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牵着死神走来走去的棺材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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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不见了,她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一连好几天我都没见到她。

我以为柳絮很快就会回来的。这一回我一定得好好跟她谈谈。我不需要她的若即若离,模棱两可。如果可以就好好爱我,就嫁给我,给我生个孩子,陪伴我度过最后一点时光,让我死在她的臂弯里。那么我剩余的一切,钱、豪宅,都是她的。

可这实在太像一场可怜的交易了。但是除此外,我又能够怎么样呢?我确实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不能把最后仅存的一点时光花在利弊权衡上。

可能最初我就选错了对象。柳絮不合适,她不实际,很多想法太不着调了。但是她却是那么善良,从来没忍心伤害我,而且表现得那么优秀,让我着迷。如果我有充足的时间,我会从从容容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她主动挎着我的手臂,心甘情愿步入婚姻殿堂。这些话语我跟她说过不止一次,但都被她莞尔一笑化解开了。她不相信我说的一切。每当我说正事的时候,她就觉得我是开玩笑,而我开玩笑的时候,她却老是当真。我们就像两个反其道而行之的人,汇合在一起不是误会,就是笑话。

她去了哪里呢?她怎么能把我丢在这里不闻不问了?是该好好跟她谈谈了,我甚至都做好了准备,如果她回到我的身边,答应和我结婚,我可以在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上向她妥协——我可以陪她去那个不使用货币的海中小岛。如果真是有那样的一个小岛存在,倒的确是个等待死亡的好地方……一连好多天都没有收到木耳的书稿,不知道六福眼下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打电话去土镇,薛玉不在。我孤零零的,就像被谁丢弃在这里的病猫。一想到当初立下的那三个临终愿望,心情就会坏到极点。

这天傍晚,我下楼去买点吃的,没走多远,大概是在第一条街的拐角处,我就被人盯上了,这人尾随在我身后,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身上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我实在忍无可忍,猛然回过身去看着他,喝道,你跟着我干什么?他拎着个皮箱子,拖着只口袋,那哐啷哐啷的声响就是从那只口袋里发出的。是我。他说,棺材匠。棺材匠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神情疲惫,像个长途跋涉的放牧者。我看到了隐约在他影子里的死神,那家伙目光烁烁,似乎随时都要蹿身出来——而缰绳就牵在棺材匠的手里头。

我看着他,不知道是该惶恐不安还是该镇静面对。我后退了一步。

是我。你认得我么?他前进了一步,问道。

我点点头。

这对你来说是突然了点,你可能很难接受。但是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如果不赶紧点儿,我是赶不出活儿来的。棺材匠说。

我点点头,说,等我去买点吃的。

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棺材匠抬起衣袖揩着鼻子,那样子真是可怜。其实棺材匠可怜的样子并没向我展现完全,因为路灯昏暗的缘故。在我带他进入一家饭馆的时候,他被服务员拦住了,那个服务员冲着他大吼,滚蛋,叫化儿。我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他的样子是多么可怜。棺材匠很肮脏,头发黏结成团,脸上不知道是泥污还是其他什么更恶心的东西,使得我简直看不清楚他的肤色。穿得也很破烂,膝盖都露出来了,而且两只脚穿的鞋子都不一样,其中一只前头开裂了大口子,可以看见脚趾头在里面动来动去。更要命的是,他还臭,在明亮的灯光下,这种臭味很鲜明,似乎可以看见似的。

我说这是我带来的,我认识的……我请他吃饭。

那个服务员惊诧地看着我。我摸出一叠钱来,取出一张钱递给服务员,用两根指头把棺材匠拈到他跟前,说,你带他去洗洗。然后递给身旁另外一个服务员五张钱,说,你赶紧去帮忙给他买套衣裳,里外都得有穿的。说着又抽出两张递给他,告诉他这是他的劳务费。

