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女人惊声呼喊,时间仿佛静止了。
费利克斯认得这个声音。这声音如同一记重拳,击中了他。他被震惊摄住动弹不得。
他本该搜寻奥尔洛夫的位置,瞄准他,扣动扳机,接着再补上一枪,以免他不死,然后转身逃进灌木丛中……
可是他却寻找起发出喊声的人来,并看见了她的脸。那张面孔他惊人地熟悉,仿佛昨天刚刚见过,而非十九年前。她的双眼圆睁,眼神中写满惊惧,红色的小嘴张着。
莉迪娅。
他站在车门,围巾下的嘴巴惊得合不拢,枪口失了目标。他心想:我的莉迪娅……在这辆车上……
他正望着她,隐约觉得沃尔登有所动作,动作之缓慢令人难以察觉,他已来到他的左侧,近在咫尺。可费利克斯心里想的全是:她以前就是这副模样,明眸圆睁、朱唇微启,她赤身裸体躺在我身下,双腿盘在我的腰间,接着她开始发出欢愉的叫声…
接着他看到沃尔登抽出了剑——
看在上帝分上,他有把剑?
——剑刃在街灯下凛凛反光,向下劈去,费利克斯的动作太慢、太迟,剑刺进了他的右手,手枪掉在马路上,走火时发出砰的一声。
爆响声让人回过神来。
沃尔登抽回佩剑,向费利克斯心口猛刺。费利克斯侧身一躲,刀尖刺穿了他的大衣和夹克,刺中了他的肩膀。他条件反射似的向后一跳,佩剑退了出来。他感觉得到温热的鲜血在衬衣里向外涌。
他盯着马路,想寻找手枪,却没能找到。他再次抬起头,却看见沃尔登和奥尔洛夫同时都想从狭窄的马车门挤出去,结果撞在了一起。费利克斯的右臂软绵绵地挂在体侧。他意识到自己没了武器,束手无策。他甚至连掐死奥尔洛夫也做不到,因为他的右臂已经废了。他彻底失败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旧情人的声音。
经历了那么多,他痛苦地想,经历了那么多。
他心中充满了绝望,转身跑开了。
沃尔登吼道:“该死的歹徒!”
每跑一步,费利克斯的伤口都疼痛难忍。他听见身后有人在追自己,步伐轻快,不像是沃尔登——是奥尔洛夫在追他。头脑中的念头几乎要让他变得歇斯底里:奥尔洛夫在追我,而我在逃命!
他大步蹿下大路,钻进了灌木丛。他听到沃尔登喊:“亚历克斯,回来。他有把枪!”他们不知道我的枪掉在了地上,费利克斯心想。若是我手里还有枪,我现在就可以开枪打死奥尔洛夫。
他又跑了一段,然后停下脚步侧耳细听。他什么也听不见。奥尔洛夫放弃了追赶。
他倚在一棵树上,这场赛跑使他精疲力竭。他缓过气之后便脱下了外套和偷来的制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伤口。伤口疼痛难忍,他觉得这也许是好事,因为假如伤势严重,伤口便会麻木。他的肩膀缓缓地流血,一跳一跳地疼。他的手伤在虎口处,血流得很急。
他必须赶在沃尔登把这件事闹大之前离开公园。
他费劲地穿上外套,把制服外套丢在地上。他把右手紧紧地夹在左腋窝下,既能减轻痛感又能放缓出血的速度。他疲惫地向林荫路走去。
莉迪娅。
这是他这辈子第二次被她卷入灾难当中。第一次是在1895年,在圣彼得堡——
不。他决不允许自己去想她,至少现在不行。此时此刻他需要清醒的头脑。
见到自己的自行车还停在原处,被一棵大树的枝叶掩映着,他不由得松了口气。他推着自行车走过草坪,来到公园边上。沃尔登已经报警了吗?警察是否正在搜寻一个穿深色大衣的高个儿男子?他观察着林荫道上的情景。男仆们仍在来回奔忙,汽车引擎轰鸣不止,马车往来穿梭。自费利克斯爬上沃尔登府的马车之后,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二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世界幡然改变。
他深吸一口气,推着自行车走上马路。每个人都在忙碌,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把右手放在大衣兜里,跨上了自行车。他一蹬地面,开始骑车,用左手掌控车把。
王宫周围到处都是警察。若是沃尔登迅速将他们调动起来,他们大可以封锁公园及其周边的马路。费利克斯向前面海军部拱门的方向张望,没看见任何路卡。
过了那扇拱门他便可以进入西区,他们也就无法再找到他。
他单手骑车渐渐熟练起来,于是骑得更快些。
骑到拱门跟前时,一辆汽车开到了他身边,与此同时,一名警察大步走到了他面前的马路上。费利克斯停下车正准备逃跑,未承想那位警察只是在指挥交通,给一扇大门里开出的另一辆汽车放行,想来车上坐的是位要员。汽车驶出大门时警察敬了个礼,接着便挥手示意其他车辆通过。
费利克斯骑车驶过拱门,来到特拉法加广场上。
你来迟一步,沃尔登,他满意地想。
此时已是午夜,但是西区的街道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街上遍布着警察,除了他以外没有人在骑自行车。费利克斯十分醒目,他考虑过是否应该抛下车子,步行回到卡姆登区,可他不确定自己能否走完这段路。此时的他很容易疲惫不堪。
他从特拉法加广场骑车上了圣马丁巷,然后离开主街,拐进了戏院区屋后的小巷。一家剧院的后台门忽然打开,照亮了一条黑暗的小巷,门里走出一大群高声谈笑的演员。再往前骑,他听见了呻吟声和叹息声,骑着车从在门口处做爱的一对男女身边经过。
他骑进布卢姆斯伯里区。这里更安静也更昏暗。他沿着高尔街向北,骑过古典风格的大学门庭,学校里空无一人。每踩一下车蹬,都要费很大力气,而他已经浑身酸痛。只剩下一两英里路了,他心想。
他从车上下来,穿过车来车往的尤斯顿路。汽车的头灯照得他头晕目眩,他的眼睛变得似乎很难对焦。
在尤斯顿地铁站外,他重新跨上自行车,开始骑车。他突然一阵晕眩,一盏街灯照得他眼前一黑。自行车的前轮一晃,撞上了路缘,费利克斯从车上摔了下来。
他躺在地上,头晕目眩,疲乏无力。他睁开双眼,看到一个警察正朝他走来,便挣扎着跪坐起身。
“你是不是喝酒了?”警察说。
“有点儿头晕。”费利克斯强撑着说。
警察抓住他的右臂,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肩上的伤口一阵疼痛,使费利克斯清醒了过来。他仍坚持着把流血的右手放在衣兜里。
警察使劲闻了闻。“嗯,”他发现费利克斯身上没有酒味,态度变得柔和了许多,“你没事吧?”
