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马
夜色之中,一辆三轮摩托缓慢驶入森林,道路两旁的大树,树枝拼命向四周延伸,冠盖在道路上方交叉融合,几乎完全遮住夜空。摩托没开大灯,司机仅凭肉眼在暗夜中缓慢骑车行驶。女孩蜷缩在后排座椅上,双手、双足被绳索紧缚,眼中流露出恐惧。她的嘴上粘着一张胶布,胶布粘得很牢,甚至堵住了大部分的鼻孔,女孩不住扭动身体,只有拼命吸气,才能让肺泡里充盈足够的氧气。
女孩恐惧地向车窗外望去,窗外只有一片黑暗,以及奇形怪状一瞬而过的树影。有扇车窗闭合得并不严密,潮湿的空气从缝隙里灌入后排座内,女孩也只有从这点新鲜空气里感觉到一丝自由的象征。
可惜,那个戴着口罩的司机忽然停下摩托,手伸到后排座,合上了那扇没合上的车窗。刹那间,后排座内弥漫着一股新鲜皮革的气味,那是皮质座椅散发出来的。嗅着这样的气味,女孩突然想起几天前在村里磨坊里看到的那匹死马。
那匹马那几天一直不吃不喝,前腿跪在地上,后腿向后伸展,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干草就在嘴边,但它不闻不问,偶尔实在忍不住,咽下几口,过不了一会儿便口吐白沫,全都吐了出来。村里的兽医说,这匹马的大限已到,就算神仙也无力回天了。
马被主人牵进了废弃的磨坊中,每天主人都要拿着水龙头,朝着马的身体喷水。据说这样做的话,可以让马皮保持湿润度,等马死后,这身马皮还能卖个好价钱。
兽医说过,这匹马只要体力不支、侧身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磨坊有点窄,马虽然体力不支,但却可以倚在墙壁上,始终没倒下去,眼睛也一直睁着。有个皮毛商来看过马,摸了摸马皮,不无遗憾地说,马越来越瘦了,皮也有些松弛了,等马死后再来收,只怕也出不了好价钱。
所以,马主人最终还是决定,找了把长刀,使劲插进马嘴里——只有这样,才不会损伤马皮。
马轰然倒在磨坊的泥地上,血从嘴里涌了出来,眼睛里流出来的,则是眼泪。
皮毛商熟练地沿腹部割破马皮,剖开。马主人取出肉,炖了一大锅红烧马肉,请全村乡亲们分享。在巨大的铁锅旁,皮毛商收拾着血淋淋的马皮,准备拿到溪边清洗,马皮散发出浓郁的新鲜皮革的气味,钻进了女孩的鼻孔。那时,女孩正一瘸一拐,冷眼看着忙碌的人群,她嗅到马皮的气味后,忽然感到胃里不住翻涌,“哇”的一口,竟然呕吐了。
现在,在森林深处,女孩再次嗅到类似的气味,胃里又开始翻涌。她勾着腰,喉咙发出沉闷的声响,因为嘴上粘着胶布,所以什么都吐不出来。
戴着口罩的司机听到异状后,立刻跳下车,拉开后排座的车门,让女孩下车。撕开胶布的一刹那,女孩觉得嘴边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可是,这会儿她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只能干呕,呕出一口酸水。
胃里终于安稳了一点,司机又准备给女孩贴上胶布。女孩可怜巴巴地望着司机嘴上的口罩,想要说话,但却只能发出几个不连贯的词语:“爸……爸……”
戴着口罩的男人,眼中流出了两行浑浊的眼泪。他开始呜咽,当他从兽医那儿听说自己那匹马活不了时,心中也产生过类似的忧伤。在过去的三年里,女儿一直都是他的心头肉,可是,如果现在不把她丢在森林里,那些人会连他一起杀死的!
