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是动物、蔬菜还是矿物?”
在宝丽来照片成像的同时,奇兰拿起一个带编号的拉链包装袋给我看。“我认为是有机体,但硬得像轴承钢珠——你看见了吗?一共有七颗。”在袋子的一个角上有一些干胡椒粒一样的东西。他转动袋子,让我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观察。
“嗯,有没有可能是种子?”
我的手机响了。是马尔克姆·雪利打来的。他已经完成了对两具遗骸的尸检,等着见我。
我从盖尔那里拿起一个装有笔记的文件夹、宝丽来照片以及与高速公路测量有关的绘图,朝着破旧的太平间走去。
屋里并排放着两张解剖台,绣迹斑斑的桌腿被螺栓固定在白瓷砖地板上,许多瓷砖已经不见了,整个地板看上去像个棋盘。每张台子上的尸骸都盖着绿色的床单。解剖台上有一对缺边的灯罩,布满了灰尘,有盏灯还缺了一只灯泡。这是一间破旧的太平间,墙皮已经开始脱落,窗户破烂不堪,没有一丁点医院的气氛,也许是随着消毒水的气味一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霉臭味,还掺杂着一股发酸变质的牛奶味。
马尔克姆·雪利的绿色手术衣、塑料围裙和斜纹软呢帽挂在屋里唯一的挂衣架上,衣架从门上伸了出来。他身着粗呢外套,站在两个台子中间。看见我在迟疑,便说道:“在这儿,体液没有任何危险,冰冷冰冷的。”说话间,他的呼吸凝结成一团团雾气。我在这儿绝不会脱掉暖烘烘的风衣,谁劝我也没用。
雪利走到那张光线较亮的解剖台前,台上躺着那具较大的尸体,上面覆盖着绿床单。他戴着乳胶手套,伸出一个手指,示意我过去。莫娜的尸体第一次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
当雪利掀开床单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敬畏伴随着些许羞愧。莫娜仰面躺着,一只手指向她身后一块斑驳的墙皮。以前看不见的左臂现在正弯曲在身体的一侧,左手握拳放在左侧乳房上。右侧乳房清晰可见,略显扁平,但不失丰满,乳头明显,稍稍内陷。乳头周围是斑斑的乳晕。乳房皮肤上有磨损的痕迹,如硬币般大小,露出的物质其颜色和密度与墙上的灰泥相仿。
但是,当我的视线从她的脸上转移到其余部分时,我的失望却在加大。大部分身体都不见了,剩余的部分更像一张蜕皮,就像一种生物从自身躯体中挣脱出去,只留下一张空壳。莫娜头顶上的几缕头发已经被沼泽化学物质染成了红色,还算保留了原状。但是从前额以下,她的脸像一张塌陷的橡皮面具,眼睛和嘴巴都成了窟窿,奇怪的是,耳朵也一样。下半身的骨骼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肌肉。内陷的胸腔底部露出一截焦炭一样的脊椎,一直延伸到盆腔。一滩像沥青一样的东西粘连在骶骨上,我认为那是内脏的残留物。依据考古学的分类,莫娜属于“直肢葬”,因为她的下肢不是弯曲的,是伸直的。但是,一条腿骨只到膝盖,而另一条腿骨在踝骨以下就缺失了。
在我试图全面理解当前的情况时,雪利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报以勇敢的微笑。至少,她不只是一具骨骼或一副空皮囊。但是莫娜不会赢得任何有关沼泽干尸的选美大赛,甚至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
“唉,她看上去经历了不少磨难。”
“远比你想象的要多,”雪利说,“但是咱们先拣重要的做,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雪利就像讲课一样,他伸出手,对着莫娜的整个尸体比画起来,“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具女尸,年龄在十五至三十五岁之间,身高约一米四七,由于尸体长期浸泡在酸性厌氧的土壤环境中,因此,具有两个最为显著的特点:其一,在躯干、面部和上肢保存了大面积的皮肤和脂肪组织;其二,皮肉全部变成黑色。然而……”
“全部?”我突然插话。我对莫娜属于早期人类的看法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尸体皮革化的程度越高,降解的速度就越慢。
雪利改变了语气,不再像先前那样肯定了。“她的表皮已经脱落,但我确信真皮已经完全变成皮革了。今天一大早我就会将切片送去进行显微分析。相信不久就会有结果。”
表皮的缺失是沼泽尸体的一种常见现象。表皮下洁净的真皮指尖嵴线过去常常使研究人员误以为死者生前未从事体力劳动,因此必然出身贵族。“马尔克姆,你真了不起。抱歉,我打断了你的话。”
他耸了耸肩膀,表示并不在意。“你刚才打乱了我的思绪。我正要说骸骨肯定离流水不远,从而加快了部分骨骼的脱矿过程。”
“很可能是沼泽中的水流将尸体冲进了排水沟。”我向他分析道。
“嗯,很有可能。不管怎样,前后颅骨已经完全被侵蚀了。胸腔、脊椎以及下肢的残留骨骼完好无损,但是因脱钙而变得柔韧,因此更像软骨。躯干的外部保存完好,而上肢保存的完好程度更加令人称奇,完全变成了木乃伊:皮肤、骨骼、肌肉、韧带、指甲,甚至是胳膊上的汗毛皆保存完好。”
听他的口气,莫娜尽管有着一些缺陷,仍不失为一具完好的标本。
“但是缺少衣服或纺织品的残留物来协助我们确定她的年龄。”
“连一根线都没有留下。我们只有等待技术人员对其年代进行碳同位素测定的结果了。”
“对沼泽尸体的年代测定的确是一种挑战,”然后,我又补充说道,“当然了,这种情况你是了解的。”
“是的,我还意识到尸体能够吸收周围的沼泽物质,而其实际年龄可能会与测定结果有出入。”
雪利对自己的专业知识了如指掌。英国林道人木乃伊的年代测定就曾出现过大的偏差,研究人员也曾一度用上述理论对该现象加以解释。当然,如果莫娜与发现她的这片沼泽地年代相同的话,那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但是,如果有人在年代较为古老的淤泥层替她挖好了坟墓并将其下葬,那么,测定的数据就可能会出现偏差。而且,起码要等一个月甚至更久,初步的碳同位素测定结果才能出来。
“但是,”他沉思了片刻,然后补充说,“拿最近发现的谋杀受害者的尸体来说,有可能会找到一些纺织物的碎片。如果找到我们面前这具尸体的衣物,就会在很大程度上确定其年龄,但是遗憾的是一根纤维都找不到。”
“因为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纺织物都被沼泽中的酸性物质腐蚀殆尽了,是吗?”
