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偃旗息鼓
可惜,没戏看!李逸群把一腔怒火,最终全撒向了乌二。
也活该乌二倒霉,没眼力见儿,讨要喜钱,也不挑挑时候,居然敢在李逸群最火大之时,张口向李逸群讨要杀人之后的辛苦费。
钱没有,巴掌管够,李逸群左右开弓,掌掌生风,打得皮实的乌二委屈万分,“我做错了什么?”
李逸群眉毛一挑,加重了手上的劲道,“管你错没错,照打,老子打的就是你!”
又是一阵噼啪之声后,李逸群住了手,他没忘记,他的现实处境堪忧,他得先把岩井给应付了过去。
对钱的出处,李逸群作了坦白交代,抢的!态度决定生死,他现在唯有实话实说,才能取信于岩井。不然,他就只有吃不完兜着走了。
岩井只关心几个要点,时间、地点、人物……
李逸群按顺序回答:时间,最近;地点,上海;人物,作案系乌二等人,对象系一名富商;手段,绑票。
负责治安的警政部部长纵容部下绑票,这事传出去是丑闻,见不得一点光。故,具体过程岩井懒得问,怕脏了自己的嘴,他就只关心被绑架的那个人:姓甚名何,做何营生……
具体操弄绑票一事的人,是乌二等人,问题就由乌二来答:是鸿源米铺的老板颜木林。
谁?岩井怕自己听错了。
乌二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
岩井怅然若失:怎么会是他!?
李逸群如释重负:他胆子也太大了点吧,怎敢动岩井机关的钱。
夏正帆见怪不怪:他一贯爱扮猪吃老虎,这事若真与他有牵扯,那不足为奇。
周明海煽风点火:那就查查他背后的主使人是谁。
乌二火烧火燎:那我又去把他抓来!拷打一下,就知道了!
岩井:白痴!(日语)
李逸群:十三点!(上海话)
夏正帆:嬲哈兴!(湖南话)
周明海:蹦子脑壳!(湖南话)
四骂一,被骂的人是乌二,骂的都是一个意思:白痴!稍通人事的,都能看出来,且能听出来,岩井并无动那人的打算。
岩井无找那人晦气的心思,却有找李逸群晦气的心思。钱,岩井一分钱不多要,就只要那五百万假钞,如果不够数,李逸群就拿真钞顶。李逸群与乌二一共实得一百万元假钞,却要倒贴四百万真金实银出去,这亏本生意做的,等于是最近两个多月白忙活了。
李逸群觉得自己的心口,比人用刀割还疼,一阵疼似一阵。疼得实在难受之时,李逸群恨上了夏正帆与周明海,不是那二人合伙唱双簧,一步步地把他往坑里带,他至于栽这么大的跟斗吗?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之事他会永远记在心里,特别是夏正帆,就算他今日不胁迫周明海换钱,夏正帆也迟早会带岩井打上门来——
夏正帆就是个祸害!
