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洛特已经准备就绪。那件让人为之劳心劳力许久的礼服,实可谓尽善尽美。为了点缀,她的束身衣上佩了一朵浅粉色的玫瑰花,手持一簇同样的玫瑰,扎成花束并用雪纺绸做装饰。她将头发尽数梳起,一顶钻石做成的王冠头饰牢牢地固定在头上,白色羽毛头饰也扎得十分牢靠。一切都妥当得体。

她心里很害怕。

“当我走进觐见室的时候,”她对玛丽亚说,“我的拖尾会掉到地上、王冠头饰会滑落到眼前、头发会散开、羽饰会歪向一边,我会被礼服的裙摆绊倒,摔个四仰八叉,在场的人会哄堂大笑,而笑得最响的要数王后陛下。到时我就只好逃出宫殿,跑进公园跳进湖里。”

“你不该那样讲话,”玛丽亚说,过了一会儿,她又柔声补上一句,“你一定是最讨人喜欢的那一个。”

夏洛特的母亲走进卧室。她让夏洛特站在离自己一臂之遥的地方打量着她。

“亲爱的,你真漂亮。”她说完,吻了她一下。

夏洛特双臂环着妈妈的脖子,面颊紧紧地贴着母亲的面颊,她从小就时常这样做,妈妈天鹅绒般柔滑的肌肤让她深深迷恋。松开手臂时,她吃惊地发现母亲的眼里竟然泛着泪光。

“你也很漂亮,妈妈。”她说。

莉迪娅的礼服由象牙白色的绸缎制成,拖尾则是象牙白色的旧织锦,衬着紫色的雪纺绸。因为是已婚女子,她发间插着三根羽饰,而不像夏洛特那样只插两根。她的捧花是香豌豆花和深紫色的玫瑰花。

“你准备好了吗?”她问。

“早就准备好了。”夏洛特说。

“把拖尾提起来。”

夏洛特按照母亲教她的方法提起了拖尾。

妈妈赞许地点点头:“那我们出发。”

玛丽亚打开房门。夏洛特让到一旁,让母亲先走,妈妈却说:“不,亲爱的,今晚你才是主角。”

她们依次走出房间,玛丽亚走在最后,沿着走廊来到楼梯口的平台处。夏洛特来到气派的楼梯顶端时,她听到楼下爆发出一阵掌声。

全家上下所有的人都围站在楼梯底部,管家、厨子、男仆、侍女、女杂工、马夫和做杂活的男孩,数不清的面孔都带着自豪与喜悦仰望着她。他们的心意让夏洛特深受感动:今夜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意义非凡的夜晚,她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站在人群最中央的是爸爸,他身穿黑色天鹅绒燕尾服、齐膝短裤和真丝长袜,腰间一把佩剑,手里拿着三角帽,看上去气宇轩昂。

夏洛特缓缓走下楼梯。

爸爸亲吻了她,说:“我的宝贝女儿。”

厨娘与她相处已久,因此毫不拘束,她扯扯夏洛特的袖子,低声说:“您看起来漂亮极了,小姐。”

夏洛特握紧她的手说:“谢谢,哈丁太太。”

亚历克斯向她鞠了一躬。他身着俄国海军上将的军装,英武过人。他真是个美男子,夏洛特心想,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有人对他一见钟情。

两名男仆打开了前门。爸爸扶着夏洛特的胳膊肘,引着她慢慢走出大门;妈妈由亚历克斯引着走在后面。夏洛特心想:只要我整个晚上放空头脑,别人带我去哪儿,我就顺从地跟着,准不会出差错。

马车已在门外等候。车夫威廉和男仆查尔斯笔挺地站在车门两侧,身上穿的是沃尔登府的仆从制服。威廉身材壮实,头发开始泛白,神态平和,可是查尔斯却难掩激动的神情。爸爸扶夏洛特上了车,她端庄地落座。我目前还没摔倒呢,她心想。

其余三人也上了车。普理查德拿来一只带盖的野餐篮,放在车厢的地板上,关上了车门。

马车动身了。

夏洛特看了篮子一眼。“要去野餐?”她说,“可我们只有半英里的路要赶啊!”