棺材匠却不肯去洗。我说你去吧,你不去洗洗,人家是不准你进里头吃饭的。他说我不进去,你买点馍,我在街边吃了就是。我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去吧,我会在里头好好等着你,放心,你既然都已经找到我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棺材匠洗了澡出来,我已经点好了菜。只是他的衣裳还没买回来,他穿的是服务员的衣裳。服务员的衣裳很短小,他穿在身上很紧促,很滑稽。还好,这样清寒的夜晚,店里没几个食客,所以也没引起大家的注意。那个服务员抱屈地说,为了给他洗头,用掉了整整一瓶洗发水。我拿了一张钱递给他,他顿时眉开眼笑。菜刚上齐,给棺材匠买的衣裳也回来了。棺材匠很快就衣着鲜亮地出现在我眼前。只是他拎在手里的那个皮箱子跟他一身鲜亮的衣裳很不协调。这顿晚餐无论是对于棺材匠还是对于我,都算得上丰盛。我们默默吃着菜,喝着酒。棺材匠不停地看我,看我的表情,看我的眼色。我很平静。的确,是很平静,绝对不是表现出来的,而是内心的平静。我知道这一天会来,棺材匠会站在我跟前,拎着祖传的皮箱子和锅碗瓢盆,风尘仆仆地站在我跟前。

棺材匠吃得可真多。他的确是饿坏了。他没有表现出狼吞虎咽的样子,而是吃得很缓慢,慢慢进行,一样一样地吃,一个盘子一个盘子地清理。只是他的吃相不是很雅,他竟然把整块排骨塞进嘴巴里嚼。估计菜不够,我叫过服务员拿来菜单,又点了几样。棺材匠还在咀嚼骨头,暗地里使劲,腮帮子鼓得老高,结果很难嚼碎,我以为他会吐出来,结果看他脖子一抻,硬把那块骨头给吞了下去。棺材匠放下筷子看着我,我说你吃啊,这么快就饱啦?棺材匠笑笑,说,还早呢,我得缓缓,太急了伤胃。我说好,你自便。棺材匠看看我,问,有烟吗?我叫服务员帮忙拿来一盒烟。

棺材匠吸着烟,玩着烟盒,说,这个牌子我没抽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紫竹,原来在你家,你爸爸每天都要给我两三盒。我说你放心,你要是愿意抽,我也给你买紫竹。棺材匠嘿嘿笑起来,他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因为我的回答已经很明确地告诉他了,我会打棺材的,而且也一定待他不薄。

抽了一阵儿烟,棺材匠又接着吃。他仍然吃得很慢。吃了一阵儿,又开始抽烟。不管是吃饭,还是抽烟,他的目光总在我脸上,我知道,他很想跟我交谈。我坐直身子,第一次平视棺材匠的双眼。棺材匠也不躲避,跟我对视,他的目光平和,像一泓清水。

我很担心找不到你。棺材匠说,我在桂园五号等了三个多月,我来爱城快一年了,起初出门的时候他们就断言说我找不到你,都劝我别再来了,因为他们知道,当年找你父亲的时候我也是大费工夫,还差点把命丢在爱城,而这一回,更悬……我知道棺材匠找我父亲的情形,它在我的梦境里出现过。我知道很多事情,只是我一直不想去面对,它们让我感到恐慌,让我无所适从。

2

在目睹了我祖父的死亡之后,我父亲几近崩溃。他离家出走了。他在外头流浪了几年,也不知道受过些什么磨难,当他再回到桂园五号的时候,似乎已经不惧怕死亡了。那时候他很忙碌,他所表现出来的才华和干练让整个爱城人都感到吃惊,并且钦佩之极。

我父亲从过一段时间的政。那时候他在爱城最高权力层是最年轻的一个。他精明强干,善于揣摩上头的意思,对待下头的人也很好。再大的麻烦事情落在他的手里,他总能轻松化解,而且最后总是一团和气。真正让我父亲扬名的是爱城的一个重大工程——旧城改造。当时说有个大领导要来爱城,而且要住上几天,走走看看,体恤民情。上头的意思是要让爱城风光鲜亮地展现在大领导眼前,绝对不能有半点破破烂烂。于是就提出了旧城改造。谁知道摊子一铺开才发现这个工程的艰巨远远超乎当初的预想。但是工程已经铺开了,总不能让它像个戳破的窟窿摆在这里吧?但是这样艰巨的工作,谁才具备完成它的能力呢?事情最后落在了我父亲头上。我父亲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干。他没有丝毫手忙脚乱,拆迁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原来动不动就要燃火自焚的那些拆迁户都成了他的好朋友,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后来还参加了他的葬礼。他总是这里开个会,那里聚个餐,就像玩儿似的开展着他的工作。而那个巨大的窟窿眼也在大家的质疑声中逐渐愈合,旧城很快成了新区。距离大领导前来还有些时日,我父亲又搞了个大树进城的工程,但凡能够找到的大树,通通搬迁进城栽种在道路两旁,而大树的脚底下是绿油油的草坪。