是祸害,就要设法除掉,要完全、彻底地令其消失,永不兴风作浪。
然而,才不过眨眼间的工夫,李逸群却不认为夏正帆是祸害,而是福星了。
令李逸群改变想法的人是岩井,岩井在临走前,拍了拍李逸群的肩膀,半是训斥半是警示说:李部长是有为青年,可要注意一下形象啊,再跟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物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听吧,在这样的话下面,可是富有深刻寓意的:秘书长一职,应十拿九稳该成他李逸群的囊中之物了!有了权,难道还怕没钱吗?眼窝子不要那么浅,目光要放长远,才会有收获。不能不说,岩井的暗示,来得很及时,让李逸群处在了一种盲目的、广阔无边的快乐中。这是一种莫名登天的快乐,像沙漠中干渴濒死的旅客刹那间发现了绿洲一样。
李逸群送岩井出门时,夏正帆与周明海,也趁机溜之大吉,或许溜,于周明海是必要的,于夏正帆,实无必要,夏正帆要走,正大光明走出七十六号大门就是。周明海开溜,夏正帆得保驾护航——亦步亦趋,直至把周明海安全送出七十六号,才能算完事。
周明海上了车,夏正帆却不急于走人,他还得跟李逸群讨要他的报酬呢,此事宜早不宜迟。
就那么恰好,夏正帆刚踏上高洋房的台阶,乌二正气冲冲地在下台阶。
夏正帆伸手拦住乌二的去路,“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杀人!”乌二气呼呼地说。
“杀谁?”夏正帆很好奇。
“你说今天邪门不邪门,我挑了三个人,送他们去见阎王爷,居然还有一个没死!”乌二面上满是晦暗之色。
“呃,没死就算了!你恐怕是不了解行刑的规矩,一次不毙命,绝不动第二次手,否则,行刑人会厄运连连!”夏正帆一本正经地说。
“真的?”乌二嘴上质疑,心里却是信了,他本就是个很迷信的人。
“不假!”李逸群替夏正帆作了答,他的心情不错,愉悦浮于颜面,对乌二说话,不再是电闪雷鸣,而是和风细雨,“今日不宜再动刀动枪了,从今往后,周明海那只铁公鸡的任何鸟事,我们都不管了!你,现在马上去把那些人质都给我放了!”送岩井上车的那瞬间,李逸群就在心里暗地发过誓,从这一刻起,中储券保卫战,与七十六号再无半毛钱关系——周明海一日不改小家气,他就绝不会比之更大方。
“折腾了一天一夜,就这么把人质放了,那我也太亏了……”
乌二嘟囔一句未完,就被李逸群赏了个大暴栗,“亏你还有脸说吃亏,都是你闯的祸!”行贿付出了高昂的成本,李逸群必须要就此进行分摊转嫁,乌二揽财能力一流,是个不错的敲诈对象。
“那我每放一张肉票,就向中国银行收取一定数额的赎金,可不可以?”在乌二的认知里,人质,转为肉票,词汇一经替换,人质不能赚钱,肉票能赚钱。
“随便你,不过我提醒你,即使是收不到一分钱,你也必须给我放人!”李逸群没忘岩井的提醒,他是得注意下形象了。
夏正帆如何不知李逸群的心理,见缝插针,“这样吧,你们何不干脆就借此机会与军统讲和……”
“不行!跟他们谈和,不啻于是与虎谋皮!”李逸群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了夏正帆的提议,乌二亦然。
“听我把话说完,”夏正帆不急不躁,从容展开了说服,“再这么盯来盯去,何时才是个头,你可别忘记了,这是周明海的事,可不是你的事情。我是让你与军统谈休战,仅是指这件事情!其他的,你该干啥,就干啥。”
李逸群想了想,觉得夏正帆的提议不坏,但他依旧疑虑重重,“该怎么个休战法?”
仿佛早料到李逸群会有此一问,夏正帆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这事找杜老板吧,让他出面进行调解,你也知道,杜老板与戴笠的交情,非同一般。”
杜老板是杜月笙,是上海滩名人,亦是上海黑道的大亨,徒子徒孙遍布上海每一个角落,无论是军统、中统,还是七十六号,都有他的门生故交,那是个很吃得开的人物。
找这样的人出面调解,李逸群没什么意见,举双手赞成,但他跟杜月笙并不相熟,更无甚往来,就这样冒然找人家出面斡旋,人家能答应吗?
他把这层顾虑向夏正帆一说,夏正帆立刻给他吃定心丸,“放心罢,只需你亲笔休书一封,杜老板肯定卖你人情。”
“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呵呵……”李逸群还是有自知之明,他在青帮内辈分虽不低,但在杜月笙面前,他终究还是小字辈,小字辈请大字辈出面办事,个中的曲折绝非一般复杂,哪似夏正帆说那么轻巧。
“你不试,怎知你面子的大小。”夏正帆激将。
“好吧,那我就先修书一封吧,不过,这信使……”别的,李逸群不操心,让谁当信使合适,倒令他有几分踌躇。
“开米铺的那位老兄。”夏正帆提醒李逸群。
“他?”李逸群迟疑了起来,他还真犯了踌躇,“才勒索了人家一把,这梁子结大了,这事找他办,恐怕多有不便。”
“不找他,你还能找谁,你可别忘了,颜木林是杜老板留在上海打理杜家生意的总负责人,不是心腹之人,能堪此重任吗?”夏正帆一针见血,指出了要点。
李逸群拍了板:那就是他了!