男人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村民,高举火把,在他家门外大声狂叫:“把那祸害丢掉!不然就杀你全家!”声音震耳欲聋,几乎摧毁了男人的所有意志。当村民开始纵火焚烧屋外废弃的磨坊时,男人终于恐惧地回应:“我马上就把她丢掉……明天就丢……”
女孩还在森林里哭泣,哭声时高时低,若即若离。
男人跪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耳朵。可哭声还是透过指缝,钻进耳朵,仿佛一条看不见的蛇,从耳朵一直钻到心脏里,不停绞动,就像他一天前拿长刀插入病马的嘴巴一般,不停绞动。
过了很久,男人吃力地站起身,用绳索把女儿紧紧缚在一棵大树上,泫然欲泣,自言自语:“对不起,女儿,不是爸爸不喜欢你。如果再把你留在村里,那些人也不会饶过你!死在我手里,总比死在他们手里好!他们会剥掉你的皮,就像皮毛商剥掉马皮一样,然后把你丢进河里……”
女孩绝望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摩托启动马达的声音,接着车轮缓慢移动,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四周归于宁静,只有偶尔能够听到几声恐怖的嘶声哀号,那是猫头鹰的叫声。
忽然间,她听到马嘶声,女孩的眼睛蓦地圆睁,望向深林最深邃的暗处。接着有乌鸦从树冠上惊起的声响,“噗噗噗噗——”
然后,她嗅到那股熟悉的气味,潮湿、新鲜,是刚剥下来的马皮气味。她禁不住再次干呕起来。
男人佝偻着身体,下了三轮摩托。取下口罩,仅仅一夜,他仿佛老了十岁,眼角的皱纹变得更明显了,树皮一般。
几个村民已经在被烧毁的磨坊外等候许久了,见着这个男人,立刻问:“处理了吗?”
男人无力地点了点头,眼角渗出两行泪水。
村民爆发出一阵欢呼。“太好了,这下村子平静了!”“我们的马,再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死掉了!”“对呀,新的马,已经在路上了,我们村里的马帮马上就能重新组建起来了!”
看着村民们一个个向村口走去,摘去口罩的男人,脸色愈加痛苦。
他不禁想到了三年前那个晦暗的黑夜。
那一夜,男人开着才买回的三轮摩托,沿简易马路穿越着茂密的森林。
走到半路的时候,男人忽然觉得尿急,于是停下车,下车找了棵大树,解决内急的问题。当他刚解决完,却听到森林深处传来一阵马嘶声。男人顿时瞪大眼睛,朝马嘶声传来的地方望了过去。
在这片森林里,一直生存着生命力顽强的野马。那是一种矮马,身高仅一米左右,据说是蒙古马的变异种,马头直而方,马耳小而立,体型秀美。野生的矮马越来越少了,但如果能搞到一匹,就能挣大钱。市面上有人出高价收购纯野生的矮马,商人说,野生矮马具有极强的观赏价值,加之数量稀少,堪称马中之宝。
男人兴奋了,他拉开三轮摩托后排座的车门,掏出一把猎枪。
矮马适应丛林生存,一低头,就能沿林中的兽径一窜而逃,比熊敏捷,比兔跑得快,偶尔受了惊,还能扬起前蹄袭击攻击对象。所以男人根本就没打主意能活捉野马,记得市面上的商人说过,捉不到活马,把死马的尸体送来,也能挣大钱。城里的有钱人,把小心翼翼剥掉死马的皮,剜去肉,经过防腐处理后,在皮内塞入填充物,就能制成矮马标本。
把漂亮的矮马标本立在别墅客厅里,正在有钱人最时兴的炫富方式之一。
于是男人钻入密林,寻到一条兽径后,便躲到一棵大树后,把枪杆伸出灌木,偷偷等待着野马的出现。