“一会儿就好。”
“你是外国人,是不是?”
警察听出了他的口音。“法国人,”费利克斯说,“我在大使馆工作。”
警察的态度更彬彬有礼了:“你要叫出租车吗?”
“不用了,谢谢。我只剩下一小段路要赶。”
警察扶起自行车:“假如我是你,就推着车走回去。”
费利克斯从他手中接过自行车:“我会的。”
“很好,先生。晚安。”
“晚安,警官。”费利克斯说着,费劲地挤出一个微笑。他用左手推着自行车,离开了警察。他心里想,等我走到下一条巷口就拐进去,坐下休息一会儿。他回头看了一眼,警察仍然望着他。尽管他非常想躺下来休息,但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走到下一条巷口就躺下,他心想。可当他来到下一条巷口时,他却又从巷口走了过去,心想:这条还不行,再往前一条。
他就这样回到了家。
等他在卡姆登区那幢高高的排屋面前站定,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他用蒙眬的视线端详门牌,想确保自己没有认错门。
他得先走下一段石头台阶,才能回到自己所住的位于地下室的房间。他把自行车停靠在锻铁栏杆上,打开了院子的小门。接着他想把自行车推下石阶,不承想这是个错误。自行车从他手中滑脱,咣当一声倒在地上。不一会儿,他的女房东布丽吉特便披着披肩出现在临街的门口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高声问。
费利克斯呆坐在台阶上没有应答。他决定暂时坐着不动,恢复一下元气。
布丽吉特走下台阶,扶他站起身:“你喝多了。”她说道。她扶着他走下台阶,来到了地下室的门口。
“把钥匙给我。”她说。
费利克斯只好用左手去掏裤子的右侧口袋。他把钥匙交给布丽吉特,她打开了房门。两人走进了房间。她点灯时,费利克斯便呆立在小房间中央。
“我帮你把外套脱掉。”她说。
他由着她帮自己脱掉外套,她看到血迹时问他:“你打架了?”
费利克斯走开,在床垫上躺下。
布丽吉特说:“看你的样子好像打输了!”
“的确输了。”费利克斯说完便昏了过去。
一阵钻心的疼痛使他苏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布丽吉特正不知用什么东西在为他擦洗伤口,火辣辣地疼。“这只手需要缝合。”她说。
“明天。”费利克斯喘着粗气说。
她让他用杯子喝了口酒,杯子里是兑了杜松子酒的温水。她说:“我没有白兰地。”
他躺回去,任由她为自己包扎。
“我倒可以叫个医生过来,但我付不起钱。”
“明天。”
她站起身:“我明天一早就来看你。”
“谢谢。”
她离开了房间,费利克斯终于陷入了回忆:
从古至今,凡是能使人们扩大生产,甚至继续从事生产的一切事物,总是为极少数人占有。土地归少数人所有,这些人有权力阻止平民百姓在土地上耕耘。煤矿这个好几辈人劳动成果的象征,也归少数人所有。如今已经发展完备的蕾丝编织机是兰开夏郡三代纺织工人的智慧结晶,这些机器也同样归少数人所有;倘若制造第一台蕾丝编织机的织工的孙子声称自己有权发动这种编织机,他们只会受到叱责:“把手拿开!这可不是你的机器!”铁路归少数几个股东所有,这些人甚至连自己名下的铁路位于什么地方都不清楚,每年从中获得的收入却比中世纪的国王还要多。成千上万的工人在隧道挖掘工程中丧生,倘若这些丧生者的子女聚集起来——组成一个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人群——前去向股东们讨要面包或工作,等待他们的将是刺刀和子弹。
费利克斯从克鲁泡特金写的小册子上抬起头。书店里空无一人。书店老板是位上了年纪的革命者,靠向富有的女子出售小说谋生,却在书店的里间存有一大批极具煽动性的读物。费利克斯在这里度过了许多时光。
那时他十九岁,因为逃学、违反纪律、留长发以及与虚无主义者过往甚密,即将被他就读的那所颇具名望的神学院开除。他饥肠辘辘、身无分文,眼看就要无家可归,然而生活却是那般美妙。除了思想,他什么也不在乎,他每天都在获取新知,诗歌、历史、心理学,尤为重要的是——政治。
之所以制定物权法,不是为了确保个人或社会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恰恰相反,制定这些法律是为了把一部分创造成果从生产者手中夺走。举个例子,当法律明确了某人对某幢房子拥有所有权时,它所明确的并不是这个人对于他亲手建造的农舍的所有权,也不是他在朋友帮助下建起的房屋的所有权。在这种情况下没人会对他的权益产生争议!恰恰相反,法律要明确的是他对于一幢自己并没有亲手建造的房子拥有所有权。