夏正帆予以肯定:舍他其谁。
李逸群:乌二绑架过他,这个过节如何化解?
夏正帆:这还不好办吗,主动帮他个忙就是了。
李逸群:怎么帮?(心下却暗想,过节能化解吗?)
夏正帆:……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这日清晨,几丝细雨轻盈自空中飘落,几阵风吹过,气温就陡然间降了下来。
鸿源米铺的几名小伙计打着哆嗦起了床,洗过脸,就赶紧端水走到店堂,洒了水,拿起放在角落里的扫帚,扫起了地。
扫过地,他们就得卸下了门板,准备开始做生意了。
照例,他们要将米从库里,搬进店堂,按等级罗列整齐,等候顾客挑选。属于他们的一天忙碌也就此开始了,年复一年,从不例外。
但这天,好像注定会是个例外:
要粜的米尚未罗列好,十多个衣衫褴褛、形如乞丐的人,手提米袋,蜂拥进米铺,一下就将本不宽敞的米肆挤了个满坑满谷,而随后接踵而至的人群,更是十分默契地将米铺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伙计们粗粗地数了数,米铺里里外外围了不下百人。
面对忽然间涌现出来的这么多人,小伙计们有些慌了神,一种不祥之兆笼罩在了他们心间。
小伙计们不是胆怯怕生,实在是有不好的例子在先:自开春以来,米价像断了线的风筝,得了道,升了仙,再也无所拘束,两个月不到,暴涨了十多倍。买不起米的人,给逼得没了活路,干脆就群聚而起,四处哄抢米肆过起了营生。
最近几周内,众多的米肆被人哄抢一空,被迫从此关张大吉。
疑似的情景,疑似的人群,令小伙计们不由得紧张万分——米铺被抢,于他们无任何好处,这年头营生可不易呢!
见势不妙,几名个头稍高的小伙计,推举个头最小的那位,立刻前往后堂,飞报老板颜木林,请示应对方案。而留下来的人,要做的事是,在老板或掌柜的到来之前,先行安抚流传于人群中的那丝令人心忧的躁动不安。
雨越下越大,刺骨的寒风不时从人群中刮过,冻得等候购米的人直打哆嗦。
包围米铺的人群中发出了质疑之音,“怎么还不卖米?搞么子嘛!”
“赶紧把米摆出来,家里还等米下锅呢!”
“你们还做不做生意?不做我们就上别家去了!”
伙计们平日里个个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到这会都装起了哑巴,对那些抱怨声充耳不闻。其实,他们心里清楚,现时让米上柜粜售,无疑是在火上浇油,本来没什么事,也指不定会闹出事来。
聚在米铺外的人是越来越多,伙计们为防万一,不得不手挽手拉起了人墙,以阻止某些好事者趁乱溜进米铺的后堂浑水摸鱼。
现场很安静,但谁都能察觉出异样,人群的情绪很是焦躁不安,就像一个装好了引信的炸药桶,随时都可能会被点燃。
对峙的时间越久,事情就越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抢吧!”一个很尖利的声音,在购米的人群中间回荡了起来。
一人高呼,云者景从,上百人的冲击力确实不容人小觑,几个米铺小伙计临时组建的人墙,无异于螳臂当车——
拦,终究是拦不住的!
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在这一天,都让颜木林赶上了。
事发当时,颜木林正走到中堂,他无可避免地与意图抢米的人遭遇上了,身肥体胖的他一个闪躲不及,就给汹涌的人流撞翻了在地。幸赖几名忠心护主的保镖,拼命将他拖开,否则,在乱脚的践踏之下,他安有命在。
命是保住了,以现行市价计算,约有价值近百万的米,都叫人抢了去。
蚀财免灾,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钱财是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颜木林想得开。反正用于采购粮食的钱,也不是从正路子来的,他没什么好心疼的——那样的钱,他手中多的是,都是他按500比1的代价从特殊渠道买来的,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二十两黄金而已——那样的钱,他还有三百多万,有这些钱,他何愁买不来米,把生意继续做下去!
