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县警长迈克·哈罗兰看到丹尼·佩尔蒂埃从巡逻车的车厢行李架上拿出一支12口径狙击步枪,检查它的上膛情况。
“你小子干吗呢,丹尼?”
“检查武器,长官。”
丹尼才从军官认证学校毕业不久。尽管迈克一看到他就会想起“勤奋卖力”,但是这个词好像还不足以用来形容丹尼。至少,在过去的一年间,每周两到三次,他会将自己从未开过火的枪支全部清理一遍;每天晚上,他都会将自己的徽章和警靴擦得闪闪发亮;他那笔直的裤缝甚至能用来削萝卜了。但是这些热情终究会慢慢冷却,很快,他就会看上去和其他人一个样了。
哈罗兰一边看着他,一边小口啜着杯子里滚烫的咖啡。他总是感觉自己遗漏了什么东西,现在他在极力摆脱这种感觉。
“这支枪看起来好像很久没有用过了,长官。”
“自从上次高中返校节舞会上被用来维持秩序之后,它再也没有用过。”
丹尼猛地扭过头来看着他。然后,笑容在他脸上慢慢漾开,生动了一脸的雀斑,“我猜您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对吗,警长?”
“我想是的。上车,丹尼。我们还要开好长时间呢。”
这个清晨,停车场里停放了十多辆巡逻车,向清冷的空气中排放了不少废气。这对于他们县来说,可是大不寻常,要知道,在平时,路上最多只有8辆巡逻车而已。今天值第三班的大部分警员要值双班了。他们要去调查纽伯利神父的教众,希望能从那些虔诚的人们那里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莎伦·穆埃勒怒气冲冲地用戴着手套的指关节敲击车窗的时候,哈罗兰正寻思着怎样才能从紧巴巴的财政预算里面再为大伙儿挤出点加班费来。
他看向窗外,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冻红的面颊上那双愤怒的眼睛——今天又是谁惹火了她呢?这个答案并不会让他等太久。对她来说,根本就没有“坚忍的沉默”这一说。她脾气火爆,心直口快,说出的话跟皮鞭似的能把一个成年男子抽成碎条。去年她将自己的棕色头发剪成了短发。同一办公室的人都称她为狂暴精灵。
然而,由于一些无法解释的原因,每次看到莎伦他总会暗自庆幸:人们不再遵循向神父忏悔这一教条。每次注视她的时候,他总是情不自禁地会产生一些不纯洁的想法。
他摇下车窗,弯下身子,将脸伸到窗外。她把一张纸在他面前晃得哗哗响,而他则闻到了一股香皂的气味。
“西蒙斯给我的这张名单上居然列了15人,并且还他妈的分散在各个地方。照这个速度,我在路上花的时间都要远远大于取证的时间。”
“早上好,莎伦。”
“其他人负责的都是住在同一个地方的居民,这样还说得过去,但是我呢?他分派给我的人竟然散布在这个县的四角。这不是性别歧视又是什么?且不说我很讨厌这样的安排,这种做法本身就很愚蠢……”
“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她吃了一惊,“呃?”
“你是我们最好的审讯人员。克雷恩费兹夫妇曾经想把一些人驱逐出这个教区,所以我让西蒙斯把这些人全都分给你。我知道他们住得很分散,我也很抱歉。但是如果说在这个县里真有什么人想置他们于死地的话,那么此人肯定在你那份名单上。”
莎伦眨了眨眼,“哦。”
“你能接受吗?”
“当然,迈克……”
丹尼生性谨慎,一直等到他们开出停车场,上了县城大道之后才讲出自己心中的疑虑。这是个好现象,哈罗兰想。假以时日,这小伙应该能成长为一名优秀的警官。
“真的吗?莎伦·穆埃勒真是我们最好的审讯人员?”
“是的。她主要负责儿童保护工作。若是你能够让一个6岁大的孩子讲出每天夜里她父亲都会爬到她的床上去,那么你就可以令一名成年人告诉你任何事情了。”
“哦。”丹尼仅仅发出这么一个单音节,再也没有动静了。
“有时候这工作真的很糟糕,丹尼。”
“是的,我想也是。”
他们沿着平直的29号公路行驶了约5英里,而后爬上州森林边缘的山脊——这里是寒风最为凛冽的地方。就哈罗兰而言,这里几乎是整个县最丑陋的地方,尤其是在一年里的这个时候:树木已被砍伐殆尽,地里只剩下收割过后毫无生机的棕色玉米茬。放眼望去就好像某种大型生物从此地经过,吸干了所有的生命力。他将巡逻车的速度提高至70迈,眼睛盯着中线。
“今年应该下雪比较早。”丹尼小声说,好像是在驶出了那么远之后,他们已经将哈罗兰刚刚提到的乱伦事件远远地抛在了后面,现在终于可以谈论一些安全的话题了。尽管媒体铺天盖地都是这样的消息,世界各地都在进行唤醒公众意识的宣传活动,但是在此地,这仍然是一个需要小心处理的问题。有些人——大部分是些好心人——怎么都不愿意相信会有此类事情发生。
“你怎么知道?”
