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对于参加为庆祝贝琳达初入社交界而举办的舞会,夏洛特既充满期待又心情复杂。她虽然参加过许多乡间舞会,但大部分都是在沃尔登府邸举行的,她从未参加过都市舞会。她喜欢跳舞,也知道自己跳得不错,但那种牲口交易市场似的舞会规则让她深深厌恶。没有舞伴的女子只能坐着干等小伙子上前邀请。她不禁琢磨,那些“时髦人士”面对这种情况是否会更加文明些。
他们来到乔治叔叔和克拉丽莎婶婶位于伦敦西区的梅菲尔区豪宅时,距离午夜只剩下半小时——妈妈说,若要体面地参加伦敦舞会,到达舞场的时间不能比这更早。条纹图案的棚布和红色的地毯从街边一直延伸到花园门口,而花园的大门不知何时已被改建成了一座古罗马式的拱门。
不过,即便是这样的变动,带给夏洛特的震撼也不及她穿过拱门之后见到的景象。花园的一侧已经整个被改造成了古罗马建筑的中庭。她惊异地四下张望,只见草坪和花坛已被硬木舞厅地板覆盖,地板涂上了黑白油漆以效仿方形的大理石地砖。白色立柱与成排的月桂树相接,耸立在舞池周围。柱子后面是一圈回廊似的建筑,里面为需要休息的人设置了长椅。舞池中央是一座大理石砌成的水池,池内的喷泉雕成孩童在水中与海豚嬉戏的样式,喷溅的水花被灯光映照得五光十色。乐队在二楼卧室的阳台上演奏着雷格泰姆音乐。墙壁用菝葜和玫瑰花编成的花环做点缀,阳台边沿垂吊着秋海棠花篮。一顶巨大的帆布篷幔被漆成天蓝色,从屋檐一直架到院墙处。
“真是个奇迹!”夏洛特说。
爸爸对乔治叔叔说:“客人真不少啊,乔治。”
“我们邀请了八百人。你在公园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哦,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糟糕。”爸爸勉强笑了笑,说道。他挽起乔治的手臂,两人走到一旁闲谈起来。
夏洛特仔细端详着客人们:所有男宾都穿着全套晚礼服——白色领带,白色马甲和白色燕尾服。年轻小伙子格外适合穿这种服装,或者说至少是身材清瘦的人,夏洛特心想。当他们跳起舞来的时候,这身衣服更显得风度翩翩。她打量着旁人的衣着,不禁觉得尽管自己和妈妈都衣着雅致,但勒紧的腰身、装饰的褶边与宽大的裙摆未免有些过时。克拉丽莎婶婶穿的是一件富有垂坠感的贴身长袍,里面搭配一条紧得几乎无法跳舞的短裙;贝琳达则穿着哈伦裤。
夏洛特忽然意识到自己谁也不认识。她暗自盘算:我跟爸爸和乔治叔叔跳过舞以后,还能跟谁跳呢?不料婶婶克拉丽莎的弟弟乔纳森邀她跳了华尔兹,然后又将她介绍给另外三名男子,都是他在牛津大学的同学,他们每人都与她跳了舞。她觉得他们的谈话十分单调:他们先是说舞池的地板不错,后来又说戈特利布的乐队很好,然后便再也找不出话说了。夏洛特试探着说:“你们认为女性应该享有投票权吗?”她得到的回答是“当然不”“无可奉告”以及“你不会是那伙人当中的一员吧”。
她的最后一位舞伴名叫弗雷迪,他带着她进屋去用晚餐。夏洛特认为他是一个相当时髦的年轻人,相貌堂堂,一头浅色金发。他还算英俊吧,夏洛特心想。弗雷迪在牛津大学读书,就快读完一年了。牛津大学的生活相当快活,他说,但他又坦承自己对读书没什么兴趣,他甚至打算十月不再返校。
宅邸里花团锦簇,灯火通明。晚宴的菜品有冷热两种汤、龙虾、鹌鹑、草莓、冰激凌和温室里栽种的桃子。“晚餐总是老一套,”弗雷迪说,“他们办酒席都雇用同样的人。”
“你参加过很多舞会吗?”夏洛特问。
“恐怕是这样。每到社交季我总是要参加舞会,真的。”
夏洛特喝了一杯香槟,希望这杯酒能使自己的心情更加愉悦,接着她离开了弗雷迪,漫步穿过一间接一间的客厅。其中一间客厅里的宾客正在打桥牌;另一间客厅里有两位上了年纪的公爵夫人被客人们众星捧月似的围在当中;第三间客厅里年长的男宾在玩台球,年轻小伙子们则在抽烟。夏洛特发现贝琳达也在其中,手里夹着一支烟。夏洛特总觉得,抽烟除了能显示自己成熟老练的气度之外没什么意义。贝琳达看上去确实十分成熟老练。
“我很喜欢你的裙子。”贝琳达说。
“不,你才不喜欢呢。倒是你,这身衣服真是漂亮极了。你是怎么说服继母让你穿这身衣服的?”
“她巴不得自己这样穿呢!”
“她看上去比我妈妈年轻多了。当然了,她确实要比她年轻得多。”
“而且为人继母,总归不大一样。上次你离开王宫之后究竟出了什么事?”
“哦,太不同寻常了!有个疯子拿枪指着我们!”
“你妈妈也和我说了这件事。你是不是吓坏了?”
