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六福的戏子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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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村不知道多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关隘,名字叫雎水关。一过这个关隘就是崇山峻岭,里面住着很多部落。这些部落出产生漆皮毛和药材。关隘外头是连绵的矮山,走出矮山就是平原,那里是汉人集聚的地方。雎水关下面是雎水河,河并不宽,但是河水湍急,黑沉沉的,像是潜伏了许多可怕的怪兽。要想抵达彼岸,必须要通过一座木桥楼子。无论白天黑夜,桥楼子都有士兵把守,在士兵跟前,摆着个被一把大铁锁牢牢锁死的大铁柜子,柜子上有个酒杯大的眼儿。往来这座桥的,大都是汉人,他们把铁器和烈酒运进去,跟那些部落换生漆皮毛药材出来。不管是进还是出,他们都得给钱。根据货物多少,决定给钱多少。守桥的士兵并不沾染那钱,他们只看着,监督过桥人把钱塞进那个铁柜子上面的窟窿眼。
在铁柜子旁有一口钟,悬挂在桥楼子上。倘若遇到过桥的人多了,或者有谁故意扯皮,守桥的士兵拿起枪托只需要往钟上一敲,咚的声音还没消散,桥头上就是刀山枪海了。因为在距离桥楼子不过十几步的山头上,就是一个兵营。兵营四周修了不少碉楼和暗堡,所有的射击孔洞都朝着桥楼子。
这个山头很大,不仅有营房,操练场,还有菜地和猪圈。大概二十多个士兵驻扎这里,他们有严格的作息制度,每天早晨只要鸡一打鸣,就要起来跑操。等到天明,站岗的轮番继续站岗,做饭的继续做饭,种菜的接着没完成的工作,养猪的背着背篓去外头打猪草。所有的人都有事情干,当官的也不闲着,他得一遍遍提醒和告诫手下的士兵,眼睛灵性点儿,该收钱的时候别手软,千万别把钱往自己口袋里揣……
凡事都有例外。在这个守护关隘兼收税钱的兵营里,就有那么一个人既不站岗,也不守桥,当然也不喂猪,更不会种菜。他什么事情也不干,就在兵营里待着,好吃好喝的一点也不缺他。
这个人就是六福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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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福少爷不是士兵,他是个戏子。他是怎么成为戏子的,他自己也稀里糊涂的。好像他饿了,寻着香味到了一个棚子里。里头的人把他往外驱赶,就在他失望地刚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老头叫住了他。那个老头把他叫到跟前,左右打量许久,然后抓过他的手,往上头吐了口唾沫,使劲蹭了蹭,蹭出了他雪白的肌肤。老头有些不太相信,又吐了口唾沫在他的脸蛋上,使劲蹭了蹭,苦瓜似的一张脸顿时笑得像朵花儿。
那个老头很矮小,但是声音出奇的大,他指着六福,说,你们快来看啊,这就是我一直要找的人。
那是一个阳光杲杲的正午。他们端来凉水,端来香喷喷的稀饭,请六福吃喝。他们围着六福,都盯着他看,眼中流露出和善亲切的目光,似乎他是他们失散多年的亲人,怎么也看不够。
那个老头在喉咙里威严地咳嗽一声,说,该干什么了?怎么还不去准备,这么好的太阳,得赶紧。
一群人都忙了起来。一个女人跑到六福跟前,手里拿着尺子给他丈量身高,然后飞快地拿出两段布,招呼另外两个女人来,看样子她们是要给他做新衣裳。一个男人搬出一只木盆,打来清水,里里外外清洗干净。另一个男人抱着柴火,他边走边扭头看六福。他们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只有一个和六福差不多大的女娃站在一旁看他,眼神呆呆的。
六福喝完稀饭,感觉到阳光更加和煦,温暖,疲惫的感觉从脚板心那里开始袅袅升起,将他慢慢侵袭。六福想蜷缩在草团子上,就在这阳光底下好好睡上一觉。但是他又不敢,他害怕自己万一睡着了,等睁开眼睛一看,他们都不在了。他已经决定了,将暂时告别寻找明净的世界的旅程,饥饿和寒冷已经让他受够了,他得跟他们在一起一段时间。
你从哪里来的?那个女娃问。
“■”村。六福说。
“■”村在哪里?女娃问。
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都不知道它在哪里了。六福说。
你快跑吧。那个女娃突然悄声说道,别留在这里。
六福一愣。
那个女娃像只小鹿似的,飞快地跑开了。六福站起来,看看天空的太阳,看看跑得远远的那个女娃,再看看那些忙碌的人们。他一脸疑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有人叫了声水好了。
那个老头走过来,把六福从草团子上拎起来,拎到木盆边。这时候一个男人拎出桶热气蒸腾的水,哗一声倾倒进去。白雾般的热气席卷起来,将六福和那个老头淹没。
可能还得些水。老头说着把六福塞进了木盆。
再烧。那个人说。
水很烫,六福叫唤起来。
忍着点儿,娃儿。老头说,不烫点,就脱不掉死皮。
一个人抱来一捆藤蔓,他把那些藤蔓铺在一块石头上,拿另一块石头使劲砸,把它们砸得很碎,砸得汁水四溢。老头抓过一把砸碎的藤蔓,放在六福的脑袋上一阵揉搓,就见雪白的泡沫扑腾腾漫了起来。
他脑袋上有虱子,还有虮子,得加上点苦葛和苦楝。老头说。
马上就弄。那人应着,冲着一旁的喊道,去,去找点苦葛和苦楝来!水温渐渐低了些。六福感觉到很舒服。尤其是被那柔软的藤蔓揉搓的时候,浑身痒痒的,皮松骨酥似的。
舒服吧?老头问。
六福说舒服。
这是一场漫长的洗浴。那个老头真有耐心,连六福的指甲盖都搓洗了好几遍。太阳西斜,洗浴结束。当六福从木盆里站出来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没有看见这么完美的身体,雪里透红的肌肤呈现出玉质的光泽,还没丰满的黛青色体毛柔软轻盈,在风中微微拂动。
六福穿上了新衣裳。在这所有的人中,他的衣裳是最新的,这更加衬托出他的与众不同,超凡脱俗。
现在我们要说一些正事了。老头说,我们这是戏班子,名扬天下的红船戏班。以前我们是有艘船的,我们沿着江河到处巡演,每走过一个地方,我们红船班的名声就会在那里流传十年八年。他们像走夜路的人盼望北斗星一样盼望我们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艘船呢?六福问。
被人烧了。老头并不痛惜,微笑着看着六福,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脸,说,不过我们很快就会有一艘船的,我们很快就会从陆地回到水上。到时候人们就又会看见一艘红船出现在江河里,他们肯定会像过去那样冲着我们高声喊叫,邀请我们停下来。
大家都呵呵地笑起来,他们似乎已经看见了那艘红船正在欢呼声中破浪前行。你以后就叫我老班头吧。老头说,你呢,我得给你取个名字。
我有,我叫六福。六福说。
六福?老头笑了,说,这名字好,就叫六福吧!嗨,大家都给我听好了,他叫六福!
