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两个月后,赫连城。

    塞外最强盛的赫连部落族长大婚,四面八方的小部落都派使节前来庆贺,一时间,赫连城内热闹非常。

    楚洛住在夏宫,赫连王专门安置接待外邦使节的行宫。

    已经入冬,刚下过几场大雪,虽然名为夏宫,整个行宫却没有一点夏天的气息,宫墙楼瓦银装素裹,冷得像个冰窟。

    「公主,您穿得够不够暖和?千万别冷著了,这塞外的天气可比咱们京城冷多了。」宫殿里,侍女湘莹呵著手,拨弄鼎里的熏香,一边朝纱帐内的人儿嘘寒问暖。

    可帐内人没有任何的回应,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话,人是坐在帐幕里,然而魂魄却不知飞哪去了。

    湘莹十分担忧的看著她。

    三月前,公主被沙漠强盗掳走,然后又突然出现,自那以后,公主就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消沉。

    跟著公主回来的只有一个小孩子,同是被沙贼所掳,现在已经被送回了家。

    没有人知道公主在沙贼那里曾经遭遇过什么,有没有遇到非人的折磨,没有人敢问她,她也什么都不肯说。

    在外面还好,她还维持著泱泱大国公主的气度,可是每当独处的时候,她就会露出落寞与难过的表情,短短时日,整个人就消瘦了一圈,跟往日那个乐观开朗的公主完全不同。

    这样子的公主,让她看著心里也难过。

    「哎呀,你们有没有看到那个黑河族的王子?长得好凶好丑哦。」窗外传来了小丫鬟们唧哪喳喳的闲聊,

    前来庆贺赫连王与中原公主大婚的外族使节们,都住在夏宫里,正好给长日无聊又不甘寂寞的丫鬟们,充当打发时间的话题。

    「对啊,满脸胡子,还有丑丑的疤痕,我昨天经过他那里时,还以为宫里头冒出了个强盗呢。」

    「嘻,你啊,还真是胆小鬼。」

    「敢情他们胡人还以为这样有男子气概呢。」

    丫鬟们嘻嘻哈哈地从窗外走过,扔下了一连串清脆的笑语。「强盗」二字虽细微,却直冲入楚洛的耳里,在她的心湖里激起一串又一串的涟漪。

    手中的梳子无意识地掉落地面,楚洛怔怔地看著镜中的自己。

    十天后,就要大婚了,然而镜中人的脸色苍白憔悴,眼神悲伤怅惘,完全看不到任何喜气。

    纤手轻轻抚摸案上的一块雕版,忘了是哪族使节送来的贺礼,各邦使节送来的贺礼都堆在外室的桌上,唯独这一块金箔雕版,上面刻著一位骑马勇士,踏沙飞奔,像极了那迦策马的英姿,她就留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无意的话语、无关的事物,都会惹起她的思念?难道,想要忘记一个深深喜欢的人,真的这么难……

    在那迦身边的时候,她心心念念想著要逃走,要履行公主的责任,然而此刻她真的逃出来了,快要嫁给赫连鲁威了,她却每日失魂落魄,夜里辗转反侧,牵挂著那迦,惦记著他的温柔、他的霸道、他笑起来的样子、他骑马的英姿,还有他吻她时的甜蜜。

    她到底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她已经不下千百遍的问过自己。

    是该遵循自己的意愿,罔顾父皇的期望与边境的危险,回到那迦的身边,还是该忽略自己的想念,用尽一生的幸福去换来国家的和平?

    可是,无论她要作出任何的决定,都已经太晚了。

    十天后,她就要嫁给赫连鲁威,从此安守本分的做赫连族的王妃。

    而那迦,她曾经深深喜欢的男人,将离她越来越远,也许这一生都不会有再见的机会,即使真的有,也是在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时候吧?

