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837 第四章 八月
一
伦敦又闷又热,人们都向往新鲜的空气和开阔的郊外。八月的第一天,所有人都去观看在古德伍德举行的比赛。
他们从伦敦南部的维多利亚火车站乘火车出发。交通安排本身反映出英国社会层次的细微差别——上流社会的人乘坐一等软席车厢,店主和教师坐进拥挤但也还算舒适的二等车厢,工厂工人和家庭佣人在三等车厢,密匝匝地坐在硬木长椅上。下了火车,贵族们又坐上马车,中产阶层登上公共马车,工人们则步行。富人的野餐已由前一列火车提前送到,强壮的年轻男仆肩上扛着一只只带盖的大篮子,里面用瓷器和桌布包着煮熟的鸡、黄瓜、香槟和温室里长的桃子。不那么富裕的,就直接从摊贩那里买香肠、贝类和啤酒。穷人则自带吃食,用手帕包着面包和奶酪。
梅茜·罗宾逊和埃普丽尔·蒂尔斯利跟索利·格林伯恩和托尼奥·席尔瓦一同出行。他们几个人的社会地位有些模糊不定。索利和托尼奥显然是第一类,可梅茜和埃普丽尔就只能算三类了。索利取了个折中,买的是二等车票,他们在车站上了一辆公共马车,穿过开阔的高地去赛马场。
不过,索利很注重吃食,他不愿从小摊贩那儿买吃的,随随便便就把午餐打发过去,而是提前派了四个仆人带了一大份野餐,是用冰包裹好的冷鲑鱼和白葡萄酒。他们把雪白的桌布铺在地上,围坐在柔软的草坪上。梅茜把美食喂给索利。她越来越喜欢他了。他对谁都很和气,十分逗趣,跟他聊天也很有意思。贪食是他的唯一恶习。她还是没有让他太接近自己,但到头来她越是拒绝他,他就变得越是专情于她。
赛车安排在午饭后开始。旁边就有一个庄家,站在一个箱子上喊着赔率是多少。他穿了一件花哨的格子外套,扎一条飘逸的丝领带,衣服扣眼里插着一大束花,戴了顶白色的帽子。他肩膀上挎了一个装满钱的皮包,站在一个条幅下面,条幅上写着:“威廉·塔克,国王的头,来自奇切斯特。”
托尼奥和索利每场比赛都赌。可梅茜觉得无聊,如果不赌的话,每场比赛都没什么区别。埃普丽尔不离托尼奥左右,但梅茜决定离开他们一会儿,一个人到处看一看。
值得一看的不只是那些马。马场周围的高地上挤满了帐篷、摊位和大车。还有不少赌博棚、怪物表演以及皮肤黝黑、戴着亮色头巾的吉卜赛人给人算命。人们在售卖杜松子酒、苹果酒、肉饼、橙子和《圣经》。手摇风琴和乐队争相竞奏,魔术师、玩杂耍和表演杂技的人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全都向人们要钱。这里有会跳舞的狗、小矮人和巨人,还有踩高跷的。喧闹的狂欢节气氛让梅茜不禁想起了马戏团,往昔的生活一去不返,怀旧的情绪让她内心感到刺痛。这些表演者想方设法从公众手里弄到钱,看到他们有所获得,她心里觉得暖烘烘的。
她知道自己该从索利那里多获取一些。跟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谈情说爱,却又住在苏荷区的单间里,这简直不可思议。现在她应该戴着钻戒,穿着皮衣,把目光投向圣约翰伍德或克拉彭的郊区小型住宅才是。她给萨缪尔斯骑马的差使不会持续太久,因为伦敦社交季节即将结束,买得起马的人就要到乡下去了。但她不会让索利送她除了鲜花以外的任何东西。这让埃普丽尔气得发疯。
她走过一个大帐篷。帐篷外面有两个女孩,穿着庄家的衣服,跟一个穿黑外套的男人在一起,他们喊着:“今天,在古德伍德比赛的唯一定数是即将到来的审判日!坚持你对耶稣的信仰,报偿就是永恒的生命。”帐篷里面阴凉幽暗,她索性走了进去。里面的人大都坐在长椅上,好像他们已经改宗皈依了。梅茜坐在出口附近,拿起了一本赞美诗。
她能够理解人们为什么进教堂,为什么来赛马会讲经布道。这样做让他们感到有所归属。这种归属感恰恰是索利带给她的真正诱惑:不仅仅是钻石和皮衣,还有当索利·格林伯恩情妇的可能,得到一个住的地方,有定期的收入,自己能安排些事情。这并非什么体面的地位,也并不长久——一旦索利厌倦了她,这种局面就会结束——但这总比她现在的境况强多了。
全体会众站起来唱赞美诗。这种感觉就像被羔羊的血洗涤身体一样,让梅茜很不舒服。她走了出去。
她经过了一个木偶戏场,戏正演到高潮,暴躁的主角潘趣先生被他挥着棍子的老婆,从小舞台的一头打到另一头。她仔细审视着这群人。如果一场木偶戏演得规规矩矩,就不会有什么钱赚,大多数观众会一分不付悄悄溜掉,剩下的人也只给几个小钱。但他们有别的办法搜刮看客。几分钟后,她就发现后面有个男孩在偷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除了梅茜以外,所有人都在看戏,没人注意到这只肮脏的手伸进了男人的马甲口袋。
梅茜并不打算干预这种事儿。在她看来,富裕又粗心年轻的人活该让人偷走怀表,只要窃贼有胆,窃得东西也算是奖赏。可她仔细去看那个受害者,认出那是黑头发蓝眼睛的休·皮拉斯特。她记得埃普丽尔告诉她休没有钱,丢了手表他可承受不起。她一时冲动,决定挽救一下他的疏忽大意。
她快步绕到人群后面。扒手是个衣衫褴褛、长着棕黄色头发的男孩,大概十一岁左右,梅茜离家出走时就是这个年龄。他十分巧妙地把休的表链从他的马甲里拉出来。看表演的观众里发出一阵哄笑,扒手趁机拿着怀表溜到了一边。
梅茜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吓得轻声叫了起来,试图逃脱,但她的力气比他大多了。“把它给我,我就饶了你。”她小声吓唬道。
他磨蹭着。梅茜看见那脏兮兮的脸上既有害怕,又有贪婪。接着他乖乖投降,把手表扔在地上。
“去偷别人的手表吧。”她放开他的手,这小家伙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捡起手表。这是一只带盖的猎表。她打开盖子,看上面的时间:三点过十分。在手表的背面写着一行字:
托比亚斯·皮拉斯特
爱你的妻子
莉迪亚
1851年5月23日
这表是休的母亲送给他父亲的礼物。梅茜很高兴她及时救下了这块表。她合上表盖,拍了拍休的肩膀。
他转过身,很恼火被人打扰的样子,接着他惊讶地睁大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罗宾逊小姐!”
“几点了?”她说。
他机械地去掏表,发现自己的口袋空了。“真奇怪……”他环顾四周,觉得是不是自己把表掉在什么地方了,“我可千万别……”
她亮出手表。
“老天爷!”他说,“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我看见有人偷你,把它抢了过来。”
“小偷在哪儿?”
“我让他走了。不过是个毛头小孩子。”
“可是……”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本想让他拿走这表,但我知道你买不起新的。”
“你说的不是真话吧。”
“是真话。我小时候也偷过东西,不过从未被人抓住。”
“太可怕了。”
梅茜又一次觉得他挺讨厌。从她的思维角度看,他那种态度实在显得假模假式。她说:“我还记得你父亲的葬礼。那天很冷,下着雨。你的父亲欠着我父亲的钱,死了,但你还有外套穿,可我没有。这没说错吧?”
“我不知道,”他突然变得怒气冲冲,“我父亲破产的时候我才十三岁——难道因为这个,我一辈子就得对所有的罪恶视而不见?”
梅茜吃了一惊。很少有男人这样呵斥她,可休已经是第二次这么做了。不过她不想再跟他吵上一次。她碰了碰他的胳膊。“对不起,”她说,“我没有批评你的父亲,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为什么一个孩子要偷东西。”
他的语气立刻软化了。“我还没有感谢你抢下了我的手表。这是我母亲送给父亲的结婚礼物,所以不管值不值钱都很珍贵。”
“那孩子会找别的傻瓜去偷。”
他笑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他说,“你想喝杯啤酒吗?天气这么热。”
她正好也想喝上一杯。“好吧,谢谢。”
离他们几码远的地方有一辆装着大桶的四轮大车。休买了两大陶罐温热的麦芽淡味啤酒。梅茜喝了一大口:她太渴了。这啤酒比索利的法国葡萄酒更好喝。那辆大车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用粉笔草草地写着一行大字:“带走酒罐它会爆掉你的脑代。”
休总是带着一脸活泼相,现在却显得很是凝重。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发现没有,我们都是同一场灾难的受害者。”
她没有。“你是什么意思?”
“1866年发生过一场金融危机。出现这种情况,一些全然无辜的公司就会倒闭……就像队伍中的一匹马跌倒,会把别的马也拖倒一样。我父亲的生意破产是因为别人欠他的钱还不了,这让他绝望至极,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抛下我的寡母,让我十三岁就失去了父亲。你父亲养活不了你,因为别人欠他的钱不给,让你十一岁就离开了家。”
梅茜明白他这话的逻辑,但她心底里无法赞同他,她一直痛恨托比亚斯·皮拉斯特,久而久之,这种仇恨已经扎下了深根。“这不一样,”她反驳说,“工人阶层没法控制这些东西,他们只按照吩咐干活。老板们掌握权力,如果发生问题就是他们的错。”
休思索着。“我说不清,也许你是对的。老板们得到的回报肯定是最大的。但我敢肯定一点,不管老板还是工人,他们的孩子都是不该受责备的。”
梅茜笑着说:“我们能找到互相都赞同的观点,真令人不敢相信。”
他们喝完了啤酒,把酒罐送回去,走了几码到了一个旋转木马场。“你想骑木马吗?”休问。
梅茜笑了。“不。”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我是跟……朋友一起来的。”她有点儿不愿意让他知道是索利带她来的。“你呢?你是跟你那可怕的伯母一起来的吗?”
他做了个鬼脸。“不。卫理公会派不赞同赛马会——她要是知道我在这儿,肯定会吓坏的。”
“她喜欢你吗?”
“一点儿也不。”
“那为什么她让你跟她一起住?”
“她喜欢一直看着别人,好控制他们。”
“她控制你吗?”
“她是想控制。”他笑了,“有时候我一逃了之。”
“跟她住在一起挺难的。”
“我负担不起自己单独住。我得耐着性子,在银行里好好干。获得提拔以后就能独立了。”他又笑了一下,“到了那时候,我就会像你一样,让她闭上她的狗嘴。”
“希望那次你没惹上什么麻烦。”
“惹上了。不过看她脸上那表情,麻烦也值得了。就是那会儿我开始喜欢你的。”
“因此你就跑来请我跟你一起吃饭?”
“是啊,可你为什么拒绝呢?”
“因为埃普丽尔跟我说你自己一分钱都没有。”
“我的钱够买几块排骨和一份葡萄干布丁。”
“真是让一个女孩子无法抵抗啊!”她揶揄地说。
他笑了。“今晚跟我出去。我们去克莱蒙花园跳舞。”
她动心了,但一想到索利她又感到内疚。“不去了,谢谢你。”
“为什么不去呢?”
她也这样问着自己。她并没有爱上索利,她也没从他那儿拿钱,那么她干吗把自己省着留给他呢?我十八岁了,她想,如果我不能跟我喜欢的男孩出去跳舞,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么,好吧。”
“你真来吗?”
“嗯。”
他笑了,这让他很高兴。“要我去接你吗?”
她不想让他看到苏荷区贫民窟里跟埃普丽尔共用的房间。“不用,我们在别的地方见面吧。”
“好的,我们去威斯敏斯特码头,坐汽船去切尔西。”
“好啊!”她觉得自己几个月来都没这么高兴了。“几点呢?”
“八点钟怎么样?”
她很快计算了一下。索利跟托尼奥要留到最后一场比赛,然后,他们坐火车回伦敦。她跟索利在维多利亚火车站告别,再步行到威斯敏斯特。她觉得自己来得及。“不过,如果我迟到了,你能等等我吗?”