“要么是被腐蚀殆尽了,要么是她下葬时就是赤身裸体。”
理应如此。“这很可能只是某种祭祀仪式。时光的确可以倒流。”我的希望再一次被燃起。
“那咱们就拭目以待吧。有一点可以确定:至少我们不会去追捕杀害她的凶手,除非我们能够穿越时空。”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凶杀。我不知道以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只是感到好奇,马尔克姆,你是否已经知会警察正式将她排除在近期发生的凶杀案之外?”
“是的。”
“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
“一个小时以前。”
“嗯……那就奇怪了。在今天早晨的收音机里,特雷诺似乎对上述情况确信不疑。”
雪利叹了口气。“我昨天把有关情况通知了奥哈根警佐,以供他个人参考。”至此,我对奥哈根是特雷诺的人已经确信无疑了。
“特雷诺还开始用推土机推掉那片沼泽了,”我说,“他好像已经得到了国家博物馆的批准。虽然难以置信,但这是事实。”
“他在这一片可是个人物。”
“你了解他?”
“昨晚我住在卓吉达医院,约当地的一位医生一起吃晚饭,他也是我的大学同学。他告诉我特雷诺在博因河谷所购置的财产还不止这些。显然是从教会购得的。”
“他还计划在莫纳什建一个酒店,对吗?”
“好像是。”
“但他不可能拿到开发许可。那里是世界文化遗址。”
“比这更离奇的事情都发生了,”雪利冷冷地说道,“你刚才说今天早上在收音机里听到了他的声音。我敢肯定是地方台。”
“是的,是河谷调频。”
“他就是那家电台的老板。”
“什么?”这个特雷诺总是让我语塞。
“噢,他是大股东。其实跟老板没什么两样。”
我终于明白了特雷诺为何如此蛮横无理了。恼人的是他竟然得逞了。但眼下我只想更多地了解莫娜及其命运。
我指着尸体盆腔内黏滞的污迹问道:“我想这些是内脏残留物,对吗?”
“噢,是的,很有趣。”雪利回答说。他又回到先前的话题:“尽管胸腔保存完好,但腔内没有留下任何器官,头盖骨,或者应该说颅骨内没有任何脑物质。”他用手指在自己的脑壳上比画着。
我点点头。至少,我们打了个平手,双方都因为低估了对方的知识而感到内疚。颅骨是术语,就是头盖骨,这是莫娜皱巴巴的脸上唯一较为平整的地方,我曾一度极力避免看到它。
雪利走到解剖台中间。“但是值得庆幸的是,与生殖有关的部分得以保存下来,”他伸出一只手,指着尸体的胸部,另一只手指着盆腔,“乳腺和生殖器官。”
“那是子宫吗?”我俯下身子,怀着极大的兴趣,进一步进行检查。我看到雪利在一块烤饼大小的有机体上所做的一个切口。“比我想象的要大一些。”
“当然大了。因为子宫尚未恢复原状。她分娩后不久就死亡了。”
“并不只是幸运,对吗?”
“什么?”
“这些身体的部分得以幸存。”
“不是,还有好的方面。女性的子宫通常是最后腐烂的器官。有时候,在潮湿的环境下,脂肪组织能变成尸蜡,莫娜的乳房就已经变成尸蜡了。”
“尸蜡……”
“对。我们称这一过程为”皂化“,也就是变成皂状物质。待会儿我再讲。咱们先谈分娩。耻骨上有分娩疤痕,如果他们不能确切地证实这一点,至少可以证明曾经有人为她接生过。因此,我认为她死于分娩,或者分娩后不久。我猜想这是她第一次怀孕,也许是私生子。临盆时她故意躲在沼泽里面,避免被人发现,然后母子双双因暴露而丧生。考虑到她的分娩情况,她可能死于令她筋疲力尽的难产。”
“这是个不错的推理,但是我有一种感觉,这并不是你的真实想法。”
“因为它并不完全与事实相符合。”
“都有哪些事实呢?”