大领导前来爱城的时候,根据我父亲的安排,住在了桂园,就在五号的隔壁。那几天,我父亲天天晚上都要被召唤过去陪他说话,谈哲学,谈生死。他很惊诧我父亲的博识,认为我父亲对生死的见地十分独到。临走的时候,他问我父亲是否愿意到他身边工作,被我父亲婉拒。时至今日,仍然有人提说此事。就在大领导离开爱城后不久,我父亲就辞了官,开始他散漫的经商经历。我父亲的生意做得很广泛,什么都做。他并不像一般的商人那样对赚钱怀抱绝对的痴迷,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茶馆和酒馆,跟这个喝喝茶,跟那个吃吃酒,生意就成了,而每一回的生意钱总是不会少赚的。

爱城周边都是丘陵,产很多种草药。有一天,我父亲在茶馆里听人说现在的草药生意很不赚钱,多半还亏,他不相信,他说我就要赚钱。他叫来老板,让拿点纸来,再拿支笔。我父亲就在茶几子上草拟起了合同。他问那人,你可以向我提供多少货源?那人说了。我父亲说能不能再多点?那人说求之不得呢。我父亲写好合同递给那人,说,你签字吧,签了字,下楼就先给你一笔定金。三天过后,爱城的车站上堆满了草药,而且还不断有车拉肩扛地送来。好多人为我父亲担忧,说这一下赔大了,血本无归了。可就在此时,一路货车呜呜啦啦飞驰过来,停在了那些草药垛子跟前。从车上下来几个人,拎着几口大皮箱。我父亲说,好,他们装货,你跟我一块去银行交款。那一回我父亲赚了多少钱?这当然是个费猜测的数目。

在我父亲眼里,其实这些都是小生意。既然做生意,就应该像他当官那样,干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出来。我父亲决定拿点爱城的东西,去跟外国人换回点儿新奇的东西,比方说飞机和轮船。他已经琢磨好了,在爱城修建一个机场,再将爱河码头重建以停泊巨轮。可就在他准备实施自己的宏伟计划时,棺材匠突然来了。很明显,棺材匠来得太早了。我父亲还以为自己的年龄出了问题,是不是记错了。棺材匠说你没记错年龄,你还要些年头才可能死去,也还没到给你准备棺材的时候。我父亲很纳闷,问,那你为什么这么早来?棺材匠说,我们家里出了一些问题,所以我就提前来了。

棺材匠的话叫我父亲怒不可遏,他冲过去抓住棺材匠的衣领,恶狠狠地似乎要把他撕成碎片。我父亲怒骂道,你这个混账的东西,你知道你干了多么愚蠢的事情么?你打乱了我全部计划!你让我再也无法回到我以前的生活了,你毁了我!棺材匠哪里知道,这些年来我父亲一直努力不去想死亡的事,竭力让自己感觉到死亡还很遥远。没人知道他采取了什么样子的法子,但是他做到了。他成功地做官,成功地经商,他的表现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他有条不紊地使用着时间,等下一步做完了飞机和轮船的生意后,他还计划做一个学者,研究儒家文化和道家的阴阳学说,而且这样的准备工作他已经在进行,在桂园五号,他专门弄了一间阔大的房子,里头装满了他从各地搜罗回来的学术典籍,他说以他观看事物的独特角度和思考问题的独特方法,轻易地就可以把那些已经成型的观点打破,然后重建一个属于他的学术体系,出一系列惊世骇俗的学术成果,那么到他死的时候,他一定还会被冠以国学大师的称号。

我父亲对自己清楚得很,从表面来看他是很刚强的,魄力十足,但是他的内心却极度脆弱。他就像一个走钢丝的人,展现给大家的是无限精彩,脚底下却虚得很,受不了一点影响和刺激,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下来,血肉模糊,一命呜呼。我父亲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离家出走那段日子究竟遭遇了些什么样的磨难,他回家后,其实并没做好接受自己将会早夭的准备,他反而对死亡充满了超乎寻常的恐惧。其实这样的心理,存在我们这个短命者家族每一个人。我父亲的表现也一点不例外,在那超乎寻常的恐惧中,他寻找到了避让的办法,不让黑夜到来的唯一办法,就是在房间中制造灯火通明。他就是如此,看起来愚笨却很管用。他不停地告诉自己,死亡还早着呢,早着呢,然后一面加紧做事,让忙碌的事务将死亡的脚步声淹没。其实我们家族很多人都是这样干的,我父亲,我祖父,我祖父的祖父。但是很快他们就会厌恶,觉得那没有丝毫的意义。我父亲很清楚这一点,为了让自己干的事情无论是看起来还是感觉起来都有意义,他必须要追求成功。他成功了。每当巨大的荣耀到来,他都飞快地转换角色,之所以这样,是他不想让自己产生厌倦。同样,他也很清楚自己无法抵达顶峰。现实就是这样无情,他什么都具备,但就是不具有充裕的时间。