抢米风潮没过几天,鸿源米铺照常营业。
照常营业开始,颜木林本着吃一堑长一智的古训,对米铺的安保作了强硬的安排:让几名门徒每日携枪守候在店堂之内,但凡有人欲行不轨,直接开火侍候,打死算数。有了这样的安保措施,抢米的确实不敢再来了,但真正的主顾也鲜有登门的了,那些乌黑的家伙,谁个看了心里不怕啊,万一走火了,死了岂不冤枉哉。
生意照这个情形做下去,如何还做得下去。
万般无奈之下,颜木林只得撤掉了安保。
可即使是这样,生意还是未有大的起色,连续十多日的营业额,还赶不上过去一日所获。鸿源米铺卖的不仅是米,还有茶叶、生丝、猪鬃、植物油以及牛羊皮,这些沦陷区紧俏的物资,生意对象,不是普通的民众,而是日军,这还是明面上的。而暗地里的,就不为日军所容许了,举凡日军紧缺的钢铁、钨砂、铜、铅、锌、锑、锰等矿物质,这些日军花大价钱从大后方抢购来的物资,又被鸿源米铺通过特殊渠道,流回到了后方。这样的生意,不仅要担很大的风险,利润还少,有时候甚至还要倒贴,这也算是杜老板毁家纾难的一个举措吧!
若生意再无起色,在难以为继的情况下,就只有关门大吉了。
就在颜木林为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发愁之时,照顾米铺生意的大主顾上门了,主顾带着巨额汇票而来,张口就要买断鸿源米铺的全部库存。
生意是大生意,但有附加条件,颜木林必须充当一次信使,亲自到香港走一趟,将一封信送抵杜老板手中。颜木林疑心是封沾了毒的信,哪里敢应,二话不说就当面拒绝了主顾的要求。他宁愿去讨口,也不当帮凶。
笑话,大树倒了,遮阴也就没了,他虽说大字不识一个,但这个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
误会了!
大主顾连忙解释说:是李先生想请杜先生出面,调停一下上海目前的乱局。
这么一说,颜木林非但没放心,反担了心,细问:谁个李先生?
主顾犹豫再三,方才道明:是李逸群。
颜木林闻名大怒,起身砸茶杯:送客!
主顾不慌不忙:送我出这门容易,后果自负。
颜木林不是被吓大的:叫他只管冲我来,上次那事,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主顾硬碰硬,对颜木林:你可考虑清楚了,你上次付的肉金(赎金),全都是假钞,那是你从日本人手里抢来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颜木林软了声势:那都是我买来的,可不是从日本人手里抢来的。
主顾强硬不减:买来的?那又怎么样?说是你抢的,就是你抢的。
黄泥巴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颜木林彻底服了软:好吧,把信交给我。
主顾见好就收,和颜悦色说:那就麻烦老兄了,生意呢,还是照做,敬请收下汇票。
应主顾的要求,颜木林在银货两讫后,即刻动身去了香港,送信去了。
四月中旬,颜木林回来了,带回了戴笠通过杜月笙代转的口信:原则上同意停止一切针对“中储行”行员的恐怖行动。不仅如此,戴笠还主动提出,在上海休战三个月,原则上不会有任何针对汪记政权的恐怖行动。
针对“中储行”行员的恐怖行动,确乎停止了。戴笠确乎言而有信。针对汪记政权的恐怖式行动,似乎也停止了,上至要员们的生活似乎过得不那么危机四伏,下至普通办事员的小日子似乎不是那么恐怖万分。
一切似乎都平静了下来。
一切似乎都如死水一潭,随便丢一块石头在上面,泛起的水花都只是点缀,波澜不兴。
越是平静,李逸群越是担心,总感觉要出事。
果然,就出事了,出大事了。
平静,被军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破了。
或许是戴笠一开始没打算让李逸群过得太舒心,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四月二十六日,下午四时,素有小东京之称的虹口区同时发生两起爆炸事件。案发时,齐物浦路的东光戏院与海宁路的融和戏院内,挤满日军涡川部队(参与过南京大屠杀)官兵,正齐齐地三呼天皇陛下万岁——两声巨响之后,当场一人死亡,二十多人受伤,送往医院后又有三人死亡,其中一位死者竟是该部队长,官拜少将哩!