“我可以等一整个晚上,如果有必要。”
想到索利让她觉得有愧。“我得回我朋友那儿去了。”
“我跟你一起走。”他急切地说。
她不希望这样。“最好不要。”
“听你的。”
她伸出手来,两个人握手,一本正经,显得很奇怪。“晚上见。”她说。
“我等你。”
她转身走开,感觉他在看她。我干吗要这么做呢?她想。我真想跟他出去约会吗?难道我真的喜欢他?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吵了起来,让聚会不欢而散,今天要不是我及时缓和下来,他又准备大吵一次。我们实在不般配。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跳舞。也许我不会去。
但他那对蓝眼睛多可爱啊。
她打定主意不再想这事儿。既然她已经同意约会,她就会去的。她可能喜欢这次约会,也可能不喜欢,但事先就为此犯愁一点儿用也没有。
她得找个借口离开索利。他正准备带她出去吃晚饭。不过他从来不对她问这问那,也会接受随便什么借口,不管多么让人无法相信。但她还是要编出个有说服力的理由,不想委屈他那悠闲豁达的天性。
她在起先离开的地方找到了他们。他们在栅栏和穿格子外套的庄家之间的那块地方待了一下午。埃普丽尔和托尼奥显得兴高采烈,洋洋自得。埃普丽尔一见梅茜就说:“我们已经赢了一百一十英镑,真带劲!”
梅茜很为埃普丽尔高兴。她正祝贺他们竟能凭空捞到这么多钱。这时米奇出现了,他两只大拇指插在灰色的马甲口袋里,一路逛了过来。见到他并不让梅茜感到惊讶,因为所有人都到古德伍德来了。
虽说米奇长相出奇的好看,可梅茜不喜欢他。他让她想到那个马戏团的领班,觉得自己的调情能让所有女人兴奋得发抖,但要是被人拒绝,就像受了天大的冒犯。跟往常一样,米奇后面紧跟着爱德华·皮拉斯特。梅茜对他们的关系很是好奇。他们二人差别太大:米奇身材纤细,既完美又自信,但爱德华是个笨拙、贪婪的大块头。为什么他们俩会形影不离呢?不过很多人都被米奇迷住了,爱德华也不例外。托尼奥略带敬畏地向他问好,看上去就像凶残主人豢养的一只小狗。
他们的身后是一个年长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米奇介绍说那人是他父亲。梅茜好奇地打量着他。他跟米奇毫无相似之处,长着一双罗圈腿,肩膀极宽,一张老脸饱经风霜。他跟自己的儿子不同,硬领衬衣和大礼帽让他不太舒服。那个女的像是情人一般紧贴着他,比他大概年轻三十岁。米奇介绍说她是考克斯小姐。
大家都议论着他们赢钱的事。爱德华和托尼奥两人都押了一匹叫作查理王子的马。索利赢了钱,接着又输掉了,但不论他输赢都很高兴。米奇并没说自己的表现如何,梅茜猜想他不像别人赌得那么大:这个人太工于心计,不会热衷赌博这种事。
然而,他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她十分吃惊。他对索利说:“我们今晚要玩一局大的,格林伯恩——最低一英镑。你参加吗?”
她惊奇的是,米奇那无精打采的表象下面好像隐藏着某种强大的张力,他实在深不可测。
索利反正什么意见都赞同。“我参加。”他说。
米奇转过来问托尼奥。“你愿意加入吗?”他那种要么接受、要么拉倒的口气让梅茜觉得很假。
“算我一个,”托尼奥兴奋地说,“我一定去!”
埃普丽尔不安起来,说:“托尼奥,今晚不行,你答应过我的。”梅茜怀疑托尼奥玩不起最低赌一英镑那么大的赌局。
“我答应什么了?”他对周围的朋友挤了挤眼睛。
她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男人们都笑了起来。
米奇说:“这是本季节的最后一局,席尔瓦,错过了你会后悔的。”
这又让梅茜有些惊讶。在阿盖尔寓所那会儿,她记得米奇不喜欢托尼奥。为什么他现在又要劝托尼奥参加纸牌游戏呢?
托尼奥说:“我今天走运——看我在赛马上赢了多少!我今晚去打牌。”
米奇瞟了一眼爱德华,梅茜捕捉到两个人眼里露出放心的神色。爱德华说:“我们在夜总会一起吃饭吗?”
索利看了看梅茜,她意识到现在有了现成的借口,不用整晚陪着他。“跟男孩子们一起吃吧,索利,”她说,“我无所谓。”
“你真的不在意?”
“不在意,我今天已经够快活的了。你晚上去你的夜总会玩吧。”
“那就定下来了。”米奇说。
他跟他父亲、考克斯小姐和爱德华离开了。托尼奥和埃普丽尔继续投注下一场。索利把胳膊伸给梅茜,说:“我们走一走好吗?”
他们沿着隔开赛道的白色油漆围栏慢慢溜达着。太阳暖洋洋的,乡村的空气散发着好闻的味道。过了一会儿索利说:“你喜欢我吗,梅茜?”
她停下来,踮起脚尖,吻了他的脸颊一下。“我很喜欢你。”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看到眼睛后面的眼泪,迷惑不解。“索利,亲爱的,你怎么了?”她说。
“我也喜欢你,”他说,“胜过任何我见过的人。”
“谢谢你。”她很感动。这很不寻常,因为索利从来没有显出如此激情。
接着,他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惊得目瞪口呆。她从来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索利这种阶层的人从不会向她这样的人求婚。他们可能引诱这些女孩,给她们钱,让她们成为自己的情妇,为他们生孩子,但绝对不会跟她们结婚。她惊得一时语塞。
索利接着说:“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求你说个‘行’。”
跟索利结婚!梅茜从此会变得极其富有,每天晚上睡在柔软的床上,房子里每间屋子升着熊熊的炉火,黄油多得吃不完。她想起床就起床,不高兴就整天待在床上。她再也不用挨冻受饿,再也不会穿得寒酸破旧,不会疲倦不堪。
一个“行”字就在她的舌尖上颤抖。
她想到埃普丽尔在苏荷区的那间小屋,墙上到处是老鼠洞;她想到简易厕所夏天发出的阵阵臭味;她又想到那些没饭吃的夜晚;想到在街上走了一天以后两脚生疼的感觉。
她看着索利,要嫁给这个男人真的很难吗?
他说:“我太爱你了,爱你爱得简直不顾一切。”
他是真心爱她,这她看得出来。
但有件事挺麻烦。
她不爱他。他应该得到更好的选择。他该有个真正爱他的妻子,而不是一个铁石心肠、随性交友的浪荡姑娘。如果她嫁给他,那就欺骗了他。可他人太好了,容不得被人欺骗。
她几乎要哭了。她说:“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温柔的男人——”
“不要说‘不’,好吗?”他打断她,“如果你不能说‘行’的话,就什么也不要说。好好想想,至少想一天,或许再长点儿。”
梅茜叹了口气。她知道她应该拒绝他,马上就拒绝也容易一些。但他在恳求她。“我会考虑的。”她说。
他笑了。“谢谢你。”
她懊丧地摇着头。“不管怎么样,索利,我相信,再也不会有像你这么好的人向我求婚了。”
二
休和梅茜坐着那种一便士的游船从威斯敏斯特码头去切尔西。夜晚既温暖又明亮,拾贝船、驳船和轮渡在浑浊的河面上往返穿梭。他们逆流而上,钻过维多利亚车站的新铁路桥,途经北岸位于克里斯托弗·雷恩的切尔西医院,南岸则是开遍鲜花的巴特西田野——伦敦传统的决斗场。巴特西桥破烂不堪,整个木结构看上去摇摇欲坠。在它的南端有几座化工厂,但在北面,切尔西老教堂四周点缀着一座座漂亮的农舍,一个个浑身赤裸的孩子在浅滩上戏水。
过了大桥不到一英里,他们下了船,走上码头,朝克莱蒙花园那华丽的镀金大门走去。整个花园占地十二英亩,地处河流和国王大道之间,遍布着树林、洞穴、花坛和草坪,还有各种蕨类植物和灌木丛。他们赶到时已近黄昏,蜿蜒小路边的树上挂起了中国式灯笼和一盏盏煤气灯。这里到处人头攒动,很多看赛马的年轻人决定来这儿度过一天的最后时光。人们全都打扮得完美无瑕,在花园里四处闲逛,无忧无虑地调笑打趣,女孩们结对来往,年轻的男人几个聚在一起,夫妻们则挽手结臂。
一整天的天气都很好,阳光明媚,温暖可人,但现在变得闷热起来,预示着一场雷雨就要到来。休感到既得意又紧张。挽着梅茜的手臂让他十分兴奋,但他又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他不知道他在玩的游戏到底有什么规则。她心里期望的是什么?她会让他吻她吗?她会任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他渴望抚摸她的身体,但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她希望跟他做那件事吗?他想那样做,但他从来没有做过,害怕自己会显得像个傻瓜。他听皮拉斯特银行的职员经常提起她这种女孩,说哪些事她们会做,哪些事不会。但休怀疑他们大部分是在吹牛。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把梅茜当作那种靠男人赚钱的女孩。她没那么简单。
他还担心被熟人看见。他的家族会强烈反对他干这种事。克莱蒙花园不仅是下层阶级的地方,同时还被卫理公会认为纵容不道德的行为。如果他被人发现,奥古斯塔肯定会拿这件事刁难他。爱德华带着浪荡女人去那种下流场所又有不同,因为他是她儿子,是家族的继承人。对休来说就不一样了,他身无分文,受的教育差,人们等着看他像他父亲一样失败,他们会说,去花园放纵是他的天性使然,他跟职员、技工和梅茜这种女孩同属一类。
休正处于他职业生涯的重要转折点,处在获得晋升、成为通信文员的节骨眼上,这个职位的年薪是一百五十英镑,比他现在的工资多出一倍以上,如果有人通告他有如此放浪行为,提升的事就会受到影响。
他焦躁不安地看着那些人沿着花坛间蜿蜒的小路走着,生怕看见什么熟人。有些人挽着女孩子的胳膊,但他们都小心地避开休的眼睛。他意识到,这些人也担心被人撞到。他断定,如果他看到自己认识的人,对方可能也会像他一样,怕被人声张出去。这样,他也就打消了顾虑。
他为梅茜感到骄傲。她穿着一件蓝绿色的礼服,领口很低,后面带着裙撑,一顶水手帽俏皮地戴在高高的发髻上,一路吸引了不少艳羡的目光。
他们经过一座芭蕾舞剧院、一个东方马戏团、一个美国保龄球场和几座射击场,然后进了一间餐厅用餐。这对休来说是一种新体验。虽然餐厅变得越来越普遍,但吃饭的人大多都是中产阶层,上流社会的人仍然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就餐。爱德华和米奇那样的年轻人经常在外面吃饭,但他们认为这是到下等地方寻开心,而且都是去找女伴,或者带她们一起去。
整个晚餐休都尽量不去想梅茜的乳房。它们的上部从她礼服领口上露出来,很白,长着雀斑。他见到过裸露的乳房,只见过一次,那是几个星期前在内尔的妓院。但他从来都没有亲手碰过。它们是硬的,像肌肉一样,还是软的?如果一个女人脱掉紧身胸衣,她的乳房会随着走路颤动,还是硬挺挺地不动?如果你碰它们,它们能挤得动吗?还是非常坚硬,就像膝盖骨一样?她能让他碰一下吗?他有时甚至想亲吻它们,像那个在妓院里吻妓女乳房的男人那样,但这种隐秘的愿望让他感到羞耻。其实,所有这些感觉都让他隐约感到羞耻。跟一个女人坐在一起,光想着她赤裸的身体,对她的其他方面毫不关心,只是想利用她,这实在太野蛮粗俗了。可是,他又忍不住,特别是跟梅茜在一起时,因为她实在太诱人了。
他们吃饭的时候,花园的另一头放起了烟花。砰砰的巨响和闪光惊扰了动物园里的狮子和老虎,它们不满地嘶吼着。休想起来梅茜原来在马戏团干过,便问她当时情况如何。
“跟别人一起生活,你就可以充分了解他们,”她若有所思地说,“这有好处也有坏处。人们总是互相帮助。他们互相谈恋爱,也总是争吵不休,有时还打架——我在马戏团的四年里就发生过两起谋杀。”
“我的天哪。”
“再说挣钱也没保证。”
“怎么说呢?”
“人们需要节约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砍掉娱乐开销。”
“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个。我得记住不要把银行的钱投到任何有关娱乐的生意上。”
她笑了:“你是不是一直想着财务方面的事?”