“等你看到车队就知道了,”爸爸说,“我们要一个小时才能赶到呢。”

夏洛特忽然意识到,恐怕自己今晚不会感到紧张,反而会觉得无聊。

果然不出所料,马车走到海军部拱门前的林荫路口便停下了,离白金汉宫还有半英里路。爸爸打开野餐篮,拿出一瓶香槟。篮子里还装有鸡肉三明治、温室里种的桃子和一个蛋糕。

夏洛特小口小口地喝了一杯香槟,其他什么也吃不下。她望向窗外,人行道上挤满了闲人,观看有权势者的车队。她看见一个面容清瘦而英俊的高个子男人斜倚着自行车,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乘坐的马车。那个人神情中的某种特征让夏洛特不寒而栗,于是她移开了目光。

刚才离家时声势浩大,眼下却坐着车排长队,这种反差反而使夏洛特感到释然。等到马车驶入王宫的大门,靠近入口时,她发觉自己平常的心态正在逐渐恢复——不盲从、不趋附、不耐烦。

马车停下了,车门打开。夏洛特左臂挽起拖尾,右手提起裙摆,走下马车台阶,步入了王宫。

铺着红地毯的大厅里灯火璀璨、五光十色。尽管她对此心存疑虑,但当她看见眼前一群群穿着雪白长裙的女子和服饰华丽的男子时,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兴奋。钻石光彩夺目,佩剑铮铮作响,羽饰起伏摇摆。穿红色制服的卫兵笔挺地分列两旁。

夏洛特和妈妈把斗篷放在衣帽间,接着在爸爸和亚历克斯的陪伴下徐徐穿过大厅,从手执长戟的王室卫队与红白相间的玫瑰花簇中间走过,登上宽阔的台阶。从那里穿过画廊,走进三间贵宾活动室中的第一间,房间里张挂着巨大的吊灯,拼花木地板像镜面一样锃亮。人们走到这里便停下脚步,三五成群地闲谈起来,互相赞美对方的服饰。夏洛特看见了堂妹贝琳达、叔叔乔治和婶婶克拉丽莎。两家人互相打了招呼。

乔治叔叔穿的服装与爸爸的样式相同,但他身材肥胖、面色红润,穿上这身衣服的效果十分糟糕。夏洛特不禁纳闷,年轻貌美的克拉丽莎婶婶嫁给这样一个傻大个儿,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爸爸环视房间,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你看见丘吉尔了吗?”他对乔治叔叔说。

“我的天啊,你找他干什么?”

爸爸掏出怀表:“我们该到觐见室就位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把夏洛特托付给你了,克拉丽莎。”爸爸、妈妈和亚历克斯离开了。

贝琳达对夏洛特说:“你的礼服真迷人。”

“穿着它太难受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你可真漂亮。”

“谢谢,”贝琳达放低了声音,“我说,奥尔洛夫亲王可真潇洒呀。”

“他很友善。”

“我看他不只是友善。”

“你的眼神怎么鬼鬼祟祟的?”

贝琳达把声音放得低,说:“我们俩必须尽快长谈一次。”

“谈什么?”

“还记得我们在密室里谈论的事情吗?就是我们从沃尔登庄园图书室里偷拿了书的那一次。”

夏洛特向叔叔和婶婶望了一眼,但他们已经转过身去,正在与一位深色皮肤、头戴粉红色绸缎头巾的男人谈话。“我当然记得。”她说。

“就谈那个。”

房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人群向房间两侧退去,在房间中央留出了一条通道。夏洛特环顾四周,看见国王和王后走进客厅,身后跟着他们的贴身侍从、几名王室成员和印度侍卫。

在场的女宾屈膝行礼,房间里响起绸缎沙沙的声音。

觐见室里,隐藏在大厅阳台上的管弦乐队奏响了《天佑国王》。莉迪娅向气派的门口处望去,披金戴银的高大侍卫正在门口守卫。两名侍从倒退着走进房间,一个捧着金色手杖,另一个捧着银色手杖。国王和王后庄重地缓步走进房间,脸上略带一丝笑意。他们登上台基,站立在两张王座前。随从分别在近旁就位,站立守候。

玛丽王后身穿一件金色织锦礼服,头戴绿宝石镶嵌的王冠。她算不得美人,莉迪娅心想,但人们都说国王对她十分钟情。她曾与丈夫的哥哥订有婚约,无奈他死于肺炎,于是她被转而许配给了新的王位继承人,这种安排在当时看来不过是冷冰冰的政治行为。然而,如今每个人都承认,她既是一位优秀的王后,也是一位贤妻。莉迪娅真想亲自结识她这个人。

