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薛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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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就书稿中出现的“■”字进行了讨论。这个“■”是后来涂上的,掩盖了下面的那个最关键的字。为什么要掩盖住那个字?我们的一致意见是,木耳不想他被找到,他想单独跟那个叫六福的人在一起,静心地完成他的小说。我说既然这样,我们就没有必要深究下面那究竟是个什么字了。薛玉问我,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另外取个名字,还要这样遮遮掩掩呢?我说也可能这并非是为了遮掩,而这个“■”其实就是字,我们可以叫它“黑框村”,也可以叫它“黑村”,这个“■”,具有深刻的寓意和象征也说不定。从这个“■”,我感到木耳并没有一味地描摹生活,他是在进行真正的创作,甄别、包容、撷取……这使得他的小说就像精美的陶器脱胎于泥土和柴火——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薛玉想了想,说,我还是想找到他。
在这里我们一样可以找到他。我拍拍书稿,他就在里面,与那个叫六福的老人在一起,只要你认真阅读,就可以倾听到他们的呼吸和心跳。
薛玉很认真地看,嘴唇轻轻蠕动,看得出来她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念了一阵,薛玉抬起头扭扭脖子。我拿过书稿说还是我来给你读吧。薛玉说好,我去给你倒水。
直到天明,我才把书稿读完。
完了?薛玉看着我,她听得很认真,被六福少爷的故事完全吸引住了。我说是的,这部分完了。可能我回去的时候,就可以收到第二部分了。我相信在第二部分里,我们就知道六福少爷是不是抵达了那个光亮洁净的世界。可能还早。薛玉说,没那么容易的。
我说是啊,这是一部很长很长的小说,要知道六福活到现在可是九十多岁了呢,能少了故事么?够木耳忙碌的了。
如果这也算是小说的话,那么我的经历也算。薛玉看看窗外,说早班车还得个把小时,如果你不困的话,我想给你读读我的小说,名字就叫《可怜的薛玉》。我点点头,示意她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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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玉说她爸爸是个忠厚老实的物理老师,他从少年就立下志向,要成为世界著名的物理学家。但是等到步入中年了,他的理想还如同空中楼阁。这位物理老师很愤懑,认为是婚姻延误了接近理想目标的脚步,由这该死的婚姻衍生的两个娃娃更是拖了后腿。于是这样的家庭总是不缺少争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在争吵中占据优势地位的妈妈,却在最后的那场争吵中仓皇地败下阵来,在忧伤地落了半夜眼泪后,凌晨时分把自己悬挂在了窗台的晾衣架上,她挂在那里,像一件永远也晾不干的水分沉重的大衣。
薛玉说,从此后这个家庭再也没有了争吵,寂静得像个坟窝,似乎随时都会有乌鸦在角落里冷不丁地叫唤两声。妈妈的死亡显然没有对她的物理老师爸爸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他更加沉湎于他的物理学研究,唯一叫他不适应的是回家总是没有热饭吃。他的努力还真获得了回报,他的某项研究取得了成果,获得了一笔不小的奖励。在薛玉看来,可能就是那笔奖金的缘故,有个女人主动地进入了他们家。那是个阴险的女人,因为她的微笑后面显然藏着刀。她轻而易举地迷住了爸爸,带着她的女儿堂而皇之地进了家门,而且当着他们的面把妈妈的照片从墙上摘下来,像宣言似的告诉大家:我们需要开始新的生活。爸爸默许了她的做法。在随后两天时间里,这个女人就像目空一切的清洁工,将妈妈遗留下的衣裳、器物、照片全部清理了出来,在院子里熊熊地燃起一堆大火,焚毁殆尽。火光映照着薛玉和弟弟,弟弟一直在流泪,他悄悄从火堆里偷了只鞋子出来,高跟鞋,红色,妈妈时常穿着那双鞋子站在镜子跟前打着圈儿照自己,还问薛玉和弟弟,妈妈好看吗?