静静等候了十多分钟后,男人终于听到马蹄声。因为密林里的泥地上铺满了落叶,所以马蹄声也很轻微,窸窸窣窣的,加之正处黑夜之中,男人只能听到声音,却看不到踪影。那传说中的野马,仿佛鬼魂一般,渐渐向他靠近。
男人看到一条黑影,慢悠悠地从兽径经过。黑暗之后,看轮廓,应该是匹矮马。
他赶紧抠动扳机,“砰”!矮马受了惊,扬起前蹄,身体后倾。似乎受伤了吧?但矮马却负着剧痛,向前狂奔。男人正想朝着黑影再看几枪,却忽然听到了小孩的哭声,正从矮马中枪的那个位置传了过来。
男人愣了愣,那负伤的矮马已经逃窜出去,见不着踪影了。但小孩的哭声,却在幽暗的森林里回响着。男人打开一只手电筒,诧异地朝哭声传来的地方走去。几分钟后,他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大约只有三岁左右,异常瘦弱,仿佛一张皮覆盖在骨骼上一般。
女孩见了眼前这男人,脸上顿时露出恐惧的神情,张开嘴,想要尖叫。可当她尖叫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却是“咝咝咝——”,如马嘶一般。
从森林里拾回一个被野马养大的孩子,这消息一传出来,就引来无数好奇村民上门围观。
听男人说,枪响的时候,这女孩应该骑在野马背上。但当野马受惊扬起前蹄,身体后倾之际,女孩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野马跑了,女孩的腿却骨折了,没办法逃跑,只好留在了原地。
男人在森林里,用树枝替女孩夹好伤腿,把她背进三轮摩托的后排座内,驶回村里。请赤脚医生来看过,医生说,养三个月,女孩的腿应无大碍。男人收养了女孩,可女孩不会说人话,也不吃饭菜,看到干草,口水却不住朝外滴。
到了深夜,女孩开始哭泣,声音越来越洪亮。村子外的森林里,便会传来野马痛苦的嘶叫声。有伶俐的村民,跑到村外,在森林里寻到兽径,设下绊马索与陷阱,竟在第二夜活捉到一匹野生矮马。
于是,村民纷纷上门,让男人想办法让女孩哭。
要是男人舍不得让女孩哭,村民便举着火把,到他家门外狂呼,学鬼叫,学狼嚎,惹得女孩痛哭不已。
这三年,不知村民们活捉了多少匹野生矮马。他们把矮马卖给市面上的商人,所得的酬金,全村人一起分。但男人却从来没分过一笔钱,他只是待在家里,教女孩说人话。可无论怎么教,都三年了,女孩只会发出含糊的呜咽声,偶尔上唇碰到下唇,无意识发出“爸爸”的声音,就会让男人接连高兴好几天。
女孩在村里没有朋友,因为不会说人话,同龄人都不和她玩,还把她当做怪物。一有空,女孩就在村里匍匐着行走,有时也跳几下,仿佛马在行走一般。用了三年,男人才教女孩学会了如何坐在三轮摩托的后排座上。
村里人本来也养马,几乎每家都养,虽然也是矮马,却不是野生的矮马,不值钱。
女孩把村里人养的马,当做了朋友。她没事就趴在马棚外的泥地上,嘴里发出“咝咝咝”的声音,马棚内的家养矮马,也会发出同样的“咝咝”声与她回应。
不过,最近半年来,无论女孩怎么哭泣,村民都没再捉到一匹野生矮马。大概,森林里所有野马都被捉完了吧?
村里顿时没有了额外的收入。这几年,靠着卖野生矮马挣的钱,除了那男人之外,其他村民都分了不少,家家户户修了新房,村里还修了硬化公路。也正因为可以靠着卖野马赚钱,村民都冷落了自家的田地。有不费力就能分到的外快,谁还愿意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种地?再说这年头,种地能挣几个钱呀?