觐见开始了。大使夫人们依次上前,向国王行屈膝礼,向王后行屈膝礼,然后退下。接着是各位大使,他们个个衣着花哨,一如歌喜剧演员的戏服,只有美国大使与众不同,他穿一身普通的黑色晚礼服,仿佛是在提醒所有人,美国人才不管这一套呢。

在仪式进行的过程中,莉迪娅四下打量着房间,望着墙上深红色的绸缎、天花板底部气势磅礴的雕花横饰带、巨大的吊灯和成千上万的鲜花。她喜欢场面宏大的活动和仪式,喜欢华丽的服饰和精心策划的典礼,这些事物既使她深受震撼,又让她感到宁静平和。她与德文郡的公爵夫人四目相对,她是王后的服装侍从女官长,二人会心一笑。她还看见了约翰·伯恩斯——信仰社会主义的贸易委员会会长,见到他身穿金线刺绣的华贵宫廷礼服,她不免感到滑稽。

外交官员觐见完毕后,国王和王后落座,王室成员、外交官员和爵位最高的贵族也随之落座。莉迪娅和沃尔登与其他爵位不够高的贵族则继续站立恭候。

最后,初次踏入社交界的年轻姑娘开始觐见。每位姑娘都会在觐见室门外稍作停留,一位侍者从其手臂上接过礼服的拖尾,在她身后铺开。接着她便开始沿着那条红地毯向王座走去,这段路仿佛永无止境,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倘若一个姑娘在这种场合仍然能保持优雅自如,那么她在任何场合都能如此。

走到王座台基跟前时,初入社交界的姑娘把邀请函递给宫务大臣,由他宣读自己的名字。她先向国王行屈膝礼,再向王后施礼。施礼时仪态优雅的姑娘寥寥无几,莉迪娅心想。为了让女儿练习屈膝礼,她可没少费劲,或许其他母亲也遇到过类似的问题。行过屈膝礼,姑娘继续走,而且要注意走路时不能背对王座,只有当她完全隐没在旁观的人群之中才算礼成。

觐见的姑娘们一个紧接着一个,后面的人几乎要踩到前面的人的裙摆。莉迪娅觉得这个仪式不像从前那样注重亲身体验,倒更像是敷衍的例行公事。她自己曾在1896年觐见维多利亚女王,那是她嫁给沃尔登的第二年。年迈的女王并没有坐在王座上,而是坐在一张高脚凳上,看上去像是在站着接见众人。看到维多利亚女王的身形竟然那样娇小,莉迪娅吃了一惊。她当时还需要亲吻女王的手。这部分仪式如今已被废止,想来是为了节约时间。这种改变使得王宫活像一座社交女子加工厂——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生产出尽可能多的社交女子来。如今的姑娘对这种差别确实不了解,即便知道,她们可能也并不在意。

夏洛特忽然出现在入口处。侍者把她的礼服拖尾放下,然后轻轻推了她一下,她便沿着红地毯向前走,昂首挺胸,神态安详而自信。莉迪娅心想:我毕生所愿就是看到这一刻。排在夏洛特前面的姑娘已经行完了屈膝礼,接着便发生了一桩不可思议的事。

那年轻女子行完屈膝礼后不肯起身,而是望着国王,祈求似的伸出双手,大声说道:

“陛下,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停止对女性的折磨!”

莉迪娅心想:这是个妇女参政论者!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向女儿。夏洛特愣在了原地,离王座的台基还有一段距离,她望着眼前这戏剧性的场面,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惧。

觐见室内,震惊带来的死寂只持续了一秒钟。两位侍从率先做出了反应,他们一跃上前,每人牢牢地抓住姑娘的一只手臂,颇不体面地拉着她走开了。

王后满脸通红,国王则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态。莉迪娅再次望着夏洛特,心想:为什么偏偏我的女儿是下一个呢?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了夏洛特。莉迪娅恨不得朝她喊: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照原计划进行!

夏洛特一动不动地站着,面色已有所缓和。莉迪娅看得出她正在深呼吸。

接着,她向前走去。莉迪娅几乎要喘不上气了。夏洛特把卡片递给宫务大臣,大臣宣读道:“夏洛特·沃尔登小姐觐见。”夏洛特站到了国王前面。

莉迪娅心想:小心!