他最初听到那些无政府主义的口号时觉得十分可笑:拥有即盗窃,政府即暴政,无政府即正义。令人惊讶的是,经过一番深入的思考之后,他发现这些观点不仅句句属实,甚至可谓显而易见。克鲁泡特金对于法律的观点令人无法否认。在费利克斯生长的村子里,阻止盗窃行为并不需要动用法律:假如一个农民偷了另一个农民的马匹、椅子,或者那人的妻子为他缝制的绣花外套,那么全村的人都不会放过那个偷拿别人财物的小偷,务必让他把东西归还原主。村里唯一的盗窃行为是房东收房租,而且警察居然还为这种盗窃行为撑腰。政府也是如此。农民在田间耕作时共享犁和耕牛,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他们该如何分享这些物资,他们会自行商议决定。只有当他们为地主耕地时才需要强制实行规定。
我们不断地被人告知法律和刑罚带来的好处,但是说这些话的人可曾试过将法律和刑罚带来的好处与这些刑罚对人性的瓦解做个比较呢?在街头巷尾施行的那些骇人听闻的刑罚究竟会在人们心中唤起何等邪恶的种种激情,只要稍加计算便可得知!人类是地球上最残忍的动物。又是谁纵容并滋长了这种残忍的天性呢?莫不是以法律为武器维护自身权威的国王、法官和牧师。正因为他们,人们的血肉被一条条从身体上撕扯下,烧滚的沥青被倾倒在伤口之上,肢体脱臼,骨骼尽碎,活人被拦腰锯断。以及时发现“犯罪”为借口的“告发”行为既受到法官容许,又能从政府获得实实在在的报酬,这种行为如何急速促使道德败坏,只要粗略估计便可得知!我们的监狱从墙壁里渗透出恶行与腐败的毒汁,只要到那里走一趟,便可看见那些浸淫其中的人变成了什么样子。最后,再思考一下,腐败和道德败坏之所以得以在人类社会中长期存续,正是赖于服从的观念,也就是法律的本质所在;赖于责罚的观念;赖于统治者有权惩处平民的观念;赖于不可或缺的刽子手、狱警和告发者。总而言之,赖于一切法律与权势的象征。对此做过思考后,你便会确信无疑,靠严酷刑罚实施惩处的法律令人憎恶,应该被废止。
不隶属于任何政治组织的人,思想也就不像我们那般堕落,他们非常清楚,那些被称为“罪犯”的人只不过是倒霉而已;纠正的办法不是鞭打他,用铁链拴住他,或者杀死他,而是以兄弟般的关爱帮助他,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他,以正直之人的生活习惯熏陶他。
费利克斯隐约察觉到一位顾客走进了书店,站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但他正在全神贯注地阅读克鲁泡特金的著作。
不再有法律!不再有法官!自由、平等以及发自肺腑的同情心才是我们用以对抗某些人的反社会本能的唯一有效的壁垒。
那位顾客碰掉了一本书,打断了费利克斯的思绪。他从手中的小册子上移开目光,看到那本书落在了另一位顾客长裙旁边的地上,他自然地弯下身去帮她捡书。他把书递给她时,瞥见了她的脸。
他倒吸了一口气:“天啊,你简直是一位天使!”他坦率地说。
她一头金发,身形娇小,身上穿的淡灰色的皮草与她的双眼颜色相同,她整个人看上去是那样苍白、轻盈、柔美。他不禁想到,自己再也不会遇见比她更美丽的女子了,而他的想法没错。
她回望了他一眼,双颊泛起红晕,可是他并没有移开目光。不可思议的是,她似乎也在他的身上发现了某种迷人的气质。
过了一阵,他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书,原来是《安娜·卡列尼娜》。“多愁善感的垃圾文学。”他说。他真希望自己没有说出那句话,因为他的话打破了某种魔力。她接过书,转身离去。他这时才看见她还带着一名侍女,因为她把书交给侍女后便径自离开了书店,侍女则留下付钱。费利克斯透过窗子张望,看见那名女子登上了一辆马车。
他问书店老板那女子是谁。她的名字叫莉迪娅,老板告诉他,她是沙托夫伯爵的女儿。
他打听到了伯爵的住处,第二天,他在伯爵的宅院外转悠,希望能见她一面。她进出过两趟,都坐着马车,再后来便有一名车夫过来把费利克斯赶走了。他并不以为然,因为当她的马车最后一次从他身边经过时,她曾与他目光相接。
第二天他又来到了书店。他拿着巴枯宁的《联邦主义、社会主义与反神学主义》一连读了好几个小时,却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每当有马车经过,他便向窗外张望。每当有顾客走进书店,他的心跳便乱了节拍。
她来时已是傍晚时分。
这一次她让侍女在门外等候。她含糊不清地向书店老板打了个招呼便走进了书店的里间——费利克斯所在的地方。他们四目相对,费利克斯心想:她爱我,不然她为什么要来?