“我当时只顾着让妈妈平复心情,后来我简直后怕得要死。在王宫里时,你说要跟我好好谈一谈,是什么事?”
“啊!听我说,”她将夏洛特带到一旁,离开那些小伙子,“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出来的了。”
“谁呀?”
“婴儿。”
“噢!”夏洛特全神贯注地听着,“快跟我说说。”
贝琳达压低声音说道:“婴儿是从你两腿之间,排小便的那个地方出来的。”
“那也太狭小了!”
“有弹力。”
太可怕了,夏洛特心想。
“这还不算全部呢,”贝琳达说,“我还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开始的。”
“怎么开始的?”
贝琳达拉着夏洛特的胳膊肘,把她带到房间另一头,在一面用玫瑰花镶边的镜子前站定。贝琳达的声音低得几乎变成了耳语:“你结婚以后,就要和丈夫同床共枕。”
“真的吗?”
“没错。”
“可是爸爸妈妈分别有自己的卧室啊。”
“他们的卧室是不是相通的?”
“是。”
“这样设计就是为了让他们能睡在同一张床上。”
“为什么?”
“因为,要想造出一个婴儿,丈夫要先把他那话儿放在那个地方,就是婴儿出生的那个地方。”
“什么是那话儿?”
“嘘!就是男人两腿之间的那个东西——你看没看过米开朗琪罗的雕塑‘大卫’的图片?”
“没有。”
“算了,总之就是他们排小便的东西,长得像根手指头。”
“要做这种事情才能造出婴儿来?”
“没错。”
“所有结了婚的人都要这么做?”
“没错。”
“太可怕了。这是谁告诉你的?”
“维奥拉·蓬塔达维。她对天发誓这是真的。”
夏洛特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她知道这是真的。听闻这件事,如同经人提醒,忽然想起一件自己早已遗忘的事情。这事虽然莫名其妙,隐约之间却好像说得通。尽管如此,她还是深受震撼。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不时会出现在她睡梦之中,像是可怕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又像是她正在担心自己会坠落,便突然坠下深渊。
“还好你提前发现了,”她说,“若是毫不知情便结婚了……那该多难为情啊!”
“按常理,你母亲应该在结婚前夜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不过要是你母亲太害羞,你就只能……走着瞧了。”
“多亏了维奥拉·蓬塔达维,”夏洛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这些事情与……流血有关系吗?你知道的,就是每个月的那次。”
“我也不知道。”
“我估计有关系。这些事情——一切人们不肯谈论的事情都有联系。好吧,现在我们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谈论这些事了——这也太恶心了。”
“你在床上要做的事情叫性交,不过维奥拉说平民百姓都把这个叫‘房事’。”
“她知道的可真多。”
“她有好几个兄弟。他们老早就告诉她了。”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在学校里听年长的男孩子说的。男孩子对这种事情一向非常感兴趣。”
“好吧,”夏洛特说,“这事虽然可怕,但的确有种吸引人的力量。”
正在这时,她忽然在镜子里瞥见了克拉丽莎婶婶的身影。“你们俩躲在这里干吗呢?”她说。夏洛特满面绯红,但克拉丽莎婶婶显然并没指望她们回答,她接着说:“你们一定要多走动,多同客人聊天。贝琳达,这次舞会的主角是你。”
她说完便离开了,两个女孩子继续向前走,穿过客厅。这些客厅首尾相连排成一圈,因此当你把所有房间走了个遍之后,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也就是楼梯口。夏洛特说:“我觉得我永远也不敢做这种事情。”
“真的吗?”贝琳达的神情别有深意。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确定。但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这件事也许其实还不赖。”
夏洛特吃惊地望着她。
贝琳达显得有些尴尬。“我得去跳舞了,”她说,“回头见!”
她沿楼梯下了楼。夏洛特目送她离去,心中盘算着,不知人生中还有多少惊人的秘密有待披露呢。
她回到餐厅,又要了一杯香槟。人类繁衍后代的方式真奇怪啊,她心想。她猜测,动物想必也有类似的行为。那鸟类呢?不,鸟类下的是蛋。还有那些词汇!“那话儿”和“房事”。她身边有数百名高贵优雅的宾客,他们个个都知道这些词,但却从不提起。正因为这些词从不被人提起,它们才令人难堪。正因为这些词令人难堪,它们才从不被人提起。这整件事都冒着傻气。倘若是造物主决定了人类应该行房事,人们为什么要假装没有这回事呢?
她喝完香槟,走出餐厅来到了舞池。爸爸和妈妈正在跳波尔卡舞,而且舞姿相当优美。妈妈已经把公园里发生的事放下了,但这件事仍然萦绕在爸爸心头。他系着白色领带,穿一身白色的燕尾服,十分潇洒。若是他的腿不舒服,他绝对不会跳舞,但今晚他的腿显然没有问题。作为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的舞步可谓轻快得惊人了。妈妈似乎玩得很尽兴,她只有在跳起舞时才会对自己稍有放纵,把平时那种刻意保持的矜持褪去。她笑容灿烂,脚踝也裸露出来了。
波尔卡舞终了,爸爸瞥见了夏洛特,便走到她面前说:“我可以和你跳支舞吗,夏洛特小姐?”