好,六福,六福好!大家纷纷上前,热情地称呼他,顺便介绍自己的名字。一会儿工夫六福就认识了他们所有人,为自己烧水的那个叫铁锥,把藤蔓砸出丰富泡沫的叫三角……
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女娃叫水杏,她还有个姐姐,叫水桃。水桃生得很漂亮,只是不见脸上有笑容,她不停地吃着瓜子,瓜子壳儿噼里啪啦飞快地往外蹦,好像她的嘴巴里装有什么灵巧的机关。
这天晚上,老班头没让六福吃饭,说是要他净口。他让六福张开嘴巴向他的鼻子哈气。六福哈了两口,老班头闻了闻,又叫三角和铁锥过来,让六福哈气给他们。什么味儿?闻出来了吗?老班头问。
有味儿,说不准什么味儿。三角和铁锥说。
我们也没干过这事儿,琢磨着来吧。老班头自嘲似的笑笑,叫人拿了盐巴来,然后比划着教六福怎么使用这些盐巴。盐巴被混进一把揉碎的干草里,六福抓起一撮混合了盐巴的干草,塞进嘴巴,在牙齿里外蹭。
得使劲,使劲蹭。老班头说,别浪费,盐巴贵,那些草也不好找啊,艾叶、思茅、薄荷……
除了用盐巴和艾叶思茅薄荷蹭牙外,老班头还叫人把它们熬煮了,端给六福喝。六福什么也不准吃,只能喝那些东西熬煮出来的怪味的汤水。喝少了不行,得多喝,一碗两碗三碗,像灌老鼠洞似的往下灌。六福被灌得浑身冒冷汗,然后就是拉稀,溃堤般水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三天,老班头才说好了,里外都干净了。
接下来就是学戏。六福的老师是水杏的姐姐水桃。六福总觉得水桃的心是冰凉的,要不她的脸上怎么会没有笑容呢?要不她怎么老是凶自己,还拧他呢?对,是得对他严厉点儿。老班头很支持水桃这样干,在水桃跟前,他老是一副谄媚的样子,好像他很亏欠她似的。水桃根本不理会老班头,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六福学的是旦角。他得把嗓子捏尖,尖声尖气地唱,说话呢要嗲,让吐出来的字眼像荷叶上的露珠,圆润润的,颤悠悠的。这些还都不算难,最难的就是学像女娃儿家那样走路,脚底板儿得颤,身段儿得像水蛇样妖娆,拿东西不能伸手去抓,得翘起兰花指去捏,看东西不能直眼,得低下眉梢,半垂眼帘,那模样就像是在耍媚眼。
就是要你耍媚眼!水桃冷冰冰地说,你得像个女娃儿一样,不管是走路说话还是吃饭拉屎,都得像个女娃儿,你得像个女娃儿一样生活,你得叫男人都喜欢你。六福心头犯了疑惑。他那个年纪已经懂很多事了,这几年所受的苦难,更像是催化剂,使得他明白了许多世事,懂得了许多道理。但是眼下的疑惑却很叫他费思量。他想,我只是学旦角,在舞台上表演女人角色,为什么一定得要像个女娃儿一样生活呢?为什么一定得要男人喜欢呢?
六福学女娃儿的时候,水杏就在一旁看着他。水杏的眼中流露出同情。每次他被水桃拧的时候,她都会嘶嘶地倒吸凉气,仿佛疼在她身上。六福心想水杏一定知道底细。
水杏确是知道。好几次她想跟他说,结果话到嘴边就被心头的恐惧吓回去了。我不能告诉你。水杏说,否则的话,他不会饶过我和我姐的。
究竟怎么回事?我越来越感觉不对劲。六福说。
你往好里想吧。水杏说,这事情你要往好里想,你就会穿金戴银,吃喝不愁,你可能还会家财万贯呢。
往坏里想呢?六福问。
你都这个样子了,为什么还要往坏里想呢?水杏说,你瞧你说话的样子,你的声音,你的语气,还有你的眉眼……我怎么了?六福惊诧地问。
水杏悲哀地摇摇头,不再说话。
3
看太阳朝起夕落,六福知道红船班在一路南行。每到一地,只要有人,他们就会停下来,敲击锣鼓,吹响唢呐,八音班子震天响,等召来了观众,他们就开始声明价格,如果有人愿意出钱,他们就演。但是很少有人出得起钱。不过他们也演,以换取一点粮食和草料。
这样的场合六福是不用登台的,尽管他已经学会了几十个唱段,什么《苏三起解》,什么《王宝钏哭窑》,什么《十八摸》,什么《望郎归》。他是红船班最金贵的人,就算接连半月不开场,大家都饿着肚皮,也得保证他有东西吃。六福被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自己都感觉到他们这么做一定是指望他在什么地方派上大用场。
红船班第二个金贵的,是那头拉辎重的老牛。老班头总是亲自去为它割草,一边拍着它的额头一边喂它,还嘟嘟囔囔跟它说话,如同一位孝顺的儿子对待年迈的父亲。
老牛在红船班最艰难的时候倒下了。那时候他们依旧在南行途中,天气炎热,又渴又饿,路径上到处都是尸骸。这时候老牛如同一面根基被蛀空了的土坯墙,轰然坍塌,飞溅起一股尘埃。所有的人都慌了神,他们知道眼下老牛倒下意味着什么。老班头跪在老牛跟前,颤抖的两手从牛头抚摸到牛尾,从牛尾抚摸到牛头,像是要为老牛注入可以支撑它站起来的力量。他喃喃自语,哆嗦的声音谁也听不清楚他说的什么。可能只有老牛听得明白。老牛从始至终都看着他。老牛的眼神很坦然,像是在告诉老班头,自己没什么对不起他的,该走了,谁也别想挽留住它。它慢慢把头摆平,铺放在地上,一动不动,很快就停止了呼吸,失去光泽的眼睛里,老班头还在徒劳地哀伤。
水杏悄悄告诉六福,那头牛在还是个犊子的时候就来到了红船班,它是老班头最忠实的伙计,因为它从来不怀疑老班头的理想,只要老班头做出决定,无论是哪个方向,它都无怨无悔地前往。老牛在,老班头的理想就在。但是现在老牛死了,老班头就像失去了目标和方向似的,围着它打转,不时蹲下来去探它的鼻孔,他以为老牛只是睡着了,只是歇一歇,只要他一声号令,它就会如以往那样,翻起身来迈动蹄子,继续前行。
老班头重新找回目标和方向是在第二天午后。算起来他们在那头死牛跟前整整待了一天一夜。三角和铁锥拿了刀子,准备在老牛身上割点肉下来。但他们知道,老班头是不同意他们的做法的。
果然。老班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手里的尖刀,说,怎么啦?你是准备把它留给野狗吗?三角问。
你们怎么下得了手?
