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的那一天
最终,潘玉良没有舍弃这个迟来的天赋,她舍弃了男人,舍弃了那个爱恨嗔欲的城邦,舍弃了那个不能给女人自由灵魂的国度,舍弃了自己所有的过去。
但她完成了自我。
她再也没有回头的路,因为没有办法再后退依赖,于是也等于没有牵绊。她一路往前奔。一幅幅美丽的女体,带着国画的白描,西方画的油彩,自她手中,如蝴蝶翻飞。
在画廊里,光线昏暗,她穿的旗袍小巧细致的挂着金扣子。画廊里静静的。我凝视着她的画,眼睛泛湿。在爱情与自我之间,选择何其困难。大的自我是梦想,小的自我是日常生活里的尊严。
但是我知道,如果选择的是我,我必定会先选择爱情。除非这一切被逼到了尽头,我才会放弃,去找我自己。
没有爱情的人生,我没办法想象,没有自我的人生,我相信能承受着。
我不是才女,我没有出息,也没有特殊的天赋,但我对爱情的从不灰心,我一直以为那是上天给我最好的天分。
不怀疑,不害怕,也许会伤心,但我还是要爱。
我尊敬潘玉良在寒冷的地下室里,一笔一笔画着自己的选择,每添一笔,她也许都更坚定自己的放弃或离去。
但我没出息,我宁可自己很平凡,爱的人却能在我身旁爱我,而我也爱他。选择自我,也许很璀璨,选择爱情或许很平凡,但都是一种女性的人生。
但是如果有一天,时间告诉我们爱情已经死亡,我也会欣然地接受,因为我知道我对爱的义无反顾,那一种纯粹,放弃自我,是我对爱最大的能量。所以如果有一天必须结束,我也会感激,我曾尽心尽力地去爱过。
我对爱情不灰心。
Self
离开家的那一天
那一场雪
今天买了好多书,回家的时候,长筒靴踏在湿漉漉的路上,台北仿佛下了一场雪。
天气转冷了,米色的高领毛衣外面还要加一件薄薄的黑外套,而帽子戴得低低的,一个人的面目如此模糊又如此清晰。
进书店的时候,天色还是亮的,等逛完走到外面,才发现已经暗了。曾经是一个好害怕夜晚的人,只要天一黑就没安全感。有一段日子仿佛黄昏症,一到黄昏就开始努力地打电话给每一个认识的人,约吃饭、约聊天、约跳舞、约唱歌。深怕夜里剩下自己一个人,望着黑沉沉的夜,孤单的身影无所遁形。
是那么害怕孤单的青春期。
十六岁离家的那一个清晨,天没有亮透,微微的紫光罩着天空。前一夜藏好的行李,立在走廊下不动。我穿著高中深蓝的水手制服,像每一天离家的平常,转身对母亲说我走了,然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在晃动的巴士上,车窗外是每天都经过的景象,一样制服的同学搭了与我相反方向的车,我微微回头,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下定决心,无论多苦都不会回头。
口袋里的机票是拿着端盘子打工赚来的钱买的,只有那一张纸让我踏实,那一张印着密麻电子文字的纸,是带我飞往梦想的翅膀。
清晨的七点,应该我每天上学的时间。通常这个时候我都会靠在充满暖气的电车上,昏昏沉沉地靠着车把手睡着。然后到了新宿站,又总是会很自然地醒来,急忙换车。
每一次跳下电车门,听见广播呼唤着人们上车。然后温暖的电车音响起,门骤然关上,疾驶而去,速度快得常会微微掀起我的裙子。我总是围着围巾,按着裙边,望着离去的电车,想着甚么时候,自己也可以驶向那个未知的目的地。
但是决定离开的那一个早晨,却是最冷的二月。东京在那一年,下了十二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在决定离开的前一段时间,我放学就去中国餐馆打工,一边帮客人点菜一边望着窗外的雪。恍恍惚惚地,常把菜色或桌号写错。
每晚打工打到九点,赶电车回家,雪还在飘,落在车窗上,反照着我的脸。车玻璃是黑的,我的脸也是欲哭无泪地陷在黑里。才十六岁,白围巾围着脸,好象很苍白的衰老着。
回到家,继父与母亲一贯地在看电视。问我今天如何?我总是答很好,然后遁进房间。青春期,我一直是一个孤单苍白阴冷的孩子,不会爱人也不被爱。
十二岁时忽然出现的母亲,亲近又疏远,不久后带我到这个城市,又忽然出现了完全没有血缘的父亲。
先进语文学校赶日文进度,然后进华侨学校读中学,接着考日本高校进戏剧科,就这样地一直在读书,从一个不说话的孩子,变得更沉默孤独。
毕业的时候拿着全校前几名的表彰,望着台下的同学几百人,脚一直发抖,不习惯人群。
我原本……是一个这样内向的人啊。
当时唯一能感到自己是自由的片刻,就是望着每一次放学时的风景,然后低低地唱歌给自己听,好象只有唱歌的时候,我才懂得微笑。
然后就是不停地写字,同班同学的作文本总是三行后就开始拖,我却每每一写一本都不够。老师看我爱写,不再规范我,让我把本子带回家。回到家,吃完饭洗好碗,又回到房间写,仿佛能把自己写成化石,淹没生命里所有不堪言的一切。
就这样,我没有跳跃的青春期,只有安静的老成。虽然记忆里的童年,我应该是个活泼的孩子,我小时候爬树,爬得比谁都快,男孩子都比不上我。我总是晒得好黑,光着脚,膝盖有各种不大不小的伤痕。