夏洛特的屈膝礼完美无缺。

她又向王后施礼。

她半转过身,从王座前退去。

莉迪娅长长地舒了口气。

站在莉迪娅身旁的女人——她模糊地认出她是位男爵夫人,但并不相熟——低声说道:“这件事她处理得非常好。”

“她是我女儿。”莉迪娅微微一笑,说道。

沃尔登暗地里觉得那个妇女参政论者很有意思。这姑娘真是敢想敢干!他心想。当然了,如果换作是夏洛特在王宫里做出这种事来,他准会吓得魂飞魄散,不过既然是别人家的女儿,他便只把这件事看作冗长仪式中的一个小插曲。他注意到夏洛特当时按原计划觐见,处之泰然。真不愧是他的女儿,她已是位颇为自信的大家闺秀。在他看来,女儿出落得落落大方,莉迪娅应该感到自豪才是,而不必整天为她忧心忡忡。

他从前很喜欢这种场合,但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年轻时很喜欢穿上宫廷礼服,风流倜傥。当年他那两条腿倒也适合穿这种服装。如今他穿上齐膝短裤和真丝长袜只觉得直冒傻气,更不必说还要佩上那把笨重的钢剑。而且他已经参加过无数次这种庆典,花样繁多的仪式对他而言已不再有吸引力。

他暗想,不知乔治国王如何看待这件事。沃尔登很喜欢这位国王。当然了,与其父爱德华七世相比,乔治是个略显乏味、性情温和的人。人们绝对不会像过去高呼“泰迪好样的”那样高呼“乔治好样的”,不过,到头来他们一定会因为乔治沉静的性格与朴素的生活方式而喜欢上他的。尽管他极少做此表现,但他很清楚何时应该坚持立场,而沃尔登对正直之人一向青睐有加。沃尔登相信他最终会成为一代明君。

最后一位初入社交界的姑娘终于行完屈膝礼,退到了一旁。国王和王后站起身,管弦乐队再次奏起国歌;国王鞠躬,王后屈膝,先后向诸位大使、大使夫人、公爵夫人们和部长们行礼;国王拉起王后的手,侍从捧起她的礼服拖尾,侍者倒退着走出房间;国王和王后离场后,其余随从也按地位高低依次离场。

人们分散进入三个晚餐厅:一间供王室及其密友用餐,一间供外交人员用餐,另一间供其余人员用餐。沃尔登虽与国王相熟,但还算不上密友,他随大多数人用餐。亚历克斯则与外交人员一同离开。

在晚餐厅里,沃尔登与家人重聚。莉迪娅容光焕发。沃尔登说:“恭喜你,夏洛特。”

莉迪娅说:“那个不像话的姑娘是谁?”

“我听说她是位建筑师的女儿。”沃尔登答道。

“怪不得。”莉迪娅说。

夏洛特面带困惑:“为什么呢?”

沃尔登微笑着说:“你妈妈的意思是,那个姑娘算不上是名门闺秀。”

“可她为什么认为国王在折磨女性呢?”

“她说的是妇女参政论者,不过今天场合重大,我们还是不要讨论这件事了。去吃饭吧,菜肴看上去非常精致。”

长长的自助餐桌上堆满了鲜花和各色热菜与冷食。佣人身着金红色相间的王室制服在一旁侍候,不时为宾客送上龙虾、无刺鲑鱼片、鹌鹑、约克火腿、鸻鸟蛋以及各式各样的糕点和甜品。沃尔登拿过一只装满菜品的盘子,坐下开始用餐。在觐见室站了两个多小时,他已经饥肠辘辘了。

夏洛特迟早会对妇女参政论者、她们的绝食抗议,以及接踵而来的强制喂食有所耳闻。但这个话题粗俗不雅,她对此越是一无所知,就越值得庆幸,或者至少知道得越晚越好,沃尔登心想。在她这个年纪,生活里应该只有宴会和野餐、连衣裙和礼帽、密友闲谈和情窦初开。

可是每个人都在谈论“那件事”和“那个姑娘”。弟弟乔治在沃尔登身边坐下,开门见山地说:“她叫玛丽·布洛姆菲尔德,是已故爵士亚瑟·布洛姆菲尔德的女儿。事发时她母亲正在休息室。当得知女儿的所作所为时,她当场晕了过去。”他似乎对这桩丑闻津津乐道。