“公路部门在这里安装防雪护栏生生晚了两星期。这几乎万无一失地保证了今年的暴风雪会早到。”
“正是我们需要的,”哈罗兰说——聊天结束了,该谈正事了,“你知道我们到那里是找什么的吧,丹尼?”
“知道,长官。找线索。”
“对,主要是找一些文件。任何能够告诉我们关于克雷恩费兹夫妇生平的东西。电话记录、信用卡收据、法律文件等等。”他在一家商店前减慢了速度,拐向右边一条狭窄的起伏不平的砾石小路。
“关于受害者的情况我们知道的越多,就越能判断出究竟是谁想置他们于死地。”
丹尼剥开一支黄箭口香糖,把它折了三折放进嘴里,“日记本、记事簿……”
“很好。”
“……日程安排……”
“任何事物,”某些事物,他在心里又偷偷地加上了这个词,因为他感觉到这个案件正进入一个死胡同,“州局的那帮家伙从教堂没有查到任何有用的资料,而汉森法医则说他从那两具尸体身上得到的只有噩梦。”
“但是我们还有一颗能派上用场的子弹呢,对不对?”
“从克雷恩费兹夫人头骨里取出的那颗子弹形状保持得较为完好,但是数据库里却没有任何相关资料,因此,只要我们还没有找到凶器,那颗子弹就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我们现在的境况是:没有人证,也没有拿得出手的物证,并且,关于这件案子,我们还必须要找到另外一样东西。”
“动机。”丹尼毫不犹豫地回答。哈罗兰笑了起来——这是他今天清晨第二次微笑。这个年轻人肯定会干出点名堂来的。
通往克雷恩费兹家的那条车道尽头有一扇大门。门上的大锁在冰冷的阳光下嘲弄地提醒着他什么。
“该死!该死!该死!”他将脑袋在方向盘上撞得砰砰响。
“长官?”
“我忘了拿钥匙!”
“有人说您很擅长开锁的。”
但是很明显,事实上他对这项技术并不怎么精通。
对于坐拥700万美元的人来说,这真的算不上是栋房子,只不过是个鞋盒子一样的两层农舍。并且,就他所知,这栋房子和之前——也就是季卡尔斯基夫妇在这里养育荷尔斯泰因和孩子们的时候——相比,没有任何改变。
哈罗兰曾经和他们家最小的孩子罗曼一起读卡吕梅高中。那孩子一毕业,他们就将房子移交给乡村房产中心,举家搬到了亚利桑那州。
聪明的人,他心里想着,竖起了夹克的毛领,但是仍然能够感觉到冬天的寒气正冷飕飕地往脖子里钻。3个月后,这栋房子就被克雷恩费兹夫妇买下。据房产中心的南希·安·科普柯特讲,他们眼都不眨地按照标价付了钱,她当时吃惊得别人拿一根羽毛轻轻地就能把她撞翻在地。一想到南希·安·科普柯特那按磅算得超过300的体重,能够被任何一样小于十八轮货车的东西撞翻在地,他就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是他这个早晨唯一的另外一次微笑。
他和丹尼一起走上前门廊,看到了一个厚重的锁定插销,但他还是不死心地拧了拧门把手。当然,很蠢的做法。你总不可能将自己家院门锁得严严实实却将房门置之不理吧?
“要不要我到后面去看看,警长?”丹尼那双穿着油光锃亮皮鞋的脚都快要踮起来了。他急切地想进到屋里,找到线索,破获案件。
“去吧。我来开开这把锁试试。”
为了开锁之后所有的好处。他心里阴郁地嘀咕着。丹尼绕着房子一路小跑,踩在落叶铺成的“地毯”上,每走一步脚下便发出欢快的声响。他之前可是开过这种锁定插销的,所以心里跟明镜似的,就凭自己那点三脚猫技术,别想把它打开。但他还是蹲了下来,开始慢慢捣鼓,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做下去,就像是他现在正在进行的整个调查。
从看到划在玛丽·克雷恩费兹胸膛上的那个十字架开始,他就已经感觉到,这或许会成为一直纠缠他到老的案件。从那一刻开始,这件事情就只是他的年度预算以及在县委员会停掉他的工作之前他还能够利用多少资源的问题了。除非在这栋房子里有一个巨大的红色箭头指向破案线索,否则他真的没有理由再使整个部门继续运作下去了。
他放弃了那把锁,扶着膝盖站起身来,立刻感觉到肌肉僵硬酸痛——他发誓昨天那里还好好的呢。他又用力推了推门,重新感受了一下这扇门的重量,然后皱起眉头。这是那种沉重的大铁门,通常只有在城里才能见到。门的合页是安在里面的。奇怪。除非丹尼能在后面找到一个奇迹入口,不然他们只能打碎某块玻璃了,因为他绝不可能再开这么大老远的车回到市里取钥匙。
他顺着走道望去,看着那些老式的6英尺见方的窗户,想着他们不得已还得毁掉一些百年老木器,未免有些可惜了。他将手伸到夹克里面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波迈香烟。香烟的玻璃纸包装在一片寂静中咝咝作响。
房屋在某种程度上减弱了那声枪响,就像此类声音通常能被减弱的那样。但或许是因为出乎意料,这声音还是很响,哈罗兰立即从门口跳开,心怦怦直跳。在本能的驱使下,他立刻蹲下来,9毫米口径手枪已经握在了手里。看到了吗,博纳?他狂乱地想着,这拔枪速度还不算快吗?