我们必须得吃东西,臭了就可惜了。
我问你们怎么下得了手!老班头喝问道。
水桃走过来,轻蔑地乜斜着老班头,说,这不大像你啊,把你对一头死牛的假惺惺的仁慈收拣起来放在我们身上吧。说着她从三角手里拿过刀子,蹲下身子,在老班头眼皮底下猛地捅进牛的大腿,拍拍手站起来,说,就这地方还有点肉。老班头双手撑地往后退着,他退得远远的,把脸别在一边,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娃娃,嘤嘤哭泣起来。
如果不是水杏,红船班别想抵达溪汶地。
溪汶地是他们下一站要到达的地方。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到达了溪汶地,他们就会有演出,就有好吃好喝的,他们才可能活下来。但是溪汶地距离他们现在停留的这个地方还有五天路程。
五天?我们只怕连明天都熬不过去。铁锥沮丧地说。
溪汶地是个好地方,人多,大家除了逛逛窑子,打打架,找不到其他乐子。有几个骑马的路人说,你们不是唱戏的吗?肯定受欢迎得很。
你们喜欢听吗?老班头说,你们可以停下来,听我们给你们唱两出再走。不行啊,我们得赶时间啊。路人说。
听听再走吧,你愿意听什么,随便点,没有我们唱不了的。老班头指指他的戏子们,满脸堆笑地说。
路人有些心动了,但是他们申明,他们没有钱付酬劳。
没关系,随便你们听几出。老班头上前拽住缰绳,故作轻松地说,你们只需要给我们一匹马。
真亏你想得出来,那几个路人哈哈大笑,在马屁股上抽一鞭子,扬长而去。看着一溜尘烟,铁锥嘟哝道,为什么不叫水桃去呢。
叫你妈去!水桃一口唾沫吐在铁锥脸上。
直到这天傍晚,他们才又遇到一队路人。这队人马是从溪汶地方向过来的,人多马也多。无论如何,红船班是再也不能放过这次机会了。
老班头拦住了这队人马,哀求他们别再走了,歇歇吧。
为什么要歇歇?前头有土匪吗?有土匪我们也不怕,我们有枪。那些人说着,就掏出枪来。
不是,没土匪。但是路不好走,歇脚的平地都没有。老班头说,你们就在这里住下吧,瞧瞧这里多宽敞,那边过去还有一条小溪呢。
你们为什么要我们在这里住下?一个雍容的胖子走下车来,看着老班头,两眼就像刀子似的在他身上剜来剜去,你是土匪的眼线吗?在这里设好了埋伏,天一黑就好动手?
不是。老班头怯怯地笑笑,说,我们是戏班,我们想给老爷们唱戏。唱戏的?胖子问。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老班头招招手,让他们把吃饭的家伙亮出来给老爷们瞧瞧。那些人齐刷刷地掏出了枪,黑洞洞的枪口眼珠子似的瞪着红船班的人。三角和铁锥他们打开箱笼,高高举起那些行头。八音班的还敲打起了锣鼓和铙钹,吹响了唢呐。苍凉的大地顿时喧嚣起来。
够了!那个胖子喊道。
但是那铿铿锵锵呜呜啦啦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亮,那些八音班的师傅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们以为响亮的乐声会换来饱肚皮。
够了!那个胖子见没人听,猛地掏出枪冲天就是一枪,喧嚣欢腾的唢呐锣鼓顿时被击溃,现场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你们眼睛瞎了吗?胖子拍着胸口怒吼道。
大家这才看清楚胖子一身重孝。这是一队灵车。每辆车上都挂着素帛孝幔子,最当中的一辆车上显然是口棺材。
老班头眼珠子一转,忙跪下磕头,说,我们那里的规矩举孝也唱戏,我们也有侍奉考妣的孝戏,《张来子哭妈》《孝双亲》《三进水》,老爷,你随便点!我的规矩是守服期间不准唱戏!不准唱戏,还不准逗乐,懂吗?这是孝义!孝义!胖子气咻咻地叫嚷道,还有,你们这些戏子,你们怎么敢拦住我娘亲的神柩?要不是正值守服,看我不崩了你们!
