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下人们的带领下,所有宾客各自被领到邀月湖四周的小亭、小轩里,而皇甫韬和皇甫嗥月,则是来到岸边的留听阁上。

    就在下人们忙着上菜的同时,邀月湖上,一艘装饰得美轮美奂的大型画肪,也自湖面一隅翩然驶出,随着水波荡漾,画肪上蓦地传出悦耳的丝竹声。

    乍闻那铮铮琴声,所有人皆露出惊喜的表情,纷纷被吸引到了岸边,然而坐在留听阁上的皇甫韬,脸色可就没那么好了。

    当初,他之所以特意交代不与宾客同厅共乐,就是为了能让皇叔能更仔细的观赏每一朵「娇花」,可显然的,他这番的用心良苦似乎是白费了!轻咳一声,皇甫韬总算忍不住开口了。

    「我说皇叔。」

    「皇上请说。」坐在一旁,皇甫皡月始终是精敛沉稳的模样。

    「皇叔认为,这场宴席办得如何?」

    「自然是没话说。」

    「那皇叔该记得,这场宴席是为了让你选妻的吧?」

    「微臣牢记在心。」

    深吸一口气,皇甫韬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极力隐忍什么似的。「既然牢记在心,那皇叔可否解释,你没事带个女人来做什么?」他压低声音,不着痕迹地瞪着同桌的印欢一眼,眼神就像是要喷火了。

    这女人厚着脸皮来参宴就算了,竟然还敢与他同桌共坐?!简直是不知羞耻!「印欢身分特殊,向来与微臣形影不离,这会儿跟在微臣身边,也是自然。」皇甫嗥月一脸云淡风轻,可藏在织花缎布底下的大掌,却紧紧扣住了印欢的手,再次阻止她的离席。

    后者一脸为难,求助的看了他一眼,他却是微笑摇头。

    两人这眉来眼去的,看在皇甫韬的眼里,却成了眉目传情,瞬间气得脸色更加铁青。

    「荒唐!朕苦心替你安排这场宴席,可不是——」

    皇甫嗥月轻声断话。

    「微臣感谢皇上苦心,那二十名千金,果然皆是上上之选。」

    「是二十八名千金!」这一次,不只皇甫皡月,所有人都听见皇甫韬咬牙切齿的声音了。

    脸色一白,下人们不禁露出惊慌的表情,纷纷为印欢担心起来。

    其实这也难怪皇上会如此动怒,印欢以客人身分参与选妻宴,本就突兀,更别说她的人,还是王爷「亲手」带上来的。

    当她现身于宴会时,所有人几乎都为她的美而屏息,不过惊艳过后,却是谁也想不到的震惊——他们那总是恪守礼教、向来主张男女授受不亲的王爷,竟强迫她同桌共坐!虽然他们也看出她的为难,只是伴君如伴虎,这下皇上会怎么做,谁也料不准哪。

    「原来如此。」唇角微勾,对于皇甫韬的震怒,皇甫嗥月仍是一脸无动于衷。接过奴仆手中的铜壶,他替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就在所有人以为他是打算以茶代酒,向皇甫韬陪罪时,却亲眼瞧见他将那杯热茶放到了印欢面前。

    所有人都看傻了,而一旁的皇甫韬更是脸色黑得像砚盘,若不是身边有个太监拉着,恐怕早翻脸了。

    「天气冷,喝点热茶,祛祛寒吧。」

    她摇头,没有接过那杯热茶,而是笔直地看着他。

    「我该走了。」是的,真该走了,留在这儿,只让她觉得难堪。「楼西留在这儿保护你,我到下头察看。」

    他扣紧她的手,仍旧不打算放她走。

    「不喝热茶,至少吃点东西,早膳你几乎没动。」他温柔的注视着她,无视众人诧异的表情、皇甫韬盛怒的注目,单手拿起汤杓,亲自为她盛了一碗热汤。「我不饿。」注视着那碗热汤,她的回答,仍是拒绝。

