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枫丹白露宾馆是战后另类膨胀的某种产物。它表面上很奢华,实际上是女工们所居住的老式旅店的重整翻新而已。那里不接受男性旅客,所有的房间都是狭窄的隔间,装修也很节省。但是建筑本身,就如一幢处在时尚边缘的摩天楼,拥有一楼花哨的接待室,以及地下层的游泳池与壁球场。这里的开发商,充分利用了两条女性的基本恐惧——对外表寒酸的恐惧与对外表不体面的恐惧。
但外,拜佐尔·威灵医生却觉得,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来到这个人头耸动的地方,未必是和上述的理由有关。
“不……不……我想不会。这里有个屋顶花园。你可以乘坐专用电梯,我会在那里和你会面。这里没有会客室,而大厅这时总是很拥挤。”
但是,这里的景象令人激动:混凝土建筑的楼厦,杂乱地朝向夜空叠起,闪烁着黄光,就像有几再支火炬队伍,同时攀登着几百座荒山,想在山顶庆祝沃尔珀吉斯之夜
这里的一切都未曾改变。会客室依然焕发着虚假的大理石与褐色金属的光泽。此刻,这光泽依旧紧紧地缀着那些服饰华丽的女孩,看上去就如同天真的男孩邀请她们,去剧院或影院共度良宵。兴奋的脸上的天真烂漫、无定形的嘴唇、长长的腕关节,都让他忍不住微微一笑。自古以来,这始终是人类展现其智慧的一个途径。看着看着,他不觉有些腻了,遂拿起内部电话,拨给克蕾尔小姐。
“吉塞拉把她自己,看成学校里和你一样的同类人。”他解释道,“你离开以后,一个恶作剧者可能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她的身上。她是你唯一的知己,对吗?”
她朴素的服饰显出白色,或是在黑暗中的灯光下,看上去成了白色。她卵蛋形的脸与纤细飘动的头发,是两种淡褐色格调,几乎与衣服一样灰白。她领着路,来到围着一张低桌的椅子旁边,他们坐了下来。
“每一件事?”
“吉塞拉告诉我,你没有家庭。对吗?”
“因为她?”一个微弱、乏味的声音重复着,“我不明白,她怎么可能会有……什么麻烦。”
“那么现在……”
“我叫威灵——拜佐尔·威灵。你不认识我,但是,我是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一位朋友。”
“好女孩儿。我明天会去见她。”他继续迅速地说,“你这几天都在这里?”
“噢,对。我曾经听她提起过您的名字。”
“他或我应该为了你,去见一下莱特富特夫人。”
“沃特金斯年纪很大了,他很实际也很明白。除非我毫无理由地被解雇了,不然是没什么好告诉他的。我……我只是无法告诉那样一个老人。”
“没有。我对自己的家庭,真的知道得相当少,威灵医生。我只记得我母亲是一位赤褐色头发的漂亮女人,穿着海豹皮大衣,戴着小白羊皮手套,披肩上别着紫罗兰花。我脑海中对她的另一份记忆,是白线绣花的长柄遮阳伞下的一个全白色的身影。我根本不记得我的父亲,所以,他一定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很想认识他的亲戚们。”她的声音变得惆怅,“我一直知道母亲在这世上,是孤身一人的,但是,父亲也没有任何亲人,这一点好像很奇怪。我曾经问过沃特金斯先生一、两次,可他总是很坚决地说,两边都没有剩下任何人了,我必须试着去习惯孤独。”
“你一回到纽约,就会给我打电话吗?”
“那就是吉塞拉,让你来见我的原因?当我说人们总是看着我的时候,她认为那只是我的幻想而已吗?或者我是神经质——或是更糟?”
他开始对自己同意,与福斯蒂娜·克蕾尔在屋顶上会面感到懊悔。在如此奇异的人为黄昏中,几乎无法清楚地看见她。她很高大纤细,腰窝与肩膀平直,皮肤、头发与服饰都显得憔悴,看上去就像纸娃娃一般单薄脆弱,而且面无表情。
拜佐尔·威灵感到很吃惊:“不是那个塞普蒂默斯·沃特金斯吗?”他之前认为,那个“沃特金斯先生”,不过是一位事务所在小巷中的无名之辈。没有迹象显示出,福斯蒂娜母亲的律师,曾经是他那一代最耀眼的法律之星。
“很好。”她的声音依然充满恐惧,但是,其中出现了一丝轻率——那是陷入困境时最后那绝望般的勇敢。
“克蕾尔小姐,让我坦白地说吧,吉塞拉没有想那些。”拜佐尔·威灵医生严肃地摇了摇头,“但是,当她告诉我你的故事时,我这么想了。”
“在我见过莱特富特夫人之后,我希望能与这位沃特金斯先生谈一谈。”拜佐尔·威灵医生说,“我怎样可以找到他?”
“不进行彻底的精神病学检查的话,我无法判断。”
即使福斯蒂娜·克蕾尔的脸色有变,即使她的双眸移动,他也无法看见。她沉着地静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逃避地回应:“我现在没什么好补充的了。”甚至她的声音也全无改变——微弱,干涸,清晰与一丝迂腐,“威灵医生,你是一名精神病学家,对吗?”