    而她希望这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

    心是这样的痛,爱上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难。离开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深深的爱上了他,想要回头却没有机会回头,原是这样的无奈。

    「啊,族王来了,待奴婢向公主通传。」外面传来湘莹略略惊讶的声音。

    楚洛吃了一惊,连忙擦去脸上不知不觉流下的泪水,整理一下仪容,走出了纱帐。

    「大王拨冗前来,臣……楚洛不胜荣幸。」

    还有十天就要大婚,按礼仪来说,楚洛应该自称臣妾,然而这个词堵在嘴里,怎样也说不出来。

    眼前的男人,她未来的夫君,与那迦的外表完全不同,矮短粗壮,眼珠浊黄,身上带有一股浓重呛人的酒气,让她暗暗地皱了皱眉。

    可是,就算赫连鲁威比那迦长得更加英俊好看,她也不会动心,有了那迦在心上,别的男人已经不能再入她的眼了。楚洛有点哀伤地想著。

    赫连鲁威同时也在打量著自己的新娘。

    虽然迎娶中原公主不过是他暂时的手段,将来等他解决了大月氏后,还是要跃马中原,然而能从庞大的中原帝国迎来年轻的公主,并顺带接收百多车的嫁妆,还是一件非常值得荣耀的事情。

    但是这个倒楣的公主,居然在他赫连族的地盘上,被沙漠强盗掳去,然后又莫名其妙的重新出现,事情一下子传得沸沸扬扬,让他成为全大漠的笑柄,让他这堂堂赫连王生平第一次感到窝囊透了。

    他恨得想杀人,已经传令下去,布置好一切,准备深入大漠,扫平沙漠强盗窝,把里面的强盗全都揪出来,砍头鞭尸碎尸万段。

    然而对这个中原公主,他却无可奈何,如果是普通的妻妾,让他如此丢脸,他早就把她拖出去砍了,或者打入冷宫,可是她是中原公主,他不能动她,还要把她当菩萨仙女一样供奉著,这让他恼火极了!

    由于他是如此的恼怒,所以从她回来的这两个月,他都只在公开场合跟她客套两句,私底下根本不想去搭理她,免得自己忍不住会动手打她。

    可是今天他在妃子帐内喝多了两樽,突然又想起楚洛的模样来。

    她长得还真不赖,身段婀婀娜娜,眉目秀媚,常听人提起中原女人,什么肌肤凝脂水滑,性子柔顺婉转,别看瘦得只剩骨头似的,在床上会教你欲仙欲死。想到这里,胯下的欲望就蠢蠢欲动,酒喝多了两杯,连窝囊事都暂时丢到了一边,兴匆匆的赶著过来,看两眼解解馋也好。

    「大王请坐。」楚洛见赫连鲁威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有点害怕,浑身不自在起来。

    「哦,不用不用。」赫连鲁威眯著醉眼打量著楚洛,由上到下,由下到上,越看越是动心。

    「大王突然前来,有什么要事吗?」楚洛被他盯得极不自在,只好用说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想来看看公主过得怎样。前段时间本王忙于处理族中事务,疏忽了公主,还请公主见谅。」赫连鲁威边说著话,边慢慢逼近楚洛。

    他嘴里说著的是客套正经话,身下的欲望却随著酒气越升越高,恨不得一手搂过眼前的可人儿上炕,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翻云覆雨一番再说。

    「楚洛很好,大王对楚洛的安排非常周到,楚洛万分感激。」

    赫连鲁或宠大的身躯逐渐逼近,呛浊的酒气直喷到她脸上,楚洛想要后退,却忍耐著站著不动,她心里有点惊慌,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不不,你看,你比刚来的时候瘦多了,肯定是下人们照顾不周,我等会就去惩罚他们。」赫连鲁威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楚洛白皙的脸颊,却被她轻轻的侧脸躲过。

    「谢大王关心,他们已经很尽力了,只是楚洛初来贵境,水土不服而已。」她低著头,避开他的手,想要不著痕迹地走开,却被赫连鲁威一手搂住腰。

    赫连鲁威突然像头发疯的公牛,狠劲将她扯入怀,混著酒气的鼻息,直喷到她的脸上去。

    「嘿嘿,别走开,咱们是未婚夫妻,好好说说话,亲热亲热。」趁著酒意,他开始发疯,抱著楚洛的手开始不安分地在她背後乱揉。

    「不,不要这样。」楚洛惊叫起来,挣扎著要挣脱他的双手,「请大王自重!」

    湘莹也吓得奔上去,拉扯赫连鲁威的手,急急叫道:「族王请别这样,请放开我们公主。」

    「走开,别碍手碍脚的!」藉著酒意,赫连鲁威一把甩开湘莹,继续纠缠楚洛,酒气熏天的嘴巴也俯了下去,胡乱地想亲吻楚洛的红唇,「别害羞,过几天你我就是夫妻了,先亲热亲热嘛!」

