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机场,航空公司的VIP贵宾室里,谋仲棠正在等候凌晨两点,飞往美国旧金山的班机。

  这班飞机先飞十四个小时到旧金山,再飞三个小时到达拉斯,再从达拉斯转小飞机飞一个小时到奥斯汀,行程将会很辛苦。

  谋远雄手术完成第二天,新闻媒体已经披露前亚洲四季集团董事长突然中风,紧急送院开刀的消息,当天晚上谋仲棠就接到李昆明的电话。

  「董事长的状况还好吗?我看到新闻真的好担心──」

  「昨天送医院紧急开刀已经取出脑中的血块,现在在加护病房观察,情况已经暂时控制住,没有恶化。」

  「那么我可以到医院探望董事长吗?」李昆明的声音含着哽咽,听起来他真的很担心谋远雄的病况。

  「好,」沉默了三秒钟,谋仲棠对他说:「正好,我有事要请教你。」

  那天晚上,他们确实见面了。

  坐在贵宾室,谋仲棠的思绪又回到当天晚上,两人在医院外的对话:

  「你提到三年前恩熙离开的时候非常匆忙,她决定离开你很意外,后来想到,可能因为那封──是一封信吗?难道真的有一封信,恩熙因为看过这封信然后决定离开?」

  李昆明的表情有点尴尬。「谋先生,您怎么突然问到这个?」

  「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我必须知道答案。请你回答我,所谓『那封』到底是什么意思?真的是『一封信』的意思吗?」

  「这……」迟疑了半晌,李昆明才吶吶地点头。

  「你为什么不直接承认?什么事让你犹豫不决?」他沉声问。

  「因为,」顿了顿,李昆明才接下说:「我曾经答应过恩熙,不跟任何人提起有关这封信的事。这封信的存在,连董事长都不知道。」

  「我父亲为什么应该知道?这封信跟我父亲有关吗?」

  「这个,这封信其实是我姐姐李文爱留下来的遗书。」恩熙已经离开三年,他守了三年的秘密,一直到现在眼看着董事长突然中风开刀,人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李昆明于是决定和盘托出。「这封信,是我姐姐临终之前将这封信交给我保管的,她还特别交代我,要等到恩熙认了亲生父亲之后,才可以将这封信交给她。」

  「为什么?你看过这封信的内容了?」

  李昆明摇头。「信跟恩熙没带走的照片、还有其他重要的东西,一起锁在保险箱里。钥匙虽然是我保管的,不过那是恩熙的妈妈给她的信,所以我没有看过。」

  谋仲棠盯着李昆明。「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事?您直接说。」

  「我想看那封信。」他的请求的确直接。

  李昆明屏息片刻。

  「可以吗?」谋仲棠再问。

  「这个……」

  「我一定要看这封信,这封信非常重要,我要知道恩熙当年离开的原因!」他的意志坚定。

  「可是,」李昆明不能决定。「她都已经离开三年了,为什么您直到现在,才要知道她当年离开的原因?况且您也即将与那位日本小姐订婚了──」

  「就因为这样,我更要知道原因!」谋仲棠握着拳头,甚至低下头,郑重地对李昆明说:「我请求你,一定要答应让我看那封信!」

  谋仲棠的慎重把李昆明吓了一大跳!