“当然可以,伯爵大人。”
这支舞曲是华尔兹。爸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但仍然揽着她在舞池中旋转自如。她不禁好奇自己是不是也容光焕发,像妈妈那样。只怕不是呢。她忽然想到爸爸和妈妈行房事的情景,顿时被这个念头羞得厉害。
爸爸说:“这是你首次参加如此盛大的舞会,玩得开心吗?”
“开心,谢谢您。”她恭顺地说。
“你好像有心事。”
“我好得很。”突然之间,耀眼的灯光与艳丽的色彩变得有些模糊,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才能站稳。她担心自己会摔倒在地,出尽洋相。爸爸察觉出她脚下不稳,便把她搂得更紧些。又过了一会儿这支舞便结束了。
爸爸带她离开了舞池。他问:“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只是我刚才有点头晕。”
“你吸烟了吗?”
夏洛特笑了:“当然没有。”
“年轻姑娘在舞会上感到头晕,原因通常都是吸烟。听我一句话,如果你想尝尝烟草的滋味,最好私下里尝试。”
“我觉得我并不想尝试。”
接下来的一支舞,她只是坐在一旁观看,后来弗雷迪又出现了。她与他共舞时忽然想到,在场的所有青年男女,包括弗雷迪和她自己,都是利用这个社交季来物色丈夫或妻子的,尤其是在这样的舞会上。这是她第一次把弗雷迪看成自己丈夫的人选。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那么我想要个什么样的丈夫呢?她暗自琢磨。她实在毫无头绪。
弗雷迪说:“刚才乔纳森只对我说‘弗雷迪,这位是夏洛特’,不过我后来得知你是夏洛特·沃尔登小姐。”
“是的。你呢?”
“查尔芬特侯爵。”
原来如此,夏洛特心想,我们还算门当户对。
又过了不久,她、弗雷迪、贝琳达与弗雷迪的朋友们聊起天来。他们谈到了一部新上演的话剧叫《卖花女》,据说这出戏相当诙谐,但也十分低俗。小伙子们说要去观看拳击比赛,贝琳达说她也想去,可大家都说那可不行。他们还谈到了爵士乐。其中有个小伙子曾在美国生活过一段时间,因此对爵士乐见解颇深;弗雷迪却对此嗤之以鼻,并高谈阔论起“社会黑人化”来。大家喝着咖啡,贝琳达又抽了一支烟。夏洛特渐渐觉得自在起来。
后来打断这次小聚的是夏洛特的妈妈。“你父亲和我要走了,”她说,“要不要我们派马车回来接你?”
夏洛特这才发觉自己已有些疲惫。“不用了,我和你们一起走,”她又问,“几点了?”
“四点了。”
她们去取披风。妈妈问:“今晚玩得开心吗?”
“挺开心的,谢谢你,妈妈。”
“我也很开心。那几个小伙子都是谁啊?”
“他们是乔纳森的朋友。”
“他们好相处吗?”
“谈到后来,还挺有趣的。”
爸爸已叫来了马车。从灯火通明的宴会驶离时,夏洛特想起了上次他们同乘马车时发生的事情,不由得害怕起来。
爸爸握着妈妈的手,看上去十分恩爱。夏洛特不免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于是她扭头望向窗外。朦胧的天光中,她看见四个头戴礼帽的男人沿着公园径直向前走,也许是刚离开夜总会,正要回家。马车经过海德公园角时,夏洛特看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那是什么?”她问。
妈妈向外张望:“你说的是什么,亲爱的?”
“在人行道上,好像是人。”
“没错。”
“他们在干什么?”
“睡觉。”
夏洛特吓坏了。那里有八九个人,蜷缩在墙根下,身上裹着大衣、毯子和报纸。她看不清那些人是男是女,但其中有些身影更小些,很可能是小孩子。
她问:“他们为什么睡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妈妈说。
爸爸说:“当然是因为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睡。”
“他们没有家吗?”
“没有。”
“我从不知道竟然有人穷到这种地步,”夏洛特说,“这太可怕了。”她想起乔治叔叔家里的房间,摆在桌上供已经吃过晚餐的八百位客人随意挑选的食物,这些宾客每个季节都穿着精美的全新礼服,而与此同时,这里还有人正盖着报纸睡觉。她说:“我们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我们?”爸爸说,“有什么事应该是由我们来做的?”
“为他们盖房子。”
“为所有人?”
“一共有多少人?”
爸爸耸耸肩:“几千人。”
“几千人!我还以为只有这么几个人呢。”夏洛特泄了气,“你就不能为他们盖些小房子吗?”
“房地产没赚头,尤其是盖房子更不赚钱。”
“即便如此,也许你仍然应该这样做。”
“为什么?”
“因为强者应该照顾弱者。我曾听你对山姆森先生这样说过。”山姆森是沃尔登庄园的管家,修理佃户的农舍时,他总是舍不得花钱。
“我们已经在照顾相当多的人了。”爸爸说,“我们向家里所有的佣人支付工资,所有租用我们的农田来耕作的佃农都住在我们提供的农舍里,我们投资的公司养活了所有在那里工作的工人,我们缴的税金则用于向所有政府雇员支付薪水——”
“我认为这些说辞都站不住脚,”夏洛特打断了他的话,“那些贫民露宿街头,到了冬天他们该怎么办呢?”
妈妈严厉地说:“你爸爸不需要什么说辞。他生在贵族家庭,悉心经营自己的家业。他有权享有这些财富。人行道上的那些人都是懒汉、罪犯、酒鬼、没出息的人。”
“就连小孩子也是?”