    「不!」楚洛惊恐的大叫一声,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赫连鲁威推开。

    赫连鲁威没个提防,又醉了酒,站立不稳,踉跄著向后倒去,他伸手在空中乱抓,挥倒了桌子椅子酒壶酒杯,随著哗啦的连串嘈杂声,重重地摔到了墙边。

    「族王!」门外的侍卫听到屋里传出惊天动地的吵杂声,连忙奔到门边,向里张望,惊恐地发现他们伟大的族王,四脚朝天的像个软蛤蟆似的,瘫在墙角。

    「滚开!」侍卫奔过去扶赫连鲁威起来,却被他恼羞成怒地给踢了出去。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冒犯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以为你是中原的公主,我就治不了你了吗?」赫连鲁威被摔个七荤八素后,酒倒醒了几分。他瞪著楚洛,咬牙切齿地咆哮,若不是碍于她公主的身分,他早就抽出腰间皮鞭,狠狠鞭打她一顿了。

    「大王喝多了,请早些回宫休息。」楚洛努力控制著身体的颤抖,头也不回的走进纱帐内,不想再去面对赫连鲁威。

    「哼,你好自为之!」赫连鲁威对著她的背影怒吼,踢开身边的侍卫,冲出了行馆。

    一切都回复了安静。

    湘莹知道公主现在难堪又伤心,默默地收拾著地上的碎物,不敢去打搅她。

    楚洛将自己缩在椅子里,咬牙忍住泪水,身体依然在颤抖。

    她到底该怎么办?她根本没有办法忍受赫连鲁威的接触,那让她恶心得想吐。而她却要嫁给他,跟他共度一生……

    老天爷,她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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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连鲁威派人请楚洛到风凌殿,接受各族使节的祝贺。

    风凌殿上举行盛大的葡萄酒宴,鲜花酒席,歌舞宴乐,二十多族的使节聚集在殿上,共同为赫连王与中原公主即将到来的大婚祝福。

    楚洛坐在上席,听著使节们冗长频繁的祝贺词,勉强地露出微笑,然而内心却离这一切好远、好远,飘到了遥远的沙漠深处,在阳光下明亮又热闹的沙寨。

    「公主,公主!」耳边响起赫连鲁威恼怒的低唤,她回过神来,原来又有一名使节上前敬酒。

    她知道赫连鲁威仍然在为昨天的事情记恨著她,他一整天都用阴鹜的眼神盯著她,面色也极度不善,只有面对各族使节,听著使节奉承地说话时,面色才稍稍和缓。

    知道未来的夫君恨著自己,楚洛却无心理会太多。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荒谬与可笑,所有人都在祝福她的未来,然而她还有什么幸福的未来可言?

    心,在为自己悲哀,如果悲哀的尽头是心死,那么她宁愿心死,以后就安分地当她的赫连王妃,不再为那迦牵肠挂肚,不再为他辗转反侧,憔悴伤心。

    可是,想要心死,却好难好难……

    「黑河族王子敬酒。」侍官念到下一位敬酒使节的名字。

    黑河王子,就是丫鬟们口中的强盗吧?楚洛魂不守舍地想著,缓缓地向著来人绽开微弱的笑颜。

    「在下代黑河族全族上下,祝贺族王与公主大婚愉快。」

    醇和的声音说著祝福的话语,却像平地惊雷般地在楚洛的耳边炸开,笑容顿时凝结在唇边,她不可置信地瞪著这所谓的黑河王子。

    这声音,这醇和厚实的声音,分明就是那迦的声音!

    这眼眸,黑如墨玉、亮如星辰的眼眸,虽然藏在满脸的落腮胡中,又有丑陋的刀疤横在中间,却分明就是那迦的眼!

    这是什么黑河王子,这分明就是那迦!

    她像被雷电击中般僵坐在上席上,动弹不得,然而内心却澎湃激动,心凶狠地乱跳,像是快要飞出来。

    那迦!那迦!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为什么要装成这个样子?