老班头赶紧闪到一边,他绝望了。他知道无法挽留住这队灵车,就算他们留下也没什么戏唱。
就在此时,水杏出现在了牛车旁,她是追赶自己被风刮跑了的纱巾。当水杏从车轮底下捡起纱巾,站起身子刚要戴上时,那个胖子瞧见了她,他顿时被她吸引住了,她安静的脸庞精致的嘴唇,她轻盈的脚步和章台杨柳般的身段,她纤细的手指和圆润的臀部,这些都像才誊上书卷的新诗和在红灯笼上闪耀的谜语。我们继续往前走吗,老爷?赶车的人问。
胖子看看天,恨恨地骂道,都是这些该死的戏子耽搁了我们,算了,就在这里住下吧,就看在那条小溪的份上。嗨,唱戏的老头,那条小溪在哪个地方?我得去水边洗洗。
胖子看水杏的那一眼,可没逃过老班头的眼睛。他一阵窃喜,忙点头哈腰上前,说,老爷,小溪离这不远,要不这么着吧,我叫个人带你去吧。说着老班头牵出水桃,就让我这个闺女带你去吧。
天黑的时候,水桃回来了。跟在水桃身后的是两个胖子的人,他们抱了满怀的馍、肉,还有酒。
我跟他说好了,不过我没戏。水桃说,他不稀罕我。
老班头点点头,走到水杏跟前,把她扯到一边嘀咕起来。水杏面无表情,只是听着。等老班头说完,她来到胖子的那两个人跟前,说,走吧。
六福看着水杏消失在黑暗里,过了一会儿,她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对面的火光里,但是很快就像蛾子一样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大家起来得很晚。对面的灵车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几堆还在冒烟的灰烬。灰烬旁边是水杏,她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拽着两根缰绳。两匹马站在水杏身后,不耐烦地刨着地。
水杏是个有心计的人,也不知道她用什么跟那个胖子做成了一笔额外的交易,那个胖子给了她一根金条,六福亲眼看见她用一把钝刀将那根金条剁成好几段,然后把它们缝在衣裳的边角里。她问六福要不要一点,说你可以拿着它离开这里。六福想到她那天晚上的样子,想到她第二天早晨坐在灰堆边苍白面容的样子,摇摇头。水杏很想给他,说你拿着吧,早些离开这里,晚了你会后悔的。六福不要,说你说让我往好里想的。水杏惨然一笑,把小金块儿在手心里掂掂,说,好呢,就是这个。
你这就走了吗?六福问。
不,我等我姐姐。水杏说。
水桃正在收拾那些箱笼。到达溪汶地的那天晚上,三角就带领人在一片空场地上搭建起了戏台子。他们已经张贴出了榜示,明天就要开演,是连台大戏《青陵台》。
水桃认真地收拾着箱笼,整理那些行头,她不想一不小心露出破绽。根据老班头的安排,铁锥专门盯着她,老班头知道,水桃早就想要离开他了。收拾了行头,水桃就没事了,她歪坐在那里,吧唧吧唧嘴巴,冲一旁的铁锥招招手,说,给老娘买点瓜子去。
等老班头回来再说吧。铁锥嘻嘻笑着走过来,从怀里摸出两个小钱,说,我有钱,就预备着给你买瓜子。
他死哪里去了?水桃问。
还不是散帖子,请那些头面人物来看明天的戏吗。铁锥嘿嘿笑道,你明天可得好好演,你没出去不知道,外面都在说我们呢,都在邀约要看明天的戏,有个老太婆没钱,但是她预备好了鸡蛋,拿鸡蛋抵戏钱。等收到了鸡蛋,我就给你煮,你说你愿意吃老的呢还是愿意吃嫩的呢?
吃吃吃,吃你妈那个脚啊!水桃一脚踹在铁锥身上,骂道,老娘要吃瓜子,去给老娘买去!
挨了一脚的铁锥揉着被踹疼的地方,还是不肯离步。
水桃再向他招招手,生怕挨踹的铁锥不敢上前。水桃板着的面孔突然像花朵一样绽放开来。这真出乎铁锥意外。在这个罕见的笑容面前,铁锥表现得无所适从。水桃伸手抓住铁锥的衣角,轻轻晃动,嗲声嗲气地说道,你就去嘛,我想吃嘛……铁锥哪里受得了这阵仗,整个人头晕了,身子也酥软了,他乐呵呵地就往外跑,边跑边说,你别急啊,你很快就吃上瓜子了。
水桃还想收拾点东西,水杏不让,说别耽搁了,赶紧走。
两人匆忙地往外走,走了两步水杏又折回身子,将一块金子塞给六福,说,你如果不要的话,就给我爹,就说这是我们孝敬他,逢着清明节和七月半,要他买纸货给自己烧。
接下来整个红船班全部乱了套。第二天的演出泡了汤,所有的人都出去找水杏和水桃了。那个铁锥就像条疯狗一样到处乱窜,灰堆里都要扒拉两下,茅坑里也要探进去个脑袋,任何角落和地沟都不放过,他总怀疑那里可能藏着他的水桃。老班头又气又急,一下子就病倒了。他死死拽住六福,要六福时刻也不能离开他的身边。老班头怀疑六福和水杏串通好了的,他一定知道她们逃到了哪里,而且他也做好了逃跑的打算。六福说他真不知道,他也并没有要逃跑的打算。说着六福拿出那块金子,说了水杏留的话。
未必她们就这么恨我吗?老班头痛苦地号啕起来。为了安定人心,老班头拿出了那块金子,让大家去办伙食,说一定得吃好,得有气力,因为马上还得接着登台。老班头拽拽六福,让大家都把视线集聚到六福身上,他说,六福还在,他不会离开我们的,他在,我们的红船就有希望,我们就一定能回到江河上去。铁锥终于安静了下来,他不得不接受水桃已经成功逃离的事实。多半是为了消除心头的块垒,他买了两瓶烧酒回来,要六福陪他喝。
水杏的逃离让六福也觉得心头格外惆怅。他是不喜欢喝酒的,尽管老班头无数次地让他喝点儿,说只有在半醉中,才最能找到女娃儿的感觉。但是这天晚上六福认为自己需要一点酒来浇灭心头磷火一样闪动的怅惘。
两人在黑暗中开始了畅饮。在畅饮之前,铁锥让六福再次重复了一遍水桃离开时的场景,然后他再次追问,水桃离开的时候真的没给他留下句什么话吗?没有。六福说。
娘的。铁锥叹息一声,说,就算我是她,我也要走的。
铁锥告诉六福,水桃和水杏是老班头的女儿。红船班的红船大约是十多年前烧毁的。那时候老班头还是个壮汉,会唱很多戏,而且还会编戏,更懂得许多绝活,什么变脸吐火,什么辫子功缩骨功,通通都会。那时候的红船班可真不是吹,航行江河,只要有集镇有码头就必定会被邀请上岸,就必定会赢得满堂彩,就必定赚得盆满钵满。
那一年红船班行驶到一个小镇,小镇正遭遇大旱,他们被请去唱大戏。这些大戏都是苦戏,在戏里悲苦,申诉民间冤情,指望能借此感动上苍,使得其动动悲悯心肠,天降甘霖。戏唱得好,所有看戏的人都哭了,演一场他们哭一场,但是老天爷就不下雨。不过红船班的戏子们不在乎这些,他们不缺好吃好喝的,也不少钱拿,因为他们跟这个小镇谈好了价格,包场,演一场结算一场。戏接连演了五天。这五天里,红船班的人很讲规矩,不笑闹,不吃荤,都板着面孔装作很肃穆的样子,一个个心头却乐开了花。每到深夜,他们就分钱。小镇上大约好多年都没来过戏班了,他们根本不懂得行情,老班头跟他们要多少,他们就给多少。中途老班头还加钱,说太热,他们也没反对,你说加多少就加多少。分了钱,接着就开始打牙祭,船上备的有干鸡腊鸭子,还有腌肉和香肠,酒更是少不了的。吃饱喝足,一个个抹抹油腻腻的嘴巴,搂着心爱的人儿倒头便睡,睡梦香甜,鼾声如雷。
老班头的婆娘原来曾是红船班的头牌旦角,只是后来不停地生娃娃,而且总是生一个死一个,这很伤她的心,她认为都是照顾不周,就歇了戏。果然,接下来生了两个娃娃都没死,只是两个都是女娃儿。老班头和他的婆娘都想赶紧再生个男娃,可总是事与愿违,老班头经过两年的努力,都没让婆娘的肚皮鼓起来。老班头一度有些松懈,他的婆娘却告诫他必须得抓紧时间。她说,你瞧瞧咱们红船班现在多火旺啊,你得有个人接你的班啊,让他驾驶着咱们的红船,行遍五湖四海啊!老班头心想也是,为什么不呢?