不,休心里说,我一直想着你的乳房。他开口道:“你要知道我是家族里头害群之马的儿子。我比皮拉斯特家的其他年轻人更了解银行业务,但必须加倍努力工作才能证明我的价值。”
“证明你自己有那么重要吗?”
问得好,休这样想。他琢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在学校里,我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但我父亲的失败让情况变糟了,所有人都觉得我会重蹈覆辙,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看错了。”
“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有同样的感觉,知道吧。我无论如何不会像我妈那样,一直生活在贫困的边缘。我要挣钱,做什么都行。”
休尽可能用最温和的口气,说:“是因为这个,你才跟索利一道外出?”
她皱起了眉头,一瞬间他以为她会生气,但她没有,只是嘲弄般地笑了笑。“我觉得这个问题不错,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就是我一点也不觉得跟索利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让他误会了,以为……有什么指望。”
休很吃惊。这是不是说她并没有跟索利做过那件事?“他好像很喜欢你。”
“我很喜欢他。但他要的不是这种志同道合的友情,从来都不是,这我很清楚。”
“我明白你的意思。”休认定她跟索利并没做那件事,这意味着她可能也不愿意跟他做那种事。他既感到失望,又觉得放松下来:失望的是他对她是那么渴望,轻松的是他刚才过于紧张了。
“好像有什么让你觉得高兴。”梅茜说。
“我想,我高兴听你说你和索利只是朋友。”
她显得有些难过,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
他为晚餐付了账。这顿饭十分昂贵,但他把自己留着买新衣服的十九先令全带在身上,所以手里有不少现钱。他们离开餐厅时,发现花园里的人比先前更加喧闹,无疑他们在这段时间内消耗了大量的啤酒和杜松子酒。
他们来到一间舞厅。休对跳舞一直很有信心,跳舞是福克斯通绅士子弟学校让他熟练掌握的唯一一门课程。
他带着梅茜进入舞池,第一次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他把手放在她后背裙撑上面那一小块地方,感到手指麻酥酥的。隔着她的衣服,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热度。他左手握着她的手,她捏了一下他,这又像一股电流传遍了全身。
第一支舞跳完了,他对她笑了,满心欢喜,而她意外地伸出手,拿指尖摸了摸他的嘴唇。“我喜欢你笑的样子,”她说,“像个小孩子似的。”
他倒没想给她留下一个像小孩子的印象,但这会儿只要她觉得高兴,说他什么都无所谓。
他们又跳了一曲。他们合作得很好,尽管梅茜很小巧,但休也只比她高出一点点,他们两个脚下动作十分轻盈灵活。如果说他可能没有跟上百个,但至少也跟几十个女孩子跳过舞,可他从未感到像今天这般快活。他就像直到现在才发现,紧紧搂着一个女人,随着音乐移动、摇摆,和谐一致地迈着复杂的舞步,是多么令人愉悦、多么令人心驰神往的事情。
“你累吗?”他在舞曲结束时问她。
“一点儿也不累!”
他们又跳了起来。
在交际舞厅里,人们通常认为跟同一个女孩连着跳两支以上是不礼貌的,你应该带着她离开舞池,请她喝点儿香槟或吃一块果汁冰糕。休一直讨厌这种规矩,现在他很高兴自己放开约束,成了这场公众舞会上的一个匿名狂欢者。
他们在舞池里一直待到半夜,直到音乐停止。
人们成双结对离开舞池,涌上花园间的小径。休注意到很多男人都还挎着他们伴侣的胳膊,尽管已经不再跳舞了。所以,他也战战兢兢地挽起梅茜的手臂。梅茜好像并不介意。
欢庆活动变得不那么守规矩了。小径旁边偶然出现几座小木屋,像剧院的包厢一样,可以坐在里面吃饭,观察外面走过的人群。有些小房子被成群的在校生租了下来,他们已经在里面喝醉了。一个走在休前面的人被其他人笑闹着打掉了头上的礼帽,而休自己也不得不往旁边闪了一下,以躲开一块飞来的面包。他把梅茜拉近自己,保护着她,让他欢喜的是,她伸手搂住他的腰,往他身边挤了一下。
离主要通道远一点儿的地方,有不少幽暗的树林和凉亭,休模模糊糊看见有人结伴坐在木椅子上,尽管看不清他们是抱在一起,还是仅仅并排坐着。让休吃惊的是,他们前面的两个人停下脚步,站在路中央就开始狂吻起来。他带着梅茜绕过他们,觉得很不好意思。但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再觉得难堪,开始兴奋起来。几分钟后他们又绕过了一对抱在一起的人。休跟梅茜对视了一下,她冲他笑了,他明白那笑里有种鼓励的意思。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无法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去吻她。花园里更加吵闹了。他们不得不绕过六七个年轻人打斗的地方,那些人一个个醉醺醺地大叫大嚷,把对方掼倒在地。休注意到有些女人没人陪伴,不知她们是不是妓女。这里的气氛越来越危险,他觉得有必要保护好梅茜。
接着,一群三四十个年轻人往这边冲了过来,他们掀掉人们的帽子,把妇女推向一边,把男人摔倒在地上。想躲开他们是不可能的,他们在道路两边的草坪上散开,席卷而来。休马上动了起来。他面对梅茜站好,后背朝着袭击的方向,摘下帽子,两只胳膊紧紧搂住她。暴徒横扫过来。一个人的肩膀重重撞在休的后背上,他摇晃了一下,但没有放开梅茜,坚持站稳脚跟。旁边一个女孩被打倒了,另一边有个男人脸上挨了一下。然后,这群流氓消失了。
休松开手,低头看着梅茜。她期待地回视着他。他迟疑地俯下身,吻了吻她嘴唇。美妙的双唇又柔软,又有触感。他闭上了眼睛。为此他已经等待多年,这是他的第一个吻。就像他梦想的一样愉快。他呼吸着她的味道。她的嘴唇轻柔地沿着他的嘴唇移动着。他真想这么一直吻下去。
她打断了这个吻。她仔细看着他,然后紧紧抱住他,让他紧贴着自己的身体。“你把我的计划全都破坏了。”她静静地说。
他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他往旁边看了看。边上有个凉亭,里面的椅子闲着。他鼓足勇气,说:“我们过去坐下行吗?”
“好的。”
他们朝黑暗的地方走去,坐在木椅子上。休又一次吻了她。
这一次,他不再迟疑不决了。他用手搂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用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比刚才更加热情地吻着她,自己的嘴唇紧压着她的嘴唇。她也热烈响应着,拱起后背让他感觉到她的乳房压向他的前胸。她如此心急让他十分吃惊,虽然他知道女孩也没有理由不像男人那样喜欢接吻。她的热切让他备感兴奋。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的脖子,然后手落到她的肩膀上。他想抚摸她的乳房,但又害怕这会让她不高兴,因此犹豫起来。她把嘴唇凑向他的耳朵,既是耳语,又是个吻,她说:“你可以摸摸。”
她竟能猜出他的心思,让他吓了一跳,但这邀请撩拨得他异常兴奋,几乎超出了他的忍耐限度——不只是因为她很情愿,更是因为她把这话亲口说了出来。你可以摸摸。他的指尖从她肩膀一路滑下,经过她的锁骨,到达她的前胸,他摸到她礼服领口上方凸起的胸部。她的皮肤又柔软又温暖。他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做。他要把手伸到里面去吗?
梅茜用行动回答了他没问出来的问题——她抓着他的手,按在领口下面的衣服上,低声说:“挤一挤它们,别太使劲儿。”
他照做了,他发现那地方不像肌肉,也不像膝盖那么硬,而是很柔软,只有两个乳头有点儿硬。他的手从一个乳房移到另一个,又是摸,又是挤,换着样儿来。他的脖子感觉得到梅茜呼出的热气。他好想整晚上就这样摸下去,可又停下来,亲吻她的嘴唇。这一次,她稍稍吻了他一下,躲开了,吻一下又躲开,一次又一次,这样更是令人惊奇刺激。他发现亲吻有很多不同的方式。
突然,她愣了一下。“听。”她说。
休已经隐约察觉花园里越来越吵闹,现在他听见呼喊和撞击声。他朝人行道那边望去,看见人们四散而逃。“肯定是打起来了。”他说。
接着,他听到了警笛声。
“见鬼,”他说,“现在有麻烦了。”
“我们最好离开。”梅茜说。
“我们找条去国王大道出口的路,看看能不能搭双座马车。”
“好吧。”
他犹豫了一下,有些依依不舍。“再吻一个。”
“行。”
他吻了吻她,她也使劲拥抱着他。
“休,”她说,“我很高兴遇到你。”
他觉得,这是别人对他所说过的最美好的一句话。
他们回到人行道上,匆匆向北走去。过了一会儿,有两个年轻人狂奔而过,前面在跑,后面的在追,前面的一头撞在休的身上,一下让他飞了出去。等他爬起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没影了。
梅茜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从地上捡起帽子。“没受伤,”他说,“但我不想让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我们穿草坪走,可能更安全点儿。”
他们走出小路时,煤气灯全都灭了。
他们摸黑继续往前走。现在能听见男人们不停的叫嚷声,女人们在尖叫着,间或穿插着警笛声。休突然想到他可能会被逮捕。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到时候奥古斯塔就会说他太放荡,不能被银行委以重任。他叹了一口气。接着,他又想起触摸梅茜那对乳房的美妙感觉,于是决定不去在乎奥古斯塔说什么。
他们避开人行道和开阔的地带,特意在树林和灌木丛里穿行。地面缓缓上升,靠近河岸,休知道他们的方向正确,因为他们走的是上坡路。
他远远地看见灯笼一闪一闪,便朝着灯光的方向走。他们开始遇到其他同路的行人。休希望跟这群显然体面而清醒的人一起走,遇到警察的可能性会小一些。
当他们走近大门时,正赶上一支有三十到四十个警察的队伍在往里走。警察们逆着人流往花园里挤,不管遇见的是男是女,抡起警棍就打。人群开始转头往相反的方向跑。
休脑筋一转,对梅茜说:“让我来带上你。”
她不解其意地看着他,但还是说:“好吧。”
他弯下身把她抱起来,一只胳膊托起她的膝部,另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肩膀。“你要假装晕倒。”他说。她马上闭上眼睛,显得瘫软无力的样子。他接着往前走,在人群里挤着,大声喊道:“让开,快点儿,让开!”尽量用一种权威的命令口气。看到这儿有个病弱的女人,连那些逃命的人也给他们让开了路。他迎向正往前推进的警察们,他们跟人群一样慌张。“靠边点儿,警察,让这位女士过去!”他对其中一人喊道。那个人恶狠狠地看着他,似乎想要喝止他。接着有个军士喊道:“让这位先生过去!”他穿过一长溜警察,发现面前突然一下子毫无阻碍。
梅茜睁开了眼睛,他朝她笑着。他喜欢这么抱着她,不想就这么把她放下。“你没事吧?”
