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到地雷
心中,
隐藏着一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故意忽略,
却无法避免,
被阳光照到的刺痛,
打从五分钟以前,阎介霆就注意到那扇开开合合的铜门。
铜门第一次开启,只拉出小小的缝,两道目光溜了进来,他没有理会。
很快的,笨重的铜门就「乓」的一声关上,门外传来了呼痛声。
第二次铜门开启,一只小脚儿先卡入门缝,终於撑到他的目光扫过去——
「乓」!小脚儿火速抽开,铜门再度重重合起。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偷瞄与抓包不断重复著。
阎介霆做完最後的工作,关掉电脑,无声无息地走向门边。
当铜门再度打开,小人儿偷眼过去,正好与一双黝暗的黑眸对个正著。
「喝……」好心虚!
「砰!」手一松——
「啊……」救命呀!
抽气声、关门声、惨叫声,接连响起。
他在黑暗中挑了挑眉,终於伸手拉开铜门。
啪!一本小说正好迎面敲上他的头。
「好痛!」先嚷起来的反倒是媛媛。「我的鼻子、我的脚……」她一手捂著
脸、一手抱住膝盖,单脚跳啊跳的。「你怎么突然走出来了?」
讨厌,都怪他啦!没事把她吓一跳,害她松了手,铜门不但夹住了脚丫子,还
撞痛了鼻尖。呜呜……她现在是不是很丑很丑,鼻子都红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慢条斯理地捡起小说递还给她。
有鉴于之前碰了她的书,旧见她摔得惨不忍睹,他二话不说地马上物归原主。
「我……」呜,痛痛啊!她痛得说不出话来。
「要看书到别的地方去看,别挡著门。」
「我……」嫒媛努力恢复正常站姿,指了指工作室。「我可以进去里面看
吗?」她大胆地提出请求。
自从见过阎介霆的笑容之後,她自信心倍增。不管怎么说,她都是第一个让他
发出微笑的人呢!打铁要趁热,她得多多使劲让他喜欢上她才是。
阎介霆顿了顿。「可以。」
然後,他转身离去。
「等等,你要去哪里?」媛媛喊住他。
「起居室。」
「那你的工作呢?」
「已经完成了。」
怪不得他会把工作室出借得那么慷慨!
媛媛跟在他後头,眼儿滴溜溜地绕著他转。「那我也不进工作室了。」
「随你。」
媛媛跟著他走进起居室,看了看天色,已经接近傍晚。
「钦!你饿不饿?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不用,等一下童管家就开饭了。」他淡淡地拒绝。
媛媛缩了一下,坐下来。「你想吃她做的饭?」
自从上回阎介霆笑了的事传开来後,童管家便固执地以为,是因为那些失败的
菜色取悦了他,於是连忙如法炮制。
她端上桌的菜色一天比一天怪异,昨天,雷曜森吃了一口酸溜溜的青椒牛肉丝
後,还差点绑白布条发动抗议。
然而,阎介霆却吃得优雅自若,让人下禁怀疑他是下是没有味蕾?
「有差吗?」他动手泡茶,耸耸肩问道。
「什么意思?」
「你和童管家做的菜,有什么不一样?」他的眼中有著很淡很淡的调侃。
「我……我上次又不是故意的!」媛媛绕著手指。「再说,你也不能因为吃了
那顿失败的料理,就培养出这么奇怪的口味。」
他微一耸肩。「有得吃就好。」
「可是……那菜色真的很糟啊!」媛媛忍不住为他叫屈。
「我吃过更糟的。」
更糟?那是什么样的滋味?「既然不好吃,乾脆别吃算了。」
阎介霆调转视线,定定地看著她。
「比起饥饿,有得吃已经是福气。」
媛媛慢慢消化他的话。「你曾经有过三餐不济的生活吗?」
他没有回答,但是那垂眼品茗的姿态,已经让媛媛清楚,他默认了。
媛媛倾身向前,不禁有些急切。阎介霆可是第一次提到过去的事呢!她想要多知道他一些,或许这样就能明白他寡言的症结。
「是谁不让你吃饭?」她握起小小的拳头。「说吧!我为你出气。」
他的视线定在她脸上,眼神却不像是看著她,黑眸如一片荒芜冰原,除了寒
冷,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不让你吃饭?是存心要你饿肚子吧?」她追问著。
「不关你的事,何必要问?」
「我想知道谁会那么可恶!」媛媛义愤填膺。
童管家说过,阎介霆在九岁时被收养,之後过的都是太平日子。由此可知,为难他的人肯定是出现在他九岁之前。
「不给饭吃,可是『虐待儿童』耶!这未免太可恶了吧?」媛媛气呼呼的打抱不平。
「你下必这么激动。」
「怎能不激动?」媛媛举自己为例。「我六岁时,爸妈车祸身亡,那时我大哥
还在求学,好多人劝他趁早把我送走,但是他坚决反对。我们可不是同一个母亲生
的孩子呢!但他却坚持原则,从没饿过我一顿……」
媛媛慷慨陈词了半天,才突然想到重点根本不在她身上,她是要了解阎介霆,
可不是来作自我介绍的啊!