李逸群想都不用想,就马上可以认定,这绝对是成理君秉承戴笠的意思干的好事!
东大剧场爆炸事件,如石破惊天,让李逸群不得不佩服戴笠的老谋深算——确实,戴笠兑现了承诺,他既未命人进行任何针对汪记大员的恐怖行动,亦未有针对汪记小喽啰的过激行为——在他把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开上述两者身上时,却将一把大火烧到了日本人的头上。
这就好比什么?主人的房屋突然失火,李逸群这条看家护院的狗,事先却无丁点警觉。养着这样的看家犬顶什么用?
当然是不顶用。无休无止的责难,冷屁股,铺天盖地地压向了李逸群,让他不得不让自己的热脸,使劲儿去贴那些冷屁股,让它们温暖起来,热乎起来。有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在他一再保证会将此案尽快侦破的承诺下,冷屁股慢慢转成了铁青的脸。李桑,你的忠心,不能老是口惠实不至,要落实到实处。嗯……实处,明白吗?嗯……
一个个全鼻孔朝天出气。
奶奶的!
按下葫芦起了瓢,这头被日本人像训龟儿子般训了灰头土脸,那头素来与他不和的周明海之流,还真会“雪中送炭”。不,是雪中送冰,雪上加霜。在关键时刻,全不念同僚之谊,人人争相往他头上泼粪——道不尽的冷嘲热讽与指桑骂槐,甚嚣尘上:今天一个人跳出来,道貌岸然地说,“李部长一定要有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啊。”说得他不够努力似的,那他从前把中统、军统弄得灰头土脸,那是玩假的吗?明天某一个站出来,字正腔圆地念,“李主任要居安思危啊。”他呸,他还不够居安思危吗?若不是错判情况,他至于如此吗……
漫天的尘嚣,渐渐地淡了,但这不等于都过去了,人人都睁大眼睛,在等着他现丑,等着他出洋相——在日本人面前许下的那些承诺,可不是随便说说的,那是要见真章的。他的身家性命都维系在日本人的身上,他是不会掉以轻心的。可真当他着手调查反击时,他却倍感力不从心。一方面,他要忙该忙的;另一方面,他要忙于跑官,眼看就要到五月,清乡委员会秘书长的官帽,一天未真正落在他的头上,他就一天不会放心。
烦心呐!
到底是官场老手,宦海浮沉数年,有的是急中生智,眼睛骨碌一转,脱身之计就有了。他找到负责督办爆炸案的日本宪兵队上海本部特高课课长小林交涉,提出一个很有建设性的意见:七十六号与宪兵队合作办案。合作的方式是:七十六号出人,日本宪兵队出名。为了名正言顺,两家各出一个负责具体事务的单位,组成联合专案组,通力协作,早日侦破爆炸案。
为什么要合作呢,李逸群摆出的理由有二:一、七十六号办案有诸多不便。譬如说,万一凶手躲藏在租界内,捕人、引渡,租界不买账,该怎么办?二、只让七十六号办案,于皇军的声望是有碍的。为何呢,万一此案得破,旁人都会觉得是七十六号的功劳,那岂不是会让外人误认为是皇军无能?
一席话,说得小林频频点头,连连称是,赞李逸群贴心,够朋友,大大地够朋友。当场就拍了板:合作!