“不许顶嘴。记住,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我现在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多少东西要学。”夏洛特说。
马车驶进自家宅院时,大门旁边躺着一些露宿街头的人,夏洛特瞥见了他们当中的一个。她决定凑近去看看。
马车在前门处停了下来。查尔斯扶着莉迪娅走下马车,然后又去搀扶夏洛特。夏洛特一溜小跑穿过庭院向外跑去。威廉正要关门。“稍等一下。”夏洛特大声说。
她听见爸爸在身后说:“究竟是怎么……?”
她跑到了马路上。
睡在地上的是个女人。她蜷缩在人行道上,肩膀倚靠着院墙。她脚上穿着男式靴子和羊毛长袜,身穿一件肮脏的蓝色大衣,头上是一顶早已过时的大帽子,帽檐上插着一束脏兮兮的假花。她的头瘫向一边,脸转向夏洛特的方向。
她那圆圆的脸庞和一张大嘴让夏洛特觉得有些面熟。这个女人很年轻……
夏洛特惊呼道:“安妮!”
那名露宿者睁开了眼睛。
夏洛特惊恐地望着她。两个月以前安妮还是沃尔登庄园的女佣,身上的制服一尘不染,头戴一顶白色小帽,面容娇美笑口常开,胸脯高高隆起。“安妮,你这是怎么了?”
安妮忙不迭地站起来,面带愁容地向她行了个局促的屈膝礼:“哦,夏洛特小姐,我一直盼望见您呢,您待我总是那么和善。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
“我被解雇了,小姐,也没有推荐信,因为他们发现我怀了孩子。我知道错了——”
“可你还没结婚啊!”
“但我在和吉米谈恋爱,就是那名低级的花匠……”
夏洛特想起了贝琳达披露的人生奥秘,这才意识到,倘若贝琳达说的是实话,那么未婚姑娘们生孩子是完全有可能的,于是问道:“孩子在哪里?”
“丢了。”
“你把孩子弄丢了?”
“我是说,孩子早产了,小姐,生下来就是死的。”
“太可怕了,”夏洛特轻声说道,这又是一种她先前一无所知的可能性,“那吉米怎么没和你在一起呢?”
“他跑到海上去了。他真的爱过我,这我心里清楚,但他不敢和我结婚——他只有十七岁……”安妮说着哭了起来。
夏洛特听见了爸爸的声音:“夏洛特,马上给我回来。”
她扭头望着他。他站在大门旁边,身穿晚礼服,真丝礼帽拿在手里。她眼中的父亲突然变成了一个身材魁梧、自视甚高、残酷无情的老头儿。她说:“这就是受你照顾的佣人,你可照顾得真好啊!”
爸爸看了那姑娘一眼:“安妮!你这是要干吗?”
安妮说:“吉米跑了,老爷,所以我结不了婚,而我又找不到其他工作,因为您没有给我推荐信,我怕丢人不敢回老家,只好到伦敦来……”
“你这是到伦敦讨饭来了。”爸爸毫不留情面地说。
“爸爸!”夏洛特大声说。
“你不明白,夏洛特——”
“我清楚得很——”
妈妈也过来了,说:“夏洛特,快离开那个下流胚!”
“她不是下流胚,她是安妮。”
“安妮!”妈妈尖声叫起来,“她是个堕落的女人!”
“够了,”爸爸说,“我们家向来不在街上吵吵嚷嚷。大家马上进屋。”
夏洛特伸手搂住安妮:“她需要洗澡、新衣服还有一顿热腾腾的早饭。”
“别胡闹!”妈妈说。她见到安妮这副模样,几乎变得歇斯底里了。
“好吧,”爸爸说,“你带她到厨房去。现在照看客厅的女佣应该已经起床了。让她们把她拾掇一下,然后带她到客厅来见我。”
妈妈说:“斯蒂芬,这太疯狂了——”
“我们进屋吧!”爸爸说。
他们走进了房子。
夏洛特带安妮下楼来到厨房里。一个打杂的女佣正在清理炉灶,一个厨娘正在切早餐时要吃的培根。此时刚过五点,而夏洛特从未意识到她们这么早就开始工作了。她走进厨房时,两人都惊讶地望着身穿舞会礼服的她,和跟在她身边的安妮。
夏洛特说:“这位是安妮。她从前在沃尔登庄园做工。她命不好,但她是个好姑娘。她需要洗个澡。你们找些新衣裳让她换上,把她的旧衣服烧掉,然后给她弄点吃的当早饭。”
这两个人愣了一阵,然后厨房女佣说:“好的,小姐。”
“我等会儿再来见你,安妮。”夏洛特说。
安妮拉住夏洛特的手臂:“噢,谢谢您,小姐。”
夏洛特离开了。
这下麻烦了,她一边上楼一边想。但尽管事情棘手,她也并不担心。她甚至觉得父母背叛了她。她在一夜之间发现,原来有这么多重要的事情是父母从未教过她的,那他们多年来对她的教育又有什么用呢?毫无疑问,他们肯定会说这是为了保护年轻的姑娘,但夏洛特认为与其说这种行为是保护,不如说它是欺骗。她一想到从前的自己是多么无知,直到今晚才得以启蒙,不由得觉得自己很愚蠢,并为此而恼火。
她大步走进会客厅。
爸爸站在壁炉旁边,手里拿着一只玻璃杯。妈妈坐在钢琴旁弹奏着小小二和弦,表情中带着苦楚。窗帘已经拉开。这个房间在清晨时分显得异于往常,隔夜的烟蒂还留在烟灰缸里,清冷的晨光映亮了家具的边缘。这是夜间会客厅,它需要灯光、温暖、饮料和男仆,以及一群身穿正式礼服的人。
今天一切看上去都变了样。
“好了,夏洛特,”爸爸说道,“你并不明白安妮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们解雇她是有原因的,你知道的。她犯了个严重的错误,而我不便向你解释这个……”