“依我看,她也只能做出这样的反应。”沃尔登答道。

“这种事对整个家族都是奇耻大辱,”乔治说,“从今往后两三代,谁都别想在宫廷宴会上见到布洛姆家族的人了。”

“不见也罢。”

“没错。”

沃尔登看见丘吉尔正挤过人群,朝他们坐的位置走来。他曾给丘吉尔写信转述过自己与亚历克斯的谈话,丘吉尔急不可待地想要和他讨论下一步对策,但是不该在这里谈。他移开了目光,希望丘吉尔能领会自己的暗示。但是他早该料到,如此微妙的暗示就别指望丘吉尔能够领会了。

丘吉尔在沃尔登座椅旁俯身说道:“我们能聊几句吗?”

沃尔登看了弟弟一眼:乔治一脸惊恐。沃尔登丢给他一个无奈的眼神,站起身来。

“我们到画廊那儿走走吧。”丘吉尔说。

沃尔登随着他走出房间。

丘吉尔说:“我猜您也要对我说,这场妇女参政的抗议全是自由党的错吧。”

“我认为是这样,”沃尔登说,“但您要谈的不是这件事。”

“的确不是。”

两人并肩走过长长的画廊。丘吉尔说:“我们不能承认巴尔干为俄国的势力范围。”

“我担心的正是您会这样说。”

“他们究竟要巴尔干干什么?我是说,除了所谓的对斯拉夫民族抱有同情心的那一套胡扯。”

“他们想要进入地中海的通道。”

“倘若他们是我们的盟国,这样对我们倒很有利。”

“正是如此。”

他们走到画廊的尽头,停下脚步。丘吉尔说:“有没有什么办法,既能让我们把通道交给他们,又不必重写巴尔干半岛的地图呢?”

“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丘吉尔笑笑:“您已经想出了应对之策。”

“没错。”

“说来听听。”

沃尔登说:“我们现在谈论的实际上是三片水域,博斯普鲁斯海峡、马尔马拉海峡和达达尼尔海峡。我们若能把这些水路交给俄国人,他们就不需要巴尔干地区了。现在让我们假设黑海和地中海之间的整条通道可以被宣布为国际水道,允许各国船只自由通行,由俄英两国联合作保。”

丘吉尔又迈开了步,他步伐缓慢,陷入深思。沃尔登与他并肩而行,等待着他的答复。

丘吉尔终于说道:“那条通道原本就应该是一条国际水道。您的建议的意思是,我们作势做出让步,实则把自己本就想提的要求向对方提出。”

“没错。”

丘吉尔抬起头,忽然狡黠地一笑:“要说搞马基雅弗利那一套权谋手段,谁也比不过英国贵族。好,那您就向奥尔洛夫这样建议吧。”

“您不打算把这个建议交由内阁讨论?”

“不。”

“连外交大臣也不告知?”

“眼下这个阶段还不必。俄国人一定想修改这个提议——他们至少会要求了解这一保证的实施细节,我会在谈判的细节完善之后再告知内阁。”

“非常好。”沃尔登不禁猜测内阁对于丘吉尔与自己的计划到底了解多少。原来丘吉尔也可以做个狡诈圆滑的人。这密谋之中是否还有密谋呢?

丘吉尔说:“奥尔洛夫现在在哪儿?”

“在外交人员晚餐厅。”

“我们这就去把提议告诉他。”

沃尔登摇摇头,心想人们批评丘吉尔行事冲动,果然不无道理:“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

“我们可不能坐等合适的时机,沃尔登,每一天都事关重大。”

想对我指手画脚,怕是要派比你职位更高的人来才行,沃尔登心想。他说:“合适不合适该由我判定,丘吉尔。我明天早上会告诉奥尔洛夫的。”

丘吉尔似乎还想争辩,但他明显控制住了自己。“我猜德国人今晚尚不会宣战。那好吧,”他看了一眼手表,“我得走了,有任何消息都请您通知我。”

“那是自然。再见。”

丘吉尔走下楼梯,沃尔登回到了晚餐厅。宴会已到尾声。此时国王和王后已经离场,宾客也都酒足饭饱,自然不必久留。沃尔登把家人找齐,带着大家下了楼,在大厅里遇到了亚历克斯。