她点点头,好像就要哭了:“放我下来。”
他把她轻轻放在地上,抱住她。“你别哭啊,”他说,“一切都结束了。”
她摇摇头。“不是因为骚乱,”她说,“我从前见过打架。但这是第一次有人照顾我。我以前从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这感觉太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所有他见过的女孩子都自然而然地认为男人会主动照顾她们。跟梅茜在一起总是有新的发现。
休去找出租马车,可周围一辆也看不到。“恐怕我们得步行了。”
“我十一岁的时候走了四天去纽卡斯尔。”她说,“我可以从切尔西走回苏荷。”
三
米奇·米兰达在温菲尔德上学的时候就开始打牌作弊,以此贴补他从家里收到的那点儿津贴。他发明的办法很粗劣,但欺骗小学生足够了。后来,在学校毕业后、上大学之前那次横跨大西洋返家的漫长旅途中,他故技重施,想骗过一位同船乘客,不想那人竟是一个专业作弊老手。这位长者好奇心大发,将米奇收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把这一行当的基本手艺全都教给了他。
赌注高的时候作弊的风险非常大。如果人们只是小输小赢,就不会怀疑有人玩弄骗术。投注增大,对作弊的猜疑就随之增高。
如果他今晚被人抓住,不仅仅意味着他摧毁托尼奥的计划失败。在英国,打牌作弊是一个绅士能犯的最严重的罪过。他会被人撵出他所参加的夜总会,去跟朋友相约,对方也总是会以“不在家”回避他,在街上也没人愿意跟他打招呼。难得会有几个作弊的英国人,最后都远走他乡,去了马来亚或者哈得逊湾这种偏僻地方重新过日子。米奇的命运就是回科尔多瓦老家,忍受他哥哥的嘲笑,靠养牛度过余生。想到这些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但今晚的回报跟风险一样,具有戏剧性。
他这么做并非仅仅为了取悦奥古斯塔。当然这也十分重要,她是让他融进伦敦权贵阶层的护照。但他也希望得到托尼奥的那份工作。
老爹让米奇靠自己挣钱维持生活,家里不再给钱养活他。托尼奥的工作很是理想。它能让米奇过得像绅士一样,几乎不用干什么。而且,还可以一步步登上更高的职位。有朝一日米奇有可能当上部长,这样他就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昂首挺胸,连他哥哥也不敢再取笑他。
米奇、爱德华、索利和托尼奥一道在“考斯”早早吃了晚餐,那是一家他们几个都喜欢去的夜总会。十点钟时他们已经进了打牌室。又有两个赌客听说这里的赌注高,也加入进来,他们是卡特船长和蒙塔涅子爵。蒙塔涅是个傻瓜,但卡特头脑冷静,米奇必须提防着他。
桌子四周画着一条白线,离桌沿十到十二英寸。每个玩家面前都摆着一摞沙弗林金镑,放在白方块外面。一旦钱越过白线进了方块里面,就算是下注了。
米奇一整天都假装喝酒。午餐时他只用香槟润了润嘴唇,便偷偷把酒倒在草地上。在返回伦敦的火车上,爱德华好几次把酒瓶递过来,他都用舌头堵在瓶嘴上,装作仰脖喝了一大口的样子。晚餐时他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红葡萄酒,接着又添了两次,但一点儿也没喝。现在,他悄悄要了姜汁啤酒,它看上去就像白兰地加苏打水一样。他必须坚如磐石,头脑清醒地运用手上的微妙功夫,去摧毁托尼奥·席尔瓦。
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停顿了一下,试着放松下来。
在所有牌戏中,作弊者最喜欢的就是打百家乐。米奇觉得,这种玩法就是为了让聪明人偷走富人的钱而设计的。
首先,这是一种纯粹靠运气的游戏,没有任何技巧或策略。玩家拿到两张牌,把点数加起来:三和四加起来是七,二和六加起来是八。如果总和大于九,就只算后面的数字,所以十五成了五,二十就是零,因此最大的数字就是九。
手里的牌点最低的玩家拿第三张牌,要把这张牌正面朝上,让所有人都看得见。
庄家只发三手牌:一手给他左边的玩家,一手给他右边的玩家,还有一手发给自己。玩家随便向自己左边或右边押注。任何一方的点数高于庄家手里的点数,他就得付出筹码。
从作弊的角度看,打百家乐的第二大优势是必须至少要用三副牌。这就是说骗子可以多备一副牌,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袖子里滑出一张牌来,不必担心其他玩家手里是否有同样的牌。
等其他人在座位上坐稳,掏出雪茄点燃的工夫,他让一位侍者拿三副新牌来。过了一会儿侍者回来,自然将扑克牌递给米奇。
为了控制整个牌局,就必须由米奇来发牌,因此他的第一个挑战就是确保自己坐庄。这涉及两个技巧:规避切牌和隔张发牌。说来这两种手段比较容易,但他还是紧张得绷紧了神经,这样会把最简单的操作搞砸的。
他拆开牌封。新牌的排序总是两张大王在上,黑桃A在最底部。米奇拿出两张王牌,开始洗牌,享受一副新牌带来的爽滑的感觉。把底下的A挪到一沓牌的顶上十分简单,但接下来他必须要让一个玩家切牌,保证顶上的那张A不被移动。
他把这副牌递给坐在他右手的索利。当他把牌放下的时候手缩了一下,把那张黑桃A留在了他的掌心,用整个手遮住。索利接着切牌。米奇一直让自己的手心朝下,然后拿起那叠牌,把手里那张牌放在上面。这样他就成功规避了切牌。
“拿最大牌的坐庄吧?”他说,极力让自己显得无所谓的样子,随便其他人同意还是不同意。
有人低声表示赞同。
他握紧这副牌,把最上面的一张往后推了一点儿,开始快速发牌,发的都是隔张牌,直到轮到自己,才发出那第一张。大家都把牌翻开,米奇是唯一的A,所以他来坐庄。
他不经意地笑了一下。“我看我今晚的运气不错。”他说。
没有人搭茬。
他稍稍松了口气。
他不敢表现出轻松的样子,开始发第一手牌。
托尼奥在他左边,然后是爱德华和蒙塔涅子爵。他的右边是索利和卡特船长。米奇不想赢钱,这不是他的今晚的目的。他只想让托尼奥输。
他正常地打了一会儿,把奥古斯塔给的钱输掉了一些。其他人也很轻松,又要了一次饮料。看到时机已经成熟,米奇点燃了一支雪茄。
在他外套内侧的口袋里,雪茄盒的旁边还藏了另一副牌,是从圣詹姆斯大街的文具店买来的,夜总会的扑克牌都从那儿买,因此这些牌一模一样。
他把这副牌凑成了赢对,每对加起来都是九:四和五,九和十,九和杰克等等,其余的十和花牌他都放在家里没拿。
他把雪茄烟盒放回口袋的时候,手里拿到了那对牌,然后,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那一叠,偷偷将新牌滑入那叠牌的底下。趁别人都在用水调和白兰地时,他开始洗牌,十分小心地让顶上的牌按照底下拿一张,随便插两张,再从底下拿一张,再随便插两张的顺序洗好。他给左边发一张,右边发一张,然后发给自己,他给自己发的就是赢对。
下一轮他把赢对做给索利那边。他这样持续了一阵儿,让托尼奥输,索利赢。他从托尼奥那边赢来的钱又去了索利一边,让人无法怀疑米奇在捣鬼,因为他面前的沙弗林大概还是原来那么多。
托尼奥差不多把赛马赢来的一百英镑全放在了桌子上。那些钱剩下五十英镑左右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说:“坐这个位子运气不好,我要坐在索利旁边。”他换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
换地方也没用,米奇想。从现在开始可以让左边赢、右边输,这并不费力。但听到托尼奥说到运气不好让他有点儿紧张。他想让托尼奥一直觉得今天很走运,别去想输钱的事。
偶尔托尼奥会改变风格,不只押两三个,而是押上五个或十个沙弗林。这时米奇就稍加变动,把赢对发给他。托尼奥把奖金揽到自己这边,开心地说:“我就说嘛,今天我很走运!”丝毫没注意到他的那堆硬币一直在变少。
这会儿米奇感到轻松多了。他游刃有余地操纵着牌局,一边研究着他的牺牲品的心理状态。仅仅扫光托尼奥身上的钱还不够。米奇想让他赌掉更多钱,让他欠下无法偿还的赌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彻底蒙羞。
米奇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而托尼奥越输越多。托尼奥对米奇敬畏有加,一般都会同意米奇的建议,但他还没有傻到极点,有可能在毁灭的边缘悬崖勒马。
当托尼奥的钱几乎全部输光的时候,米奇开始了下一步行动。他掏出雪茄烟盒。“这是从老家带过来的,托尼奥,”他说,“尝一支吧。”让他欣慰的是,托尼奥接受下来。雪茄很长,至少半小时才能抽完。托尼奥不会在抽完它之前就离开。
他们点着了雪茄,米奇开始了新一轮斩杀。
几手牌过后,托尼奥没钱了。“得了,我下午在古德伍德赢的钱全没了。”他沮丧地说。
“我们应该给你一个机会,把钱赢回来,”米奇说,“我相信,皮拉斯特可以借你一百英镑。”
爱德华显得有点吃惊,但他眼前赢了一大堆钱,回绝人家显得太吝啬了,便说:“没问题。”
索利插了进来。“也许你该撤了,席尔瓦,你该庆幸一整天赌得这么开心,还没花一分钱。”
米奇暗自诅咒索利这个老好人出来讨人嫌。如果现在托尼奥做出明智举动,整个计划就泡汤了。
托尼奥犹豫着。
米奇屏住了呼吸。
只是托尼奥生性喜欢孤注一掷,就像米奇算计的那样,他无法抗拒继续玩下去的诱惑。“好吧,”他说,“我还是再玩一会儿,把这支雪茄抽完。”
米奇偷偷舒了一口气。
托尼奥招手叫来侍者,要他拿来纸、笔和墨水。爱德华数出一百个沙弗林,托尼奥写下一张欠条。米奇很清楚,如果托尼奥把这些再输掉的话,他就永远也还不起这笔债。
牌局继续进行。米奇感到手心出汗,他把握着微妙的平衡,保证让托尼奥一直输钱,但偶尔要赢上几次,好让他保持乐观。但这一次当他输到剩了五十英镑的时候,他说:“我看我只有押大筹码的时候才走运,下一手我全押上。”
这么大的注在整个考斯夜总会都很少见。如果托尼奥输了,他也就完了。一两个夜总会会员见到下了这么大的赌注,就站在桌子旁边观看赌局。
米奇发完了牌。
他看了看左边的爱德华,爱德华摇摇头,表示他不再要牌了。
在他右侧,索利也不要牌。
米奇翻开自己的牌。他给了自己一个八和一个A,加起来就是九。
左手的爱德华翻过牌。米奇不知道他有什么牌,他事先只知道自己要拿到什么牌,其他人的牌都是按顺序发的。爱德华是一个五和一个二,等于七。他和卡特船长输了钱。
索利翻开他的牌,这是决定托尼奥命运的一对牌。
他有一个九和一个十。加起来是十九,计为九。这跟庄家的分数相当,所以这一局没有输赢,托尼奥保住了他的五十英镑。
米奇心里骂了一句。
他想让托尼奥把那五十个沙弗林留在桌子上,便很快把牌收集到一起。他用一种揶揄的口气说:“要减小点儿赌注吗,席尔瓦?”
“当然不了,”托尼奥说,“发牌吧。”
米奇感谢上天给自己这等好运,开始发牌,又给自己发了一个赢对。
这一次爱德华指了指他的牌,表示他想要第三张。米奇给他发了一张梅花四,然后转向索利。索利不要。
米奇翻开他的牌,是一张五和一张四。爱德华已经亮了一张梅花四,现在翻出了一张毫无价值的K和另外一张四,凑成了八。他这边输了。
索利翻出了一个二和一个四,总数为六。这样右边也输给了庄家。
托尼奥彻底完了。
他的脸色苍白,十分难看,嘴里嘟哝了一句,米奇听出那是西班牙语的骂人话。
米奇抑制住得胜的微笑,把奖金揽了过来——这时候,眼前出现的景象让他大惊失色,心脏都要停止了跳动。
桌上有四个梅花四。
他们打的是三副牌。如果有人注意到有四张花色相同的四,就会立即想到有人把别的牌偷偷加了进来。
这就是这种独特骗术的危险所在,发生的几率大约是十万分之一。
如果这种反常现象被人发现,那完蛋的就是米奇,而不是托尼奥了。
眼下还没人注意到这些。在这种玩法里花色没有意义,因此这种情况不太显眼。米奇很快把牌拿起来,心怦怦直跳。他千恩万谢上苍让他躲过这一劫,可这时爱德华却说:“等一下,桌上有四张梅花四。”
米奇心里咒骂这个蠢蛋。爱德华只是想着什么嘴里就说出来了,他当然并不知道米奇的计划。
“不可能,”蒙塔涅子爵说,“我们玩的是三副牌,应该有三张梅花四。”
“没错。”爱德华说。
米奇抽了一口雪茄。“你喝醉了,皮拉斯特,里面一张是黑桃四。”
“哦,对不起。”
蒙塔涅子爵说:“这么晚了,谁能分清黑桃和梅花呢?”