快快快,快点把话题转回来吧!「难道你不生那些人的气吗?」
阎介霆沉吟了一会儿。
「或许,我更气我自己。」
「咦?为什么要气你自己?」
他神色淡然。「没什么。」
媛媛失望地叹口气。「你的话为什么总是那么简短,又说不完全?」
照例,他以沉默代替回答。
媛媛已经渐渐习惯了一个人自说自话。
「你的态度很伤别人的心钦!像童管家,那么努力的想让你开心,你却连一点
表情都没有,这不是很没礼貌吗?」
阎介霆看著媛媛。「你对我有很多意见。」
她红了小脸。「没,没有啊,我……只是想告诉你旁人的感觉。」
阎介霆没有问她,何以代替别人发言?
或许,她以为自己能够改造他的性格;像她这种年纪轻轻、无忧无虑的小女
生,总是兜著最乐观的想法,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厉媛媛当然不是无所不能,但是,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可以撩动他心
中微小的波澜。
当他为了厉媛媛,嘴角牵动的一刹那,他也愣住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如何微笑,但笑意是那么自然地涌现,像是一直不曾从
他身上消失过。
那种感觉太阳生,尽管它一闪而逝,但他还是注意到了,厉媛暖的确影响了他!
这种现象敲响了心里的警钟——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那种能够左右他情绪的
人,再度出现在生命中。
「你为什么不肯多说一点话?」媛媛固执地追问。
「不为什么。」
「你为什么从来不笑?」
「没有什么事值得一笑。」
媛媛的眼神溜啊溜,溜到了手中的小说。
纵览小说百儿八十本,归纳出来的结论是,外表冷漠的男主角,都有一段不为
人知的过去,男主角的内心难以探触,简直比大海还深幽。
媛媛看著他微露不耐的神情,斗胆直问。
「是不是你『以前』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使你下快乐?」
阎介霆的眼神转为冰冷,几乎要将她冻结。
媛媛偏著头想了半晌,终於确定他生气了。
这就是症结所在!
他果然如同绫姊姊所说的,心中隐藏著巨大的黑暗,而那些黑暗,八九不离十
和那些不让他好好吃饭的人脱离不了关系。
她的拳头往掌心一捶。
决定了!她要去说服童管家,先恢复阎介霆的美食待遇,再想出能让他感受到
快乐的事,一定要让他的生命出现阳光!
***************
订下计画以後,媛嫒立刻士气大振。
她想找个人分享此时的兴奋,更希望有高人指点,让她的计画进行得更加顺
利。
眼前,她有三个可以共商大计的人选。
第一号人物童管家……呃!有鉴于拐杖打人太痛,媛媛暂时不找她协助。
第二号人物雷曜森……唉!她也不太想拜托他,万一他事後要求她到床边唱催
眠曲当作回报,那可怎么办才好?
看来,她只能求助於第三号人物——绫姊姊了。
媛媛蹑手蹑脚的缓缓往电话靠近。
她刚到滴翠山庄的时候,童管家不让她跟绫姊姊联络,以免阎介霆起疑,不
过,现在她知道该注意什么,这项限制也就取消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然後拿起话筒开始拨号。
「喂?喂喂?」
没有人应答,倒是在一段空白之後,答录机启动的「哔」声响起。
没有人招呼,她只好自己开讲了!
「绫姊姊,我是媛媛,首先谢谢你,把我送到阎身边……」
她才讲不到几句话,电话那一头已经掀起狂风骤雨。
「暖媛!」暴吼声响彻云霄。
她停顿了半晌。哎呀!这声音听起来好凶,凶得好……好耳熟啊!
这是……「嗨!大哥,呵呵!」媛媛乾笑著,非常心虚。
怎么会是他来应答?她拚命回想,是她拨错号码,打到大哥的专线去了吗?
不对呀!她拨的明明是丽莎花园的电话……难道说,大哥已经找她找到绫姊姊
那边去了?
不妙,大大的不妙,她应该快点断线!