女士们去衣帽间时,沃尔登遣一名侍者去传唤自家的马车。

总的来说,沃尔登等车时思虑道,今夜是个颇见成效的夜晚。

林荫路使费利克斯回想起莫斯科老侍官街区的街道。宽阔笔直的大道从特拉法加广场直通白金汉宫,大道一侧是包括圣詹姆斯宫在内的宏伟建筑,另一侧则是圣詹姆斯公园。身份显赫之人的马车和汽车在林荫路两侧依次排队,绵延半条街。司机和马车夫斜倚在各自的车上,有的哈欠连天,有的烦躁难耐,只等人传唤他们到王宫接回各自的老爷和太太。

沃尔登府的马车在林荫路靠公园的一侧等候。车夫身穿蓝粉色相间的沃尔登府制服,站在马匹旁边,借着马车上油灯的光亮看报纸。几码开外,费利克斯隐藏在公园的阴影里注视着他。

费利克斯陷入了绝望——他的计划乱了套。

他不清楚英语中“车夫”和“男仆”两个单词的区别,于是把《泰晤士报》上关于传唤马车的通知理解错了。他以为车夫会在王宫大门处等候,直到主人出来时再跑回去取车。当时,费利克斯打算强行制伏车夫,换上他的制服,然后自己驾车前往王宫。

事实却是车夫跟马车在一起,男仆则在王宫门口等候。需要用车时,由男仆跑来通知,然后他和车夫一同驾车去接乘车的人。这就意味着费利克斯要独自制伏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难就难在这件事必须做得悄无声息,以免林荫道上的其他数百名佣人发觉异常。

他几个小时前才发现自己犯的错误,此后便一直为之忧心忡忡。车夫先是与同行闲谈,又凑近察看停在近旁的一辆劳斯莱斯轿车,后来掏出半便士的硬币玩游戏解闷,再把马车的车窗擦得锃亮,整个过程中他一直注视着车夫。或许他应该放弃行动,改日刺杀奥尔洛夫才是明智之举。

但费利克斯恨透了这个念头。原因之一是谁也说不准以后会不会有如此理想的时机;另一个原因是他现在想立刻杀死奥尔洛夫。他脑海中早已回荡着一声枪响,亲王倒下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应该发给身处日内瓦的乌尔里希的加密电报他早已构思完备;他想象小印刷社里一片欢腾,想象世界各地的报纸头条,想象革命的浪潮终将席卷俄国。这件事绝不能再推迟,他心想,我此刻就要下手。

他正在观望,一个穿绿色制服的年轻人走到沃尔登府的车夫身旁,说:“还好吗,威廉?”

看来车夫名叫威廉,费利克斯想。

威廉说:“马马虎虎吧,约翰。”

费利克斯没听懂。

“最近有什么新闻吗?”约翰问。

“有啊,大新闻。国王说明年所有的车夫都可以进宫吃晚饭,换老爷太太们在林荫道上候着。”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那还用说。”

约翰走开了。

威廉我可以干掉,费利克斯盘算着,可那名男仆该怎么办呢?

他在脑海里把可能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过了一遍。沃尔登和奥尔洛夫将来到王宫门口。看门人将会通知沃尔登家的男仆,那人从王宫跑到停车的地方——大约有四分之一英里远。男仆会认出穿着车夫制服的费利克斯,他将警觉起来。

倘若男仆跑到停车处,却发现马车已不在原地呢?

这倒是个主意!

男仆会纳闷自己记错了地方,他一定会四处张望,还会惊慌失措地去找马车。到最后他只得认栽,回到王宫回禀主人,自己找不到马车。而那时费利克斯早已经驾着马车和车主穿过了公园。

这件事还能办成!

这样做所冒的风险比原来大,但是还能办成。

没时间思考了。最早出来的两三名男仆已沿着林荫路向这边跑来,停在沃尔登府马车前的那辆劳斯莱斯已经被唤走了。威廉戴上礼帽,准备就绪。

费利克斯从树丛里走出来,朝他走了几步,召唤道:“嘿!嘿,威廉!”

马车夫向他的方向望去,皱起了眉头。

费利克斯急切地叫他:“过来,快点儿!”