    之所以会与他同行,是担心他的安危,然而当宾客纷纷抵达时,她那早已纷乱的心,更是莫名的紧缩疼痛。

    诚如他所言,那些姑娘皆是上上之选,就连她,也不禁为了她们的温柔婉约而感到心动;不用皇上多做表示,她也能切实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是多么的多余、格格不入。

    「就算不饿,还是多少吃一点。」他的眼神还是那般温柔。「还是,你要我亲手喂你?」未了,他还打趣似地提议道,不过聪明的人都听得出,他是认真的。包括皇甫韬,所有人都没见过皇甫嗥月如此殷勤,更别说,还是对一位姑娘献殷勤!底下的热闹再也无法吸引他们,留听阁上,所有下人不禁纷纷睁大了眼,亲眼看着他舀起热汤,凑到嘴边吹凉,然后才送到她的嘴边,轻声诱哄。

    「喝一口,小心烫。」

    这一次,不等皇上开口抗议,印欢率先有了反应。

    她迅速的别过头,向来是沉静的小脸,首次出现不一样的反应,众人仔细一瞧,还发现那清艳无双的小脸浮现了淡淡的嫣红,看起来像是羞红的,但更像是被气红的。

    「我说过了,我吃不下!」她倔强的再次拒绝,难得的动了肝火。

    「没错,既然印姑娘都表明吃不下,皇叔就别为难人家了!」难得有这么一次,皇甫韬总算和印欢意见一致。「还有皇叔也该注意场合,此刻你该注意的是底下那些千金,虽然来者是客,不过皇叔还是得以自己的婚姻为重,这印姑娘自然会有下人照料,皇叔就别费心了。」他用最温和的口吻,掩饰心中的怒气,同时还圆滑的替印欢的身分做了个注解。

    皇甫嗥月的温柔体贴,在他的巧舌之下,立刻成了主人对客人的照顾,所有人听在耳里,却没漏掉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客人就是客人,就算打扮得再动人,终究也不会是被选上的凤凰。

    就在下人们对印欢投以同情的目光时,皇甫嗥月却开口了:「就皇上以为,现场该以哪位姑娘最为出色?」

    「每位千金都是朕精心挑选出来的,自然都是最好的!」抬起下巴,皇甫韬不禁得意说道。「不过若要朕来选择,自然是翰林学士的千金最为出色,论相貌、论才情,皆是一流,除此之外,此女还精通琴棋书画,平日除了刺绣,最爱作诗,与皇叔可谓是兴趣相投。」未了,还别有用意地瞧了印欢一眼。

    那轻蔑的眼神,虽不足以扎疼她的心,却也够让她难堪了。

    她到底是为什么会留在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会为了他的一言一行,而傻傻的来到这里?她该在没人见着的角落,为他留意一切,该在任何意外发生前,尽一切的力量保护他的安全,可她最不该的,就是留在这里遭人非议、任人奚落。

    闲言闲语,她已经听得够多了,不需要由谁再来提醒她。

    她早已明白,他身旁的位置,不属于她,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该看的都不是她,该关心的,也绝不会是她!贝齿一咬,她将心一横,施上了六成的力劲,再一次试着挣扎。

    「可就微臣所见,在这众多的宾客里,微臣只看得见一个最好的。」微微一笑,搁在缎布下的大掌,没有丝毫的动摇。

    他仍是紧紧握着她手腕,不留丝毫空隙,同时也小心翼翼的不让她有丝毫疼痛。

    瞪着那不动如山的大掌,印欢先是一愣,接着立刻露出慌乱的表情。

    「谁?」没料到皇甫皡月会注意到印欢以外的女子,皇甫韬不禁露笑。「可是吏部侍郎的千金?还是少傅的孙女?」他兴奋的猜测着,丝毫没注意到,这两人之问的明争暗斗。

    「不。」他摇头。

    「那是暹罗王的么女,翡翠公主?」皇甫韬犹在臆测。

    不,不要再说了,她不想听!无论是谁都好,谁来阻止这个话题!直到此时此刻,印欢这才肯承认,自己其实一直都好害怕。

    她的闷窒、她的心疼、她的酸涩,其实都是有原因的,原来她一直害怕着会失去他。

    不知不觉中,她早已眷上温柔的他,恋上了时而温和、时而霸道的他,所以她才会如此抗拒这一刻的到来。

    这乍然的领悟,总算让印欢明白自己的心意,却也同时触动了她心中,那最敏感、也最脆弱的一根弦,因此她开始挣扎,无法控制的挣扎,然而无论她怎么挣扎,却始终无法撼动他分毫。