棺材匠的突然出现,等于是死神的突然登门。我父亲一直惧怕回避的死亡终于到来了,他必须得正视面对。我父亲终因无法遏制住愤怒和激动,将棺材匠狠狠地揍了一顿,然后掏出一把钱撒在棺材匠身上,扬长而去。

没走几步远,我父亲就感到浑身疲软,最后轰然倒地。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萎靡不振。当然,从此后他就开始了等待死亡的日子,他已经没有心思去签署那笔飞机和轮船的贸易合同,也没心思钻进装满典籍的屋子进行自己的国学大师的冲刺。我父亲虽然还是那副刚强的样子,那只是表面,他的内心已经乱糟糟地如同一摊烂泥,他的所有生活只剩下了那个最后的目标——等待死去。我父亲开始有计划地安排起自己的后事来。他从容不迫,每天干什么不干什么,都井然有序。在他的床头前摆放着一本万年历。前头的都已经撕扯干净了,后面的也撕扯干净了。剩余的那一点儿就是他存活的日子,很薄。过完一天,他就撕掉一页。这一天,他又撕掉一页。他似乎有些不安,眉头紧锁。我母亲问他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我父亲说不是,他想起一个人。我母亲问是谁。我父亲说棺材匠。我父亲很忧虑,他以为他把棺材匠打跑了,他知道那次自己使用了多大的力道,他心想棺材匠一定生气了。

他如果不来,自己又去哪里找他呢?我父亲告诉我母亲,他现在很后悔,真不该那样对待棺材匠,他都没问过人家为什么会提早来,一定是有原因的。然而事已至此,我父亲不得不重新考虑他的棺材问题,是不是另请高明?但是这个爱城,谁有棺材匠家族那样的本事呢?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棺材匠。棺材匠接受了我父亲的道歉,并且也向我父亲表达了他的歉意,因为他暂时还无法开工,他的身体很糟糕,他得在我们家修养一段时间,希望身体能尽快复原,有力气让他拿得起斧头。在休养的这段时间,棺材匠讲了他之所以提早前来的原因。原来棺材匠家族近几代一直人丁不兴旺,到他这一代更是一脉单传。他娶了好几个婆娘,都没生育。不过他也不是很急,因为他们棺材匠家族的人历来都是长寿者,只要命在,就一定会有后嗣。这样的情形出现在他们的一位祖先身上。那位祖先先后娶了九个女人,可是都没生育。就在他七十岁这年,他不甘心祖传的制棺手艺中断在自己手里,就又娶了个女人。这第十个女人果然创造出了奇迹,他有了个娃娃。后来他一直没死,还带着他十岁不到的娃娃来到我们家中,为我们的一位祖先打制了一口精美的棺材。回去后的第五个年头,等他的娃娃完全掌握了棺材匠家族的制棺手艺之后他才死去。不过现在这位棺材匠的年岁也不小了,虽说距离七十岁还要差不多二十年,但他还是希望可以早一点,免得真到了那样的年岁,就让人慌张了,再说,万一老天爷不眷顾自己呢?恰巧这个时候,有人向他提了门亲事,说那个女人一看就像个能生养的货,而且对方父母都担保了,要等他们的女儿生了娃娃才要礼金,不过到时候礼金要翻倍。棺材匠亲自登门去看了,那女人果然好身胚,身材矮壮,丰胸肥臀,站立的时候两腿叉得开开的,亮出宽阔的命门。棺材匠所以会提早前来,就是想提前打制好棺材,然后好拿了钱回家完婚,厮守在女人身边,直到坐胎生产。为了让棺材匠尽快恢复体力开始工作,我父亲让我母亲去买了鸡鸭和水蜂子,炖了汤给棺材匠吃。不久,棺材匠终于抡得动斧头了,桂园五号开始响起了锛木声和锯子响。