威廉折起报纸,犹豫片刻,然后缓步朝费利克斯走去。

费利克斯借着心中的紧张,用慌乱的声音说:“你看这个!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用手指着树丛说道。

“什么东西?”威廉一头雾水地说。他走到跟前,朝费利克斯所指的方向看去。

“这个东西,”费利克斯亮出了枪,“你要是敢声张,我就一枪崩了你。”

威廉吓坏了。半明半暗中,费利克斯能够看清他的眼白。威廉身材魁梧,但是年纪比费利克斯要大。若他胆敢做蠢事,把计划搞砸,我就杀了他,费利克斯恶狠狠地想。

“继续往前走。”费利克斯说。

那人犹豫了一下。

我得把他弄到没有光亮的地方去。“走,你这浑球!”

威廉走进了灌木丛。

费利克斯跟在他身后。当他们走到离林荫路大约五十码远时,费利克斯说:“停下。”

威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费利克斯心想,要是威廉想反抗,他准会在这里动手,便说:“把你的衣服脱掉。”

“什么?”

“脱衣服!”

“你疯了。”威廉低声说。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疯了!把衣服脱下来!”

威廉在犹豫。

要是我给他一枪,会不会有人往这边跑?灌木丛能掩盖住枪声吗?我能否既开枪打中他,又不在他的制服上留下弹孔呢?我能赶在有人跑来之前脱下他的衣服逃走吗?

费利克斯扳下了枪上的击锤。

威廉开始脱衣服。

费利克斯能听见林荫道上变得越来越热闹:汽车纷纷发动,挽具叮当作响,马蹄叩击地面,人声此起彼伏,有的互相召唤,有的吆喝马匹。男仆随时都有可能跑来传唤沃尔登府的马车。“快点!”费利克斯说。

威廉脱得只剩下内衣。

“这些也要脱。”费利克斯说。

威廉犹豫不决。费利克斯举起了枪。

威廉扯下内衣,脱掉内裤,赤身裸体地站着,吓得浑身发抖,用手捂住自己的生殖器。

“转过去。”费利克斯说。威廉转过身去。

“趴在地上,脸朝下。”

他照做了。

费利克斯放下枪,匆匆脱下自己的大衣,摘下帽子,把威廉丢在地上的制服和礼帽穿戴上。他打量了一下短裤和白色长袜,决定不穿这些东西——他在马车上坐着,没人会注意到自己的长裤和靴子,何况路灯又那样昏暗。

他把枪塞进自己大衣的口袋,把大衣叠好搭在手臂上。他拾起威廉的衣服,团成一团。

威廉想回头张望。

“不许动!”费利克斯厉声说道。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威廉将在那里待上一阵;然后,尽管他一丝不挂,他仍会设法悄悄溜回沃尔登府邸。除非他这个人格外不知羞,否则在找到衣服穿上之前,他不大可能把自己被人抢走衣服这件事报告上去。当然了,倘若他知道费利克斯准备刺杀奥尔洛夫亲王,他也许会把羞耻心置之度外——但他怎么可能猜到这些呢?

费利克斯把威廉的衣服塞到一丛灌木底下,然后走上了亮着灯的林荫路。

若要出差错,便是从此时开始。在此之前他不过是个藏在灌木丛中的鬼鬼祟祟的家伙。从此刻起,他便真正开始冒名顶替他人了。万一威廉的某个朋友——比如约翰——仔细看一眼他的面孔,行动就泡汤了。

费利克斯飞快地爬上马车,把自己的大衣放在身旁的座位上,整理了一下礼帽,放开车闸,轻扯缰绳。马车便向道路中央驶去。

他放松下来,长舒了一口气。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心想,我一定要搞定奥尔洛夫!他一边沿着林荫路行驶,一边向人行道上张望,观察是否有男仆穿着蓝粉色相间的制服沿街奔跑。沃尔登府的男仆若在这里看见自己,认出制服的颜色,从车尾跳上马车,那真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事。一辆机动车停在他车前,费利克斯暗骂一声,不得不放慢车速让马停下来。他焦急地四下张望。目之所及不见男仆的身影。过了一阵,路上没有车了,他便继续朝前驶去。

在道路尽头,靠近王宫的地方,他发现道路右侧有一处空当,就在离公园较远的马路一侧。男仆将从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看不见马车。他把车子停进空当,刹下车闸。

他从驾驶座爬下来,站在马匹身后,观察对面的人行道。他不禁思考自己是否能活着办完这件事。

按照他最初的计划,沃尔登很有可能连看都不会看车夫一眼,直接登上马车,可是现在他肯定会注意到自己的男仆不见了。开车门、放下台阶,这些将由王宫的看门人来做。沃尔登会不会停下来跟车夫谈话,还是等回到家以后才来询问呢?若他跟费利克斯讲话,费利克斯将不得不作答,他的声音准会露馅。那时我该怎么办呢?费利克斯想。