他本想对她说些什么,话语却没有出口,而是用双臂抱住她,亲吻着她。她也如饥似渴地回吻他,朱唇轻启,拥抱着他,手指紧扣在他背上。
他们的幽会向来如此:每次见面他们都像一对即将撕打开战的动物,急不可待地扑向对方。
他们又在书店里幽会过两次,还有一次是在天黑之后,在沙托夫宅邸的花园里。在花园里幽会的那一次她只穿着睡衣。费利克斯把手伸到她的羊毛睡衣下面,摸遍了她全身,莽撞大胆地感受、探索、揉捏她的身体,仿佛她是个站街女一般,而她则不断地呻吟。
她出钱让他租了一个房间独住,从那以后她几乎每天都来与他幽会,这种交往竟持续了六个星期,着实令人惊讶。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傍晚时分。费利克斯裹着毛毯御寒,坐在桌前借着烛光阅读蒲鲁东的《什么是所有权》。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他便脱掉了长裤。
她匆匆冲进房间,身穿一件带兜帽的棕色旧斗篷。她亲吻着他,吸吮他的嘴唇,轻咬他的下颌,在他腰间揉捏。
她转过身抖下斗篷。她在斗篷之下穿的是一件白色的晚礼服,想必要耗费几百卢布。“帮我解开,快。”她说。
费利克斯开始拆解长裙背后的钩扣。
“我要去英国大使馆出席招待会,我只有一小时的时间,”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点儿,拜托。”
慌乱之中,他把一只钩扣从布料上扯掉了:“该死,我把它扯坏了。”
“顾不得那些了!”
她褪下长裙,又扯下衬裙、宽松的内衣和内裤,身上只留下束身衣、长筒袜和鞋子。她投入他的怀抱,一边亲吻他,一边拉下了他的内裤。
她说:“哦,上帝啊,我真喜欢你这东西的味道。”
每当她说些下流话,总会挑逗得他愈发狂野。
她把乳房从束身衣上方解脱出来,说:“咬它们,用力地咬。我想要整个晚上都能感受到疼痛。”
过了一阵,她从他怀里挣脱,仰躺在床上。束身衣结束的地方,稀疏的金色毛发在她双腿间闪着潮湿的光亮。
她叉开双腿,举到空中,将自己向他敞开。他凝视了她一阵,然后扑倒在她身上。
她双手握住他的阴茎,如饥似渴地塞进了自己的身体。
她的鞋跟刮破了他的背上的皮肤,可他并不在乎。
“看着我,”她说,“看着我!”
他满眼爱意地望着她。
她脸上忽然漫上一阵恐慌。
她说:“看着我,我要高潮了!”
接着,她与他保持着四目相对,张开嘴,尖叫起来。
“你说,其他人也和我们一样吗?”她说。
“什么样?”
“下流样。”
他从她大腿上抬起头,狡黠地一笑,说:“只有幸运的人才会这样。”
她望着他的身体蜷缩在自己双腿之间。“你这样健壮、有力,你真完美,”她说,“看你的小腹多么平坦,屁股多么匀称,大腿多么健美而结实。”她伸出一根手指轻抚他的鼻梁,“你长了一张王子的脸。”
“我是个农民。”
“当你赤身裸体时就不是,”她忽然来了思考的兴致,“在遇见你之前,我的确对男人的身体有些兴趣,但仅此而已。而且我一向装出毫无兴趣的样子,即使对我自己也是如此。接着你出现了,我再也没法继续装下去了。”
他轻舔她的大腿内侧。
她一阵战栗:“你对别的女孩做过这样的事吗?”
“没有。”
“你过去也曾装出对这件事毫无兴趣的样子吗?”
“没有。”
“我想我其实猜到了,我也说不清是怎么猜到的。你的神情里有种东西,狂野而自由,像一只野兽——你从不服从任何人,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此前我从没遇见过允许我这样做的女孩。”
“她们都愿意,真的。任何女孩都会愿意的。”
“为什么?”他颇为自负地问。
“因为你的面容那样冷酷,眼神却又那样柔和。”
“难道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你才允许我在书店里吻你?”
“我可没允许你吻我——我没办法呀。”
“吻过之后,你可以高喊救命啊。”
“到了那个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让你再吻我一次。”
“我准是猜中了你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次轮到她自负起来了:“我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表面上冷若冰霜,冰面之下却火辣滚烫。”
她咯咯笑起来:“我真是个好演员。圣彼得堡的每个人都认为我正派极了,人们把我奉为年轻姑娘的典范,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如今我知道了自己实际上有多么放荡,就更要加倍地装出纯真的样子了。”
“你没法加倍装出纯真的样子。”
“我常常在想,会不会其实每个人都在假装正经。”她继续说道,“就说我父亲吧,要是他知道我在这里这副样子,他准会当场气死。可是他年轻时一定也曾有过同样的感受。你说不是吗?”
“我觉得这种事旁人无法猜测,”费利克斯说,“不过,要是我们的事真的被他发觉了,他会怎么办呢?”
“拿马鞭抽你。”
“那他也得捉得住我才行,”费利克斯猛然想起了什么事,“你多大了?”
“快十八岁了。”
“我的天啊,我可能会因为犯诱奸罪而坐牢呢。”
“那我就让父亲把你放出来。”
他翻了个身,看着她说:“我们该怎么办呢,莉迪娅?”
“什么怎么办?”
“从长远来说怎么办。”
“我们先做情人,等我成年,到时我们就结婚。”
他凝视着她:“你是认真的吗?”
“那当然,”她见他竟没有做出这样的设想,看上去着实很惊讶,“不然我们还能怎么样?”