“我知道她做了什么,”夏洛特说着坐了下来说,“而且我知道她是和谁做的那件事。是一个叫吉米的花匠。”
妈妈倒吸了一口冷气。
爸爸说:“我认为你并不清楚自己在讲什么。”
“我不清楚这些事情,应该怪谁呢?”夏洛特脱口而出,“我已经十八岁了,竟然不知道有些人穷得露宿街头,怀孕的女佣会被解雇,还有……还有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构造截然不同。你们只知道高高在上地指责我什么都不懂,告诉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学!我这辈子一直在学习,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学到的都是骗人的鬼话!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怎么能这样对我!”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恨自己竟会情绪失控。
她听见妈妈说:“噢,这实在太荒唐了。”
爸爸在夏洛特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说:“很抱歉让你有这样的感受。所有的年轻姑娘都对一部分事情一无所知,这是为了她们好。我们从未对你说过谎。若说我们没有告诉你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而粗暴,那仅仅是因为我们想让你有足够长的时间来享受童年。也许我们想错了。”
妈妈厉声说:“我们的目的是让你远离安妮那样的麻烦事!”
“我倒不会这样说。”爸爸含蓄地说。
夏洛特的怒气消散了。她又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她想把头靠在爸爸的肩上,但碍于自尊心,她没有那样做。
“我们能够原谅彼此,重新做回好朋友吗?”爸爸问。
有个念头此前一直在夏洛特头脑里悄悄地抽枝发芽,此刻它突然绽放开来,她不假思索地问:“能不能让安妮做我的贴身侍女?”
爸爸说:“这……”
“连想都不要想!”妈妈歇斯底里地说,“这压根不可能!为一位伯爵十八岁的女儿安排一个下贱女人做侍女!不,绝对不可能!”
“那她该怎么办?”夏洛特冷静地问。
“她当时——她做出这种事之前就应该考虑到该怎么办。”
爸爸说:“夏洛特,我们绝对不可能让这种作风不端正的女人住在这幢房子里。即便我允许,佣人们也会为此蒙羞,他们准有一半会辞职。哪怕是此时此刻,仅仅因为我们让这个姑娘进入厨房,我们也会因此而听到风言风语。你看,不只是你妈妈和我要与这种人划清界限,整个社会都是这样的。”
“那我就给她买幢房子,”夏洛特说,“给她零用钱,做她的朋友。”
“你没有钱。”妈妈说。
“我的俄国外公给我留下了一笔钱。”
爸爸说:“但在你二十一岁之前这笔钱由我保管,而我不会允许你把这笔钱花在这上面。”
“那要怎么处置她?”夏洛特绝望地说。
“我想和你谈个条件,”爸爸说,“我给她一笔钱去租一处像样的住房,再看看她能否在工厂里谋份工作。”
“那你要我做什么呢?”
“你必须向我保证,从此不再与她接触,永不接触。”
夏洛特觉得非常疲倦。爸爸已准备好了所有答案,她无法再与他继续争论,再说她也无力再坚持立场。她叹了口气。
“好吧。”她说。
“好孩子。那么,现在我想让你去找她,把这个安排告诉她,然后与她道别。”
“我怕我不敢与她对视。”
爸爸拍拍她的手:“她会非常感激你的,你过会儿就知道了。你与她谈完话就去睡觉。我会安排具体事宜的。”
夏洛特不确定自己是胜利了还是失败了,不确定爸爸的安排是残酷还是善良,也不确定安妮会觉得自己得救了还是受了排挤。“好吧。”她疲惫地说。她想告诉爸爸,自己很爱他,却说不出口。过了一会儿,她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刺杀失败后的第二天,费利克斯中午时分才被布丽吉特唤醒。他感觉自己非常虚弱。布丽吉特手捧一只大杯子站在他床前。他坐起身,接过杯子。这饮料好喝极了,里面好像有热牛奶、糖、融化的黄油和面包块。他喝的时候,布丽吉特在他房间里四处走动,为他收拾房间,嘴里哼唱着一支伤感的歌,主题是那些为爱尔兰献出生命的年轻人。
布丽吉特离开了一阵,回来时带来了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爱尔兰女人,是名护士。那女人为费利克斯缝合了手上的伤口,包扎了肩上的刀伤。闲谈中,费利克斯得知她在当地专为人堕胎。布丽吉特告诉她,费利克斯是在酒吧与人打架受的伤。这名护士收了一先令的诊费,并说:“你死不了。如果你刚受伤就去看医生,就不会流这么多血。你这几天会感觉很虚弱。”
护士离开之后,布丽吉特与他聊起天来。她五十多岁了,是个胖胖的、心地善良的女人。她说她丈夫在爱尔兰惹上了麻烦,两人便隐姓埋名逃到了伦敦,住下之后她丈夫便死于酗酒。她有两个在纽约当警察的儿子,还有一个在贝尔法斯特工作的女儿。她心中隐藏的苦楚偶尔会通过讽刺而幽默的谈吐流露出来,而讽刺的对象通常是英国人。