「呵呵,大哥,你在忙吧?」媛媛装傻。「我不干扰你工作,我这就挂……」
「慢著。」媛媛的大哥厉少甫紧握著话筒吼问:「你人在哪里?」
「这个嘛……」
「说!」
媛媛赶紧讨饶。「对不起,大哥,我不能告诉你,反正我很好就是了啦!」
「媛、媛!」厉少甫咬牙切齿。「你没有交代就离家乱跑,我找到丽莎花园,
东方绫什么都不肯说,要不是听到你的声音,我还以为你在人间蒸发了!你马上说
清楚,你人在哪里?
「这这个嘛……」不是她不说,是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啊!
媛媛暗叹运气太差,怎么才打出一通电话,就遇上最难缠的大哥?
她没有想到,更难缠的事还在後头。
「厉媛媛。」寒冷如冰的嗓音蓦然在她後方不远处响起。
媛媛手心冒汗,紧张极了。
完了!阎介霆不是正在忙吗?怎么突然走出工作室?如果他听到她正在跟自家人说话,会不会乾脆叫大哥来揪她回家?
媛媛愈想愈担心。
「厉媛媛?」阎介霆的声音愈来愈靠近。
「来了来了。」媛媛回头喊,心生一计。「大哥,这里好像收讯不良耶!我都快听不清楚你的话了……」她猛地摇晃话筒,想要制造「自然断线」的假象。
「少来这一套,你拿的不是手机。」
媛媛继续装傻。
「啊!我听不到啦!我要挂断罗!大哥,你别为难绫姊姊啊………」
媛媛掌心一滑,话筒溜下,正好跌回话机上头。
喀嚓——断线!
她转过头,正好看到阎介霆走近她,眼中有著怀疑。
「嗨……嗨!」她的声音抖呀抖。
阎介霆看看电话,再看看她。
「你在做什么?」
「没、没有呀!」她十指扭呀扭,摸到了放在一旁的物品。「啊!小说,我的
小说全部看完了,我要跟出版社订新书。」
阎介霆没有说话,媛媛想也知道,他不相信她的鬼话。
不过……不相信就下相信罗!反正她不肯实话实说,他又能奈她何?
呵呵!
事情已经成了习惯,只要阎介霆忙於工作,媛媛就会自己找事情做。
童管家神通广大,知道她的小说已经全部看完,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成捆烧烫烫的当期新书都替她找了来。
这天,她一手抓著小说,一手拿著CD寻找音响。
「嗨!媛媛?;;;」雷曜森正好一脚跨进起云居。
媛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尽管童管家解释过,前些日子雷曜森对她热切有加,是为了在阎介霆面前制造对她有意思的假象,但每次见到他,感觉还是怪怪的。
她真的很怕被他抓去床边唱催眠曲耶!
「媛媛!」雷曜森喊住想要偷偷躲开的小女生。
媛媛收回脚步,无奈地打消开溜的主意。「雷少爷。」
「叫我『雷』就好。」他自命风流地一笑。「怎么了?为什么一看到我就要躲
开?」
「我……」她一时失察,让实话滚出舌尖。「我不想唱催眠曲给你听啦!」
雷曜森愣了一下,才爆出笑声。
「你被我说过的话唬住了,是不是?」这个小女生真单纯。「童管家应该告诉
过你,我只是『假装』对你有兴趣而已。」
「是喔!」媛媛摸了摸鼻尖,糗红了脸。
这么说来,他也不是真的想听她唱催眠曲罗?
雷曜森伸出食指,左摇摇,右晃晃,笑得一脸邪气。
「看来,你对我的认知有误,我有义务让你了解我的真面目。」他一脸调笑。
「请别怀疑,在下真的是个花花公子,立志博览众家美人,挑出最温柔的一个当老
婆,才看不上你这嫩生生的小丫头。」
嫒嫒的小脑袋里猛地跳出一个画面——雷曜森死心塌地地跟在美人身後,吟咏
情诗、掏心挖肺,美女却回过头来对他龇牙咧嘴……
她噗地一声笑了开来。
「放心了吧?」雷曜森拍拍她的头。
「祝你如愿娶到最温柔的美人。」她偷偷窃笑。
「虽然你的祝福不太诚恳,但我接受。」他耸耸肩,不以为意。「对了,你刚
才好像在找东西吧?」
「我在找音响。」
他自告奋勇。「来吧!我也来帮你找看看。」
半晌後,除了工作室,起云居里上上下下都被他们翻遍了,却一无所获。
「怪了,我今天第一次发现起云居里没有音响。」雷曜森有些惊讶。
「为什么没有?」媛媛连一台小型的收音机都没有发现。
两人面面相觑。
这真是有点诡异,大部分的人都会听点爵士乐什么的,但阎介霆这儿,任何与
音乐相关的物品都不见踪影。
「对呀!为什么没有?」雷曜森也觉莫名其妙。「那个家伙一定是生活中缺乏
音乐的润滑,才会那么冷调。」
媛媛眸心一亮。
「你也是这样想?」有人跟她意见一致,真是太好了!