有村民寻思,说不定森林里还有残存的野马,只是那些野马见同类被捉得太多,所以形成条件反射,听到女孩的哭泣声便不再靠近村子了。于是又有人凶神恶煞般闯入男人家,把女孩绑了出来,拿绳索捆住她的一条腿,倒吊在森林里,还在女孩下方的泥地里掘开大坑。村民想,残存的野马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可是,没有野马上当。即使女孩被倒吊在森林里三天三夜,不给东西吃,也不给水喝,也没野马上当。
或许,这次森林里真的是再也没有野马了吧。
森林里再也没有野生的矮马了,收野马的商人坚持等了半年,最终还是离开了市面——他们去其他能收到野马的地方去了。
市面上,只剩收马皮的皮毛商,但只有马死了,才能收到马皮,所以生意清闲。而且,村子里家养的矮马,马皮都不值钱,所以村民再也挣不到那种不需费力就能挣到的钱。
到了这时,村民们才后悔,为什么不圈养野生矮马呢?让它们繁殖后代,把小马养大了再卖,岂不是能挣到更多的钱?可惜当时只以为让女孩哭一哭,就能捉到野马,所以根本没想到那么长远。
大概是在森林里被倒吊得太久,女孩那条被绳索捆绑过的腿,肌肉开始萎缩。那时她已经学会了直立行走,但现在只能一瘸一拐地踟蹰在村子里。同龄人看到她,会朝她扔石块,比她大一点的小孩,还会刮着脸蛋嘲笑她,说她是野马养大的野种,只有爹没有妈的野种,就连爹,也不是亲爹。
女孩本来就很阴郁,现在变得更加阴郁了。她继续趴在马棚外,和家养的矮马们对话,“咝咝咝,咝咝咝——”没人知道她和矮马说了些什么,但人们唯一清楚的就是,自从她从森林里一瘸一拐地回来后,村子里的家养矮马都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最早不正常的家养矮马,就是那个把女孩倒吊在树上的村民。
他家的矮马,在和女孩“咝咝咝”地交谈之后,便开始大口大口喘气,流鼻涕,眼神无光,不思进食,哪怕身边放着干草,咀嚼几口后,也会呕吐出来,同时还吐出无数白沫。只三天,那匹矮马就活活饿死了。
矮马死后,按照村子里的风俗,马皮剥下来,卖给收马皮的皮毛商,肉则剜下来炖成一锅红烧马肉,全村人一起分享。
那村民虽然心有不甘,但自家矮马死了,却是不争的事实。他怀疑是女孩下了毒,于是在炖好马肉后,盛出来的第一碗马肉,就交给女孩的养父,逼他喂给女孩吃。
女孩知道那是马的肉,不愿意吃。见她摇头,养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问她:“真是你下了毒?”女孩迟疑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养父流着泪,说:“女儿,我相信你!你说没下毒,一定就没下毒!野马养大的孩子,心里纯,没受过污染,一定不会撒谎!”说完后,养父把那碗马肉塞进自己的嘴巴里,使劲咀嚼着,嚼烂后再吞进肚子里。
两个小时后,见无异状,村里人才放心大胆地吃起那匹矮马炖成的红烧马肉。
那匹马死后,村里接二连三又有矮马突然死去。这些马都是先喘气,再流鼻涕,接着不肯进食,最多三天,便被活活饿死。几乎每隔几天,村里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红烧马肉。马肉吃进嘴里,蛮香的,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塞满苦涩。
野生的矮马捉不到了,少了一笔收入,又不愿意种地,有伶俐的村民曾经提议过,把村里的所有家养矮马组织在一起,成立马帮,在各村寨里运送货物,也能赚点钱来大家一起分。村民们都同意这个提议,正准备组织马帮的时候,村里的家养矮马却一匹匹相继暴毙。
女孩养父家的那匹矮马,是最后死的一匹。
当那匹马还没死的时候,村民都红着眼睛,盯着那匹马,看它什么时候死。有闲汉风言风语,说为什么最后还活着的马,偏偏是那野马养大的野种家的?难道是那野种为了报复曾经恐吓过她、倒吊过她的村民,于是使用怪异的邪恶妖法,咒死了村里的矮马?还有人说,那女孩说不定是千年矮马修炼成的精,修炼出来的妖怪!