米奇又一次以为自己侥幸逃脱,结果他又一次高兴得太早了。
托尼奥挑衅地说:“那我们看看牌。”
米奇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最后一手牌堆在桌子上,等没发的那些牌用完了再洗、再用。如果丢出去的牌被翻过来,四个相同的梅花四就都亮了出来,米奇就完蛋了。
他已无路可退,便说:“我希望你不是在质疑我的话。”
这在绅士夜总会里无疑是一种挑衅,没几年前,这种话是会导致一场决斗的。附近牌桌上的人都在朝这边看,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看着托尼奥,等待他的回应。
米奇快速思考着。他已经说了一张四不是梅花,而是黑桃。如果他找出一张黑桃四放在丢出去的那些牌上面,就能证明他说得对,运气好的话就不会有人翻看其余的牌。
但首先他得找到一张黑桃四。一共应该有三张,可能有的已经被打出去了,丢在下面,但碰巧应该至少有一张留在还没发出去的牌里,这些牌正握在他的手上。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趁着所有人都看着托尼奥,他的拇指做出极其细微的动作,让每张纸牌的一角依次露出一点儿。他眼睛紧紧盯着托尼奥,但让手里的牌处在视野之内,让眼角的余光看见上面的数字和花色。
托尼奥固执地说:“我们还是看看那些打出去的牌。”
其他人转向米奇。米奇控制住紧张,继续搓着手里的牌,祈祷着黑桃四出现。在如此戏剧性的场合,没人注意他在做什么。出现争议的牌都在桌子上,所以他摆弄手里的牌也没什么意义。他们得很费劲才能看清他的手在那叠纸牌上捣鼓什么,但即使如此,也不会马上意识到他正在偷奸耍滑。
只是他不能一直摆着这种架势,总是有人忍不下去,不顾礼节伸手去拿那些牌。为了多争取些宝贵的时间,他说:“如果你不能像一个男人那样对待输赢,那就不该玩。”他感到前额已稍有汗湿。他不知道匆忙中是否已经错过了一张黑桃四。
索利婉转地说:“看一眼也不碍事的,对吧?”
该死的索利,总拿他通情达理的那一套来讨人嫌,米奇真有些绝望。
终于,他找到一张黑桃四。
他把它抓在掌心里。
“是啊,那好吧。”他说着,装出一种与内心感觉截然相反的冷淡神情。
所有人都变得异常安静,一动不动。
米奇把手里偷偷查过的那叠牌放下,让黑桃四留在手心里。他伸手去拿起那堆打出去的牌,把黑桃四放在上面。他把牌往索利面前一推,说:“里面肯定有一张黑桃四,我保证。”
索利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牌翻开,所有的人都看见那是一张黑桃四。
屋里的人顿时嗡的一声打开了话匣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米奇仍然惊魂未定,怕有人翻开下面的牌,发现底下的四张梅花四。
蒙塔涅子爵说:“我觉得这就没问题了,而就我本人来说,米兰达,我只能说声抱歉,如果对你的说法有过任何怀疑的话。”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米奇说。
大家都去看托尼奥。他站了起来,脸上抽搐着。“你们这帮该死的家伙。”说完,他就走了出去。
米奇把牌桌上的所有纸牌都拢在一块。现在不会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他的掌心里全是汗,只得偷偷在裤子上擦了擦。“我为自己同乡的行为感到抱歉,”他说,“如果说我讨厌什么的话,那就是有人打起牌来丝毫不像一个绅士。”
四
凌晨时分,梅茜和休穿过富勒姆和南肯辛顿新开辟的郊区地带步行向北。夜晚变得更热,星星也消失了。他们手牵着手,尽管手心里都是热汗。梅茜感到脑子里一片混乱,但她也很快乐。
今晚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让她弄不明白,但又很是喜欢。过去男人们吻她、抚摸她的乳房时,她觉得那都是整个交易的一部分,她的付出是要从他们那里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今晚则大不相同。她想让他触摸自己——但他如此彬彬有礼,只等着人家让他做他才做!
这一切是在他们跳舞的时候开始的。在此之前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夜不同于以前同其他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度过的任何一夜。休比其他大多数人更可爱,他穿着白马甲,扎着真丝领带很是潇洒,但同时他还是一个乖孩子。接着,在舞池里的时候,她就很想亲吻他。这种感觉在他们跳完舞、走在花园里,尤其是看到其他欢男爱女的时候变得更加强烈。他的犹豫十分迷人。别的男人把晚餐和聊天看成一种乏味的准备活动,一心等着晚上开始干正事,迫不及待地把她带到黑灯瞎火的地方胡抓乱摸,可休却一直很害羞。
在其他方面,他却完全相反。在骚乱中他一点也不害怕。他被撞倒在地上时,唯一关心的就是她不要出事。休的品格比一般社交场上的年轻人高出很多。
当她终于让他明白她想被他亲吻,那吻简直美妙极了,跟以前接吻的经历完全不同。可他做得并不熟练,又毫无经验。恰恰相反,他幼稚,不会控制。可为什么她偏偏又那么喜欢呢?为什么她一下子那么渴望他的手摸着她的乳房?
这些问题并不让她烦恼,只是激起了她的兴趣。她跟休一道摸黑穿过伦敦,心里很是满足。她感觉天上不时落下几滴雨,但咄咄逼人的倾盆大雨并没有降临。她开始期盼着马上就要再次享受那甜蜜的亲吻了。
他们到了肯辛顿戈尔后向右转,沿着公园南侧往市中心她住的地方赶。休在一个巨大的房子对面停了下来,它的正门有两盏煤气灯照明。他一手搂着她的肩膀,说:“这是我伯母奥古斯塔的房子,我就住在这儿。”
她抱着他的腰,一边盯着房子看,琢磨着住在这种豪宅里是种什么感觉。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那么多房间。说到底,如果你有个睡觉和做饭的地方,或者再有个豪华体面的待客室,此外还需要别的房间吗?要两个厨房、两个起居室有什么用呢,再说你也不能同时住两间房。这让她想起她跟休两人其实生活在各自的社会孤岛上,中间隔着金钱和特权的海洋。这种想法让她很不痛快。“我是在小房子里出生的。”她说。
“是在东北部吗?”
“不,是俄罗斯。”
“真的?梅茜·罗宾逊可不像是俄国名字。”
“我原来的名字是米利亚姆·拉宾诺维奇。到这儿来后我们全家都改了名字。”
“米利亚姆,”他轻声说,“我喜欢这个名字。”他把她拉过来,吻她。她的焦虑飞走了,全身心去享受这美妙的感觉。他现在不那么犹豫了——他已知道了自己喜欢什么。她贪婪地吞咽着他的吻,就像大热天喝下一杯冰水一样。她盼着他再来抚摸她的乳房。
他没有让她失望。片刻之后,她就感到他的手在轻轻接近她的左乳。她的乳头几乎马上变得紧绷绷的,他的指尖穿过她的丝衣触摸着它。她为自己显露出的强烈欲望而害羞,但这欲望让他更加兴奋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也想去摸他的身体。她把手伸进他的外套里,在他的后背上下移动着,隔着薄薄的棉衬衫感受他那发热的肌肤。她这么做就像一个男人似的,不知道他是否介意。但她很喜欢这样,不想停下来。
这时开始下起雨来。
雨不是一点一点,而是一下子就大了起来,雷电交加,转瞬之间暴雨如注。他们刚停下接吻,脸上就已经被打湿了。
休拉起她的手。“我们进屋里躲一躲!”他说。
他们跑到街对面。休带她下了台阶,经过一个“商人入口”的标志牌去屋子的底层。到门口的时候她已浑身湿透。休打开门锁,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别出声,带她走进里面。
瞬间她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问问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但这个念头一下子溜走了,她已经进了门。
他们蹑手蹑脚经过一间有小教堂那么大的厨房,走上一个狭窄的楼梯。休把嘴贴在她耳边说:“楼上有干净毛巾。我们走后面的楼梯。”
她跟着他登上三段长长的楼梯,然后他们经过了另一扇门才到了这一层。他往开着的门里看了看,卧室里点着一支通宵明烛。他用正常的声音说:“爱德华还没回来。这层楼没有别人。伯父伯母的房间在下面一层,仆人在上面一层。进来。”
他带她进了他的卧室,打开煤气灯。“我去拿毛巾。”他说完又走了出去。
她摘下帽子,环顾四周。这房间小得出奇,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梳妆台、一个普通的衣柜和一张小桌子。她原以为能见到什么豪华的东西——但休只是一个穷亲戚,房间摆设就反映了这一点。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东西。他有一对银把的毛刷子,上面刻着T.P这两个姓名字头——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另一件传家宝。他在读一本书,书名是《商业实践手册》。桌子上摆着一个相框,照片上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女孩。她滑开他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一本《圣经》,下面还压着一本书。她挪开《圣经》,看见这本特意给藏起来的书是《所多玛的公爵夫人》。她发觉自己在偷偷窥探别人,有些心虚,便迅速关上了抽屉。
休取来一大摞毛巾,梅茜拿了一条。从晾衣橱里取出的毛巾暖烘烘的,她感激地把湿湿的脸埋在里头。这就是富人的生活,她想,不管你什么时候需要,都有大摞暖烘烘的毛巾等着你。她把胳膊和前胸擦干。“这是谁的照片啊?”她问他。
“我母亲和我妹妹,我妹妹是在父亲去世以后出生的。”
“她叫什么名字?”
“多萝西,我叫她多蒂。我特别喜欢她。”
“她们在哪儿住?”
“在福克斯通,在海边。”
梅茜回想着自己是不是见过她们。
休从桌子下面拉出一把椅子,让她坐下。他在她面前跪下,把她的鞋子脱了,拿一块新毛巾把她的湿脚擦干。她闭上眼睛,那温暖柔软的毛巾擦着她的脚掌,简直舒服极了。
她的衣服全湿透了,她浑身发抖。休脱下自己的外套和靴子。梅茜知道如果不把衣服全脱了,就没法擦干净身子。她里面穿得很得体。她并没穿内裤——只有富家女人才穿那东西,但她穿了一条长长的衬裙和无袖内衣。她一下子站起来,转身背对着休说:“你帮我解开好吗?”
她能感觉到他摸着衣服上的钩锁时手指在颤抖。她也很紧张,但她又不能把话收回来。他把衣服解开了,她说了声谢谢,把衣服褪下来。
她转过来面对着他。
他的表情既害羞,又充满欲望。他站在那儿,就像阿里巴巴盯着大盗们的珍宝一样。她原来迷迷糊糊觉得她只要用毛巾擦干身子,然后等衣服干了再穿上就行了,但现在她知道不是那么回事。这让她很高兴。
她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拉着他低下头来,吻他。这次她张开了嘴巴,想让他也这么做,可他没有。她猜到他从来没有这么吻过。她用舌尖调逗他的嘴唇。她察觉他感到震惊,但很兴奋,片刻之后,他稍稍张开了嘴,害羞地用他的舌头回应。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接吻,摸到她衬裙顶部,想要解开它。他摸索了一会儿,接着两手抓住这衣服,一下把它撕开了,纽扣飞了出去。他双手抓在她裸露的乳房上,闭起了眼睛,呻吟着。她觉得好像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开始融化。她要继续下去,一直这样,永不停止。
“梅茜。”他说。
她看着他。
“我想……”
她笑了说:“我也想。”
她说不清这句话是从哪儿来的,想都没想就说出去了。但她毫不怀疑她想要他,这种想得到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我以前从没做过这个。”他说。
“我也没有。”
他盯着她。“可我以为……”他停住了。
她心里蹿起一股怒火,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如果他认为她跟谁都胡来,那也算是她自己的错。“我们躺下吧。”她说。
他高兴地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肯定吗?”
“肯定吗?”她重复了一句。她实在不敢相信他会这么说。她认识的男人从来都不问这句话。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她拉起他的手,在手心吻了一下。“如果我以前不肯定的话,我现在很肯定。”
她躺在窄窄的床上。床垫很硬,但床单很干爽。他在她身边躺下,问:“现在做什么?”
他们在接近她经验的极限,但她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摸我。”她说。他试探地穿过她的衣服抚摸她。突然之间她没了耐心,把衬裙往上卷起来——她下面什么也没穿——把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下面隆起的地方。
他摸着她,吻她的脸,他的呼吸又热又急。她知道她应该当心怀孕的风险,但她无法集中心思。她已经失去了控制,那快感实在太强烈,容不得她去想什么。这远甚于她跟以往任何男人做过的事,但她仍然十分清楚接着该干什么。她嘴唇贴近他的耳朵,低声说:“把你的手指放里头。”
他照做了。“里面都是湿的。”他不解地说。
“这是为了帮你。”
他的手指轻轻在里面探索着。“好像很小啊。”
“你得轻点儿。”她说,尽管她的另一个自我希望他越粗暴越好。
“我们现在就做吗?”