到小镇的时候,老班头的婆娘接连几个晚上都梦见了大鲤鱼,这是吉兆,预示着可能生儿子。她搂搂瘪瘪的肚皮,贴在老班头的身上。老班头却嫌红船里头如雷的鼾声影响情绪,捏了婆娘的手,两人悄悄下了船,来到河岸上一个干草垛子边。活该出事。那天晚上镇长老爷去远处的庙宇烧子时香,本来是该走另外一条道的,却突然动了要到河边看看河水又浅了多少。刚到河边,他就听见了呻吟声,起初还以为是谁受伤了,没想到灯笼一照,是两个光屁股。
老班头知道这是犯了难以被饶恕的大忌,一个劲地磕头作揖,表示愿意把前些天的戏钱全部掏出来作为赔罪,再免费演两场谢罪。
镇长老爷是个白白净净的读书人,很和蔼,嘴角老是挂着浅笑,他似乎并不认为那多么可憎,有什么不应该。他问了一遍老班头这些天演的戏目,沉吟片刻,说,都不够苦啊,你还有更苦的苦戏吗?老班头想了想,说,看戏的人都哭了。镇长老爷说,他们哭不顶事啊,得天老爷哭啊,这样吧,你赶紧回去叫醒你们的人,叫大家做好准备,天亮咱们就开演,开演一场大戏,你要没更苦的苦戏,我就来编。老班头拽着婆娘就往回跑。镇长老爷在后面直叫他慢点儿,别摔了……上了红船,老班头叫醒大家,叫赶紧划桨,赶紧离开。但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红船就是一动不动。
知道怎么回事吗?铁锥问。
六福说不知道。
被陷在淤泥里了。天旱,河水下降得快,我们谁都没注意,船早陷在淤泥里了。铁锥叹息说,那些日子都被钱迷住了眼睛,没看见干旱,也没看见那些百姓的痛楚……红船班没能离开,他们迎来了黎明,开始了新一场演出。演出的地点就在河滩边。小镇上所有的人都赶到了河滩上,席地而坐,安静地等待好戏开演。红船班很少遇见这么忠实的观众。
红船班并不知道演什么,他们站在河滩上,背后是深陷淤泥的红船,一个个都很茫然。
作为编导的镇长老爷,拄着文明棍,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来到演员们跟前,开始说戏。他说,我们这个地方一直一来都是风调雨顺,旱涝保收,可奇怪的是从开春一来,就没下过一场雨,眼见土地开裂,庄稼旱死,我们空守着一条大河,却没办法把水送到田地,只有等着天降甘霖。而眼下这条大河也要干涸了,只要这条大河一干涸,接着死的就不是庄稼,而是人了。为了感动上苍,红船班接连给我们唱了好些出大戏,照理说,这苦戏一唱,老天爷也该落点眼泪了。但是这些天如大家亲眼所见,这天旱非但没有减弱,河水反而下降得更快了,今天早上有人跟我说,他家的井已经枯了,吃水得到河边汲取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其实大家都知道。红船班的老班头,你知道吗?
老班头浑身一哆嗦,忙点头说,知道,知道。
我看你可能不知道啊。镇长老爷笑眯眯地问道,你知道我们这些天都在祭祀吗?祭天祭地祭祖宗,我每天都要去庙里上子时香和午时香,并且严令禁止喧哗笑闹,禁止喝酒吃荤,禁止同房就更别说野合苟且,这些你可都知道?知道,知道,老爷,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班头唯唯诺诺地说。能怎么办?要你们接着往下演戏。镇长老爷接下来开始了真正的说戏。他说,这场戏是这样的,你们红船班呢在我们这里接连演了好多场苦戏,可是都没打动天老爷。看着天如此干旱,百姓如此受折磨,你们顿生无限悲悯之心,决定演最后一场,来打动上天,使其降下雨露,滋润黎民。
老爷,你说怎么演,我们就怎么演。老班头说。
嗯,好。镇长老爷说,这出戏的名字叫火祭,主角呢有三个,第一个是你的婆娘,就是在草垛子边我看见的那个,她的大屁股真叫人过目不忘啊。还有两个,我也已经物色好了,你,你,你们两个,是这场戏的主演。
被镇长老爷挑中的那两个,一个是酒鬼,面色酡红,还在宿醉中。另一个满脸油光,尤其是那嘴,锃亮,看样子昨夜没少吃,还不断地打着饱嗝。那么你们呢,就是配角了。镇长老爷指指老班头他们。
这出戏还没开演,三个主角都哭了,所有的配角也都哭了。奇怪的是那些看戏的却都表现得格外冷静,他们看着三个主角被捆成团塞进红船,看着红船被一根蜡烛点着,火苗舌头般卷动。他们冷静地看着,看着红船成了一堆灰烬,袅绕着最后的青烟。那最后一缕心有不甘的青烟不是自己熄灭的,冲上天空的黑烟变成了乌云,乌云撕裂成了铺天盖地的暴雨。河水暴涨。河滩上的观众和配角们刚一上岸,就见汹涌的波浪将灰烬席卷而去……三个时辰后,大河恢复了大河的姿态。这个小镇告别了干旱。红船班告别了河流。回到河流一直是老班头的梦想。为了回到河流,老班头丧失了很多东西,比如说羞耻就是其中之一。他片面地认为他的两个女儿可以帮助他。他甚至用他的女儿来巩固这个队伍,比如说他向铁锥许诺,只要回到河流,就把水桃嫁给他。他还向三角许诺,但是三角不相信水杏会嫁给他,他知道水杏早晚有一天会逃跑,因为她随时都是一副受惊了的麂子的样子,时刻都做好了出逃的准备。不过三角相信老班头一定会再拥有一条船,而且一定会漆成红色,他只希望老班头能兑现自己的第二个许诺,就是让他在某一天成为这条红船的主人。
六福知道这一切之后已经天亮。酒劲刚刚过去的铁锥重新恢复了哀伤。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我走了。然后他就从此消失了。老班头没有去找铁锥,他也没问起过铁锥,就仿佛这个人根本就没在红船班出现过。
4
老班头送出去的那些请柬可给他惹来了大麻烦。那些头面人物准时赴约,前去捧场,可除了海浪一般的围观者,唱戏的一个不见。头面人物个个都很生气,愤怒地吩咐下去,叫盯紧了那些戏子们,没有他们的准许,休想离开溪汶地,然后气咻咻地打道回府,他们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怎么来惩处这些戏弄他们的戏子。老班头十分清楚眼下的处境。他知道,就算再怎么演,演得再好,也别想消除那些头面人物心头的愤懑。他们认为他耍了他们。不过老班头一点也不担心,他飞快地从病床上爬起来,从他的脸色来看,他的病已经痊愈——这是因为老班头从三角那里听说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人叫王大帅。