这个狠心肠的女人并不想就此收手,她的目的是要把妈妈遗留在这个家中的所有痕迹全部擦掉,她很愿意在这上头大费工夫,而且不惜金钱。她烧掉了妈妈睡过的床,卖掉了妈妈使用过的饭桌,将那些锅碗瓢盆全都送了人,最后将房屋彻头彻尾地粉刷了一遍。她的做法并不能完全得到爸爸的支持,爸爸埋怨说你已经把我存了十年的钱全花干净了。那个女人脑袋一拧,眉毛竖起来,说,那又怎么样?未必你不想我们开始全新的生活?你是要我也生活在你发霉的回忆中么?爸爸不再搭茬,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之前可是很愿意争吵的,动辄就像只发怒的公鸡似的抻长脖子,又飞又叫,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啄坏。怎么他现在竟然像只温顺的胆怯的小猫?轻轻掩上房门,埋头他的物理研究去了。
看着完全一新的房屋,妈妈的痕迹已经完全被清理干净了。薛玉惊愕地发现,那个可怕的女人冷酷无情的目光,竟然落在了自己和弟弟的身上。
薛玉说她清理他们的第一个步骤,是动员她的女儿冤枉他们。其实那是个漂亮的女孩儿,有着和自己一样大而明亮的眼睛,她其实很喜欢他们,老是悄悄地向他们露出讨好的微笑,渴望能跟他们在一起玩耍。但是她不敢,她的那位可恶的妈妈不允许她跟他们在一起,而且还用大量的时间向她灌输仇视的思想。慢慢地,这个女孩儿在她妈妈的栽培下,成了一棵令人生畏的毒草。薛玉亲眼目睹她当着他们的面将自己的花裙子先用剪刀戳个窟窿,然后顺着窟窿撕扯成碎片。就在薛玉和弟弟诧异于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时,她哭起来,那哭声把他们吓了一跳。薛玉说她还记得当时弟弟问她,姐姐,她干什么呢?她为什么要把裙子扯烂,还要哭呢?她怕挨打吗?薛玉说可能没有这么简单,拉着一脸疑惑的弟弟赶紧离开。薛玉的猜测是正确的,事情确实没有那么简单。但是她没有想到那是一个阴谋。就在她带着弟弟来到街上,正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时候,爸爸追上来了,拎着她和弟弟的耳朵,将他们生拉硬扯地拽回家里,一人一脚踹在地上。薛玉和弟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疼痛和惊吓,只知道哇哇大哭。爸爸看着两个人,气慢慢消了。但是那个女人并不想就此作罢,她递过来一根荆条,冷语道,你得好好教育教育。爸爸接过荆条,熄灭的怒火在女人的煽动下又腾起来,他挥舞着荆条,就像电视里疯狂的舞者……两天后的傍晚,薛玉决定找爸爸好好谈谈。她推开爸爸的房门,爸爸正在埋头书写。见了薛玉,爸爸点点头。这一个点头,叫薛玉心头一阵温暖,啜泣起来。爸爸把薛玉揽在怀里,问她怎么了。薛玉说我们是被冤枉的,那条裙子是她自己戳烂的,自己撕碎的。爸爸说我知道我知道。薛玉真以为爸爸知道。谁知道爸爸接下来说,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她比你们小,她既是你们的妹妹,也相当于我们这个家的客人,你们要爱护她,怎么能那么做呢?薛玉说真的,爸爸,她冤枉我们,我们亲眼看见她用剪刀戳烂的……爸爸说我知道我知道。薛玉说爸爸你不知道。爸爸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好啦好啦,等爸爸这回的研究得了大奖,一定给你和你弟弟每人买上三五套衣裳,这样,你们就不会眼红小妹妹的新衣裳了。薛玉见爸爸怎么也不相信他们,又气又急,直跺脚。这让她的爸爸以为她是在瞎胡闹,回头一看本子上的数字,已经不记得后面的算式了,顿时失去耐性,火冒三丈,啪地一耳光甩在薛玉的脸上,说你怎么跟你那死去的妈一样这么喜欢胡闹呢?滚一边去!不是你们?谁说不是你们?未必她疯了会自己铰烂新裙子?她脑壳有毛病?你们的嫉妒心有多强,我从你们那死去的妈身上就已经领略了!薛玉捂着火辣辣疼的脸,收拾起眼泪出了门。她知道,这个爸爸已经不是她和弟弟的了。
薛玉说,后来的日子物理老师已经懒得收拾他们了,直接把他们交给了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也不再诬陷他们,甚至不再编造谎言,不再设置圈套和陷阱,她开始没有由来地收拾他们。不需要任何理由,心血来潮一想起来就揍他们,不分时间和场合。