那我就在王宫门口一枪崩了奥尔洛夫,然后后果自负。

他看见那个身穿蓝粉色相间的制服的男仆匆匆跑过林荫道的另一侧。

费利克斯跳上马车,松开车闸,驾车驶进了白金汉宫的庭院。

院里的车辆排着队。在他前方,美丽动人的女人和酒足饭饱的男人正登上各自的马车、汽车。在他身后,沃尔登家的男仆正在林荫路的某处奔来跑去,搜寻自家的马车。过多长时间他才会回来呢?

王宫的佣人送客上车的办法既快速又高效。门口的宾客上车时,一名佣人便去请下一辆车的主人,而另一名佣人则去询问第三辆车主的名字。

车队动了,一名佣人走近费利克斯。“沃尔登伯爵。”费利克斯说。佣人返身入内。

他们可别出来得太早,费利克斯心想。

车队向前移动,现在他前面只剩下一辆汽车。上帝保佑那辆车不要磨磨蹭蹭,他心想。司机打开车门迎接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汽车随即驶离了门口。

费利克斯把马车赶到门廊处,停在稍微靠前的位置,这样他便得以躲在门里射出的灯光之外,并且背对着王宫的大门。

他静静等待,不敢回头。

他听见一位年轻姑娘的声音,说的是俄语:“今晚有多少位千金向你提亲啊,亚历克斯表哥?”

一滴汗珠滚落进费利克斯的眼睛,他用手背把它擦掉。

一个男人说:“我的男仆跑到哪儿去了?”

费利克斯把手伸进身边的大衣口袋,握住左轮手枪的枪把。还剩六发子弹,他想。

他用眼角瞥见一名王宫里的佣人跨步上前,片刻之后,他听见车门被打开的声音。有人上车,马车微微摇晃。

“我说,威廉,查尔斯在哪儿?”

费利克斯神经绷得紧紧的。他仿佛能够感觉到沃尔登的眼睛看穿了自己的后脑勺。车厢里响起了那个姑娘的声音:“走吧,爸爸。”

“威廉上了年纪,耳背了……”沃尔登钻进车厢,声音变得模糊不清。车门被人用力关上了。

“走吧,车夫!”王宫佣人说。

费利克斯舒了口气,驾车离开。

舒缓下来之后,他不禁感到浑身疲软。接着,当他驾着马车驶出王宫庭院时,他感到一阵兴奋。奥尔洛夫已完全由他摆布,关在他身后的一只箱子里,像被陷阱困住的动物。现在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止费利克斯了。

他驶入了公园。

他用右手抓住缰绳,费劲地把左臂伸进大衣的衣袖。穿好之后,他把缰绳换到左手,又把右臂伸进衣袖。他站起身耸耸肩膀,把衣服套到肩上。他在衣袋里摸索一阵,触到了手枪。

他又坐下,把一条围巾系在脖子上。

他已经准备就绪。

眼下他必须选择下手的时机。

他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沃尔登府邸离王宫不到一英里远,他前一晚曾骑车沿着这条路踩过点。他找到了两处适合动手的地点,路灯正好能照亮他的刺杀对象,近旁则是茂密的灌木丛,事成之后他可以直接钻进树丛脱身。

第一个动手地点在前方五十码处隐约可见。他驶近时看见一个身穿晚礼服的男人在路灯下停下脚步,点燃了雪茄。他便驶过了那个地点。

第二个动手地点是马路的弯道处。若那里也有人的话,费利克斯只好孤注一掷,在必要时把这个不速之客也打死。

还有六发子弹。

他看见了弯道,于是让马匹一溜小跑。车厢里传出那个年轻姑娘的笑声。

他驶到弯道处。他的神经绷得如同钢琴的琴弦。

就是现在。

他放开缰绳,拉住车闸。马匹顿时踉踉跄跄,马车抖了几抖,猛地停住了。

他听见车厢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叫喊声和一个男人的斥责声。不知怎的,那女人的声音让他有些分神,但眼下没时间究其原因。他纵身跳到地上,扯起围巾遮住自己的口鼻,从口袋里掏出手枪,上了膛。

他满腔怒火,如有神力,一把拉开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