    「放开我!」终于,她慌乱且无助的低嚷出声,决定在他说出答案前,彻底的消失在他面前。

    「不,我不会放手。」他坚定的握着她。「我永远都不会让你走。」

    「为什么?」皇甫韬脸臭臭的插嘴,这才察觉到两人之间,似乎「水深火热」了很久。

    「皇上还不懂吗?其实微臣早在一开始,便做出了选择。」他轻轻一笑,眼神却是坚定得有如磐石。

    「选择?」皇甫韬一愣,心里瞬间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可却来不及管住自己的嘴巴。「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转头看向印欢,在众人面前,慎重而坚定的道出自己唯一的选择。「自一开始,我要的,就只有你。」

    这句话,就像是天边的一道惊雷,包括皇甫韬在内,所有人都被轰傻了。其中,印欢更是呆若木鸡。

    她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今尔后,你我永远不分。

    原来,那个承诺,是真的。

    他是真的不希望她离开。

    在我心中,你很重要,比任何人都重要。

    扑通扑通,印欢清楚听见,自己的心儿跳得有多么剧烈。

    想起他曾说过的话,她这才发现,原来他的一言一句,早已在她的心头烙上了印,再也抹不掉了。

    自一开始,我要的,就只有你。

    他凝望着她的眼神,好认真。

    他看的人是她。

    是她……

    宴席持续着,在悦耳的丝竹声中,画舫上的舞伶不断地摆弄着身段,那优雅绝美的舞姿,让所有宾客全都着迷得移不开眼,然而留听阁上,却是一片死寂。在皇甫韬的一声令下,所有奴仆、侍卫、宫女,全都迅速的离开现场,甚至连楼西都在皇甫皡月眼神的示意下,无声无息的离开留听阁。

    安静的楼阁上,只剩皇甫韬、皇甫嗥月,以及尚无法回神的印欢。

    「皇叔,适才的话,你……该不是认真的吧?」皇甫韬张着嘴,直到现在还是不敢置信,皇甫嗥月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再认真不过。」皇甫嗥月仍是一本正经。

    皇甫韬迅速沉下脸。「荒唐!你明知这场宴会是为你选妻而设,你竟敢戏弄朕!」

    「自始至终,微臣都是一派认真,正因明白这场宴会的重要性,微臣才会慎重的在今日,说出心之所属。」

    话落,皇甫嗥月也紧紧地握住印欢的手,那坚定的神情,不仅重重震撼了她的心,也让她瞬间明白,那一夜,那段话的意义——他曾说过,在他身边,他不要她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所以为了她,他才会顺了皇甫韬的意思,举办这场选妻宴吗?为了名正言顺的留住她,所以他决定,娶她为妻吗?垂下眼睫,印欢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大过一声,那剧烈的心跳声,让她几乎听不见两人的争吵。

    「认真?!」皇甫韬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朕煞费苦心的为你挑来二十八名大家闺秀,你不看在眼里,而朕大费周章替你安排的宴席,你也姗姗来迟,如今,你还对一名刺客谈认真,你真要把朕气死不成?」

    「皇上多虑了,微臣只不过是遵照皇上指示,在选妻宴中挑出心仪的对象。」皇甫嗥月笑了笑,依旧是八风吹不动的镇定表情。「正所谓君无戏言,微臣既已做出选择,皇上是否也该拟下诏旨,让微臣择日娶妻?」

    让他娶妻?不,他只想马上取消选妻宴,然后抱着皇叔的腿,求他不要抛弃他!呜呜,这实在太过分了,亏他还特意挑出「以美貌取胜」的千金小姐、各国佳丽,来参与这次宴会,结果皇叔谁都不选,偏偏选了一个他最头疼的对象。瞧瞧!就是那张令人又爱又恨的沉静表情。