她向费利克斯解释爱尔兰人为什么应该地方自治,费利克斯却昏昏睡去。那天夜里她再次叫醒他,给他送来了热汤。
第二天,费利克斯身体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他这才渐渐地觉察到心灵创伤的痛苦。他从公园逃跑时所感受到的绝望与自责此刻重新漫上了他的心头。逃跑!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莉迪娅。
如今她已是沃尔登伯爵夫人。
他不禁一阵恶心。
他强迫自己清醒、冷静地思考。他早就知道莉迪娅已经结婚,并且去了英国。很明显,与她结婚的英国人不仅很有可能是个贵族,而且会对俄国抱有强烈的兴趣。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与奥尔洛夫谈判的人必定是权力机构的成员之一,并且是个俄国问题专家。我根本无法料到这两者会是同一个人,费利克斯想,但我理应考虑到有这种可能性。
这种巧合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难以置信,但对他来说仍不亚于晴天霹雳。费利克斯这一生中曾有两次沉浸在绝对的、盲目的、疯狂的幸福之中:第一次是在他四岁的时候——那时他母亲尚未去世——收到了一只红皮球,第二次便是莉迪娅爱上他的时候。不同的是,那只红皮球从未被人从他身边夺走。
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一种幸福,比他和莉迪娅在一起时感受到的幸福更强烈;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一种失望,比伴随这段感情而来的失望更令人难以忍受。从那以后,费利克斯的感情生活中再没出现过能与此相提并论的波澜。她离开以后,他浪迹俄国乡间,一身修道士打扮,布道时讲的是无政府主义信条。他告诉农民,土地归他们所有,因为土地是他们耕种的;他告诉农民,森林里的木头归伐木者所有;他告诉农民,除了他们自己以外,任何人都无权统治他们,而正因为自治政府并非政府,所以被称为无政府主义。他是一名出色的布道者,并由此结交了许多朋友,但他从未再爱上任何人,他希望自己永不再爱。
他的布道生涯结束于1899年,当时正逢全国学生罢课,他被指控为煽动者,遭到逮捕后被流放西伯利亚。多年的浪迹生活使他习惯了严寒、饥饿和痛苦,而在流放之地,他被人用铁链与其他流放者拴在一起,在矿洞里用木头制成的工具挖掘金矿,哪怕拴在他身边的人咽气倒下了,他还是得一刻不停地继续劳作。亲眼见到小男孩和女人被鞭子抽打之后,他渐渐认识到了黑暗、愤恨、绝望和仇恨。在西伯利亚,他学到了生活的实质:不去偷就会挨饿,不躲避就会挨打,不反抗就会死。在那里,他学会了狡猾多端与冷酷无情。在那里,他懂得了压迫的终极真谛:即引导受压迫者彼此斗争,而不是与压迫者做斗争。
他逃跑了,由此开始走上了疯狂的漫长旅程,旅程的结局是他在鄂木斯克郊外杀死了一名警察,并且发现自己内心全无恐惧。
他重返文明世界时已是一名彻头彻尾的革命者。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曾犹豫不决:是否应该将炸弹投向控制西伯利亚流放者金矿的那名贵族。通过政府的教唆在俄国西部和南部开展的针对犹太人的迫害行为让他怒火中烧。社会民主工党的第二次代表大会上,布尔什维克和孟什维克之间的纷争则令他厌恶不已。使他备受鼓舞的是一本日内瓦出版的杂志《面包和自由》,刊头上印有巴枯宁的语录:“毁灭的冲动也是一种富有创造力的冲动。”后来,怀着对政府的仇恨,出于对社会主义的厌倦,费利克斯转而信奉无政府主义。他来到了一个叫比亚韦斯托克的工业城市,组织了一个叫“斗争”的团体。
那是他的光辉岁月。他永远无法忘怀年轻的尼桑·法伯,他曾在赎罪日当天在犹太教堂门口捅死了一名工厂主。费利克斯本人则枪杀了一名警长。然后他将斗争带到了圣彼得堡,在那里又组织了一个无政府主义团体——“非法”,并且成功地策划了对谢尔盖大公的暗杀。那一年——1905年——圣彼得堡充斥着杀戮、银行抢劫案、罢工和暴动,革命看似指日可待。然而镇压随之而来——其手段比革命者采取过的所有行动都更凶狠、更高效、更血腥:秘密警察在半夜闯进了“非法”团体的多处据点,所有人员全部被捕入狱,只有费利克斯在分别杀死、打伤两名警察之后逃到了瑞士。当时他已经无人能敌——他信念坚定,强悍凶猛,心中充满了愤怒,却无一丝牵挂。
