做不到,不管我有多努力都办不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她有一丝迷惘。

    “对自己有点信心。"他捧起织昀的脸,为她加油打气。

    “好难、好难……"她退缩。

    “你一定办得到!别让仇怨主宰你的生命、操纵你的性情。抑害你的快乐。"

    “你的口才很好,适合当律师。"

    “我更适合当朋友,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他温柔的笑又回到他脸上,为她传送温暖。

    曾几何时,她已经开始喜欢上他的笑容?

    “朋友?"

    “别告诉我,‘朋友'对你而言太奢侈了,你要不起。我拒绝接受这种推托,因为我很便宜的,物美价廉、经济实惠,总之,好处多得不可胜数。"

    伯墉的幽默引出她噗吭一笑。

    “你笑了?和我想像的差很多。"

    “听不懂。"她摇摇头满脸困惑。

    “我以为你笑起来会变成恐怖的老巫婆,所以才不常笑,现在看来倒还好嘛!"他吐了违心之论。

    “只是还好?"他是客气还是辞穷?看过她微笑的男人都是用倾城倾国、闭月羞花这类夸张辞汇来形容,而他仅仅用了"还好"?

    “是还好,眉清自秀的看起来挺顺眼。"

    “你真吝啬。"她皱皱鼻子,嘟起小嘴,有了小女生的娇态。

    “吝啬?"

    “夸奖别人很难吗?你不会说我笑起来让你如沐春风吗?说不定我一高兴,就多笑几个让你看。"

    的确,他太缺乏夸奖女孩子的经验。伯墉用手指耙梳过她的长发,"它们打结得好厉害。"伯墉试着在手中把它们分开。"我好想洗头发。"

    “我去借一辆轮椅带你出去洗。"他在她眼底看到期盼。

    “可以吗?你今天不用上班?"

    “别说你生命中除了‘信任’、‘微笑’以外,连‘请假’也不懂。"

    “你不要老是盗用我的话来取笑我,我要抽版权的。"

    “消费者付费,合情合理!"说毕,他从口袋掏出十元硬币一个。

    “十元?你当我是廉价品?"

    说说笑笑间他推来轮椅,抱起轻盈的织昀,在放下瞬间,他竟舍不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