  李昆明愣了好一会儿……

  「这个……我真的不能决定。」他仍未松口。

  谋仲棠抬起头看着李昆明,他的目光肃穆。「好,那么,我就告诉你昨晚我才发现的『事实』。相信你一旦听到我转述,就不会再拒绝我任何事情!」他定定地对李昆明说。

  然后,他将昨夜在护理站所听见的,从姜羽娴口中说出来的话,一五一十,详实地转述给李昆明……

  嘟──嘟──

  手机突然响起,也打断谋仲棠的思绪。

  「喂?」他打开手机。

  「你搭两点钟的飞机吗?」手机传出裴子诺的声音。

  「对。」

  「我看,她这次搬家,可能打算以后都不跟我们联络,包括你父亲在内。」

  谋仲棠没说话,他神色严肃。

  「我不确定恩熙现在是否已经离开德州,如果你到奥斯汀找不到她,就要尽快赶到奥克拉荷马州,否则一旦她离开我朋友在奥克拉荷马帮她安排好的房子,那么就真的找不到她了!」

  谋仲棠一窒。「我知道。」然后沉声回答。

  之后,手机里一阵沉寂。

  「阿棠,」隔了片刻,裴子诺先开口:「你会把她找回来吗?」

  谋仲棠沉默了很久,然后才笃定地回答他:「一定会。」

  恩熙在美国的地址,是裴子诺提供的。

  裴子诺屏息。「找到她,记得打电话给我。」最后,他仅对谋仲棠这么说。

  收了线,登机时间也快到了。

  离开贵宾室,谋仲棠一路走向候机室……

  那封信揭露了一个最惊人的秘密,然而恩熙却选择带着那个秘密离开他。

  为什么?

  之所以千里迢迢赴美,他只想问她「为什么」这三个字!

  「既然知道真相,为什么离开?」台湾时间凌晨六点,谋仲棠坐在鼾声此起彼落的头等舱,手中握着那封看了无数遍的信,喃喃自问。

  远方换日线的曙光沉默着。

  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事物能给他答案,除了恩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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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没关系吗?」

  「Jeff,从早上到现在,你已经问第一百遍了。」刚帮忙工人抱起最后一箱书到卡车上,恩熙已经累得笑不出来。

  「可是妳从来没有自个儿开过车子到奥克拉荷马州!」Jeff讲话还会有卷舌音。

  「没关系,我真的可以!」放下沉重的箱子,恩熙吁了一口气。「这是我最后一次保证,不准再问我了!」

  「好好好,」Jeff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说:「可是如果妳开错路,或者车子半途抛锚──」

  「Jeff!」

  「OK、OK!」

  恩熙故意插着腰站在他面前。

  「人家很担心妳嘛!因为以后我们不但是朋友,还在同一间学校念书,就是同学了。」Jeff表情很无辜。「不但是好朋友还是好同学,感情一定会更好。」他还竖起拇指,比了很好的手势。

  恩熙哭笑不得。「男人不能用『人家』这两个字,」恩熙纠正他。「这样听起来真的很娘娘腔。」

  「『我』很担心妳。」他更正。

  「谢谢!不过你帮不上忙,所以,回你的房间,打电话约你的女朋友出去吃晚饭,不要烦我。」她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还有一个男人在旁边碎碎念,真的快疯了。

  Jeff站在恩熙的屋子里不动,一直做鬼脸。

  「快点啊,你快点出去打电话啊!」恩熙挥手叫他出去。

  「好像赶苍蝇一样。」Jeff走出恩熙的屋子时,嘟囔地瘪着嘴,觉得被嫌弃。

  恩熙当然听到了,只觉得很好笑!

  要不是Jeff搅和,本来下午她就可以整理好行李,但是现在已经晚上七点了。

  「好像一时还整理不完……」瞪着架上尚待整理装箱的书,恩熙顿时感到全身无力。

  工人把所有的物品装箱后搬上卡车,明天才会启程送到奥克拉荷马,她本来打算今天先出发,可现在看来,她好像也得明天早上才能出发。

  「这样时间会很赶。」瞪着腕表,她喃喃自语。

  她跟新房东约好中午见面,本来打算今天晚上开夜车赶到奥克拉荷马州,到了奥克拉荷马后在车子里小睡一下,然后赶在中午见到房东之前先看过房子,因为她不一定会住在那里……

  现在看来,这计画不可行了。

  「在这里再睡一晚,明天早上再赶路好了。」她说服自己。

  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恩熙想起自己忙了一个下午,还没吃晚餐。

  好像真的得多留一晚……

  看起来,只好这么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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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天气阴。