这个念头还未消失,他已经到了台阶下面,离开了走廊,虽然还是猫着腰,但是现在已经沿着窗户围着房子向后跑去。到了后面拐角处,他肩膀抵着钢板壁停了下来,悄没声息地大口喘着气。他凝神谛听,甚至能够听到后面玉米地里干枯的玉米秸秆发出的沙沙声响。
该死的!你在哪里,丹尼?
从他这个角度看到的那部分后院里一棵树都没有,更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只有连绵几百码一直延伸到玉米地的那一片修剪得很短的棕色草坪。他俯下身子,快速将脑袋伸出去查看墙角那边的情况,然后又快速缩回了脑袋。什么都没有。没有灌木丛,没有树木,没有任何可供枪手藏身的地方。只在后门前面有一个矮矮的水泥门阶。他紧靠着房子向那边爬去。
几分钟之后,他找到了丹尼·佩尔蒂埃一部分血淋淋的肢体,在那间小小的盥洗室里被炸得到处都是。他又往房间里走了几步,发现了丹尼身体其余的部分——他几乎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场景。
一个小时之后,博纳在克雷恩费兹家后院正中间发现了哈罗兰。他从厨房里搬了把椅子,弯着腰坐在那里,两条胳膊搭在大腿上,凝视着眼前的这栋房子。
博纳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扯着干枯的草叶。
“天暖和起来了。”他说。
哈罗兰点点头,“太阳照着很舒服。”
“你还好吧?”
“我必须要从那里头出来呆一会。”
“知道了,”他拿出一支插在波迈香烟盒子里的圆珠笔,“在前走廊上发现的。你的,我们要不要再验一下指纹?”
哈罗兰拍拍口袋,然后伸手拿过香烟盒,弹出一支烟,“肯定是我听到枪响时丢在那里的。”他将烟点着,深吸了一口,然后靠到椅背上徐徐将烟呼出,“我们读高中的时候你来过这里吗?那个时候这房子还是季卡尔斯基家的呢。”
“没来过。我坐的公交车不经过这里。”
“那时候院子里种了好多树。”
“是吗?”
哈罗兰点点头,“好多苹果树,还有几棵橡树。就在那里,还种着一棵我所见过的最粗的三叶杨。上面用绳子吊下来一个大大的拖拉机旧轮胎——那绳子比我胳膊还粗。”
“嗯,或许是被暴风雨给毁掉了。六七年前,他们这里经常会刮那种草原飓风的,还记得吗?”
“是的。或许吧。”哈罗兰出了一会儿神,“真是想不到,一场风就能把这地方扫荡得这么干净。以前这里全是灌木丛,你几乎都看不到房子;就是那种下垂的开白花的植物……”
“笑靥花,学名绣线菊。”
哈罗兰看着他,“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东西的?”
博纳终于找到了一截足够长的干草用来衔在嘴里,“我是一个知道一大堆各种没有实用价值的东西的人。你想说什么?”
“所有这些能藏人的地方都没有了。都被他们清除掉了。”
博纳吐出那截草茎,往四周看了看,皱着眉头,大脑在快速运转,“我认为说得通。你看到里面那些枪支了吗?”
“看到了一些。”
“目前发现的就有17支,这还只是在一楼。你知道这有多奇怪吗?我的意思是,这两个人都这么老了。在一个抽屉里他们同时放着保丽净假牙清洁片、双光眼镜,还有·44口径马格南自动手枪。这个邪了门的地方到处都是生存者书籍和杂志。你看到他们用来安装那支枪的设备了没有?那玩意儿才叫高科技,就算哈里斯来了也会被吓着。他训练队员时,都是让他们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往前爬,小心注意地雷引线。这两个老家伙患有严重的妄想症。”
“或许是因为太有钱了。”
博纳摇摇头,“我觉得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哈罗兰又抽了口烟,扔掉烟头,站起身来,“那是因为,这个房间的所有出口都被他们锁得严丝合缝,但是后门,却让它就那么敞着。”
“也就是安装那支枪的地方。”
“对。他们正在等待某人出现。”
“哦,上帝,这一点应该比较有用。”博纳摇了摇大脑袋,咕哝着站起身来,望着老朋友,“你看上去真的是糟透了。”
哈罗兰盯着等在后门外的那辆空荡荡的轮床,那将是丹尼·佩尔蒂埃最后一次坐车了。
“是我忘了带钥匙,博纳。”
“我知道,老兄。”博纳的叹息像是玉米地里发出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