她一下子急躁起来,说:“对啊,请你快点儿吧。”
她听见他在他裤子上摸索,然后卧在她的双腿之间。她惊恐不已,听说过第一次做这种事疼得让人受不了,但她仍然痴迷地期待着休。
她感觉他轻轻地进入了她。一会儿,他遇到了阻力。他慢慢往里推,有点儿疼。“停下!”她说。
他担心地看着她。“很抱歉——”
“没事的。吻我吧。”
他低头接近她的脸,轻轻吻着她的嘴唇,接着愈发激情地吻着。她把手放在他的腰际,把他的臀部稍稍抬起一点儿,然后再把他拉近。一股刺痛让她忍不住叫出声来,接着里面有什么东西让开了,她感觉到一种巨大的轻松感。她放开嘴唇,向上看着他。
“你没事吧?”他说。
她点点头:“我弄出动静了吧?”
“嗯,不过我想不会有人听见。”
“别停下来。”她说。
他犹豫了一会儿。“梅茜,”他喃喃地说,“这是在做梦吗?”
“如果是梦,我们就一直做下去吧。”她朝向他移动着,用手抱着他的臀部引导着他。他跟着她的动作。这让她觉得就跟几小时前跳舞的时候一样。她听任自己被这感觉所吞没。他大声喘着粗气。
远远地,在他的呼吸和她自己发出的噪音之上,她听见一声门响。
她正沉浸在她和休的肉体感受之中,对这声响动毫无警觉。
突然,一个刺耳的声音打破了这个气氛,就像从窗口扔进了一块石头。“哎呦,休,这是怎么回事?”
梅茜僵住了。
休绝望地呻吟了一声,她感到他的精液热乎乎地射在她的体内。
她很想哭。
那讥嘲的声音又来了:“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啊?难道这个房子是妓院吗?”
梅茜低声说:“休,快下来。”
他退出她的身体,滚到床上。她看见他的堂兄爱德华正站在门口,嘴里叼着一根雪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俩。休立刻用大毛巾盖住她。她坐直身子,把毛巾拉到脖子上。
爱德华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好吧,如果你干完了,我也可以和她来上一发。”
休往腰上围了一条毛巾。他憋着一肚子火,说:“你喝醉了,爱德华——去你自己房间,你要再放肆我就不饶你了。”
爱德华不理他,径自走到床跟前。“怎么不行?她可是索利·格林伯恩的小妞儿!不过我不会告诉他,只要你对我好就成。”
梅茜见他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不禁厌恶地打了一个寒战。她知道,有些男人见到女人跟别的男人做爱就会不能自已——埃普丽尔告诉她,遭遇这种处境的女人,行话叫作“涂了黄油的面包圈”——直觉告诉她,爱德华就喜欢这样。
休被激怒了。“离开这儿,你这个该死的傻瓜。”他说。
“大方点儿,”爱德华赖着不走,“毕竟,她不过是个该死的妓女。”说着,他俯身抢下梅茜的毛巾。
她从另一边跳下床,用两手遮住自己,但这并不管用。休两步跨了过去,抡起拳头狠狠打在爱德华的鼻子上。一股血喷了出来,爱德华疼得大叫一声。
爱德华立刻蔫了下去,但休不肯作罢,又给了他一拳。
爱德华又疼又害怕,尖叫着夺门而逃。休跟在后面用拳头打他的后脑勺。爱德华大喊着:“放开我,求你别打了!”一下子跌倒在了门口。
梅茜跟着他们出来。爱德华四脚朝天在地上趴着,休骑在他身上,还在不停地打。她叫道:“休,快住手,你会打死他的!”她想去抓住休的胳膊,可他怒气大发,根本就制止不了他。
过了一会儿,她眼角里瞥见有人上来了。她抬起头来,看见休的伯母奥古斯塔已经走上楼梯,穿着黑色的丝绸睡衣,眼睛正盯着她。在闪烁的煤气灯下,她看上去就像一个骄情纵欲的幽灵。
奥古斯塔的眼睛里带有一种怪异的神色。起初梅茜看不懂那代表着什么,片刻之后她明白了,接着被它吓了一跳。
这是一种获胜的表情。
五
一看见那个赤身裸体的女孩,奥古斯塔便意识到,一劳永逸地甩掉休的机会来了。
她马上就认了出来,这就是在公园里羞辱她的那个小荡妇,人们把她叫作“母狮”。当时她就有过一种念头,觉得这个疯丫头总会有一天让休惹上大麻烦:她那种扬着头的姿态和眼睛里的光芒带着某种桀骜不驯和傲慢。就算现在,她本该为自己一丝不挂而感到害臊,却依然站在那儿,冷冷地回视着奥古斯塔。她的身材很好,娇小却很匀称,白皙的乳房十分丰满,腹股沟处淡黄色毛发很是浓密。她脸上的表情如此高傲,甚至让奥古斯塔觉得自己是个入侵者。不过,她将为休带来毁灭。
一个计划在奥古斯塔的头脑中渐渐成形,这时,她突然看见爱德华躺在地板上,满脸是血。
以前曾经历过的恐惧一下子涌了上来,把她带回二十三年前,当时他刚出生不久,勉强才活下来。她立时慌了手脚,尖叫起来:“泰迪!出了什么事,泰迪?”她猛地跪倒在他的身边。“说话呀,跟我说话!”她喊道。巨大的恐惧让她无法承受,就像当年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日渐瘦弱,甚至连医生都束手无策那样。
爱德华坐了起来,哼哼着。
“快说句话!”她恳求道。
“别管我叫泰迪。”他说。
她的恐惧稍稍缓和下来。他还意识清醒,能说话。但他的声音发闷,鼻子变了形。“发生了什么事?”她说。
“我逮住了休和他那个妓女,他就发了疯!”爱德华说。
她强压着愤怒和恐惧,伸手轻轻碰了碰爱德华的鼻子。他马上叫了起来,但还是让她小心地摸着。里面的骨头没断,她想,只是肿起来罢了。
她听到了丈夫的声音:“究竟这是怎么回事?”
她站起身来。“休把爱德华打了。”她说。
“孩子没事吧?”
“我觉得没事。”
约瑟夫转身去问休:“该死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是这个傻瓜自找的。”休气汹汹地说。
对了,休,怎么糟糕怎么来,奥古斯塔想。说什么你也别道歉。我就希望你伯父生气,就像现在这样。
可是,约瑟夫的注意力却在两个孩子和那女人之间游离着,他的眼神不停地转移到她赤裸的身体上。奥古斯塔感到一阵妒意。
她平静了下来,快速思考着。爱德华几乎没什么错,但她要怎么利用好这个机会呢?休完全不堪一击,她完全可以想怎么整他就怎么整他。她马上想到自己跟米奇·米兰达的谈话。必须让休保持沉默,他对彼得·米德尔顿的死知道得太多。现在是该出手的时候了。
首先,她必须把他跟那女孩分开。
几个穿着睡衣的仆人出现了,在通向后楼梯的门口徘徊着,惊慌而又好奇地看着楼梯平台上发生的一切。奥古斯塔看见她的仆役长哈斯特德也在,他穿着几年前约瑟夫不要了的黄色丝绸晨衣,还有男仆威廉姆斯,穿着一件条纹睡衣。“哈斯特德和威廉姆斯,把爱德华先生送床上去,好吗?”两个男人匆忙上前,扶着泰迪站起来。
接着,奥古斯塔招呼她的女管家:“默顿太太,去拿条床单什么的把这女孩裹起来,带她去我的房间,穿上衣服。”默顿太太脱下自己身上的睡袍,搭在女孩肩膀上。她把裸露的身体盖紧,但并不打算离开。
奥古斯塔说:“休,快去教堂街把洪堡大夫请来,他最好来给可怜的爱德华看看鼻子。”
休说:“我不离开梅茜。”
奥古斯塔厉声说:“你把他打成这样,去给请个大夫总可以吧!”
梅茜说:“我没事的,休,去叫医生吧。我等你回来。”
但休仍站着不动。
默顿太太说:“来吧,请走这边。”她指着后楼梯说。
梅茜说:“呀,我想我们还是走主楼梯吧。”然后像女王一样走过楼梯平台,往楼下走去。默顿太太跟在后面。
奥古斯塔说:“休?”
她看出他还是不想去,但另一方面,他也没有充分的理由拒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去把靴子穿上。”
奥古斯塔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把他们分开了。现在,如果运气好的话,她就能一次定下休的命运。她转过来对着她的丈夫说:“走吧。我们去你的房间商量一下。”
他们走下楼梯,进了他的卧室。等门一关上,约瑟夫就把她揽在怀里吻了起来。她觉得他想要跟她做爱。
这有点儿不同寻常。他们每周做一到两次爱,但每次都是她先主动:她去他的房间,上他的床。她把这看作妻子责任的一部分,让他满足,但她喜欢由自己掌控,所以不让他到她的房间来。刚结婚那会儿,他总是无法克制。他坚持想什么时候做就什么时候做,那段时间里她由着他的性子,但最终改变了他,让他随了她的主意。接着,有过一段时间,他总提出一些不太合适的建议,比如开着灯做爱,或者她趴在他上面,甚至让她用嘴做那些说不出口的事情,但她坚决抵制,让他早早断了各种荒唐念头。
现在,他好像要打破这种模式。她知道这是为什么。见到梅茜那赤裸的身体,那挺括的乳房和淡黄色的阴毛,他被撩拨起来了。想到这儿她感到很不是滋味,便一把推开他。
他很生气,但她打算让他去跟休生气,而不是跟她自己,因此她抚摸着他的胳膊,做出和解的姿态。“过一会儿,”她说,“我过会儿来找你。”
他接受了。“休骨子里就不好,”他说,“是从我弟弟那儿传下来的。”
“出了这种事,他就不能继续住在这儿了。”奥古斯塔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说。
约瑟夫不愿意去争论这个问题:“的确是。”
“你应该把他从银行解雇了。”她接着说。
约瑟夫很是执拗:“我求你不要妄加断言,告诉银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约瑟夫,他刚刚冒犯了你,把一个不幸的女人带进家门。”她用了一个委婉说法代替“妓女”那个词。
约瑟夫走开,坐在他的写字台前。“我知道他做了什么,我不过是要你把这座房子里发生的事跟银行的事情分开。”
她决定暂时退后一步:“好的,我知道你懂得比我多。”
每次她的意外让步都能让他马上消了气。“我觉得最好还是解雇他,”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他会回福克斯通他母亲那儿去。”
奥古斯塔不知这样好还是不好。她还没有制定出自己的策略,她正在快速思考着。“没了工作,他去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
奥古斯塔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如果失业的话,休会变得更加危险,他会怀恨在心,到处闲逛,又无事可做。大卫·米德尔顿还没开始找他——可能这位米德尔顿还不知道水塘出事那天休也在场——但迟早会来的。她有些心慌,后悔自己刚才没想好就说出了要约瑟夫解雇休的话。她对自己很恼火。
她能让约瑟夫再改变主意吗?
她得尝试一下。“也许我们太苛刻了。”她说。
他扬了一下眉毛,她突然变得如此慈悲,让他有些惊讶。
奥古斯塔接着说:“你看,你原来一直说他很有银行家的潜力。也许把他这么一脚踢开不太明智。”
约瑟夫有些气恼:“奥古斯塔,你先想好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在桌旁一张低矮的椅子上坐下,把她的睡衣提起来,露出仍十分好看的两条腿。他低头看着,脸上的表情柔和了。
趁着他分心的当口,她绞尽脑汁琢磨着。突然间她灵机一动,说:“送他出国!”
“嗯?”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好。这样,大卫·米德尔顿就找不到他了,但他仍被控制在她的势力范围内。“让他去远东,去南美,”她继续深入这个话题,“不管什么地方,只要他的不良行为不能直接影响我的家宅就行。”
约瑟夫把刚才的那股火抛在脑后。“这个主意不坏,”他仔细掂量着,“美国那边正好有个空缺。负责波士顿办事处的老伙计需要一个助理。”
美国这个地方不错,奥古斯塔想。她很得意自己的精明打算。
只不过约瑟夫现在还只是随便想想,她希望他一定会这么做。“尽快让休去,”她说,“我一天也不想在家里见到他。”
“早上他就可以把行程定下来,”约瑟夫说,“之后他也就没有理由继续待在伦敦了。他可以去福克斯通跟他母亲告别,在那儿待到他的船起锚。”
这样,很多年他都不会跟大卫·米德尔顿见面的,奥古斯塔满意地想。“好极了。那就这么定了。”还有什么麻烦吗?她想起了梅茜。休真的在意她吗?不太会,但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他或许不肯跟她分开。这倒有可能出问题,奥古斯塔有点儿担心。休不可能带上个妓女去波士顿,但另一方面,不让他带上她,他可能会拒绝离开伦敦。奥古斯塔不知她能不能把这件事扼杀在萌芽状态,以免留下后患。
她站起来,往通向她卧室的门口走去。约瑟夫显得有些失望。“我得把那女孩打发走。”她说。
“要我帮忙吗?”