  谋仲棠抵达奥斯汀,已经是当地早晨八点。

  究竟恩熙是昨夜或者今晨离开的,他不清楚,只知道一赶到奥斯汀,恩熙住的公寓已经是空屋。

  他迅速找到国际连锁Hertz租车公司,找到一部性能十足的跑车,不顾旅途疲惫立即开车上路。

  昨夜德州与奥克拉荷马州的交界刚下过大雪,雪深积达一呎……

  收音机传出气候报导,谋仲棠关掉吵杂的广播,换成CD音乐。

  地上的积雪因为酷寒的天候已经结成冰晶,因为下了一夜大雪的缘故,一般公路上车量十分稀少,因此他不上高速公路,藉以避开塞车。

  直至荒凉的德奥边境,车子越少,他的开车速度就越快,尽管在湿滑的融冰路上把车子开得这么快,其实非常危险……

  如果不能赶在她抵达奥克拉荷马之前到达,那么他可能错失与恩熙相见的机会。

  「我看,她这次搬家,可能打算以后都不跟我们联络,包括你父亲在内。」

  谋仲棠想起搭机前,裴子诺对他说的话。

  如果恩熙离开裴子诺为她安排的房子,另外择屋租赁,或者她最后选择离开奥克拉荷马州,那么他将可能再也找不到她。

  回过神,他冷静地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切除,以避免影响开车时最需要的专注。

  然后,谋仲棠将油门一踩到底。

  前方将届州际桥,谋仲棠驾着车子准备开上交流道,他持续加速,并未因此放松油门──

  绕行弯道之后,车子越过车道上一滩融冰,谋仲棠的车子前胎突然打滑──

  车子忽然失控,紧接着以时速约一百哩的速度,从交流道直切上桥,横向越过一部福特老牛车,之后撞向分隔岛──

  砰!

  那一瞬间的撞击惊心动魄。

  因为车速实在太快,即使跑车内的安全气帘在第一时间张开,驾驶人依旧承受了异常的痛苦。

  经历第一次强烈的撞击之后,谋仲棠在这一瞬间尚未失去意识。

  紧接着,跑车弹离分隔岛,呈三百六十度在公路上高速旋转,之后撞向跑道另一部车子……

  第二次撞击之后,谋仲棠终于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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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医院里,当警车、救护车、消防车的蜂鸣声都归于平静……

  直到谋仲棠的手术已经结束。

  虽然是冬日,病房外的阳光很刺眼,乍看是个风和日温的好天气,可一出门却陡然感受到刺骨寒风。

  从手术室到病房,混乱的二十四小时,时间已经过去一天。

  恩熙已经来到奥克拉荷马州,却错过与房东的会面时间,因为她守候在医院,等待车祸伤者完成手术,推入加护病房。

  加护病房内充满维生仪器,人一旦躺在一堆仪器中间,看起来总是显得格外脆弱。

  恩熙按着胸口站起来,因为车祸撞击,她的胸口有一大片瘀血,还好内脏没有受到伤害。

  走到玻璃帷幕前,恩熙可以肯定,病床上的男人的确就是谋仲棠。

  三年前,她曾经站在同样的位置,心痛地等他苏醒。

  三年过去,那心痛的感觉没有减轻,还多了心酸。

  他到美国来做什么?

  他为什么会开车出现在德奥州界上?

  加护病房里的男人闭着眼睛尚未醒来,他的睡容安详,全身却插满导管。

  恩熙知道,谜团必须待他醒来才能解答……

  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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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并没有昏迷多久,在手术后第三天就已经醒过来。

  医生来探视过后,证实谋仲棠确实已经清醒,没有持续陷入昏迷,但是他清醒后看恩熙的眼神却很陌生。

  谋仲棠从加护病房被转到一般病房的过程中,恩熙一直陪在他身边。

  直到躺在一般病房的病床上,他看着她,一直没有开口。

  恩熙试着跟他讲话。「你,怎么会来这里?」

  三年不见,开口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跟语调都很生硬。

  谋仲棠没有表情地看着她,仍然没有说话。

  「你撞到我的车子,你还记得吗?」她问他。

  他慢慢瞇起眼,迷惑地看着她,彷佛她的人跟她的话一样陌生。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伤口会痛吗?还是你想喝水?」她只好这么问他。

  他还是没有回答,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恩熙被他看的很不自在,只好转身拿床边小桌子上的水杯和棉花棒,准备帮他往唇上沾水。

  「我认得妳吗?」他突然开口却这么问她:「我认得妳吗,小姐?」

  突兀地停下手边的动作,恩熙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瞪大眼睛回想着自己听到的话,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你怎么了?难道你不认得我了?」

  遗忘会这么快吗?