村民们聚集在女孩的养父家门外,想要找女孩和她的养父给个说法,而偏巧就是这个时候,女孩家的矮马,也生病了,喘气,流鼻涕,不肯进食,眼看活不成了。
女孩急坏了,趴在自家的马棚外,“咝咝咝”地和矮马说着话,可矮马还是像冬日里的花朵,渐渐枯萎了。不过,或许是在女孩的鼓励下,这村里的最后一匹矮马却没像其他发病的矮马那样,发病才三天就轰然倒下。
发病三天后,养父请来了收马皮的皮毛商,皮毛商来到马棚,看到马还没死,便失望地走了。养父眼看着矮马越来越瘦,马皮开始松弛,只好把马牵到狭窄的磨坊里,每天拿水浇着矮马的马皮。
但是,马还是不死!
马皮再这么松弛下去,就卖不上好价钱了。最后,女孩的养父终于下定决心,把一柄长刀插进矮马的嘴里,朝喉咙下方使劲插去,又连续搅动了几下。
矮马已经饿得没有气力了,完全无法反抗,只好眼睁睁地感觉着自己的胃被长刀捅破,肠子被长刀绞断,自己的心被长刀剖成两爿。
矮马倒下之后,皮毛商很快到位,替女孩的养父剖开马皮,剜下马肉,清理内脏,甚至还帮着烧了一大锅水,炖制美味的红烧马肉。
女孩还是一如既往地远离炖肉的现场,她不忍心嗅到马被烹饪成佳肴后散发出的美味。她只能在自家房屋边转来转去,身体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一具皮囊——在村外,她所有的朋友都被捉了!被捉了!被捉了!在村里,她所有的朋友都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女孩如游魂一般,偏偏走到了皮毛商洗马皮的小溪边,她嗅到新鲜的马皮气味后,终于忍不住胃里翻涌,当场呕吐了起来。
皮毛商正在整理刚剜下来的矮马内脏,回过头看到呕吐的女孩,吓了一跳,顿时如一条警惕旁人靠近的猫一般,全身绷紧,弓起了身体。
酒桌上,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享用着村里最后一匹矮马做成的红烧马肉。吃着吃着,有人提了一句,恐怕以后再也没有红烧马肉吃了,偌大的酒席,竟然立刻静默了。人人都在考虑日后的事,村外没有野马可捉了,村里也组建不了马帮,大家难道得重新回去种地吗?
村里最早死马的那个村民,忍不住说,要不大家集资,凑钱去其他村寨去买矮马回来,组建马帮,挣了钱大家一起分。马上就有人反驳,难道就不怕矮马又生病?只要犯病了,三天就死,连兽医都搞不清那些矮马染的是什么病,根本没办法医。
那个提建议的村民,撇了撇嘴,赤红着一张脸,大声吼道:“什么病啊?我看,就是受了诅咒!我们村里有祸害!”
“什么祸害?”
“那还用说?自然是矮马妖怪修炼千年后,修成的人形!”村民站起身,眼神直直地望向女孩的父亲。
当天夜里,一帮凶神恶煞的村民举着火把,来到女孩家。隔着门,他们大呼小叫:“要么,你杀了她!要么,就把她丢到森林里去,越远越好,让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女孩的养父紧闭房门,不敢出声。
村民们开始放火焚烧屋外的磨坊,磨坊燃起熊熊大火,村民又靠近女孩住的那幢土墙屋,眼看就要放火烧屋了,女孩的养父只好打开房门,一边痛哭,一边答应了村民们的要求,马上就把女孩丢到森林深处去。
村民们并没让女孩的养父立刻把她丢进森林深处,而是征用了他的三轮摩托。
他们你几百块我几百块地凑钱,很快就凑出了一笔钱,然后让那个为首提议的村民,带着钱,骑着三轮摩托去邻近村寨买矮马。
第二天下午,村民才回来。他说,钱已经交了,当天晚上,附近村寨的人就会送来十匹矮马。到时候,村里的新马帮就能组建起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村民们在村口燃起一堆篝火,然后目送女孩的养父骑着三轮摩托,把女孩载入了森林之中。
只要把野马养大的野种丢进森林里,过不了多久她不被野兽咬死,也会被活活饿死。以前养过她的野马,都被捉完了,现在没什么动物可以再养她了!