这句问话很让她吃惊。他一般从不主动提出帮谁的忙。他是想再看看那个妓女,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摇了摇头说:“我会回来的。上床去吧。”
“好吧。”他不情愿地说。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随后紧紧把门关上。
梅茜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用别针把头上的帽子别好。默顿太太把一件相当花哨的蓝绿色礼服叠起来,塞进一个廉价的包里。“我把我的衣服借给她,她的衣服都湿了,太太。”女管家说。
有件事奥古斯塔有点儿弄不明白——她一直觉得休不太可能傻到那种地步,公然将一个妓女带到家里来。现在她才明白其中的原因。他们在外面遇到了暴雨,休把那女人带进来弄弄干,接着事情就接连发生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对女孩说。
“梅茜·罗宾逊。我知道你的名字。”
奥古斯塔感到自己十分讨厌梅茜·罗宾逊。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女孩几乎不值得她抱有如此强烈的憎恶感。大概还是因为她赤身裸体时的那副样子,那样高傲,那样性感,又那么独立。“我想,你可能想要钱吧。”奥古斯塔轻蔑地说。
“你是个虚伪的母牛,”梅茜说,“你就是为了钱才嫁给你那丑陋的丈夫,根本不是因为爱情。”
事情的确如此,这话让奥古斯塔吃了一惊。她低估了这个年轻的女人。她这么开头实在不明智,现在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从现在起她必须小心对付梅茜。她不能随便浪费这样一个天赐良机。
她忍下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平和适当。“你能坐下来了吗?就一会儿。”她指了指椅子说。
梅茜显得有些吃惊,但只犹豫了一下,她便坐了下来。
奥古斯塔在她对面坐下。
必须让这女孩断了对休的念头。奥古斯塔暗示贿赂却遭到了她的鄙视,那么奥古斯塔就不愿再提了,看来对付这个女孩,用钱是行不通的。但她这种人也不会被威逼胁迫吓唬住。
奥古斯塔应该让她相信,把他们两个分开对梅茜和休都有好处。最好让梅茜觉得是她自己想跟休一刀两断的,而如果奥古斯塔从反面去劝说,才最有可能达成这种结果。她灵机一动,来了主意……
奥古斯塔说:“如果你想要嫁给他,我无法阻止你。”女孩吃了一惊,奥古斯塔暗自欣喜,她已经把对方缴了械。
“你怎么知道我想嫁给他?”梅茜说。
奥古斯塔差点儿笑起来。她真想说:“你不就是个诡计多端的骗钱货色吗?”但嘴里却说:“哪个女孩子不想嫁给他啊?他风度翩翩,长相也好,又是出自名门,虽说他没有钱,但他很有前途。”
梅茜眯起眼睛,说:“听起来好像你要我嫁给他。”
奥古斯塔就是想要造成这种印象,但她必须处理得十分微妙。梅茜多疑,很有心计,她不会轻易受人蒙骗。“咱们还是实际一点儿,梅茜,”奥古斯塔说,“请原谅我这么说,但实际上在我这个阶层,哪个女人也不会愿意自己家族的男人娶一个远低于他的女人为妻。”
梅茜并没显得愤愤不平。“她会的,如果她非常讨厌他的话。”
奥古斯塔受到了鼓励,接着往下引她。“但我不讨厌休,”她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说的。他告诉我,你把他当做一个穷亲戚,还让别人也这么对待他。”
“人要是忘恩负义,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但我为什么要去毁了他的事业呢?”
她说:“因为跟他一比,你的儿子爱德华就显得很蠢。”
奥古斯塔顿时怒火上涌。梅茜这话又一次说到了点子上,让人极不舒服。不错,爱德华缺乏休的那种机智狡猾,但爱德华是个出色的年轻人,可休天生就不是个好东西。“我认为你最好不要提我儿子的名字。”奥古斯塔低沉着说。
梅茜轻轻一笑。“看来我触到了你的痛处。”接着她的脸又沉下来。“我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我没兴趣。”
“你这是什么意思?”奥古斯塔说。
梅茜的眼里一下子浸满了泪水。“我非常喜欢休,我能伤害他。”
梅茜如此强烈的情感让奥古斯塔既吃惊,又感到高兴。一切都很完美,尽管一开始不太顺当。“那你打算怎么办?”奥古斯塔问。
梅茜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不会再去见他的,你要毁他你就毁吧,但你别想得到我的帮助。”
“他可能会去找你的。”
“我会躲起来的。他不知道我住在哪儿。我不会去那些能让他找到我的地方。”
这计划好极了,奥古斯塔想,你只需要稍稍坚持一会儿,他就会去国外了,在那里待上多年,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她只需把这个女孩引到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现在不用再帮她做什么了。
梅茜用袖子擦了擦脸。“我最好现在就走,他马上就要带医生回来了。”她站了起来。“谢谢你借给我衣服穿,默顿太太。”
女管家打开门。“我告诉你怎么走。”
“我们现在走后楼梯吧,”梅茜说,“我不想让——”她停了停,勉强忍住,用耳语般的声音说,“我不想再看见休。”
随后她走了出去。
默顿太太跟着出去,把门关上。
奥古斯塔长出了一口气。她达到了目的。她阻碍了休的职业发展,压下了梅茜·罗宾逊,避开了大卫·米德尔顿的威胁,所有危机在一夜之间得到化解。梅茜很难对付,但终究还是太情绪化了。
奥古斯塔品味着胜利的滋味,过了一会儿,她去爱德华的房间。
他在床上坐着,握着一只高脚杯在喝白兰地。他的鼻子青紫,周围有一片干涸的血迹,看上去蔫巴巴的样子。“我可怜的孩子。”奥古斯塔说着,走到他的床头柜边,把一块毛巾蘸湿了一角,自己坐在床沿上,帮他抹掉上唇的血迹。他往后缩了一下。“噢,对不起!”她说。
他朝她笑了一下。“没事的,母亲,”他说,“接着擦吧,挺舒服的。”
正擦洗着,洪堡大夫走了进来,休紧跟在后面。“你打架来着,年轻人?”医生快活地说。
奥古斯塔一听这话不高兴了。“他哪里会打架,”她生气地说,“他让别人给打了。”
洪堡给这话顶了回去。“哦,是吗,是吗。”他喃喃地说。
休说:“梅茜在哪儿?”
奥古斯塔不想在大夫面前谈论梅茜。她站了起来,把休带到门外。“她走了。”
“是你把她撵走的吗?”他质问道。
奥古斯塔很想告诉他不该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但她决定不去激怒他,那样毫无意义,她已经完全战胜了他,尽管他对此一无所知。她用一种和解的语气说:“如果我把她赶了出去,你不觉得她会一直站在街上等你,把这事儿告诉你吗?不,她是自愿离开的,她说她明天会给你写信的。”
“可她说了会在这儿等我跟大夫回来的。”
“她改变主意了。这种年纪的女孩都会这样做,这你还不知道吗?”
休一脸茫然,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奥古斯塔又补充说:“毫无疑问,你让她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她只想尽快把自己解脱出来。”
这话看来对他产生了作用:“我看,是你让她觉得很不舒服,让她无法在这房子里待下去了。”
“这么说也可以,”她严肃地说,“我不想再听你的见解了。明天一早,你伯父约瑟夫要在你上班之前见你。好了,晚安。”
有那么一瞬,他好像要说什么。不过,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好吧。”最后他喃喃自语了一句,转身进了他的房间。
奥古斯塔回到爱德华的房间。大夫在收拾他的提包。“没什么要紧的伤,”他说,“他的鼻子要恢复几天,明天可能会有黑眼圈,但他年纪轻,过不了几天就好了。”
“谢谢你,大夫。哈斯特德会送你出去。”
“晚安。”
奥古斯塔俯下身吻了一下爱德华,“晚安,亲爱的泰迪。现在睡吧。”
“好的,亲爱的母亲,晚安。”
她还有一项任务没有完成。
她走下楼去,进了约瑟夫的房间。她倒希望他见她迟迟不来,已经睡着了,但他正坐在床上,读着一张《帕尔马尔街报》。他马上把报纸放在一边,掀开被单让她进来。
他马上把她抱住。房间里的光线很亮,不经意间天已经亮了。她闭上了眼睛。
他很快就进入了她。她搂着他,随着他的动作而动。她想起自己十六岁时躺在河边,穿着粉红色的裙装,戴着草帽,年轻的斯特朗伯爵亲吻着她,在她的脑海中,他一边不停地亲吻她,一边撩起她的裙子,在炎热的阳光下与她做爱,任河水在他们的脚边轻轻拍打……
结束以后,她在约瑟夫旁边躺了一会儿,回味着自己的胜利。
“这一夜非同寻常。”他含混不清地说,快睡着了。
“是啊,”她说,“竟然有这样的女孩。”
“嗯,”他哼了一声,“实在太漂亮了……傲慢,任性……丝毫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体型很可爱……就像你当年那样。”
奥古斯塔受了巨大的侮辱。她说:“约瑟夫!这种可怕的话你也能说出口?”
他没再吭声,看来已经睡着了。
她怒气冲冲地掀开被子跳下床,跺着脚走出了房间。
这一晚她没再回床上睡觉。
六
米奇·米兰达住在坎伯威尔一位寡妇和她成年儿子的房子里,他占了两个房间。任何上流社会的朋友都没来过这儿,包括爱德华·皮拉斯特。米奇用他那非常拮据的开销扮演一个年轻的花花公子,在住房上能省则省,不去强求高雅华贵。
每天早晨九点钟,房东太太为他和老爹端来咖啡和热面包圈。吃早餐时,米奇向老爹炫耀自己如何让托尼奥·席尔瓦输掉借来的一百英镑。他并不期待父亲对自己大加赞美,但希望他可以勉强承认儿子的机巧善变。可是,老爹听了以后无动于衷。他吹着自己的咖啡,咕噜咕噜喝得很响。“那么,他是回科尔多瓦了?”
“还没有,但他会回去的。”
“你是在希望。这么一通麻烦,到头来还是你希望他会回去。”
这话伤了米奇的自尊心。“今天我就要决定他的命运。”他抗议道。
“我在你这个年龄……”
“你就去割断他的脖子,我知道。但这里是伦敦,不是圣玛丽亚省,如果我到处去割人的脖子,就会被绞死的。”
“有些情况你没别的办法。”
“但也有其他情况,最好采取圆滑手段,老爹。你想想塞缪尔·皮拉斯特,他不软不硬地反对经营枪支。我一滴血不流就把他清除掉了,对吧?”事实上是奥古斯塔干的这件事,但米奇没告诉老爹。
“我不知道,”爸爸固执地说,“我几时才能拿到枪?”
