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态牙医许伟才

记得有一年,中学同学会的时候,一位在医学院读书的同学,捂嘴偷笑着对我们说:“许伟才那家伙真奇怪,明明选了牙医方向,偏偏还整天都泡在解剖室里和骨骼标本待在一块。你们说,牙医有必要这么钻研解剖学和人体骨骼吗?”

那次同学会的时候,许伟才没来,据说当时他被医学院的老师送进了精神病院里,原因不详,就连这位同在医学院学习的同学也不明就里。

后来,许伟才经过一番治疗后,还是回到医学院继续学习,也顺利拿到了毕业证。不过,因为曾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的那段档案记录,没有医院愿意接收他,所以许伟才只好找家里借钱开了一家牙医诊所。他的牙医诊所收费比医院便宜,技术也不比医院差,几年之后,没想到他竟成了我们这帮同学中最有钱的一个人。

所以,今年的同学会,自然由他埋单,谁让他是有钱人呢?

同学会的时候,许伟才牵着一个漂亮女孩,一起来到会场。本来大家都说好,同学会时不带家属的,但既然是他埋单,所以我们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同样的道理,我们更不能在那个叫阿乙的女孩面前,哪壶不开提哪壶提到许伟才曾经接受过精神治疗的事。

那天阿乙穿着一袭白色曳地长裙,宛如贵妇一般,和许伟才在舞池里共舞时,会场里的灯光换成旋转射灯,当射灯射到阿乙身上时,我才发现她那袭曳地长裙反射出暗白色的光芒,隐隐有些透明,藏在裙下的肌肤显得异常惨白。

“我靠,怎么看上去像女鬼一样?”郑辉在我身后,突然发出一声低叹,但旋即又说了一句,“也别说,这女人还真漂亮的!”

读书时,郑辉是我们班里的班长,成绩特别好,但和大多数中学成绩特别好的人一样,大学毕业后就发展平平,现在只不过在一家国营出版社里做一份可有可无的编辑工作。

听了他的话,我笑嘻嘻地回过头,对他说:“千万不要背后说别人坏话,当心有报应哦。”

果然,同学会结束之后,三更半夜我忽然接到郑辉打来的午夜凶铃。他气急败坏又声音含糊地对我叫道:“如书,为什么你总是说好不准说坏准?现在我牙疼了,疼得厉害!”

我不由得哈哈大笑,然后说:“今天许伟才不是送给每位同学一张优惠卡吗?到他那儿看牙齿,打七折。”

“哼,是熟人打七折,不熟的人打五折吧?”郑辉发出一声闷哼后,挂断了电话。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郑辉的声音,从同学会那天晚上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郑辉打电话来的时候一定没注意到,平时这时候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铁定关机,而今天去居然一直让手机开着,是有原因的。

果然,凌晨三点,我接到阿乙打来的电话。她是在同学会上分发的通讯录上,看到了我的手机号码。我一直开着手机,正是在等待着她打来电话。

电话接通后,她对我说:“如书,好久不见。”

我也答道:“是啊,我也想不到,居然能在自己的中学同学会上见到你。而且你还是和许伟才一起来的……”

“你还恨我吗?”她幽幽地问。

然后,我们的对话陷入无可救药的沉默之中。

三年前,阿乙曾经是我的女友,但在和我交往了一年之后,忽然于某个夜晚不辞而别,直到这次同学会上,我才重新又一次见到了她。

我很想问问当初她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我,但想了想,还是算了,过去的事还有什么重新探讨的意义?活在当下才最重要。所以我撇撇嘴,扯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后,故作吊儿郎当的语气对着话筒说:“什么时候出来一起坐坐叙叙旧?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咖啡馆,咖啡馆楼上还有钟点房。”

我以为会听到阿乙的怒骂,没想到她静默片刻后,却说:“好啊,明天上午怎么样?”

我愣了愣,答道:“不行,我明天得去给一个朋友上坟,以后再约吧。”

我们的对话再次陷入沉默,我想挂断电话,又觉得不是很礼貌,只好没话找话地问她:“许伟才呢?他睡了?”