“你想和我结婚?”
“当然!难道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噢,当然,”他松了口气说道,“我也想这样。”
她坐起身,两腿分开放在他的脸两侧,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那我们就这么办。”
费利克斯说:“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是怎么设法溜到这里来的。”
“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她说,“我撒谎,贿赂下人,还要冒些风险。举个例子,就说今晚吧,大使馆的招待会六点半开始,我六点钟离开家,七点一刻赶到大使馆。马车停在公园里——车夫以为我在和侍女散步。侍女就在这幢房子外面等着,盘算着怎样花掉我即将付给她的十个卢布封口费。”
“还有十分钟就七点了。”费利克斯说。
“哦,天啊。快,趁我还不必离开,再用你的舌头为我做一次。”
那天夜里,费利克斯睡熟了,他梦见了莉迪娅的父亲——他从没见过他,这时突然有一群人提着灯冲进了他的房间。他猛然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起初他还以为是大学里的学生在搞恶作剧。接着其中一个人向他脸上打了一拳,又猛踢他的肚子,他这才知道来的是秘密警察。
他以为这些人来抓他是因为莉迪娅的事,不禁为她惊恐担忧。她会因此而颜面扫地吗?她的父亲会不会丧心病狂地让她出庭作证,指证她的心上人呢?
他看着警察把自己所有的书和一捆信装进一只麻袋。那些书都是借来的,不过没有哪位主人会蠢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书上。那些信是他父亲和姐姐娜塔莎寄来的——他还从没收到过莉迪娅的信,此时此刻,他对此深感庆幸。
他被押出住宅楼,扔进了一辆四轮马车。
马车驶过铁索桥,沿着运河继续前行,像是故意要避开主要街道。费利克斯问:“是要把我关进利托夫斯基监狱吗?”无人应答。不过,当他们驶过冬宫桥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正被送往臭名昭著的彼得保罗要塞去,他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
走到大桥的另一头,马车向左拐,驶进一条黑暗的拱顶通道,在一扇大门前停下。费利克斯被带进一间接待厅,那里的一位军官打量了他一眼,往本子上记了些什么。他又被送上马车,送往地堡深处。他们在另一扇大门前停下,等了几分钟,一名士兵从里面打开了门。从那里往后,费利克斯只得步行走过一系列狭窄的通道,来到第三扇铁大门跟前,门里通向一个潮湿的大房间。
典狱长坐在桌前。他说:“有人指控你为无政府主义者。你承认吗?”
费利克斯心中暗喜:原来这件事与莉迪娅无关!“承认?”他说,“我自豪得很呢。”
一名警察掏出一个典狱长签过名的本子。费利克斯被剥得一丝不挂,然后穿上了一件绿色的法兰绒睡衣,一双羊毛长袜,两只过大的黄色毛毡拖鞋。
之后他被一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押着,走过许多条昏暗的走廊,来到一间牢房。沉重的橡木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
牢房里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凳子和一个盥洗台。窗户其实是个炮眼,开在厚得出奇的墙壁上。地上铺着上过色的毛毡,墙上则贴着一种黄色软垫做缓冲。
费利克斯在床上坐下。
这里便是彼得一世严刑拷打并处死亲生儿子的地方;这里便是塔拉坎诺娃女公爵被囚禁的地方,牢房里发大水,老鼠为了不被淹死,爬满了她的全身;这里便是凯瑟琳二世活埋自己的敌人的地方。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曾被囚禁在这里,费利克斯自豪地想,巴枯宁也曾被囚禁在这里,被一根铁链锁在墙上足有两年。涅恰耶夫则死在了这里。
一想到自己能与这些富有英雄气概的人物为伍,费利克斯不由得为之一振;当他想到自己可能要永远被囚禁于此,又不免感到恐惧。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一个戴眼镜的秃头小个子男人走进了牢房,手里拿着一支钢笔、一瓶墨水和几张纸。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说:“把你知道的所有颠覆分子的名字全写下来。”
费利克斯坐下来写道: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彼得·克鲁泡特金、耶稣基督——
秃头男人一把夺走了纸。他走到牢房门口,敲了敲门。两个五大三粗的守卫走进牢房。他们把费利克斯捆在桌子上,脱去他的拖鞋和长袜子。他们开始用手杖抽打他的脚底。
拷打持续了一整夜。
当他们开始拔出他的手指甲时,他供出了自己编造的人名和地址,可是他们说他们知道这些全都是编出来的。
当他们开始用蜡烛的火焰炙烤他睾丸的皮肤时,他把自己认识的全部大学生的名字都供了出来,可他们仍然说他在撒谎。
每次受刑他都被折磨得昏死过去,又被他们弄醒。有时他们会暂停刑讯,让他误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然后他们又从头开始,他则会苦苦哀求他们让自己死个痛快,以结束这种痛苦。直到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招供了以后,他们还折磨了他好长一段时间。
他最后一次昏死过去大约是在黎明时分。
他苏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床上,脚和手都缠着绷带。他浑身剧痛难忍,想要自杀,可他太过虚弱,动弹不得。
入夜之后,秃头男人又走进了牢房。一看到这个人,费利克斯便惊恐地抽泣起来。那人只是微微一笑便离开了。
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有位医生每天都来探视费利克斯。费利克斯试图从他嘴里探听些消息,却毫无成效:外面的人知不知道费利克斯被抓进了这里?可曾有人向这里传递过音信?是否有人前来探望过?医生只是换完药就离开了。
费利克斯只好暗自揣测:莉迪娅一定去过他的住处,发现那里一片狼藉;那幢房子里的人会告诉她,秘密警察已将他带走。她将会怎么做呢?她会置自身名誉于不顾,发疯似的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吗?她会谨慎行事,在不引人注意的状况下去找内政部长,编个故事,说是自己的贴身侍女的男朋友被人抓错,坐了牢吗?