    打从第一次见面以来,她就没正眼瞧过他,他晓得她是瞧不起他,可他也不希罕!自始至终,他只要皇叔一人就够了,可为什么皇叔偏偏只要她呢?哇呜,如果皇叔真的娶了她,那他往后该向谁去诉苦啊?就在皇甫韬自艾自怜的时候,一抹突如其来的异动,却让皇甫嗥月瞬间拉过紧绷的印欢,同时将手边的瓷杯推射而出。

    乳白色的瓷杯在空中划出一道隐约的白影,可下一瞬间,却忽然应声而碎,一枚毒镖也铿的一声,反弹嵌入一旁的桃花树里。

    看着皇甫嗥月俐落的身手,印欢不禁明显一愣。

    虽然在马车上时,她就察觉到他懂武,但接下来发生太多的事,她也就忘了去深究,不过如今看来,他确实懂武,而且身手可能还在她之上!皇甫韬被皇甫皡月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大眺。「皇叔,你怎么……」「有刺客!」皇甫嗥月轻声回答,同时也密切察看着四周动静。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并未惊动到任何宾客,只有楼西和皇上带来的六名护卫察觉不对劲,连忙亮出刀剑冲向留听阁,然而他们才踏出步伐,一群青色布衣打扮的奴仆,却忽然自暗处飞冲而出,无预警地撒出红色毒粉。

    刹那间,五名护卫立刻掐着颈子,痛苦的应声倒地,虽然楼西和其中一名武功较高强的护卫及时闭气,险险逃过毒粉的偷袭,却无法立刻赶到留听阁。只见十名青衣人,非常有计划的将他们团团围住,手持刀剑,不断的朝他们发动攻势,似是有意绊住他们的脚步。

    「有刺客!来人啊,护驾!护驾!」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发出了警讯,宾客们这才警觉事情不对。

    画舫上,丝竹声蓦地中断,所有宾客发出恐惧的惊呼声,远处几十名侍卫警觉不对劲,立刻自四面八方飞跃赶来。

    其中一半的侍卫,领着所有宾客退到了安全的地方,另一半的侍卫,则是分成两批,分别冲向楼西和皇甫嗥月,然而彷佛是识破他们的动向,更多毒镖自暗处飞射而出。

    所有侍卫内心一惊,连忙拿起兵器格开所有暗器。

    虽然他们护主心切,但敌人在暗,他们在明,若不将伏兵揪出,难保皇上不会遭殃,所有人相视一眼,接着立刻改变计划,顺着毒镖的来源飞冲而去。咻!又有毒镖来袭。

    留听阁上,印欢俐落抽起桌上的织花缎布桌巾,飞甩间,以柔克刚的将数枚毒镖尽数挡下,而一旁的皇甫嗥月,则是不由分说地踢起一把黑桧椅子,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将沉重的椅子朝毒镖来源的方向踢去,刹那间,躲在花丛后头的数名伏兵,立刻倒地不起。

    「四周还有刺客埋伏,他们的目标是皇上,得赶紧保护皇上离开。」留听阁上,皇甫嗥月终于确定刺客的目标,却是处变不惊的将皇甫韬护到身后。「我明白。」仿佛就在等他这一句,印欢二话不说,立刻将手中的织花缎布桌巾往外一甩。

    瞬间,原本嵌在桌巾上的毒镖,立刻疾速射向远处与府中侍卫缠斗的三名青衣人。眨眼间,三名青衣人立刻倒地不起,无一幸免。

    印欢那凌厉的身手,看得皇甫韬是目瞪口呆,可他还来不及反应,一旁的皇甫嗥月却忽然拉着他和印欢,自留听阁上一跃而下。

    「啊!」他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单音,便感觉双脚已落到地面。

    抚着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脏,他强撑着有些瘫软的双脚,立刻抬眸瞪了皇甫嗥月一眼,怨他要走也不说一声,害他差点跌跤。

    要是给人看到了,他颜面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