「当然。」雷曜森拍拍胸膛。「来吧!我们分工合作,我负责去弄一套音响
来,而你,就用音乐感化阎那个冰雕男吧!」
雷曜森说到做到,才隔了一天,崭新的音响设备就被送进起云居。
在媛暖的坚持之下,这套音响并没有被放进任何一个空房间,布置出一个视听
室,反而摆在工作室外的走廊上。
雷曜森颇有意见。「我第一次听说有人把音响放在那里。」
他买的可是家庭剧院型的豪华音响啊!居然要被放在走廊上,活像一株随随便
便的盆栽。
音乐不是只在视听室才能听到。」媛媛边调整喇叭的位置,边解释她的观
点。音乐应该是生活中的一部分,随时存在……」
「得了得了。」雷曜森举双手投降。「我明白了。」
媛媛笑了笑。
她从行李袋里将CD都抱出来,挑出曲风悠扬的作品,让音乐回荡在整个空
间,然後心满意足地坐在地上看小说。
她在猜想,这些有如行云流水般的曲子,能多快软化阎介霆冷然的心?
她的疑问,在阎介霆走出工作室後,马上便得到答案。
他的眼神阴鸶,瞪著坐在地上的她,及散乱一地的CD空匣与小说,脸色转为铁青。
「这套音响是哪里来的?」
「咦?你工作完成啦?」媛媛从地上跳起来,一脸甜笑地望著他。
「我在问,音响是从哪里来的?」
「我跟雷少爷都觉得你可以听听音乐,改变心情……」
阎介霆沉下脸,命令著,「把音乐关掉。」
「等一下嘛!这曲子很轻快,你听——」
「关掉!」
「等等,先听听看再说嘛!」媛媛衷心希望能将好音乐与他分享。
阎介霆蹙起浓眉,一脸极度冷郁的神情。
他不听!
飘扬的钢琴曲,就像毒蛇吐信般,带来过去笼罩在他生命中的黑暗。
即使有些事深藏在记忆底层,但是,叮叮咚咚的乐曲已经召回了那些回忆。
脑海中,有一个年轻女人在苦苦地哀求着——
求求你放过他!就当是……是为了我!你知道的,我就要步上钢琴家的路,我禁不起任何丑闻,求你看在我的份上,放过他!
「阎介霆?」
媛媛怯怯地走近他,他的表情好可怕,仿佛正在炼狱之中,身受魔音穿脑的苦刑。
「关掉!」阎介霆低声咆哮,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媛媛被吓著了!
她手脚发抖,慌乱地拔掉插头,空间里倏地变得岑寂。
阎介霆眉问蹙著,表情僵硬,浑身骤发疏离的气息,令人难以接近。
媛媛担心地想著,她恐怕触犯了某些禁忌——
阎介霆发怒了!
「你……还好吗?」她咬著唇,试图勇敢的问。
他低下头,黑眸进射出比冰雪更冻、更冷的寒光瞪著媛媛。
「你想让我听音乐,改变心情?」
媛媛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我……」
他充满侵略性地逼近一步。
「你就是想见我愤怒的样子?」
「不、不是……」她只是想融化他冰封的心。
阎介霆看著她慌了手脚的模样,心里清楚,她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眼前的小女生,打从进了滴翠山庄以来,做过各种小动作,无非是想邀得他的
回应,她想要他开口说话,想要他笑。
那些事,他都看在眼里,只是勒令自己不许被她打动,除此之外,对於她所做
的尝试,他并不生气。
但是,这一次,他难以忍受!
音乐能勾起他最恶劣的回忆,那些只有在夜里才能纠缠他的梦魇,现身在白
日,他的自我保护意识抬头,只想籍着凶狠的言语伤害她,平复心中的惊涛。
「你凭什么要我改变心情?」
他的话就像冰霜削成的刀剑,刺入媛媛的心。
「凭什么决定我该听音乐、该让你安排我的生活?」
「不是的,我……」她想要辩解。
「我早说过了,我不需要你,这里也不需要你!」阎介霆的长指往外一指,眸
仁无情。「回你家去,走!」
媛媛伸手掩住小嘴,看著他充满阴霾的脸庞,努力咽下了一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