但是十二岁那年被带到日本以后,天空开始出现灰色。我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被悄然唤醒,黑暗、害怕、退缩、爱哭,那个原本埋在心的地底,没有安全感的自己一下子喷涌,充满阴暗面的自己。
我常常想逃走,但是不知道可逃到哪里去。一直到十六岁那一年夏天,被一个男人问,想不想唱歌?我说好。就这样逃亡于是开始。
原本打工的时间加多加长,然后存来的钱放在一本书里。每天晚上拿出来看,一点一点削减自己的畏惧,加强自己离去的信心。要走的信念渐渐强烈得像在燃烧,却也仿佛在冬日里掉叶的树枝般脆弱得颤抖。
然后终于等到那一天,我在房间里留下前一晚写好的信,不敢多看母亲的眼睛。
请原谅我,但是我不后悔,至今也没有。
一直没有情绪,天是灰的,人也是灰的。绑好围巾,拉开门把忽然看见玄关前大片镜子里的自己,皱着眉,眼神和身体都像持着剑赴战场般深而坚硬。
没有迟疑,我推开门离去。
将前一晚预先藏好的行李拉出,然后拖着走了一段下坡路。身上完全没有多余的钱可搭出租车。拖到了巴士站,望着对街,熟悉的同学都还是一样无精打采地在等车。我微微地侧过身去,怕她们认出了我。
就这样,离开了家,搭上了飞机,飞到了至今仍没有离开的这里。
没有后悔,没有退却,没有回头,没有流泪。就这样,一直守着离去的那一天,如白雪般清洁的自己。
那一段时间里,每天练歌,等着出专辑,迎着自己的不是美丽的梦,我身体不适应潮湿的环境,病得无法工作,而没有经济的支持,未成年不可以签约的僵持,让孤单的自己和意志陷入了一场苦斗。在那一个六坪大的房子里,只有一张床垫子、一个铁衣架、一个小热水炉。在那个一眼能看尽、无法前进后退的屋子里,总是会与自己的灵魂相撞,然后伤痕累累。
为了签约见了亲生父亲,让他帮未成年的我签约,看他在关系人上填父亲,眼泪爬了满脸。
母亲不原谅我,不再见我。
十六岁,街上的少男少女们在吃冰淇淋,我开始化妆,看歌谱,学当明星。
没有虚荣,没有幻想,只想赶快多赚一点钱,搬到好一点的房子,宽敞一些,然后能买多一点书,吃好一点。就只是这样。
白天唱歌,晚上退缩。回到屋子里,睡觉的时候不敢关灯,常常醒来脸颊上、枕头上都是眼泪。过年去唱餐厅秀,住在红灯区的饭店。唱完约莫凌晨,看红灯区站出来一排排浓妆艶抹的女人。仔细看身体却都还是小孩。十多天来,我走过去,她们望着我,我看着她们。妆一样浓,人一样累。
忽然走红,日子却一样地过。只有唱餐厅秀才能赚比较多的钱。在后台等待时,台上的歌舞女郎穿著红通通的性感衣服,主持人说着荤笑话,后台有人在打麻将玩牌赌博,我缩在一角看张爱玲,看她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那一段时间,眼泪好象淹泡着身体,随时汹涌。
签完约不久,出第一张专辑录音时,父亲离去,我痛得咬自己的手,指甲全灰秃得像一个工人的手。不久后母亲终于愿意来见我。然后日子忽然像冬日后春暖般花开,我终于存了钱帮家人买了房子,也让自己搬到大房子里去。
一张一张的专辑,就像一天一天的日记,那些歌词,写的全是自己。而我竟然到现在才知道,音乐和唱歌对我来说,都是陪我度过那些苦痛的药剂。
停了六年,无话可说,于是安静地远离音乐,然后忽然有一天,像一只哑鸟一样,又张开的嗓音。
那一天在开完唱片会后的夜里,听着别人写给自己的歌,明明是快乐的舞曲,我却满脸是泪。踏过微雨后的夜街,想走去熟悉的咖啡店。看到路上霓虹在地上水渍中的倒影,仿佛这世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城市。就像我自己一样分裂着。
欢喜悲伤、黑暗明亮。
只是现在的我,终于不再害怕孤单,反而很喜欢独处。而无论在任何一个城市,我都能关上灯,在黑夜里沉睡。我终于握紧了自己的生活。
多想感谢那些一直在聆听我的人群,以不同的方式,悄然地支撑着我,和我一起长大,一起黑暗一起明亮。
曾经唱过的每一首歌曲,写下的每一段文字,我知道,你们都有在读在听。而且你们都能看见、听见,那包装下生命底层里真正想唱、想说的声音。
我走入咖啡馆里,一个人要了黑豆玄米抹茶、起司鲔鱼三明治。然后缩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凝望路人行走,人们脸红红的幸福地微笑着,我喝一口茶,暖手暖心,呼吸安稳心跳慢而厚实。
一口一口地喝完那一杯茶,明天要为新专辑录音,我鞭策自己早点回去休息,给自己好体力。要唱歌的幸福感围绕着我,我起身围上围巾、穿上外套,感觉到一种力气在背后。
我恍然回头,忽然看见了那个十六岁的自己,穿过了时间的距离,坐在我的身后、倚着窗口。依然是那套蓝色的水手制服,就好象离家的那一天飘起的细雪,我坐在巴士上、手托着腮,看不清的表情,决定不回头的决心。
而眼前的玻璃窗上,则反照着现在的自己,重迭着屋外的人影。在那一片黑黑的玻璃窗中,我的脸仿佛比当时的自己还要清澈干净。
我转头看着那个自己,手上拿着那一路走来的二十一张专辑,有一点重但也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