    他是要来带她走吗?还是……他要来刺杀赫连鲁威?在这几万士兵守卫著的赫连城内?

    最后一个念头吓得她浑身僵硬,她惊恐万分地盯著「黑河王子」的眼,却发现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完全像个毫不知情的局外人一样。

    「公主!你怎么了?」耳畔又传来了赫连鲁威不满的提醒声。

    赫连鲁威实在搞不懂这个莫名其妙的公主,一天到晚只会魂不守舍地发呆,不然就像现在一样,直勾勾的盯著来人。

    昨天他不过是喝多了点,藉机想要跟她亲热一下,她却惊吓得好像他要吃了她一样,害他在侍卫前出了好大的丑!

    周围的人也注意到了楚洛的失态,纷纷停了下来,奇怪地看著她。

    「呵呵,怕是臣这副容貌惊扰了公主吧?」黑河王子突然笑了起来,然而笑意却丝毫未达冷静的黑眸内。

    「黑河王子」正是那迦。

    他乔装成黑河王子的模样,混进了赫连城夏宫。

    他的眼神如平静的大河,然而潜伏在河面底下的,却是汹涌激荡的暗流。

    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人,一个是杀父仇人,他奋斗了十年准备与他决一死战的敌邦首领;一个是他曾经喜欢过,后来却逃离了他,转而投入仇敌怀抱的女人。

    他的外表冷静如冰,内心却被仇恨的烈火,熊熊燃烧,他多想冲上前去,揪住楚洛大声质问,指责她的逃离和背叛,他更想将赫连鲁威狠狠撕碎,鞭打他的尸体为父王报仇。

    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恭敬地站在宫殿上,举杯虚伪地为他们祝贺。

    楚洛清醒过来,顺著他的话语勉强的回以一笑,「王子……王子脸上的刀伤是怎么回事?」

    她努力压下心头的狂跳,提醒自己,无论那迦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她千万不能将他的身分暴露出去,陷他于危险的境地。

    「果然是这刀疤碍事。臣早就知道它吓人,所以蓄了大胡子来遮掩,但是还是惊扰到了公主,实在是抱歉之至。」「黑河王子」用充满歉意的口吻躬身道歉,姿态十分优雅,虽然他的相貌丑陋,行为却极具王子的风范。

    他抬起头来,用一种冷冷的眼神注视著楚洛,然而眼神掩藏在他的笑容之下,所有的人,包括面对他的赫连鲁威都没有察觉,只有楚洛才看得出他的眼神内,藏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像是压抑的愤怒,或是……思念……

    他笑呵呵地接著说:「这刀疤是臣十岁时与六头大狼搏斗的战果,虽然丑陋了一点,却是在下的骄傲。」

    「嗯。」赫连鲁威点头,「这事我也曾听你父亲说过,你父亲很是为你骄傲。你父亲身体还健壮吗?」

    「托族王的福,父亲身体很好。」一把火猛然在黑河王子的眼内剧烈燃烧。

    托你的福,我父王惨死;托你的福,我家破人亡;托你的福,我们南赫连人几乎灭亡!凌厉的眼神一闪而过,他举起酒杯,掩饰眼内的恨意。

    「臣的商队明早就要起程,不能在族王大婚当日前来祝贺,请允许臣在此先为族王和公主的大婚祝福。」他脸上漾出最虚伪的笑容,以最虚伪的声音说道:「祝族王与公主,长命百岁,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祝福的每个字,都像锥子一样,重重的刺进楚洛的心上。

    整场酒宴,楚洛都心神不宁,目光不时偷偷地追随著那迦的身影。

    他时而举杯畅饮,时而与其他使节交谈,时而面露笑容地欣赏漂亮女侍们的歌舞表演,却不曾再看她一眼。

    有时他的目光扫了过来,她就紧张地屏住呼吸等待著他,然而他却像根本没有看到她,当她不存在一样,目光轻飘飘的又游走。

    楚洛从来不曾如此慌乱,他不知道那迦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又不能去问他,甚至不能表露一点点异样的表情,酒宴过半的时候,她已经疲累得快要死去。

    当酒宴终于快要散场,那迦始终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她不过是个陌生人,而他的一切,与她无关。

    楚洛提了半天的慌乱的心,在酒宴的最后变成了深深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