凌晨时分,女孩的养父回到了村子里。得知女孩已经被丢在森林深处之后,村民们发出阵阵欢呼。他们熄灭了篝火,等待着附近村寨的人送来那十匹家养矮马。
只要有了这十匹矮马,村子就能重新挣钱了!
女孩的养父回到村子里,没过多久,村民们就看到村外不远的地方惊起了一群栖息的乌鸦与猫头鹰。有陌生人来了,应该就是送矮马的人吧!
村民们躁动了起来,纷纷朝远处望去。
一轮新月钻出厚密的云层,放送出微弱的银色光芒。
在村道上,出现了几个人,他们似乎垂头丧气,情绪低落。而在他们身后,却并没见到矮马的踪迹。
森林深处,被紧缚在大树树干上的女孩,结束干呕后,听到了马蹄声。而那股熟悉的潮湿气味,正向她缓缓逼近。
她抬起头,一束月光正好钻过细细密密的叶缝,洒在刚才三轮摩托留下的车辙上。然后,她看到一匹头直而方的矮马,出现在车辙痕迹上。但那显然并不是一匹野生的矮马,而是家养的,因为在马背上,骑着一个目光阴鸷的男人。
那个男人看上去有点眼熟,可惜女孩还暂且没有人类的智商,无论如何都思索不起来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马背上的男人看到女孩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拍了拍马鞍后挂着的一样东西,立刻发出几声脆响。
“真是太棒了!这次到这个村子来,不仅低价收到了最后一匹矮马的皮毛,还能带走一个被野马养大的野种!把这野种卖到马戏团去,一定能挣不少钱!”
这马背上的男人,正是之前到村子里去收马皮的皮毛商。
他早就听说村子里有个被野马养大的野种,也一直想把这女孩弄到城里去卖掉,却苦于没有机会下手,只好靠收马皮挣点小钱。他的钱,也挣得不容易,辛辛苦苦下来,一年也挣不到几个钱。
后来,他学会了一点旁门左道的功夫。在收马皮之前,他会先偷偷潜入村子,把铁丝剪断、磨尖、磨细,然后掺进矮马的食料里。矮马吃了铁丝渣,消化不了,也没法排泄,只能任铁丝留在胃里,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马胃里有了铁丝,就会不思饮食,还会喘气,流鼻涕。病发后,最多三天就会轰然倒下,停止呼吸。
为了消灭罪证,每次进村收马皮的时候,皮毛商都会主动帮着马主人剖开马皮、剜下马肉、清理内脏。清理内脏的时候,他会来到小溪边,剪开马胃,把胃里的铁丝渣全都倒进小溪里。
可那天,他在溪边倒马胃里的铁丝渣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女孩的干呕声。皮毛商很担心女孩看到了马胃里的铁丝渣,吓得立刻弓起身体,想要挡住女孩的视线。当他发现身后干呕的女孩,就是那个不会说人话的野马养大的野种后,才松了一口气。
那天夜里,他留在了村里,恰好听到村民们的动静,知道女孩的养父必须在第二天,把女孩丢进森林深处。于是,他离开村子后,又在野外森林里待了一天,等着女孩的养父把女孩丢进森林里。他准备等女孩的养父骑三轮摩托离开后,再沿车辙找到女孩,把女孩带进城里,卖给马戏团。
皮毛商奸笑着下了马,向女孩走了过去。
女孩虽然听不懂他得意的自言自语,但也感觉到这个人不怀好意,于是恐惧得发出阵阵“咝咝咝”的声音,犹如马嘶一般。
“马呢?我们的十匹矮马呢?”那个村民叫了起来。
附近村寨的送马人,无奈地答道:“当我们骑马穿越森林的时候,天知道怎么回事,这些马突然发狂了!它们扬起前蹄,发疯般把我们抛下了马背,然后冲进了森林里。无论我们怎么叫喊,它们却根本不听话,只顾钻入密林之中。”