正当案件侦破朝好的方向发展之时,负责出面与日本宪兵队合作办案的罗之江,却在突然间病了——这等于说,爆炸案的罪魁祸首成理君,一时半会还落不了网,那他就一天不能在日本人那里有所交代。
这叫什么事?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爆炸案破得不顺利,官运却不错。
清乡委员会在五月初正式挂牌成立了,封官晋爵马上就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汪记有头有脸的人物人人有份。本来人就不多,到后来因官帽实在太多,不得不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凑数。夏正帆寸功无一件,居然也放了一个“道台”——南通地区粮秣采办督办专员。这是李逸群对夏正帆的回报,在夏正帆的鼎力相助下,李逸群如愿以偿地成为三人之下,众人之上的秘书长。
四月最后的那天,傍晚六点钟,成理君晚饭都来不及吃,就走出公寓,向杜美路大戏院跑了过去。晚上杜美路大戏院要上映一部美国片,名叫《舐犊情深》,主演是华莱斯·皮莱,他是华莱斯·皮莱的拥趸,自不愿错过这部他期待已久的电影。
到了戏院门口,成理君买了票,一看票上印着的开映时间,再看腕表,他这才发现早到了一个多小时!为打发时光,他买了一包茄力克香烟,坐在戏院门口的台阶上,一支接一支地抽了起来。前后不过半个多小时,他的脚下就丢了七八根烟蒂。
成理君抽烟,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抽烟是从头到尾,不到烟蒂烫手,绝不会丢手。他是抽不到一半,就会扔掉,一脚踩灭。
如此抽烟法,引得几个在戏院门口等候主顾的黄包车夫十分眼馋,到后来,一名黄包车夫车干脆跑到他面前,直接问他地下的烟蒂可不可以拿走,他欣然应允了。
黄包车夫拾起烟才走,他又点上一支烟,只抽一口,就将烟蒂弹向了那群黄包车夫。如他所想那般,几个黄包车夫为了那支香烟你争我夺了起来,此情此景逗得他一阵哈哈大笑。
自然而然地,他有了打发时光的新方法,每当那些黄包车夫中有人抢到烟蒂,他就又点上一支烟丢了出去,直至刚买的一包烟全折腾光了,他才意犹未尽地罢了手。
再次抬腕看表,上映的时间近了,他起身拍了拍屁股,进了戏院。
当幕布上显示出画面时,他连连暗呼上当,这天上映的,压根就不是《舐犊情深》,而是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他最不喜欢看的就是喜剧片,夸张则夸张,可笑过之后,于他有何助益?难道特务的生活,会如喜剧片那般轻松,且幽默无处不在么?
显然不会!
耐住性子看了一会,成理君实在无法忍受剧院内如雷般的爆笑声,不等散场,就退了场,出得戏院,往家走了。
回到公寓,成理君进厨房,几口就扒拉完了房东留的饭。或许是吃得太急,又或许是饭菜太油腻,让他感觉胸口堵得慌。于是,他三下五除二洗净餐具,急急回了房。
换上睡衣,趿上拖鞋,他走到了窗台前,推开窗,让新鲜空气,替他一解胸闷。
在窗台边待了一会,成理君拉过两扇窗,正准备关上窗,一个熟悉的身影,打他的眼前一晃而过。初时,他还以为是看花了眼,愣怔了几秒。一回过神,他就冲到了阳台,趴在栏杆上,再次瞧向了那身影。
身影的主人,走路姿态是外八字,左撇右捺的。再向上打量,窄肩,弓背,低头,像煞了他认识的一个人:赵行曼。
或许是意识到有人在背后窥视,那人刹那间转过脸,朝成理君所在的方位瞥了一眼,无所获,就继续行他的路了。
令成理君悲喜交加的是,那人正是赵行曼。
心潮稍平复,成理君张嘴欲叫住赵行曼,却于猛然间省悟,这招呼一打,自个的住处就暴露了,不妥!
不叫人吧,赵行曼正渐行渐远,成理君赶紧回房,披上一件外衣,以最快的速度下了楼。动作虽快,但等他出得门来,走到大街上时,赵行曼的身影只剩一个小点了。于是乎,他紧跑几步追了过去,哪知还不到一分钟,赵行曼竟如空气般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成理君不甘心就这么个结果,继续向前跑,直至赵行曼消失之处附近,才住了脚,绕着那附近兜起了圈子——他期冀能再次与赵行曼遇上。
结果是令人失望的,哪还遇得见!