这个女人下手狠毒,但是很讲究。她专挑他们身体隐秘的部分施暴。她打弟弟的肚皮、后背,把弟弟的小鸡鸡扯得橡皮筋那么长。对于薛玉,主要打的是她的胸部和裆部。有一天她把薛玉打得鲜血顺着两腿直流,昏厥了过去。那个女人吓坏了,她带薛玉进了医院,跟医生一口咬定是这个孩子不小心摔的。医生的眼神怪怪的,他一定是怀疑上了这个女人,但是他除了给两把药丸,什么也没做,多余的话都没问两句。回到家里,爸爸从里屋出来,问怎么回事。那个魔鬼一样的女人嗤笑说,你家女子长成人了,恐怕更得严加管教了,要不然什么时候惹下那不要脸的祸事,你这个物理学家也没脸面在外头走。爸爸点点头,瞧都没多瞧薛玉一眼就进了屋。
那段时间,这位教物理老师正在攀登科学高峰,他要在有生之年完成一项惊世骇俗的物理学研究,制造出永动机。就在薛玉被揍得下身出血的那天晚上,物理老师以难得的兴致夸夸其谈地介绍了他的永动机研究。那似乎真是一项伟大的研究,如果成功,这个世界轻易就会被改变成另外一个模样。那个女人被物理老师的展望感染了,随着他的讲演,她也眉飞色舞,两眼熠熠闪光。薛玉知道,她眼前出现的一定不是永动机,而是永不停息的印钞机。
薛玉对那金光灿烂的前景一点也不感冒,她在想弟弟提出的一个建议。弟弟让她带着自己离家出走。睡觉的时候,薛玉拒绝了弟弟的要求,她违心地告诉弟弟,留在家里他们还有爸爸,如果走出去就什么也没有了。弟弟说起码你有我,我有你啊。薛玉抱住弟弟,要他再坚强一些,说等等我们长大了,有工作了,就没人欺负得了我们。弟弟说,姐姐,我坚强不下去了。
这是弟弟短暂生命中留给姐姐的最后一句话。那个夜晚,弟弟选择了独自离家出走。弟弟没有走多远,大概就是出门的第三个街口,他被车子碾压成了一堆肉泥。
碾压弟弟的不只一辆车子,根据警察的推断,从他身上压过的车子不下十辆。他们推断,可能还有一位女士受伤,因为现场有一只沾满鲜血的高跟鞋。物理老师和那女人被带到现场。物理老师呆若木鸡,那女人哭得死去活来,好几次昏厥在现场。
肇事的司机被一一逮住,他们就像干鱼一样晾晒在大家跟前。那女人扑向那些司机,要他们赔自己的儿子。她的哭声惊天动地,感染了每一个现场的人。见惯世面的警察也忍不住落泪,纷纷上前安慰她,叫她节哀,叫她注意身体。女人捶胸顿足,每次从昏厥中苏醒过来,不是扑向肇事司机索命,就是撞向墙壁。因为无法明确究竟是哪一位司机是第一个从弟弟身上碾压过去的,所以每个司机都承担相同的责任。他们没有丝毫怨言,交纳赔偿金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积极。他们向物理老师和那女人忏悔,向一直躲藏在物理老师和那女人身后的薛玉鞠躬,说对不起。薛玉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只高跟鞋。这只鞋是妈妈的,还有一只被那女人烧了……
此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那个女人没再打薛玉。三年过后,当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了,那女人故态复萌。和以往不一样的是,薛玉不再哭,甚至连一点眼泪都没有。她的样子叫那女人感到尴尬,最后恼羞成怒,更加舍命地打。薛玉依旧一声不吭,轻蔑地看着她,看着她的女儿。那女人害怕了,骂骂咧咧地停了手。薛玉说,那女人表面看起来像狐狸一样狡猾和阴险,其实她笨得像一头猪,临到死了,却还在自得地哼哼唧唧。
你杀了她吗?我问。
薛玉问我,你饿了吗?我给你弄点吃的吧。
我说还真有点饿了。
薛玉去给我热了碗昨天晚上吃剩下的陈饭,给我炒了份鸡蛋。她的鸡蛋炒得很好,嫩,香。
那天晚上,我杀人的那天晚上。薛玉看着我吃完,淡定地说,那天晚上我们就吃的炒鸡蛋,我炒的。那女人嫌我炒得老了,还说把油放多了,太腻。她拿锅铲子打我,照着我的脊梁,像打一条狗。
那天晚上……现在想起来,就像梦一样。薛玉说,我拿了刀,进了那个女人的房间。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睡在一头,我捅了她们几刀。
薛玉的语速很慢,像在努力把往事从即将消逝的梦境里挖掘出来。她说,我杀了人出来,我爸爸也正好从他的房间里出来,去解手。他并没看见我两手鲜血,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还摸摸我的头。他一摸我的头,我心一惊,手里的刀子掉在地上,鱼一样蹦跳。爸爸看见了刀子,他拿起我的手,终于看见了我两手鲜血。
3
完了。薛玉说。
我笑笑说你也太短了。
有长的,就是这个叫十三楼的破楼。薛玉环视了一眼我们所在的这个破楼,说,它有好几百年的光景了。
我说是啊,木耳应该想得到啊,为什么不写写他的这个十三楼呢?
他想到了。但是他不敢写。他害怕。薛玉说,十三楼是他的家丑。别说写,他记都不想记起,可是那些事情老是出现在他的梦里,撵着他,就算深夜的梦里,他都被那些事情追撵得无处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