  三年,就能让他将自己彻底忘记?

  然而谋仲棠的神情困顿,英俊的容貌有一丝憔悴,彷佛有非常苦恼的事情突然迷惑住他!

  「妳、妳是谁?」他表情困惑地反问她:「我不知道妳是谁……」

  看到他的模样、听见他说的话,恩熙的脑子突然陷入一片空白,然后想到某种令人害怕的可能──

  「妳到底是谁?」谋仲棠瞇起眼,盯着她的眼神充斥着一片茫然。

  恩熙怔怔地瞪着他,从手指尖开始感到冰冷……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他问:「我……我又是谁?」

  他的问话,证明了令人害怕的可能已经成真──

  恩熙几乎喘不过气……

  她看着他,心痛地看着他迷惑的模样……

  之后再也忍不住心痛,她伸手掩住嘴,不能控制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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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因为车祸重创,车祸伤患会有暂时性的失忆。」

  「这个病什么时候会好?」

  「也许一天,也许两天,也许下一刻就好,但也可能患者一辈子都无法回复记忆。」

  医生的话停留在恩熙的脑海。

  一辈子,有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记起她。

  恩熙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突然失去记忆的谋仲棠,今天早上她打过电话回台湾,想告诉董事长这个意外的消息,但是谋家好像连佣人都不在,因为她打了两通电话竟然都没有人接听!

  「医生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她坐在他身边削水果的时候,他问她。

  「一个星期后,如果没有并发症状,就可以出院了。」她回答他。

  「恩熙?」他叫她。

  她愣了一下,然后抬头看他。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妳的名字很好听。」他看着她,眉间有一丝忧郁。「我撞到妳的车子,妳为什么要照顾我?」

  她回视他一会儿,然后对他说:「因为我们都是华人,华人在海外应该互相照顾。」

  「妳说,我的中文名字叫做谋仲棠?」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孔带着一丝英俊的忧郁。

  「对。」她回答他。

  「是警方告诉妳我的名字的?」

  她点头,没有解释他们原本已经相识的过往。

  「那么我的家人呢?他们也在这里吗?」

  「你撞坏的车子,是从租车公司租来的。」她避重就轻。

  「妳的意思是,我的家人不住在这里?」

  「大概是吧!」她低头,借着削水果避开他的问题。

  她不愿意提过往,如果在他回复记忆之前,她能将他送回台湾,那么他真的没有记起过去的必要……

  「我出院后,可以跟妳住在一起吗?」他突然问她。

  她屏住气,然后对他说:「警方会设法联络你的家人,你家人应该很快就会来接你。」

  恩熙没有告诉他,她会先打电话回台湾告诉谋家人,关于谋仲棠的消息。

  「真的吗?」他显得有点忧郁。

  「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我失踪这么多天,我的家人都不来找我,难道他们都不关心我吗?」

  「当然不是。」她立刻说。

  他看着她。「妳怎么知道?」然后突然低笑。「妳的表情,看起来好认真。」

  恩熙别开脸。「你不要想太多,安心等你家人来接你就好了。」

  「谢谢妳。」他忽然对她说。

  「什么?」她回眸看他。

  「谢谢妳,谢谢妳愿意帮我这个陌生人。」他淡淡地笑着对她说。

  恩熙别开眼。「陌生人」这三个字,拉扯着她的胸口。「不客气,我已经说过,因为你是华人,所以我才帮你。」她低着头这么对他说。

  然后,他安静地看着她削水果。

  就这样,恩熙一直低着头,看似专心地削着苹果……

  但是只有她知道,此刻自己的心脏跳得有多快!因为在谋仲棠回台湾之前这段期间,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把他一个人丢下,独自离开医院……

  这段时间,她只能负起照顾他的责任。

  但是这个「负责」,也只会延续到联络上董事长,或者谋家任何一个人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