他进入大厅的那一刻起,思绪就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一位刚到纽约的年轻人,前来此处拜访一位在巴尔的摩
“那间别墅并不太值钱,因此,我母亲当即留给了我,当我成年的时候,就自动继承了它。但是,那些少数值钱的珠宝,是我拥有的唯一资产,我母亲担心,假如我年纪轻轻,就继承了这些珠宝的话,我可能会不懂它们的价值,因而卖掉它们并挥霍得到的钱。你瞧,我七岁时她就去世了。她留下的钱正好足够供我完成学业。在假期里,沃特金斯先生自己掏钱,送我去参加夏令营,因为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而他也的确不知道,还可以对我做什么。”
“威灵医生……”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声音沉了下去。
“他的事务所在‘布罗德&沃尔’的角落。”
电梯门“咣”地一声打开了。她的目光避开了突如其来的亮光。他首次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瘦瘦的、毫无生气的脸,带着温和的表情。假如不是被疑惑和不安百般蹂躏的话,他会说那是一张无辜的脸。
第二天清晨九点半的时候,拜佐尔·威灵让他的诊所秘书打电话,到塞普蒂默斯·沃特金斯的事务所,与他们老板约定一个最合适的会面时间。她放下电话,茫然地看着拜佐尔。
“那是什么?”
“是的。我……我想趁这个机会,好好地喘口气。”
他对枫丹白露的感觉,变得有些亲切起来。或许这里的确给了那个从奥什科什
“我刚刚把她送上回布里尔顿的火车。我们共进晚餐,然而她告诉了我,一些关于你的状况。我想和你谈一谈,这可能对你有所帮助。”
拜佐尔·威灵喜欢这个声音。恬静,矜持,发音简洁、明快。他转过身去,见到一位差不多与他同高的女孩,苗条的身材与狭窄弯曲的肩部,使她显得不像一个成年女人。
“威灵医生?”
拜佐尔憎恶地放下电话,下楼梯取车。他花两个小时开车,赶到了布里尔顿。他降低车速,穿过铁门,好奇地扫视着房屋和地面。草坪和花坛就和监狱周围的那些一样整洁。房子本身是一座红砖堆砌的丑陋营房,在十一月糟糕的光线下,看上去成了棕色。
电梯抵达一层之际,他想知道,假如电梯晚来片刻的话,她会说些什么……
“让我代表你,去和莱特富特夫人谈一谈。她欠你一个解释,她也许会告诉我,一些无法告诉给你的事情。”
“没有。我一直都对歌德很感兴趣。”精神病学的经验,使他识出了这个笨拙的谎言。但是,现在没有时间指责她,他必须首先赢得她的信任。
“是哪一位?”
“可是……”
“在。”
“你是在开玩笑吗?”拜佐尔·威灵愤愤地质问,“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我很高兴你会去直面这个问题。”她跟随着他穿过了平台,来到电梯旁。
“这对你会是个严峻的考验。你现在能够面对吗?你应该去面对。这会决定你的未来。”
“对,那就是她的名字。而且,假如你希望与他直接见面,你需要很早就起床。”福斯蒂娜迟疑地微笑着,仿佛她的面部肌肉,不习惯这种表情,“他保持着非常特殊的工作时间——从早上六点到七点。”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抵达屋顶时,那里只有远处角落里有一对情侣。他仅仅能看见他们的脸,两片模糊的白色与两点烟火。他漫步来到另一角落,靠在墙上。
一位穿着蓝条纹衣服的女佣,为他打开了门。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注视着这位预料之外的男性访客。
假如他决定见那个男人的话,只要简单地打电话给沃特金斯的秘书,安排一个更合适的时间见面就行了。
“是的。”
“那真是太好了。也许明天……”
拜佐尔·威灵医生可以理解,她在遭受莱特富特夫人如此专横的对待之后的痛苦与愤怒。但她为什么要害怕?
“莱特富特夫人付了我六个月的薪水,我也有些积蓄。假如我谨慎使用的话,足够支撑六到八个月了。”
“就这些吗?”
入夜之后,街道与其他高楼的灯光,使这里一直处在一种怪异的昏暗中。一条排水槽上,装着一个矮小的盒子,上面还有些金属装置,这些都落满了城市的沙尘。
“这件事情也许,要比你认识到的紧急得多。我现在就在楼下的大厅里。今天晚上和你会面,会不会太晚了?”
“当然。”他低头贴心地看着她,“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你。你怎么碰巧,借了吉塞拉的《歌德回忆录》第一卷呢?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你父母两边都没有亲戚吗?”
女孩儿的嘴唇默念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纽约州地方检察官的医学助理。她带着一种天生毫不尴尬的贪婪看着他,然后她记起了自己受过的训练。
“从来没有人质疑我的精神健康,”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抵抗着,“而我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好。我有轻微的贫血,但是,我正因此在服用铁和维生素片。你真的认为,有必要进行精神病学检查吗?”
“对,除了沃特金斯先生,他是我母亲的律师。在我母亲去世以后,他成了我的监护人和受托人。”
拜佐尔·威灵医生站起身来。
“哦……”福斯蒂娜·克蕾尔在朦胧的黄昏下,依旧模糊不清,但是,现在她的声音,指明了她的所在。
“还有一种找出原因的方式,也更简单——假如你有勇气的话。”
“你是否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在继承别墅的同时,继承你母亲的其他那些东西?”
“然后呢?”
“没有了,现在不能说。”她低语着,“但是,我希望你回来之后,我能尽快再见到你。”
“没有,但是我相信,你把我的名片给她之后,她会见我的。”
“先生,您要是想见他的话,可以早上六点到七点之间来见他。”
拜佐尔亲自夺过电话,愤怒地重复那个问题。一个单调的男音,如同例行公事般地回答:“沃特金斯先生不安排会面。”
“他的秘书说,沃特金斯先生不安排会面。”
“你和她有约吗,先生?”
“不。这是一部直达电梯,而我在十六层。晚安!……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