3

我想知道棺材匠后来的生活,他是不是真娶了那个命门宽阔的女人,是不是真的有了后嗣。棺材匠很高兴地告诉我说,是的,他娶了那个女人,但是她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快生出娃娃,而是等了好多个年头。这期间,棺材匠受了一场奇耻大辱。不过要是较真起来,也是他自寻其辱。他娶了那个女人之后,力气没少花,可就是不见功效。他以为是女人的问题。但是碍于结婚不久,实在不好说,就等。又等了几年,他终于失去了耐性。但是女人不肯接受他的这个说法,女人嗤笑说,怕是你自己的问题吧,我这块土地可是肥沃得很,只要我躺下,别说趴个中用的男人,就算爬过只公老鼠,我站起来都可以抖落几只鼠崽子。棺材匠受不了这话,把女人揍了一顿。过了两年,棺材匠决定把女人离掉,重新换一个。他告诉女人说,我必须得这么干,我已经没多少年可以指望了,我得赶紧有个娃娃,还得赶紧把打制棺材的手艺传给他。女人说你真认为我不能生?你真认为是我的问题?棺材匠说这不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吗?女人说你再等我几个月吧,我得让你知道个事理儿。

半年后,女人拍着自己圆鼓鼓的肚皮告诉棺材匠,说这可是事实,事实胜于雄辩。棺材匠愣住了。女人说了她那圆鼓鼓肚皮的由来,说那不过是她赶集的时候随便拽了个男人在路边的林子做的事。女人还说,其实她早在娘家的时候就有过成功的例子,只是没明摆在那里,说了也怕棺材匠不相信。

棺材匠哪里受得了这奇耻大辱,他发誓要离掉那女人。有人劝他了,说这不是好事吗?证明你女人没问题,而且挺能生养,你应该感到高兴啊。棺材匠权衡再三,没有离掉女人,只是带她去堕了胎。那些日子他过得灰溜溜的,走路抬不起头,什么都没心思干。他寻思,可能晚了,世代相传的制棺手艺就要断在自己手里。天下的一切奇迹似乎都诞生于不经意间。女人一天早晨起来,伸展懒腰,打着哈欠,说,啊,你该给我做点什么好吃的,酸的啊,辣的啊,带味儿的。棺材匠看着女人,真想一巴掌打在她那肥厚的脸皮上。女人打完哈欠,瞪着不见动静的棺材匠,拍拍雪白的肚皮,吼道,你他妈的,我有啦!

不管怎么说,棺材匠如愿以偿地有了个儿子。他非常高兴,他认为我也应该高兴,为棺材匠家族,也为我们自己。他揉掉烟蒂,端起杯子,要跟我就这个事情喝一杯,以示庆贺。我老半天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棺材匠告诉我说,他的娃娃现在还不大,不过已经熟悉了制作棺材的整个流程,而且不消他的指导就会打制出像样的木器,比方柜子和板凳之类。他说再过些年头,就会教他的娃娃打制棺材,而且一定会教育娃娃,让他像自己一样,像家族中的历代先祖一样,把给我们打造棺材当成人生的最大目标和意义,当成荣耀。他说,等到下一次再来爱城,他会带上娃娃,让他独立完成一口棺材的所有工序,而自己至多给他打打下手。

我没有告诉棺材匠他是不是还有那个机会。不过他可能已经看出来了。我不愿意他揣度,我直言道,你还是叫你的儿子另外学个什么吧,干什么都比打棺材强啊。要知道我的这口棺材也许是你们棺材匠家族给我们这个可怜的短命者家族打的最后一口。

我的话语让棺材匠那一直都很晴朗的脸上立即密布愁云。棺材匠说,其实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事情。老早他就感觉到不踏实,尽管我们相距遥远,但是他时刻都在想着我。他说他至今还记得他在给我父亲打造棺材时我的表情。他说他深知我们这个家族的人都曾经努力做过改变,不过不管怎么挣扎,怎么用心良苦,结果最后都没有什么突破,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他认为我也一定像我的祖先们那样,改变,挣扎,唯一不同的是我可能会取得突破,可能会摆脱命运早已既定的路数,出现什么新的局面。