怎一个怅然若失能表内心的失落?
这样的心境,并未影响成理君太久,才一个转念间,他就变得信心满满了。正如他想,既然赵行曼徒步自他的家门而过,说不定,赵行曼就住在附近;若不然,赵行曼在这一带也必有其可去之处,假以时日,或许还会再遇到其人。
成理君给自个打气,又给自个泄气——他所想到的第三个可能:万一赵行曼自此而过,仅是偶尔为之呢?这种可能,不能说没有,要知道赵行曼亦为一名秘密世界的人物。由自身的情况可推测之,像他们这个世界的人,有时候出于某些特殊需要,四处走走,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气,泄得可真令人心烦意乱,一时间,伤心、懊悔、沮丧,一切不能归类于好心情的感觉,都涌了上了成理君的心头。
回到公寓,他坐到了书桌前,翻阅起了当日的报纸,不看还好,看了心情更坏,通篇的坏消息,特别是那篇关于他手下人失事的报道,让他差一点就拍了桌子。
烦!
正欲丢掉手中的报纸,一则寻人启事,顿时给了他灵感:登报寻人。这个点子似乎不错,他马上就提起了笔,仿着那则启事的格式,有模有样写了起来。才几分钟,他就搁了笔——所谓好点子,并不好,以赵行曼的个性,这么大张旗鼓一宣扬,其人就是看到报纸,肯定不会应约而出,反而避得远远的!
此路不通!
他又想到,如果到附近的几个马路口上去轮流守候,那又该如何呢?
没有如何,自从制造了爆炸案之后,日伪悬赏十万元法币要他的人头,印有他照片的通缉令,现在贴得满世界都是。现如今的世道下,谁会不对那些钱动心?让自己的人头,成就人家的财运,这是赔本生意,他不做!
从自个儿被通缉后,他又想到了手下那千把号人,如果发动他们就在这附近帮着寻人,会不会是个好办法呢?但他旋即就推翻了自己这个想法,这些千多号人马,又不是他私人的看家护院,为了一件半公半私的事,搞得这么兴师动众,让戴笠知道了,那还了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思来想去,他又回到了最初的想法上,就天天依栏张望吧,守株待兔,笨是笨了点,万一兔子撞上来了呢?不,要是那个人再出现了呢?
这一等,竟是好等!
一个礼拜后,成理君一用过晚饭,就出了饭厅,径直回了房。关上门,他就走到临街的那间屋子,推开通向阳台的那扇落地窗,来到了阳台上。
倚栏向下张望,满街冷冷清清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抬腕看表,正是晚上八点过一刻,与那日赵行曼出现的时刻差不多。若今日再看不到赵行曼,他就放弃了!
约摸过了二十来分钟,远处的街口,出现了一个人。
借着昏黄的煤气路灯,成理君看清了那人的面貌,可不就是让他等候多日的赵行曼么!
成理君下了楼,一溜小跑穿过门前的花园,来到了街面上。
还好,策应算得上及时,这次,他不仅能看清赵行曼的背影,还听见赵行曼的脚步声。于是,他紧走几步,尾随了上去。相距十余米远时,成理君不得不放缓了脚步——在第七个弄堂口,赵行曼先放缓了脚步,略略一顿足才拐进了弄堂。
跟到弄堂口,成理君便停住了脚,弄堂里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他不敢贸然再跟下去了。江湖人常说,逢林莫入,特务常说,遇黑慎入。成理君是老特务,很是谨守老生常谈。
不能跟了,伫立观察却无妨,若赵行曼就住在这条弄堂,回家少不得开灯照明,在这黑暗之中,便是一盏导航灯。
果然,漆黑的弄堂里,有了一丝光亮。
成理君长长地舒一口气,心里却一下子虚空了起来。刚才一路追着赵行曼跑,都没心思琢磨该如何和赵行曼相认,是循光登门拜访好呢?还是另寻他时,守候于路边,来个偶遇好呢?
当然,这琢磨,也是瞎琢磨,他跟踪赵行曼,仅是认门而已。旁的,“他乡遇故知,把酒言欢”,暂不在他的考虑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