都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来!老班头兴奋地吆喝着,拍着巴掌,像是驱赶一群慵懒的水牛。
我们的机会来了,知道吗?我们的机会来了。因为兴奋过度,老班头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他说,你们不是一直在问我,为什么要往这个方向来?现在我就告诉你们,我是来找他的,来追随他的。他是谁?他就是王大帅。老班头无限感慨地叹息一声,接着说道,我就知道,他一定还活着,还拥有万千雄兵,拥有百万金银,所以,我就一直追随,他到哪里我追到哪里,现在我终于追上了!该咱们好好唱戏了!只要这出戏唱好了,咱们就会很快有一艘红船,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到河流里去!
老班头兴冲冲地出了门,到了傍晚才回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女人,从这个女人的打扮来看,这是个婊子。
你。老班头指指六福,然后指指那个浓妆艳抹的婊子,说,你跟她,今天晚上。六福觉得脑袋一炸,顿时乱成了一团糨糊。
你好生跟她学,学会怎么叫男人快活。老班头回头又指指三角,说,你也跟着,不对的地方你也教教他。
好,我会的。三角答应一声,上前就要拽六福,要把他往黑洞洞的棚子里拽。六福吓坏了。尽管他还不知道要发生怎样的事,但是他知道接下来一定很可怕,他使劲往后退着。
你过来。老班头冲六福喊道。
六福不动。
老班头上前一把抓住他,说,六福啊六福,你自己应该清楚我们过的日子有多么苦,但是那么苦的苦日子,我们都是把好吃的让给你,不让你干活。像菩萨一样供奉你,把你养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我们是为了什么啊?就是为了今天啊!老班头,你跟我说,要干什么啊?六福哭道。
那个婊子在一旁嗤嗤笑,说,干什么?叫你陪男人玩啊!
我不干,打死我也不干!六福挣脱老班头,像要往外头跑,三角一把就揪住了他,把他像小鸡一样拎在手上。
得褪褪他的毛,杀杀他的威。那个婊子还在嗤嗤地笑,说,我以前啊,他们就是这么对我的,你瞧我现在,还不乖乖儿的?
三天过后,六福真变得乖乖儿的了。这三天里,他受够了折磨,受够了凌辱。每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就想到了死,而且他也想到了死的方法。但是最终他放弃了,他得到光明洁净的世界里去,他知道,那个世界在那里,如果他一死,那个世界就不存在了。他想,我现在死是一辈子,等到见到了那个明净的世界之后死,也是一辈子,为什么不等到见到了、进入了那个光明洁净的世界再死呢?六福选择了妥协。他变得顺从了。
王大帅对于老班头的孝心很感动。老班头说,自从我听说大帅的嗜好后,我就到处物色这么一个人,算我运气好,我还真物色到了,他叫六福。为了这个六福,我可没少花心思,我教了他很多讨大帅喜欢的玩意儿,唱戏、唱小曲儿、耍酒令。大帅,这个六福可真是这世间的绝品呐。
好,那么就让他在这里来上一段你说的小曲儿吧!王大帅说。
早已经换好戏服的六福摇摇摆摆上了前来,咿咿呀呀只一曲就迷住了王大帅,留在了他的行辕。
王大帅决定重重赏赐老班头,要老班头说出自己的要求。老班头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艘大船。王大帅哈哈大笑,说这不过小菜一碟。这真叫老班头他们高兴。
不过你们得跟我走一趟。王大帅说他在一个叫雎水关的地方,驻扎着一个兵营,那个雎水关下面呢有条雎水河,河里正好停泊着一艘大船。王大帅说他每月都要去雎水关一趟,一来查哨,二来取钱。现在正好该去的时候。只要老班头跟他们去一趟,他不仅可以把船给他们,此外还可以把收取了一个月的钱全部送给他们。三角喜欢得像条撒欢的狗一样,嗷嗷叫唤。
从溪汶地前往雎水关的道路,对于红船班的戏子们来说,虽然漫长却充满了快乐。这是一条通往红船的道路,他们似乎已经看见了桅杆高耸在路的那头。那艘船是那么大,那么坚固,不止可以乘风破浪,而且还可以抵挡炮火的攻击。老班头已经问了,那是一艘黑色的船。于是他就将口袋里的钱全部换成了朱砂粉和猪血粉,他已经听说了从雎水关里头有很多生漆往外运,而王大帅也答应没收一批生漆送给他们。那么,等到了雎水关后,他要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指挥三角他们,将整条船彻头彻尾地刷成红色,然后载满金银顺流而下,进入平稳而宽阔的大江大河……红船班的戏子们站在雎水关的桥楼上东瞧西看,没有发现企望中的船。老班头张望着黑沉沉的河水,凭借自己过去的行船经验,他隐约觉得这样湍急的鹅毛都会下沉的河水里不可能有办法行船。三角也这样认为。
不过人家那可是战船呐。一个武行说,战船连炮火都奈何不了的,什么地方都敢去,这算什么呢?再说它也不可能停在显眼的地方啊,它得隐蔽啊,得出其不意啊。
是啊是啊。应该是这样。听那个武行这么一说,大家都释然了。
王大帅叫随从摸出钥匙,打开那个大铁柜子的门,只听得哗啦一声,钱像水一样流淌了一地。有银圆,更多的是铜板。
褡裢都准备好了吗?王大帅问。
照大帅吩咐,已经准备好了。随从拿出褡裢,一一分发给红船班的戏子们。装吧,你们能装多少装多少。王大帅豪气地吩咐道。
红船班的喜出望外,蜂拥而上,一个个把褡裢装得满满的。
你们得把褡裢系紧点儿,待会儿船上摇晃。王大帅说着让随从上前帮那些戏子的忙,用绳索将褡裢紧紧地捆绑在他们身上。
红船班的戏子们呵呵笑着,他们很享受这一切。只有六福满脸哀伤,他站在一旁,悲哽声声。
好了吗?王大帅说,好了就准备上船吧!