会是什么呢?棺材匠的日子不再过得踏实。于是他再次提早前来。棺材匠并不想犯上回的错误,他悄悄来到桂园五号,指望偷窥一下我的生活境况,起码也让他一直忐忑的心里有个底。让他慌神的是桂园五号空无一人。那么我去哪里了?他觉得必须找到我,哪怕远远地看上一眼,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能安心。他几乎走遍了整个爱城的大街小巷也没看见过我。他不敢跟人打听,因为那会泄露我们的家族秘密,他唯有默默寻找,别无他法。

漫长的寻找让他身心疲惫。最要命的是他花干净了所有的钱,为了填饱肚子,他不得不混迹于一些建筑工地,帮人捡砖头拌砂浆。一有闲暇,他就守候在十字路口,守候在通往桂园五号的道路上。随着时间的慢慢消逝,棺材匠越来越心急如焚,因为这个时候他早应该在为我打棺材了。但是我在哪里?时间过完一天就少一天,而我的死亡日期就路标似的摆在那里。时间不够,棺材匠就无法按照祖传的技法来逐一完成工序,最后呈现出一口精美绝伦的棺材。更何况他还必须要考虑一个后果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假如找不到我,他就根本没有打造棺材的机会——不止他,他的后裔都将失去打棺材的机会。棺材匠说,一旦想起那些馨香扑鼻的木材,想起刨花飞溅,他的两只手就痒痒。为了增加寻找到我的概率,棺材匠不再去建筑工地,他拎着皮箱,开始了像讨口子一样的生活。每天清晨睁开眼,他就告诉自己,今天一定会找到我的,他这是给自己打气,给自己希望。只要一睁开眼,他的双眼就没离开过人群,他一面看着往来的人们,一面想着我的模样。他虽然只见过我一面,而且那时候我还很小,但是他有足够的信心,只要我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就一定认得出来。他吃垃圾桶里发臭发霉的食物,如果有好心人把吃剩下的东西给他,他会当那一天是过年。遗憾的是当黑夜降临,他不得不告诉自己一个既成的事实,失望。但是他从来都没绝望过,他坚信一定会找到我的。有一件事给了棺材匠极大的打击,使得他彻底失去了寻找到我的信心,他还以为自己会死去。尽管垃圾桶里的食物培育了他几乎什么都可以安全消化掉的肠胃,但那一次他还是栽了。他中毒了。原因是他吃了一份还没完全变质的蛋糕。他的肠胃开始剧烈疼痛,并且开始了剧烈的呕吐。没人发现他,因为是晚上。接着他明白,即便被人发现也没用,因为第二天他在那个垃圾桶边翻滚呻吟的时候,谁也没伸手来援救他一下。有人还趁火打劫,想要拎走他的皮箱子,幸亏他眼疾手快夺了过来。棺材匠抱着那个箱子,在地上滚啊,叫唤啊,整整三天三夜。我相信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棺材匠笑笑说,那时候我真的想两眼一闭死掉算了,但是我转念一想,我得活下去,你还等着我为你忙活呢。

我叹了口气,说你这样做一点都不值。

棺材匠的笑容消失了,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值!

我说随便,你认为值就值吧!

有个事情,我想跟你说一下。棺材匠犹豫片刻,说,你得让我的儿子,我儿子的儿子,我的后嗣们可以继续他们祖先的辉煌……辉煌?打口棺材就可以谈上辉煌?我惊讶地看着棺材匠。

棺材匠指指胸口,说,这里,我们的辉煌不是给人家看的,而是自己荣耀自己,你不知道那是一件多么精妙的事情,所以我很难跟你说明白,叫你理解。我对他一笑,意思是我明白,也理解。然后告诉他,很多事情并不是他想得那么糟糕,一切我都有安排。

我把棺材匠送进附近一家旅馆,在一台提款机上取了一笔钱给他。棺材匠显得有些紧张,他以为我会就这样丢下他不管了,他不停地在我跟前念叨,说时间不多了,再往后拖他的工就很难赶了。我要他安心住下,我说一切我都有安排。我还要他答应我,如果不是我来主动找他,他绝对不能突然钻出来,像今天晚上这样的情形。棺材匠无可奈何地只有答应。

我回小楼里收拾了点儿衣物,我想到龙隐寺里拜访老方丈。如果可能,我想在他身边待些日子,跟他谈谈,请教些问题。可是刚一下楼,就看见门口停满了警车,红红绿绿的警灯无声地闪烁着,警察瞧见了我,冲过来,不由分说地将我摁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