他每天都盼望着她的消息,却终究没有等到。
过了八个星期,他几乎可以正常行走了,监狱未做任何解释便放他离开了。
他回到住处。他以为可以在那里找到她留下的音信,却一无所获,他的房间已经被租给了别人。他满心疑惑,莉迪娅为什么没有继续支付房租。
他来到她的住所,敲了敲正门。一个佣人前来应门。费利克斯说:“费利克斯·达维多维奇·科切辛斯基向莉迪娅·夏托娃致意——”
佣人猛地关上了门。
最后他来到了书店。那位上了年纪的书店老板说:“你好啊!我这里有封给你的信,是她的侍女昨天送过来的。”
费利克斯用颤抖的手指扯开了信封。写信的人不是莉迪娅,而是她的侍女。信中说:
我已经被解雇而且没有工作,这些全都怪你。她已经结婚了,昨天去了英国。现在你知道罪恶的代价了。
他眼中泛起悲痛的泪水,抬眼望着书商,“就这些?”他哭着说。
他在此后的十九年里再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沃尔登府邸里惯常的规矩被暂时搁置一旁,夏洛特与佣人们一道坐在厨房里。
厨房里一尘不染,显然是由于主人一家外出用餐的缘故。宽大炉灶中的炉火已经熄灭,高挑的窗户大敞四开,迎进一丝凉爽的晚风。下人用餐使用的陶器整齐地码放在橱柜里;厨娘烹饪用的刀和勺子用钩子成排挂着;那些多得数不清的碗和锅等则都收进了一只巨大的橡木碗橱。
夏洛特没时间担惊受怕。起初,当马车在公园里猛然停住时,她只是感到迷惑不解;出事之后,她的首要想法则是让妈妈停止尖叫。回到家里之后她才感到自己有点心神不宁,而此刻,当她回顾刚才发生的一切时,她觉得这事情倒有点令人激动呢。
下人们也有同样的感受。夏洛特坐在经过漂白的厚实的实木餐桌旁,与佣人们一同谈论这件事让她深感安心,这些人是她生命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待她有如慈母的厨娘;受爸爸尊敬、因此也受夏洛特尊敬的普理查德;利落干练、遇到任何困难都能想出应对之策的管家米切尔太太。
车夫威廉是此时的主角。他反复地描述那个袭击他的人如何目露凶光,用枪威胁自己。在客厅女佣们惊愕的注视下,他很快便把自己一丝不挂走进厨房的那副狼狈相抛在了脑后。
“当然了,”普理查德解释道,“我自然而然地以为那小偷只是要抢威廉的衣服。我知道查尔斯在王宫里,因此可以由他驾驶马车。我觉得我应该先与老爷商议一下,再把这件事通报给警察局。”
男仆查尔斯说:“你们想象一下,我找不到马车时是什么心情!我告诉自己,我敢肯定车子就是停在这里的。哦,好吧,我就想,是威廉把车挪了地方。我沿着林荫路来回奔跑,到处都找遍了。最后我又回到了王宫。‘有件麻烦事,’我对看门的人说,‘沃尔登伯爵的马车不见了。’他对我说,‘沃尔登?’他是这么说的——态度不太客气——”
米切尔夫人打断了他的话:“王宫的下人们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比老爷们还要神气——”
“他对我说:‘沃尔登走了,伙计。’我心想,怎么有这种事,这下我可完蛋了!我一路飞奔穿过公园,在回家的路上找到了马车,发现夫人吓得快疯了,老爷的剑上还沾着血!”
米切尔太太说:“闹了这么一出,却什么也没有偷走。”
“他是个疯子,”查尔斯说,“一个聪明过人的疯子。”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
厨娘为大家倒了几杯茶,并把第一杯递给了夏洛特。“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她问。
“噢,她还好,”夏洛特说,“她上床休息了,还服了一剂鸦片酊。她现在一定睡着了。”
“两位先生呢?”
“爸爸和奥尔洛夫亲王在客厅,正在喝白兰地。”
厨娘深深地叹了气:“公园里遇上了强盗,妇女参政论者混进了王宫——我真不知如今这是什么世道。”
“将来会有社会主义革命的,”查尔斯说,“你们记住我这句话。”
“我们都得被人在床上杀死。”厨娘悲戚地说。
夏洛特说:“那个妇女参政论者说国王折磨女性是什么意思?”她说着望向普理查德,有时候他愿意向她解释一些她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她说的是强迫进食,”普理查德说,“听说那样很痛苦。”
“强迫进食?”
“她们不肯吃饭,就用蛮力给她们喂饭。”
夏洛特十分困惑:“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有好几种办法,”普理查德说,神情则在暗示他不打算深入描述所有的办法,“其中一种是往鼻孔里插管子。”
下房客厅的女佣说:“不知道他们给这些人喂的是什么。”
查尔斯说:“可能是热汤。”
“我不敢相信,”夏洛特说,“她们为什么不肯吃饭?”
“这是一种抗议,”普理查德说,“为了给监狱当局制造麻烦。”
“监狱?”夏洛特大吃一惊,“她们为什么会被关进监狱?”