在那些漫长的年月里,甚至在瑞士风平浪静的年月里,他再也没有爱过任何人。他也曾对一些人生出些许好感,比如格鲁吉亚的一位生猪饲养员、比亚韦斯托克的一位制造炸弹的犹太老人、日内瓦的乌尔里希,但他们在他的生活中大都来去匆匆。这些人当中也有过一些女人。许多女人觉察出他本性中的残暴,因此对他敬而远之,但那些被他吸引的女人却对他如痴如醉。他有时也会屈服于女色的诱惑,然而事后他总是或多或少地有些失望。父母早已去世,他与姐姐也有二十年未见面了。回首往事,他知道自从结识莉迪娅之后,自己的人生便渐渐陷入了麻木。他之所以得以在经历了牢狱之灾、严刑拷打、被铁链拴在一起的囚犯队伍与西伯利亚非人的逃亡之后幸存下来,全靠日渐麻木迟钝的内心。即便是自己的命运,他也丝毫不再关心:他相信,这一点才是他全无恐惧的根本所在。因为只有当人心中有牵挂时,他才会心生恐惧。
他喜欢这样的自己。
费利克斯爱的不是人,而是人民。他同情的是所有饥肠辘辘的农民、患病的孩童、满心惊恐的士兵和不幸致残的矿工。他也不痛恨某个特定的人,他痛恨的是所有王公贵胄、所有地主、所有资本家和所有军官。
他将自己奉献给某种崇高的事业,在这个过程中,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像个牧师,而且像某位特定的牧师——他的父亲。这种类比不再让他感到自己受了轻视。他尊重父亲高尚的思想,但瞧不起他为之服务的事业。他费利克斯选择的是正义事业。他的一生将不会虚度。
这便是过去的年月塑造出的费利克斯,年轻人的草率逐渐退去,成熟的性情得以显现。他想,莉迪娅的尖叫声之所以犹如晴天霹雳,是因为这叫声提醒了他,这世上或许本该有一个迥然不同的费利克斯——一个热情洋溢、心怀爱意的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一个会嫉妒、好贪婪、爱虚荣、有恐惧的人。我更希望成为那样的人吗?他问自己。那个男人会久久地凝视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会轻抚她柔顺的金发;会望着她学吹口哨时不由自主发出咯咯大笑的样子;会与她讨论托尔斯泰;会与她一起吃黑面包和熏鲱鱼;会看着她第一次喝伏特加,娇美的面容皱成个鬼脸。那个男人必定是个风趣的人。
那个男人也会心怀关切:他会关心莉迪娅过得是否幸福;他会在扣动扳机时犹豫不决,只因害怕她被跳弹所伤;他会不愿意去杀死她的外甥,只因他担心她疼爱孩子。那个男人必定是个糟糕的革命者。
不,那天夜里他上床的时候心想,我不愿成为那样的人,他甚至一点威胁性都没有。
那天夜里他梦见自己开枪打死了莉迪娅,可他醒来后竟然不记得自己是否曾为此感到悲伤。
第三天他便出门了。布丽吉特把自己丈夫的衬衣和外套送给他穿。这套衣服并不合身,因为那人比起费利克斯要矮一些也胖一些。费利克斯自己的裤子和靴子还能穿,布丽吉特已经洗去了上面的血迹。
他把从石阶上跌下来摔坏的自行车修理了一番:把变形的车轮扳回原形,补好了刺破的轮胎,又把车座上撕裂的皮革粘好。然后他跨上车骑了一小段,随即意识到自己身体尚且虚弱,还不能骑车远行。于是他步行出了门。
这天阳光明媚。在莫宁顿新月路的一家二手服饰摊上,他用布丽吉特丈夫的衣服外加半个便士换了一件合身的轻便外套。在夏日行走在伦敦的街道上,他感到格外高兴。可我没有任何值得高兴的事情,他心想,我的刺杀计划经过精心的策划,安排周密又极富胆识,却因为一个女人的尖叫和一个中年男人拔出的佩剑而付诸东流。真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他觉得是布丽吉特让自己愉悦起来的。她见他落难,不假思索便向他伸出援手。这种行为让他想到了心地善良的普罗大众,自己开枪、投弹、被利箭划伤,为的正是这样的人。这种想法给了他力量。
他来到了圣詹姆斯公园,回到那个他早已熟悉的位置,在沃尔登府对面遥望那洁净的白色石壁和雅致的高窗。你们可以将我打倒,但无法将我击溃;若是你们知道我回到了这里,准会吓得瑟瑟发抖。
他安下心来进行观察。这次惨败带来的不利因素是,他的猎物变得警惕起来了。现在要干掉奥尔洛夫是十分困难的,因为他有防备了。但费利克斯能够弄清他们采取了什么样的防卫措施,然后设法对付。
上午十一点时,一辆马车驶出了庭院,费利克斯隐约看见车窗玻璃后面有个蓄着黑桃形胡须、头戴礼帽的人——沃尔登。下午一点,马车回来了。三点钟再次离开,这次车里有一顶女式帽子,也许是莉迪娅,或者是这户人家的女儿;无论那人是谁,马车在五点钟又回来了。晚上陆续来了一些客人,显然他们要在家里用晚餐。始终不见奥尔洛夫的踪迹,看来他已经转移出去了。
那我就设法找到他,费利克斯心想。
回卡姆登区的路上他买了一份报纸。回到家里,布丽吉特为他沏了杯茶,于是他在她的客厅里读起了报纸。可无论是“宫廷公报”栏,还是“社交消息”栏,报上没有任何与奥尔洛夫有关的消息。
布丽吉特看见了他正在读的文章。“对你这种小伙子来说,这些内容非常有意思,”她挖苦道,“毕竟你还要决定今天晚上参加哪场舞会嘛。”
费利克斯笑了笑,没说话。
布丽吉特说:“我知道你的身份。你是个无政府主义者。”
费利克斯僵住了。
“你要杀谁?”她说,“我希望是那个该死的国王。”她响亮地吸溜了一口茶,“得了,别死盯着我看。瞧你那样子,像是要一刀抹了我脖子似的。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告发你的。我丈夫在世时也干掉过几个英国佬。”