这又触到了痛处。老塞思还活着,仍然是皮拉斯特银行的资深股东。现在是八月。圣玛丽亚山上的积雪九月份就开始融化了。老爹想要回家——带上这些武器一起走。一旦约瑟夫成了资深股东,爱德华就能把交易做成,把枪运出去。但倔强的老塞思还待在他的位子上不死,实在令人恼火。
“你很快就会得到枪的,老爹,”米奇说,“塞思挺不了多少时间了。”
“好吧。”老爹说,像赢了一场争论一般得意地笑了。
米奇往面包圈上涂黄油。跟老爹在一起总是这样。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会让他的父亲满意。
他的心思回到眼前这一天。托尼奥现在欠了一笔债,他根本无法偿还。下一步,应该把这个问题转化为一场危机。他想让爱德华跟托尼奥公开争吵。如果他做到这一点,那么托尼奥的丑事就传扬出去了,他就不得不辞去工作,回科尔多瓦老家。这样就轻松了,让大卫·米德尔顿再也找不到他。
米奇既要做到这些,又不要让托尼奥与他为敌。因为他还有另一个目的,他想搞到托尼奥的工作。托尼奥可能会从中作梗,如果他愿意的话,就会向部长诋毁米奇。米奇想让他反过来为自己铺平这条路。
整个事情由于他们二人一直以来的关系而变得复杂起来。在学校时托尼奥对米奇又恨又怕,最近托尼奥对他很是佩服。现在,米奇要跟托尼奥成为最好的朋友——同时又要毁掉他的生活。
米奇正琢磨着这些棘手的事情,这时有人敲门,房东告诉他有客人到访。过了一会儿,托尼奥走了进来。
米奇本打算早餐后就去拜访他。现在倒省了他的麻烦。“坐吧,喝杯咖啡,”他乐呵呵地说,“昨晚运气太糟了!不过,玩牌嘛,总会有输有赢。”
托尼奥朝老爹鞠了一躬,坐下来。他看上去整宿都没睡。“我输的钱太多了,实在负担不起。”他说。
老爹厌烦地哼了一声。他见不得有人这样垂头丧气,再说他一直鄙视席尔瓦这家人,他们住在城里,仰人鼻息,靠贿赂和贪污过活。
米奇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听你这么说真是遗憾。”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这个国家,如果付不了赌债就算不上是绅士,而不是绅士就不能当外交官,我有可能要辞职回家。”
一点不错,米奇想,但他用惋惜的口气地说:“这一点我理解。”
托尼奥接着说:“你知道大家都怎么看——如果第二天你还不了钱,人家就怀疑你的信誉了。可要还这一百英镑我得花上好几年,所以我就找你来了。”
“我没明白。”米奇说,虽然他心里十分清楚。
“你能给我出点儿钱吗?”托尼奥恳求道,“你是科尔多瓦人,不像那些英国人,不会因为犯一次错就给人下了定论。我最后会还你的。”
“如果有钱我肯定会给你的,”米奇说,“我倒希望我有那么富裕。”
托尼奥看了看老爹,后者冷冷地盯着他,只说了一句:“没有。”
托尼奥的头垂了下来。“我实在太蠢了,不该去赌博,”他低声说,“真不知道怎么办。如果就这么回家,我也没脸面对我的家人。”
米奇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我能做些别的事情,帮一帮你。”
托尼奥眼睛一亮。“是吗,求你了,什么事情都行!”
“爱德华跟我是很好的朋友,你也知道,我可以替你跟他说句话,把情况解释一下,问他能否给我个面子,宽限一下。”
“你能吗?”托尼奥一脸希望的样子。
“我请他等一等再要这些钱,也不要跟任何人说。我不敢说他一定会同意,这一点你要明白。皮拉斯特家里的钱车载斗量,但他们都很实际。不过,我会试试看。”
托尼奥紧握着米奇的手。“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他热切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些。”
“可别期望太高——”
“不能不期望啊,我已经绝望了,你给我坚持下去的理由。”托尼奥一脸羞愧,接着说,“我今天早上甚至想要自杀,我上了伦敦桥,想从桥上跳到河里去。”
老爹那边轻轻哼了一声,他觉得就该那么做,一了百了。
米奇连忙说:“感谢上帝让你改变了主意。现在,我最好去皮拉斯特银行一趟,跟爱德华谈谈。”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吃午饭的时候你能到夜总会来吗?”
“当然,你要我去我就去。”
“那么,你去那儿找我。”
“好的。”托尼奥站了起来,“打扰你吃早餐了。我真——”
“不要谢我,”米奇摆了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这不吉利。抱着希望等着就是。”
“是的,一定。”托尼奥再次向老爹鞠躬,“再见,米兰达先生。”然后他走出门去。
“这个蠢孩子。”老爹咕哝了一句。
“彻头彻尾的傻瓜。”米奇表示赞同。
米奇到隔壁房间穿上衣服,一件白衬衣,挺竖领和袖口都浆得很是挺括,一条浅黄色的裤子,外加一条黑色的缎子领巾。他又不厌其烦地把领巾打得漂漂亮亮,再加上一件黑色双排扣大衣。他脚下的皮鞋闪着蜡光,头发上也抹了发油,熠熠生辉。他的穿着总是体面优雅,但又有些保守,他从来不会穿那种时尚的新式翻领,或者像公子哥那样戴一副单片眼镜。英国人普遍认为外国人都低俗粗鄙,他对此十分谨慎,不让他们找到任何借口。
他留下老爹,让他自己打发这一天的时光。随后他出门穿过大桥进入金融区,这块地方被称作城区,因为附近这一平方英里的地域中包括了伦敦原来的罗马城。圣保罗大教堂周围的交通完全停了下来,公共马车、运酒车、两轮出租马车和商贩们的手推车正在跟赶往史密斯菲尔德肉类市场的一大群羊争抢道路。
皮拉斯特银行是一幢巨大的新建筑,它古典风格的正门十分气派,两侧是一根根带有凹槽的大柱子。正午刚过,米奇通过对开的大门进入银行大厅。虽然爱德华很少在十点前上班,但一般过了十二点就随时会被人叫去吃午饭了。
米奇在大厅里找到一个听差,说:“拜托,请告诉爱德华·皮拉斯特先生,米兰达先生要找他。”
“好的,先生。”
这是最让米奇对皮拉斯特家族感到羡慕的场所。里面的每个细节都炫耀着他们的财富和权力:抛光的大理石地板,丰富细致的镶板,安静的说话声,笔尖在分类账上刮擦的声音,最特别的或许要算那一个个吃得太肥、穿着过分讲究的听差。这块地方和这些人基本上都在为皮拉斯特家族数钱。没有人在这里养牛、开硝酸盐矿或者修建铁路。皮拉斯特只需看着钱成倍增长。在米奇看来,既然奴隶制已被废除,这可能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了。
银行里面的氛围也有些虚伪。那种庄严肃穆就像一个教堂、总统府第或者博物馆。他们是放债人,但却做出一副样子,似乎收取利息如同圣职一般,是个高尚的职业。
几分钟后,爱德华出现了——他鼻子青紫,一只眼睛带着黑眼圈。米奇一扬眉毛。“我亲爱的朋友,你这是怎么了?”
“我跟休打了一架。”
“因为什么?”
“我责怪他不该把妓女带进家里,他就发起火来。”
米奇想,这倒是给了奥古斯塔一个可乘之机,她一直在想办法摆脱休。“休又怎么样了?”
“你很长时间都不会看见他了,他已被发派到波士顿去了。”
干得好,奥古斯塔,米奇想。如果能把休和托尼奥两个人在同一天处理掉,那简直太好了。他说:“看来,喝上一瓶香槟,再来点儿午餐会对你有好处。”
“好主意。”
他们离开银行往西走。没必要叫马车了,因为街道都被羊群和出租马车堵死,到处水泄不通。他们经过肉类市场,这就是那群羊的目的地。屠宰场里飘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一只只羊直接从街上扔进一个活板门,落入地下的屠宰场。这么一摔它们的腿就断了,只得乖乖等着屠夫一刀割断脖子。两人用手帕掩鼻而过,爱德华说:“看到这个,你一辈子都不想吃羊肉了。”米奇心想,就算比这恶心,爱德华的午餐也照吃不误。
出了城区,他们叫了一辆两轮马车直奔帕尔马尔街。一坐上车,米奇就开始说他早就准备好了的话。他说:“我很讨厌在别人面前说另一个人的坏话。”
“是啊。”爱德华含混地答应着。
“可是,如果问题关系到自己的朋友,就另当别论,他就有责任必须说话。”
“嗯。”爱德华完全不知道米奇在说什么。
“再说,我也不想让你觉得,就因为他是我的同乡,我就缄口不语。”
沉默了片刻,然后爱德华说:“我弄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我说的是托尼奥·席尔瓦。”
“啊,知道了。我看他没能力还上欠我的钱。”
“那可是瞎说八道。我知道他家的情况。他们差不多跟你家一样富有。”米奇丝毫不在乎这样信口胡诌——在伦敦,谁也说不清南美家族到底能多有钱。
爱德华很吃惊:“天哪,我还以为他们很穷呢。”
“一点儿不穷,他拿出这点儿钱很轻松。这样也就更糟糕了。”
“什么?怎么糟糕了呢?”
米奇重重叹了口气:“我怕他不打算把钱给你。他在四处吹嘘,说你根本不值得让他付钱。”
爱德华的脸刷的红了,说:“他竟敢这样说?见他的鬼!这家伙真不是人!那我们等着瞧。”
“我警告他别低估了你,我告诉他,你恐怕不会忍气吞声受人愚弄,但我的话他根本不听。”
“这个无赖。好吧,既然他不听忠告,那就得给他来硬的,让他明白明白道理。”
“真是可耻。”米奇说。
爱德华一言不发,开始生闷气。
马车沿着斯特兰德大道缓慢行进,米奇开始烦躁不安。托尼奥现在应该到了夜总会,而爱德华的火已经点了起来,正好吵上一架。一切都已按部就班。
出租马车终于在夜总会外面停了下来。米奇等着爱德华交了车钱,然后两人走了进去。在衣帽间那儿有几个人正在挂着帽子,托尼奥已经在这儿了。
米奇紧张起来。他把一切都安排到位,现在只有默默祈祷。希望他设计的这出戏自己按计划上演。
托尼奥跟爱德华对视了一下,显得很尴尬,嘴里说着:“哎呀……早上好,你们二位。”
米奇看着爱德华。爱德华的脸变成了粉红色,两眼冒着火,说:“听着,席尔瓦。”
托尼奥惊恐地看着他说:“这是怎么了,皮拉斯特?”
爱德华大声说:“说说那一百英镑。”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有几个人转过头来,正朝门口走的两个人也停下来看他们。大庭广众之下谈论钱的事情十分不雅,一个绅士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才会这么做。大家都知道爱德华·皮拉斯特有花不完的钱,因此很明显,他当众提及托尼奥欠钱,一定是别有动机。旁观者察觉到这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托尼奥一脸煞白。“怎么?”
爱德华狠狠地说:“如果你觉得方便,我今天就要拿到。”
这要求已经明明白白提出来了。不少人明白这笔欠债是真的,毋庸置疑。作为一个绅士,托尼奥只有一种选择。他应该说:“没问题,如果要紧的话,你马上就能拿到。我们到楼上去,我给你写一张支票。”或者,“我们去旁边那家银行好吧?”如果他不这么做,那么人人都会知道他支付不起这笔钱,以后就远远躲着他了。
米奇着了魔一般审视着这一切。一开始,托尼奥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米奇怀疑他是否会做出某种疯狂的举动。接着,恼怒代替了恐惧,他张开嘴表示抗议,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又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恳求的手势,但很快也放弃了。最后,他的脸皱成一团,就像一个快要哭起来的孩子,然后他转身便跑。门口的两个人连忙给他闪开路,他冲出大厅跑到了街上,连自己的帽子也不要了。
米奇很是高兴,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衣帽间的男人们干咳着,掩饰自己的尴尬。一位年长的会员嘀咕道:“你有点儿太强硬了,皮拉斯特。”
米奇立刻说:“是他罪有应得。”
“那是,那是。”这位长者说。
爱德华说:“我得喝点儿什么。”
米奇说:“给我要杯白兰地,好吗?我最好去追一追席尔瓦,别让他钻到马车轮子底下去。”说完便冲出门去。
现在到了他计划最微妙的部分,他要让那个被他毁掉的人明白,米奇是他最好的朋友。
托尼奥急匆匆朝着圣詹姆斯大街的方向走,也不管自己是去哪儿,冲撞着路上的行人。米奇跑了几步赶上他。“我说,席尔瓦,我真是非常非常抱歉。”他说。
托尼奥停住脚步,脸上带着泪水。“我完了,”他说,“一切都完了。”
“皮拉斯特根本不听我的,”米奇说,“我尽全力……”
“我知道。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没做成。”
“但你努力了,我真希望有什么办法表达我的谢意。”
米奇犹豫了一下,心想,该不该现在就提他工作那件事呢?他决定大胆一些,说:“实际上倒有个办法——不过我们还是另找个时间再谈吧。”
“不,现在就告诉我。”
“我觉得不好。还是等等吧,哪天再说。”
“我不知道我还会在这儿待几天了。到底是什么办法?”
“嗯……”米奇假装尴尬,“我想,科尔多瓦部长最终会找一个人来替代你。”
“他现在就需要这么个人。”托尼奥那泪迹斑斑的脸上现出理解的神色,“没错——你应该去接下这份工作!你太合适了!”
“如果你能说句话……”
“何止说句话啊,我要告诉他你很帮忙,费了不少精力让我摆脱这些麻烦。我敢肯定他会任命你。”
米奇说:“我真希望这不是趁火打劫。我觉得这么做实在太卑劣了。”
“一点儿也不。”托尼奥两只手握住米奇的手,“你是个实实在在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