“这些我不管!我只要我们的马!我给了钱,你们就得把马交到我们手里!”村民歇斯底里地大叫。
送马人却冷笑一声,说:“钱,可以退给你们,但是我们绝对不会再卖给你们矮马了。今天夜里,我们骑来的矮马之所以会跑,是因为在你们村子里有矮马害怕的东西。肯定是邪灵,要么就是野马妖怪修炼千年,修成了野马精,在森林里唤走了我们的矮马。”
说完后,送马人摸出一叠钱,交还给村民,便自顾自地走了。
村民木然地捏着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他明白,只要还待在这个村子里,他们就连一匹矮马也买不到。森林里的人,都是爱马人,他们绝不会把马卖给一个有邪灵或是有野马精的地方。
马帮是办不成了,看来只有继续种地了。
皮毛商狞笑着,割开了紧缚在女孩身上的绳索。他拎着女孩的头发,想把她拖上自己的那匹野马。女孩疼得直叫唤,发出“咝咝咝”类似马嘶的声音。
皮毛商把女孩捆在马背上之后,正准备上马,他自己的那匹矮马却突然撅起后蹄,朝他踢了一脚。皮毛商立刻疼得弯下了腰,等他重新站立起来的时候,立刻抽出马鞭,狠狠抽向矮马的屁股。
“你这不长进的家伙,居然敢踢主人?你是不是以为这野种是你的同类?所以想救她?告诉你,你敢胡思乱想,我就拿马鞭抽死你!”
皮毛商破口大骂着,他那匹矮马总算是安静了一点。哼,一匹矮马,还想反抗主人?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踢踢踏踏,踢踢踏踏,仿佛有一群马正朝他奔跑而来。
循着声音,皮毛商抬起头。
然后,他看到一群矮马向他冲了过来。每匹马的背上,都有马鞍,应该不是野马。但马背上并没有骑手,天知道是从那儿钻出来的。
皮毛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领头的一匹马撞翻在地。紧接着,又一匹马的前蹄踩在了他的腹部,后蹄踩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疼得张开嘴,正想大声嚎叫,却怎么也出不了声。因为,下一匹马的前蹄,正好踩进了他的嘴里,踏碎了他的牙齿,踏烂了他的舌头,踏穿了他的脑髓,踏破了他的颅骨,最后径直穿过他的整颗头颅,踏在了泥地上。
皮毛商的脑袋,像砸破的西瓜一般,迸出一蓬血水。
而十匹配有马鞍的矮马,则围着女孩,摇晃着脑袋,摩擦着女孩的脸。
女孩骑上了一匹马,张开嘴,费了很大很大的气力,终于说出了几个词语:“我们……是……新的……野马!”
村子彻底破败了。没人愿意把马卖到村子里来,而且听说森林里又有野马了。
那个提议组建新马帮的村民,听说森林里又有了野马,于是带着猎枪潜入森林之中。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了,几个礼拜之后,村民们在森林里找到了他的尸体。他的脑袋像个砸碎的西瓜一般,脑浆四溅。全身的骨骼尽数折断,看身上的痕迹,应该是被马蹄踏成这样的。
村民们纷纷外迁。
女孩的养父,也不得不骑着三轮摩托,带着为数不多的细软,离开了村子。当他穿越森林的时候,曾经听到森林深处传来阵阵马嘶声。混杂在马嘶声中的,似乎还有一个女孩的欢笑声。
他确信,那一定是女孩的欢笑声,他绝对没有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