红船班的戏子们冲着王大帅是又作揖又鞠躬,感恩戴德之情难以言表。船在哪里啊?老班头笑呵呵地说,我们也不着急,我们想把它漆成红色呢。你们不急,我可急了。王大帅把六福往怀里一拉,说,我等着听戏呢。说完,他举手挥挥,就搂着六福往兵营里走去,边走边柔声说,我的个亲乖乖,别回头,你见不得,会吓着你的。
六福听见身后传来红船班戏子们凄厉的惨叫,不用扭头也知道,他们正被那些兵一个个高高举起,丢下桥楼子,丢进黑沉沉的河水。
最后丢下的是老班头,他大声哭喊,这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王大帅哼哼一笑,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就这么点小喜欢,犯得着你费那么大心思吗?还到处嚷嚷,让你们活着,还不把我的这点小喜欢搬上戏台子满天下唱啊!
六福被王大帅留在了雎水关哨卡。起初那些兵们行伍行六地下操,兢兢业业地种地,认认真真地饲喂那些猪羊鸡鸭,他还以为他们是群懂规矩懂仁义的好人,其实他们比豺狼狠百倍,比黄蜂尾后针毒千倍,比虎豹凶万倍。
一天晚上,一个醉醺醺地家伙冲进他的房间,甩给他一个金圈子,要他像对王大帅那样对自己。见六福不搭理他,那个醉醺醺的家伙又甩过来个圈子,说,只要你让我舒服,像这样的玩意儿我还有的是。
六福看着那对圈子,觉得形状和纹饰很熟悉。猛然想起昨天见过的那个骑高头大马的年轻人。当时他在外头散步,身后跟着两个马弁,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在前面响起,忙站到一边避让。
见前面有人,骑马者勒勒缰绳,马蹄声缓慢下来。骑在马上的是个年轻人,一身蛮夷人装扮,腰间插着镶嵌了宝石的短剑,两只坠在耳朵上的金圈子摇摇晃晃地闪烁着熠熠光辉,映着棱角分明的脸庞,模样真是威武极了。年轻人在经过六福时,微笑着躬躬身子,表示谢意。年轻人的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也骑着马,还赶着五头骡子。
走了一阵,两个马弁就催着回去。当六福回到桥楼子,看见年轻人正在那里歇息,吃东西,饮马,喂骡子。交过桥费的时候慷慨得很,抓出大把的银圆,哗啦啦流水一样淌进大铁柜子黑洞洞的口子。
就在那个醉鬼还要继续跟六福纠缠不清的时候,统管雎水关哨卡的军曹来了,对着醉鬼就是两耳光,一手抓起床上的金圈子,一手拎起那个醉鬼出去了。过了一阵,那个军曹回来了,指着六福的鼻子恶狠狠地威胁道,小卖屁眼儿的,你要是敢把这事情跟大帅说,我就把你的脑袋塞进你的屁眼!六福冷笑一声,伸出手去,说,拿来!军曹愣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从怀里摸出那对金圈子,拍到六福手里。
这天晚上,一群人在外头吵得很厉害。六福不想听,但是那些声音很大,使劲往他耳朵里钻。原来这并不是一场赚钱的买卖,那个蛮夷的年轻人跟他的随从并不是吃素的,他们整死了两个哨卡的兵,还整重伤了一个。那些兵之所以吵闹,就是没想到事情的结果会这么糟糕,他们责怪军曹的不合理的安排,责怪他错误的估计……
怎么办?死两个伤一个,要是大帅追究起来怎么交代?他妈的还不是老子去顶着?军曹气势汹汹地叫骂道,现在你还搞得那个假婊子都知道了!妈的,老子去把他崩了!有人把枪栓拉得哗啦直响。
你他妈的还嫌不够乱吗?军曹跺脚道,赶紧想办法,处理掉那个麻烦。过了一会儿,有个气息奄奄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进屋来,那声音如同被碾碎的蜥蜴,拼命地挣扎扭动着身子,兄弟,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饶我一命吧,我不会死的,我只是小伤,小伤啊……第二天一大早,六福就被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吵醒了。他本来是想接着睡的,但是他很想看看那些兵,看看他们什么模样。他掀开帘子,看见那些兵在那个军曹的带领下,步调整齐地跑步,一个个表情平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六福摊开手掌,看着那两个金圈子上精美的纹饰,看着隐藏在纹饰下面的暗红的血迹。过了几天,王大帅来了。王大帅十分生气,他将那个军曹狠狠地骂了一顿,问他是怎么带兵的,怎么会有三个逃兵呢?那个军曹跪在地上,磕头作揖请求宽恕,表示类似的情况再不会发生。王大帅本不想宽恕军曹,但是这一个月铁柜子里的钱多过以往,而且他急于想听六福的戏文,也就罢了。
这些表面纪律严明的兵,背地里真不知道干了多少凶残狠毒的事。六福亲眼目睹的,就见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几个女人,日日糟蹋,夜夜躏践,然后赶在大帅到来之前毁尸灭迹。
王大帅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男人,他在每个哨卡和每个行辕都养的有,唯独他的帅府没有。他告诉六福,他其实很想把六福带回帅府,但是他怕他娘。他娘任由他有多少女人,可就是不让他有一个男人。倘若听说了他在外头跟男人鬼混,他娘就要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王大帅说,只等他娘一死,他就把六福带回去,到那时候,他也懒得外出搞什么巡视,天天和六福在一起。王大帅之所以这么说,主要是想逗六福开心,因为他从来没见六福开心过。
你不开心好,就这么冷冰冰的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王大帅笑呵呵地说,我他娘的笑脸看得太多了,见了谁,谁他娘的就捧上一张笑脸,笑得跟烂柿子似的,你这么冷冰冰的多好啊,高傲得像一只云雀,像一朵冰凌花。我喜欢!每月初一,是王大帅前来雎水关哨卡的固定日子。他会带来给养,然后运走搜刮了一个月的银钱。之前是顶多待上一天就要走,自从六福留在这里后,他通常会住上个把礼拜。