“因为她们打破窗户、制造炸弹、扰乱治安什么的……”
“可她们的目的何在呢?”
厨房里一片沉寂,佣人们意识到,夏洛特对妇女参政论者一无所知。
最后是普理查德开的口:“她们要求给妇女投票权。”
“噢。”夏洛特心想:我过去知道妇女没有投票权吗?她自己也不敢肯定。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类事情。
“依我看,这个话题已经扯得够远了,”米切尔太太坚定地说,“你向小姐灌输这种思想会惹上麻烦的,普理查德先生。”
夏洛特知道普理查德绝不会惹上麻烦的,因为他几乎可以算是爸爸的朋友。她说:“我想知道她们为什么对选举之类的事情那么关心。”
一阵铃声响起,所有人都本能地向装有拉铃的木板望去。
“是前门响了!”普理查德说,“已经这么晚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套上了大衣。
夏洛特继续喝茶。她感觉很疲惫。那些妇女参政论者既让她一头雾水,又使她心生恐惧,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进一步了解这件事。
普理查德回到了厨房。“请送一盘三明治过来,厨娘,”他说,“查尔斯,请你送一瓶新的苏打水到客厅去。”他开始着手往托盘上摆放盘子和餐巾。
“好了,快说吧,”夏洛特说,“是谁来了?”
“伦敦警察厅刑侦处的一位警官。”普理查德说。
巴思尔·汤姆森的模样圆头圆脑,浅色头发的发际线已开始后退,蓄着浓密的小胡子,目光极具穿透力。沃尔登对此人已有耳闻:他的父亲是约克郡的大主教;汤姆森曾在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就读,后来在殖民地担任过地方长官,并出任汤加首相;他回国之后取得了律师从业资格,从那以后便在监狱部门供职,最终官及达特穆尔监狱典狱长,以擅长平定骚乱而闻名;他从监狱部门逐渐向警务转移,专门治理罪犯和无政府主义者泛滥的伦敦东区。这一专长助他取得了警察厅政治保安处的最佳职位——政治警察。
沃尔登请他落座,开始讲述当晚发生的事。他在讲话的同时打量着亚历克斯:这孩子表面看上去平静自若,可他的脸色苍白,不断举杯喝上一口白兰地苏打水,左手有节奏地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
沃尔登正讲着,汤姆森打断了他,说:“马车来接你们时,你有没有注意到男仆不在?”
“是的,我注意到了,”沃尔登说,“我问车夫男仆去哪儿了,可车夫好像没有听见;再者,当时王宫门口熙熙攘攘,我女儿又催着我快点上车,我便决定先不追究,回到家里再说。”
“那个歹徒正盼望着这样呢,一定是这样,他一定是个头脑冷静的人。继续说。”
“马车走到公园里,突然停下来,然后车门猛地被那个人打开了。”
“他长得什么样?”
“个子很高,脸用围巾之类的东西遮住了,黑色的头发,眼神直勾勾的。”
“所有罪犯的眼神都直勾勾的。”汤姆森说,“早些时候,车夫有没有看清他的相貌呢?”
“没怎么看清。当时那人戴着帽子,天色自然也很暗。”
“嗯。后来呢?”
沃尔登深吸了一口气。事发之时他满腔怒火,顾不上害怕,可眼下,当他回顾这件事时,心中不由得满是后怕,倘若亚历克斯、莉迪娅或是夏洛特有个闪失,那该如何是好?他说:“沃尔登夫人惊声尖叫起来,那人似乎被她的叫声乱了心智,也许他没想到车厢里还有女眷。总之,他迟疑了一下。”感谢上帝,沃尔登心想,“我用我的佩剑刺中了他,他便丢下了枪。”
“你刺中他的要害了吗?”
“恐怕没有。我没办法在狭窄的车厢里挥剑,而且那把剑也不算锋利。不过,我把他刺得鲜血直流。我真恨不得把他那颗可恨的脑袋给砍下来。”
管家走进房间,谈话戛然而止。沃尔登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的声音很响。他想让自己平复下来。普理查德向三人送上了三明治和白兰地苏打水。沃尔登说:“你今天最好值夜,普理查德,不过你可以让其余的人去睡觉。”
“好的,老爷。”
他离开之后,沃尔登说:“有可能这件事只是一场抢劫。我已把这个想法传递给了下人、沃尔登夫人和夏洛特。然而,在我看来,抢劫者并不需要如此精心策划行动。我敢肯定这是一场针对亚历克斯的暗杀。”
汤姆森望着亚历克斯说:“恐怕我也是这样想的。你清不清楚,他怎么会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你呢?”
亚历克斯跷起二郎腿:“我的活动并没有保密。”
“这种情况必须改变。请告诉我,先生,你过去是否受到过死亡威胁?”
“我向来生活在各种威胁之中,”亚历克斯严肃地说,“不过,以前从未真的有人试图谋杀我。”
“那有没有什么原因会让虚无主义者和革命者专门针对你下手呢?”
“对他们来说,我身为一位亲王,已经是足够的理由了。”
沃尔登意识到,英国政府面临的种种问题,无论是妇女参政论者、自由党还是工会,跟俄国人需要应对的问题比起来都显得无足轻重,他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对亚历克斯的同情。
亚历克斯用平静、克制的声音继续说:“不过,按照俄国的标准,我向来是以推崇改良而著称。他们可以物色一个更合适的暗杀对象。”
“即便是在伦敦,”汤姆森表示赞同,“在社交季里,总是有一两名俄国贵族身在伦敦。”
沃尔登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汤姆森说:“我在想,那个歹徒会不会知道奥尔洛夫亲王来访的目的,他今天晚上袭击的目的会不会是破坏你们的谈判?”