“事实一,她的身体,”他伸出手,开始比画起来,“在她死后,尸体并没有在地面上作任何停留,因为没有尸虫滋生的迹象,肌肉和骨骼上也没有留下任何尸腐动物吞噬的痕迹。”
“所以,她要么是被活埋,要么是死后立即下葬。”
“正确。事实二,她是被人杀害的……”雪利停顿了一下,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这时候,他内心的情绪才表现出来。“被人杀害并肢解。嘴唇和耳朵被割掉,连眼睛也被他们挖了出来。”
这时候我才开始对雪利的感受有所了解。难怪我不愿意直视莫娜的那张脸。似乎那张被毁容的脸也不愿意让我看到。
“你看这儿——”雪利简要地描述了尸体头部两侧的开口、缺失的嘴唇、扭曲的嘴巴、空洞洞的眼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离尸体更近些。”
我沿着解剖台往前挪动,强迫自己去检查莫娜黑色的面部:活像《惊声尖叫》里的恐怖面具,还有一缕淡黄色的头发。我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我最初以为莫娜的眼睑和嘴唇在尸体被保存之前就已经缺失,这在自然木乃伊化的过程中是很常见的。但软骨腐烂的速度较慢,事实上在沼泽环境下,软骨能够很好地保存下来。因此,耳朵的缺失是个谜。你会注意到两侧的耳屏(即耳道外面的小耳垂)完好无损。这使得我更加疑惑不解了。为什么单单只剩下这一点软骨没有萎缩呢?经过一番仔细检查,我发现了伤口,莫娜的耳廓即耳朵的主要组成部分被人用利刃割掉。嘴唇也不例外,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
毫无疑问,所有的这些伤口边缘都有一种非自然的、被切割的痕迹。我试图用速写的方式使这种效果跃然纸上。
雪利把手指放进其中一只眼窝中进行触摸,我注意到被触摸的部分并不光滑。“但是,这个地方的伤口并不整齐。这表明凶手在得逞之前曾经用刀尖抠挖过莫娜的眼睛。我意识到他们的目标除眼睑外,还有眼球。”
“天哪!马尔克姆……她死得好惨!”
“是的,她的确死得很凄惨。但是,这些伤口并不是她直接的死亡原因。”雪利又回到他原来的位置,站在尸体头部后方,托起她的下巴给我看。她的喉部被切断,脑袋几乎全部被切下来。“出人意料的是,她是被人勒死的。你看这儿……”他指着紧挨着切口下方皮肤上的勒痕,切口下方应该是耳垂所在部位。“这是绳子留下的勒痕。”
我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没了,不复存在了。有一点可以肯定:勒着她的脖子的同时又将她的喉咙割断,这是一种残忍的行为。”
上帝啊!她为什么落得如此命运?她到底做了什么,才落得如此下场?她到底犯了什么法?触犯了哪种禁律?莫娜的结局看上去更像是惩罚,而不是被当做祭祀的牺牲品。因此,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会有一脸的痛苦。很可能是这样的,她在被处死之前就被毁容,而不是在死后。这些都说明了她可能生活在铁器时代。
“你很可能在想一个人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遭此厄运,”雪利朝着尸检台的方向歪着脑袋,“我想理由就在那边。”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与太平间的温度无关。
“咱们去看一眼,好吗?”雪利把床单盖回莫娜的身上,我把速写簿和铅笔放在莫娜躺的台子上,跟他一起走向另一张解剖台。
他正要掀开床单,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该死!”他小声骂道。然后大声喊道:“请进!”
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推门进来,递过来一只黄色的信封。“雪利博士,我给您送检测结果来了。”
“谢谢你!”他说。他看了一眼手表。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12点40分。我跟西莫斯·科林约好的见面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了。
雪利开始往下摘手套。“唉,依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咱们以后再谈。我跟别人约好了一起吃午饭。”
“我也是,我已经晚了。”
他微笑着说:“彼此彼此。我还要去卓吉达警局去备案一个正式的报告,通知他们停止进一步的调查。下午几点再碰头?4点可以吗?”他把手套扔进塑料垃圾桶里,从口袋里掏出太平间的钥匙。“或者我把钥匙留给你,也许你想早点回来画点什么。”
我从他手里接过钥匙,却想出一个更好的主意。“你听我说,我会把钥匙交给我的一个手下,然后,无论我们谁先回来,都能拿到钥匙。”
“我没意见。”
我们离开太平间时,我又想起特雷诺,心里很烦。但是,跟他斗气没有任何意义,倒不如采取有效的法律措施不让他得逞。最让我恼火的是缪里尔·布兰敦。她作为一名公务员,不仅没有尽到捍卫文化遗址的职责,反而为危害遗址的势力大开方便之门。可是,她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刚愎自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