每到月初一,两个马弁老早就会敲着床沿把六福催起来后,把他塞进一口大大的木桶里。然后有伙房的士兵拎了热气腾腾的水来,劈头盖脸冲下。六福总是被烫得咝咝吸凉气。马弁塞给他香胰子,要他把自己洗干净。
屁眼,关键是屁眼。两个马弁怪声怪气地叫唤道,叫完就到一边笑,嘎嘎嘎嘎,笑得都直不起腰了。
两个马弁一直强迫六福待着水里,直到一块香胰子融化完了,水成了乳白色。那些下了操的士兵都跑来看,要六福站起来,让他们瞧瞧他的前后是怎么生的,是镶玉了还是嵌金了。六福总是把自己深深地陷在水里,微闭着眼睛,任由他们讥讽。其实他的思绪早就远离了此地,带着他的肉身升上了高高的天空,向遥远的方向飞去,因为在那遥远的方向,微微闪动着亮光,六福知道,那就是那个明净世界的所在。他从棉被一样厚重的云霭中穿过,超过懒散的鸽群,他自由自在飞翔的样子还把孤独的大雁吓了一跳,那片耀眼的光明越来越近,就在马上要抵达的时候,他沉重的肉身和飘逸的思绪总会被两个可恶的马弁毫不留情地从高高的云天上拽下来,重重地摔在木桶里。
木桶里水花飞溅,两个马弁正向他浇水,吆喝道,嗨,小卖屁眼儿的,出来了,别赖在里头了,你瞧,你的肉皮都泡得打褶了,这样子可不招我们大帅喜欢。从正午开始,六福就开始换戏服,然后开始化妆。等到一切打理停当,他就会被送进专门为王大帅准备的大房间。红色的灯笼跟房间里那些红色的蜡烛一样,从中午就点燃了。潸然的蜡泪早已将蜡台淹没。六福顶着红绸盖头,被勒令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候大帅的驾临。
六福睁开眼睛,眼前全是红彤彤一片,他真希望这是血,是王大帅的血。他诅咒他在路上遭遇胆大的土匪,或者遇着垮山,遇着洪水,马失前蹄也好啊,摔断他的腿,摔破他的脑壳,摔碎他那一肚子的花花坏肠子……这样的诅咒一点作用不起。王大帅总是在傍晚的时候准时到达。他那如同猫头鹰叫唤的笑声让六福不寒而栗——哈哈,我的小乖乖呢?他在哪里?哦,我的小乖乖,可想死我啰!
5
这样的日子六福在雎水关整整过了三年。六福很多次都做好了死的准备,最后都放弃了这个想法,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悲惨的命运会很快结束,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像时常想象的那样,变成只快乐自由的鸟儿,扇动有力的翅膀,穿越黑沉沉的云霭,抵达那个光明洁净的世界。
王大帅这一回被暴雨挡住了离开雎水关的路途。那是一场可怕的暴雨,暴雨引发了山洪,山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升腾起的白茫茫水雾淹没了营房和桥楼子。士兵们无法出操,道路上行人断绝。所有的人都窝在屋里,像百无聊赖的母鸡一样梳理被水雾弄湿的头发和衣裳。
在王大帅滞留雎水关哨卡半个月后,雨终于停了。
久违的太阳如同催眠曲一样,让雎水关哨卡的兵们一个个昏昏欲睡。王大帅躺在操练场中央的一把躺椅上,扯开衣裳,指望明亮的阳光透过毛茸茸的胸膛,褪去心脏上密布的霉斑。卫队的几个兵抱着枪,生怕挡住了阳光似的站得远远的,他们打着哈欠,不停在身上挠来挠去。剩余的人在懒洋洋地准备驮队,要带走的钱太多。
六福走出屋子,来到哨卡后面的一个山头上。他脱掉身上的戏袍,赤裸身体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脸上的脂粉十分难受,他扯了一把柔软的草捧在手里揩脸,脸很快就感觉清爽了。就在他从满把的青草中抬起头时,他看见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那只黑洞洞的枪口在五十步开外,持枪的是个年轻汉子,身后是一群持枪的人。六福丝毫也不吃惊,他微微一笑,指指自己的胸口。那个持枪的汉子愣住了。六福见他不动,又指指自己的脑门。那个汉子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六福懒得理会他们,又扯了把青草来继续揩脸,他嗅到一股好闻的青草的清香,还有阳光的芬芳。
那个持枪的汉子垂下了枪口,他向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所有的人俯下身子,像猫一样潜行,从六福身边经过。过了一会儿,一阵密集的枪声传来。六福掉过脸去,他看见那些人像饿狼一样冲进兵营。王大帅刚从躺椅上站起来,就被马蜂似的子弹围着叮咬,然后见他踉跄了几下,一个筋斗栽倒在地,两只肥胖的手心有不甘地在地上抓挠,那个持枪的汉子冲上前去,从后背上拔出雪亮的砍刀,一挥,王大帅的那颗硕大的脑袋就像南瓜一样滚出了老远。
六福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他也没问过他们,他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这些人对他很好奇,他们看他的手掌,手掌上没有持枪所产生的茧壳,肩头也没有,他不是兵,他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那么你是干什么的呢?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你看见我们怎么不喊叫呢?六福坚持沉默。
未必你是哑巴?他们问。
不,他是个戏子。这些人从六福丢弃在石块旁的戏袍上得出了准确答案。后来他们在怎么处置他上面争论不休。众多的意见都说要杀掉他。那个年轻汉子不准,说多亏了他一声不吭,要不然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们了。那个年轻汉子最后还叹息说,看得出来他是受了很多苦的。
就这一句话,六福泪如泉涌。六福赤裸身体离开了雎水关,走向横亘的群山,他不知道光明洁净的世界是不是在那里,汹涌的泪水迷失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