沃尔登犹豫不定:“革命者怎么会得知这件事呢?”
“这只是我的猜测。”汤姆森答道,“这种行动会不会成为破坏谈判的有效举措呢?”
“确实非常有效。”沃尔登说,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沙皇若得知自己的堂侄在伦敦遭到革命者的暗杀——尤其是被一个流亡国外的俄国革命者所杀——他定会勃然大怒。汤姆森,对于我们接纳俄国颠覆主义者的这种做法,俄国人是怎么想的,这你是知道的——多年以来,我们的开放政策经常在外交层面引发摩擦。这样的事可能会彻底破坏未来二十年的英俄关系。到那时结盟便无从谈起了。”
汤姆森点点头:“我担心的也是这个。算了,今晚我们没什么可做的事了。天一亮我就让我的部门着手调查。我们将在公园进行搜索,寻找线索,并且与你家的佣人谈话,我估计我们能在东区逮住几个无政府主义者。”
亚历克斯说:“你觉得你们能抓到那个人吗?”
沃尔登多么希望汤姆森会给予肯定的答复,但他没有等来这样的回答。“没那么容易,”汤姆森说,“他显然做好了计划,因此他一定在某个地方有藏身之所。我们不清楚他的相貌。除非他由于伤势严重到医院治疗,否则,我们的希望十分渺茫。”
“他可能会再次设法谋杀我。”亚历克斯说。
“所以我们必须采取回避措施。我建议明天你从这座宅院里搬出去。我们会在某家宾馆的顶层为你订个房间,用化名入住,并给你派一名保镖。沃尔登伯爵只能与你秘密会面,当然了,此外你还要断绝一切社交活动。”
“那是自然。”
汤姆森站起身:“时间很晚了。我这就开展行动。”
沃尔登摇铃召唤普理查德:“有马车接你吗,汤姆森?”
“有。明天早晨我们电话联系。”
普理查德送汤姆森离开,亚历克斯也就寝了。沃尔登吩咐普理查德锁门,然后上了楼。
他睡意全无,一边脱衣服一边让自己放松下来,感受此前被自己扼制在心底的种种矛盾情绪。起初,他为自己感到自豪——他心想,我毕竟拔剑击退了一个歹徒,对于一个年届五十、一条腿还患有痛风的人来说,已经实属不错了!接着他回想起人们冷漠地谈论亚历克斯的死亡带来的外交后果,情绪不由得低落下来——亚历克斯开朗、活泼、腼腆、英俊又聪慧,他可是沃尔登亲眼看着长大的。
他上床躺着,却睡不着,头脑中回顾着马车的车门猛地被打开,那人拿着手枪站在门口的那一刻;这时他才后怕起来,倒不是为了自己或者亚历克斯,而是为了莉迪娅和夏洛特的安危。她们竟然险些丧生,这念头使他在床上战栗不已。他回忆起十八年前把夏洛特抱在怀里的情景,那时的她长着金发,牙齿还没长出来;他回忆起她学走路时总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情景;他回忆起自己曾送给她一匹小马,她看到小马时的喜悦神情是这辈子最让他兴奋的情景;他回忆起她在几个小时以前昂着头走到御前觐见,俨然是个标致的成年女子。倘若她不在人世,他心想,真不知我能否承受得住。
还有莉迪娅,若是莉迪娅不在人世,我将孤独终老。想到这里,他起身穿过隔间,来到了她的房间。她床头亮着一盏夜灯。她仰面躺着,睡得正熟,朱唇微启,满头金发互相缠绕着散在枕头上。她的模样温柔而脆弱。我从未能让你明白我有多么爱你,他想。他突然想要触碰她,感受她温暖而富有生机的身体。他上床躺下,然后吻了她。她的嘴唇回应了他的吻,可是她并没有醒过来。莉迪娅,他想,没有你我将无法活下去。
莉迪娅醒着躺了许久,回想着那个拿枪的男人。这震撼来得残酷无情,她当时的尖叫完全出于恐惧,然而在这背后仍有隐情。那个人有某种特别的气质,源于他的姿态、体形或衣着,他身上蕴藏的恶意如此可怖,几乎不像来自于人世,他仿佛是个魔鬼。她多么希望自己看清了那人的眼睛。
躺了一阵,她又喝了一剂鸦片酊,这才入睡。她梦见那个持枪的男人来到了她的房间,与她同床共枕。那是她自己的床,可是在梦中她又回到了十八岁。那个男人把枪放在白色的枕头上,挨着她的头。他脸上仍然蒙着围巾。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爱着他,隔着围巾吻了他的双唇。
这场欢爱美妙怡人。她渐渐觉得自己也许是在做梦,她想看看他的脸。她问:你是谁?一个声音回答:斯蒂芬。她心中知道并非如此,可她枕头上那把枪不知怎的变成了斯蒂芬的佩剑,剑尖上还沾着血;她不由得疑心渐起。她抓紧身上的男人,生怕自己尚未满足,梦境便已结束。接着,半梦半醒之中,她开始怀疑梦中之事正实实在在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然而梦境仍在继续。强烈的感官愉悦占据了她的身心,她渐渐失去了控制。高潮开始之际,梦中的男人取下了脸上的围巾,就在这一刻,莉迪娅睁开双眼,看见斯蒂芬的脸在她的上方,一阵狂喜摄住了她,十九年来她头一次发出了快活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