“嗯。他抱着被子睡得正香呢。”

听到这句话,我忽然想起张丰鑫曾经在上次同学会时说过,许伟才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有一次竟然躲在解剖室里搂着骨架标本睡着了,还猜测许伟才之所以会被老师送到精神病院去,大概与他对骨架及人体标本拥有的特殊爱好有关。

对了,张丰鑫就是与许伟才在同一所医学院里读书的同学。明天我要去上坟祭拜的人,也是他。

张丰鑫死于上次同学会后的第二天。

他被乱刀砍死在家里,一颗颗牙齿被榔头敲了下来,胡乱塞在嘴里,嘴唇又被针线缝合在一起,让他的脑袋看上去像一个沙包一般。

警察来找过我们,得知张丰鑫曾在同学会上说过许伟才的坏话,而他死后牙齿被敲掉,嘴唇又被针线缝上,似乎意味着让他闭嘴封口的意思,所以把许伟才当做了头号嫌疑人。不过,许伟才有很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张丰鑫死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的牙医诊所里给病人补牙,那天生意特别好,他足足忙到午夜才结束工作。诊所里的病人、护士都能替他证明。

警方一直都没能破获这个案子,只好当做悬案挂在一边。而我们这帮同学则以其他方式纪念他。昨天同学会聚餐时,我们为张丰鑫摆了一副空碗筷,还拍下视频刻好光盘,委托我第二天到坟边烧给他。

上坟的过程乏善可陈,我简简单单焚烧了纸钱和那张记录同学会的光盘之后,便匆匆下了公墓坟山。在山下等待公交车的时候,我忽然听到公交车站附近的一处农贸市场里传来一阵喧哗声,我瞥了一眼,似乎是有个江湖游医正在贩卖来历不明的药丸。

但就在我朝农贸市场瞥那一眼的时候,竟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许伟才。

许伟才穿着一件面料精致的淡黄色休闲西装,这令他在这城乡结合处的农贸市场里格外显眼。虽然他侧对着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买药的游医,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见到他后,我不由得一愣。这家伙到公墓坟山下的农贸市场来干什么?今天郑辉那小子说不定会去他的牙医诊所看牙齿,这岂不是会扑个空?

我向许伟才走了过去,才走了几步,就听到人群里那个江湖游医大声吆喝着:“这就是牙虫!牙齿坏了,都是这种小虫子在作祟!”我立刻望向那个游医,只见他拈着一柄镊子,镊子上有一条正在蠕动的白色虫子,那虫子有着三角形的脑袋,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异常恶心。在那牙医身旁,坐着一位张大了嘴的老头,镊子上的那条虫,看上去似乎是从那个老头嘴里拈出来的一般。

而在牙医脚下,还摆了一张写有中英文对照的纸片。我瞄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那张纸片,竟然写的是香港爱德华牙科学院的毕业证。

现在的江湖骗子,真是越来越专业了。如我这般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知道牙齿里肯定不可能长出白白胖胖的恶心虫子,这肯定是江湖游医利用障眼法搞的鬼。江湖游医,其实是个与魔术师差不多的职业,而且更擅长近景魔术的表演。

江湖游医自然不可能毕业自香港的牙科学院,我想,就连香港是不是有这么一家爱德华牙科学院,都得打上一个重重的问号。

不过,许伟才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游医手中的镊子,似乎正陷入沉思,达到了相当高的专注度。当我的手拍到他的肩膀上时,他显然吓了一跳,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见到是我后,他惊讶地讪笑了一声。我问他到这儿来干什么,他答道,他来公墓给张丰鑫上坟,毕竟同学一场,而且他和张丰鑫除了是中学同学之外,还一起共度了四年大学时光,虽然那四年大学时光并非多么美好。

而我这时也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一捧艳丽的鲜花,果然是来上坟的。

我给许伟才说,或许郑辉今天会到他的牙医诊所看牙齿,他笑了笑,说:“没事,诊所里还有其他医生,就算我不在,他拿出优惠卡,也能打七折的。”

说完后,我们又寒暄几句,他便上了公墓坟山,去为张丰鑫上坟,而我则乘上了一班回城的公交车。

坐在车上,我忽然想到,许伟才穿一件淡黄色休闲西装,还拎一捧艳丽的鲜花来上坟,这也太不搭调了吧?不管怎么,也应该换套素色的衣服,再换一捧素色的菊花才对呀。

难道,他的本意并不是来上坟的?

那他到公墓来干什么呢?总不会是来看一个耍把戏行骗的江湖游医吧?

我的脑海里,蓦地划过一道闪电。莫非,许伟才是针对我,才来到了公墓坟山?

可他又有什么理由针对我呢?而我这时才意识到,说不定是昨天凌晨三点阿乙打来的那个电话,被许伟才听到了?随后他又偷看了阿乙的通话记录,看到这个电话是打给我的,于是担心我和阿乙有所纠葛,所以跟踪了我?