费利克斯不由得感到不知所措。她不仅猜出了他的身份,而且还很支持他!他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站起身,折好报纸,说:“你是个善良的女人。”
“若是我年轻二十岁的话,我准会吻你。趁我还没被冲昏头脑,你赶快走吧。”她说。
“谢谢你的茶。”费利克斯说完,离开了客厅。
他整个晚上都坐在那间陈设单调的地下室里,凝视着墙壁,陷入了沉思。奥尔洛夫潜伏起来了,这是自然,可他潜伏在什么地方呢?如果他不在沃尔登府邸,那他可能藏在俄国大使馆,或者某个使馆职员的家里,或者在酒店,或是某个沃尔登的朋友家里。他甚至可能离开了伦敦,藏在乡下的房子里。可能的去向太多,他无法一一核实。
查清这件事并没那么容易。他开始担忧起来。
他考虑过跟踪沃尔登。这也许是他力所能及的最佳手段,可它又不甚理想。尽管在伦敦骑自行车可以跟上马车的车速,但骑车很容易使人精疲力竭,而且费利克斯知道自己无法在这上面花费好几天的工夫。试想在三天的时间里,沃尔登走访了几户人家、两三名官员、一两家酒店和一座大使馆——费利克斯怎么才能知道奥尔洛夫究竟在哪幢楼里呢?这种做法不是不可能,只是颇费时间。
而与此同时,谈判将继续进行,战争也越逼越近。
况且,假如经过这一番折腾,奥尔洛夫却仍然住在沃尔登府邸,只是决定闭门不出呢?
费利克斯入睡时还在冥思苦想这个问题,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他已经想出了解决办法。
他要去问莉迪娅。
费利克斯擦亮靴子,洗了头发,又刮了胡子。他从布丽吉特那里借了一块白色棉围巾扎在脖子上,以掩饰自己既没有衣领又没有领带的寒酸相。他在莫宁顿新月路的二手服饰摊上挑了一顶大小合适的圆顶礼帽。他在摊贩那面模糊不清的裂缝镜子中打量着自己——看上去仪表堂堂。他继续往前走。
他全然不知莉迪娅会对自己做出什么反应。他十分肯定,刺杀失败的那天晚上她并没认出他来——他当时蒙着脸,她的尖叫只不过是看见一个持枪蒙面人的正常反应。倘若他得以进入宅邸与她见面,她会干什么呢?她会不会把他赶出来?会不会像年轻时那样,迫不及待地扯下身上的衣服?会不会漠然以对,把他看作一个她已经不再感兴趣的旧相识?
他希望她震惊而茫然,也希望她仍然爱着他,这样他就能设法让她向自己透露秘密。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记不起她的容貌。这实在奇怪。他知道她大约多高,不胖不瘦,发色很浅,长着灰色的瞳仁;可他脑海中却无法浮现出她的面容。若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鼻子上,她的面容似乎可以浮现出来,或者说他可以模糊地想象出她的形象,只是圣彼得堡昏暗的夜灯下一片模糊的影像;他越是想仔细捕捉她的容貌,她的形象越是会从他脑海中渐渐消散。
他来到公园,在府邸外面徘徊犹豫。现在是十点钟,他们起床了吗?无论如何,他认为自己应该等到沃尔登离家以后再行动。这时他突然想到,他甚至有可能在大厅里见到奥尔洛夫,而自己此时却没带武器。
若我见到他,就用双手活活掐死他,他恶狠狠地想。
他不禁好奇莉迪娅此刻在做什么,她也许正在更衣。啊,没错,他想,我想象得出她穿着束身衣,在镜子前梳头发的形象。她也许正在吃早餐,桌上有蛋、肉和鱼,但她只吃一只小面包和一片苹果。
马车在门口处出现了,片刻之后便有人上了车,马车驶向大门口。马车驶出庭院时费利克斯正站在马路对面。他忽然看见了坐在车后窗处的沃尔登,而沃尔登正望着他。费利克斯一阵冲动,几乎要大喊:“嘿,沃尔登,是我第一个和她上的床!”可是他只是咧嘴一笑,脱帽致意。沃尔登也点头向他示意,随后车子便离开了。
费利克斯不禁纳闷自己为何如此欢喜。
他走进大门,穿过庭院。他看到宅子里每个窗口都摆着鲜花,这才想起:啊,对,她一向喜爱鲜花。他登上门廊前的台阶,拉响了前门的门铃。
也许她会报警呢,他心里想。
片刻之后,一位佣人打开了门。费利克斯走进屋,说:“早上好。”
“早上好,先生。”佣人说。
看来我的模样确实衣冠楚楚。“我想拜见沃尔登伯爵夫人。此事非常紧急。我叫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来自圣彼得堡,我相信她一定记得我。”
“好的,先生。您叫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我把名片给你。”费利克斯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唉!我忘记带来了。”
“没关系,先生,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
“没错。”
“麻烦您在这里稍等,我去看看伯爵夫人是否在家。”
费利克斯点了点头,佣人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