嘁,真是个没安全感的男人。

我觉得有必要通知一下阿乙,让她平时多做点提防。这次电话是打给我的,倒也罢了,我最多不过是嘴上讨点便宜而已。万一她有时候要给其他相好的男人打电话,被许伟才听到了那才麻烦。别忘了,许伟才有精神病史,说不定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呢。

可是,阿乙的电话打过去,却根本没人接听,大概她正在忙吧。在昨天的电话里,我竟忘记了问她现在在哪儿工作。

公交车到了城区终点站,我下了车,装作无意般朝后望了望,然后我看到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停在不远的地方。我记得,那辆车就是许伟才的。正如我所猜测的那样,他在跟踪我呢。

就在我装作无意般朝后望的时候,几个在人行道上打闹的顽童从我身边经过,其中一个小孩埋着头乱跑乱跳,脑袋竟然正好撞在了我的下巴上。一阵剧痛传来,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但那小孩却恍若无事一般,自顾自继续向前跑,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我用手捂住嘴,片刻之后移开手,竟发现手心全是血。

糟糕,我的下门牙被这个顽童撞松了,还流了不少血,倒霉!

我又望了望不远处停着的那辆银灰色轿车,心想:“好吧,就让你跟踪我,一直跟到你自己的牙医诊所去吧。那张七折优惠卡,现在派得上用场了。”

我后来还是没去许伟才的牙医诊所,因为走到半路的时候,牙忽然不疼了,而且似乎也并不是那么松动了。口腔里的事儿就是那么神秘,谁知道牙齿什么时候会疼,什么时候会不疼。既然不疼了,我就没必要再张开嘴让许伟才拿电钻给我钻一下,万一他下手狠一点公报私仇,说不定连我的好牙都没法再继续好下去了。

而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在路上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阿乙打来的。她看到手机上的未接来电后,便给我回了过来。

本来我只想提醒一下她,打电话的时候要小心,但一想到正跟踪着我的许伟才,我就觉得心里怒气冲冲的,于是便和阿乙多聊了一会儿。说实话我早就对阿乙没什么兴趣了,但不知为什么,在通话里我却妙语连珠,说话也挺露骨的。我们甚至还约好,找个许伟才特别忙的时候,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一聊,最好就是那家楼上有钟点房的咖啡馆。

挂断电话,我又有点后悔,不该和这个以前抛弃过我的女人聊这么多。但感情有时候就像壁虎的尾巴,断了,有一天又会不知不觉长起来。虽说这样做多多少少有点对不起许伟才,但一想到他今天居然跟踪我,我也就觉得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了。

走到我住的小区外,我又朝后望了望,却没见着那辆银灰色的轿车。

正要进小区,我的手机又响了,这次竟然是许伟才那家伙打来的。

“如书,你刚才在和阿乙通电话?我警告你,离她远点!不然我会杀了你,扒了你的皮,拆了你的骨,还抱着你的骨头睡觉!”

许伟才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最后,他又说了一句:“好了,你现在可以回小区了。”

我这才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原来他还在跟踪我。

当天夜里,有两个警察来到我家里,向我通报了郑辉的死讯。

郑辉的尸体被人扔在城乡结合部的一座废弃旱桥下,那里平时很少有人路过,如果不是一个流浪汉想找个遮风雨的地方睡觉,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的尸体。郑辉身上,起码有上百处伤口,全是被利刃捅出来的。每处伤口都不太深,显然是最后一刀才结束了他的生命。更让人怵目惊心的是,他满嘴的牙齿都被榔头敲了下来,嘴唇也被针线缝在了一起。

警察也是从郑辉的手机里,查到他最后拨出的一个电话是昨天夜里打给我的,所以才找到我了解案情。我告诉他们,郑辉大概今天会去许伟才的牙医诊所看牙齿,那儿应该是他最后出没的地点吧。不过,许伟才应该不是杀人凶手,因为郑辉被杀的时候,他正跟踪我呢,没机会分身去杀害郑辉。

警察问了许伟才的牙医诊所地址后,便走了。而我那天没睡好,老是梦见郑辉在我耳边指着一团暗白色的光影说,“我靠,怎么看上去像女鬼一样?”“我靠,怎么看上去像女鬼一样?”“我靠,怎么看上去像女鬼一样?”……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第二天一大早,我的半张脸都肿了起来,那颗下门牙摇摇欲坠却又血肉相连,钻心般的疼痛一阵一阵,如浪潮一般,一波还未停歇,一波又来侵袭。

我从药柜里翻出一粒甲硝唑含在嘴里,然后下楼打了一辆车,径直去了许伟才的牙医诊所。这一次,必须用掉那张七折优惠卡了。

到了诊所门前,我却没急着进去,因为在我之前,已经有两个警察走进了诊所大门,就是昨天来找我了解案情的那两位警察。直到他们结束问询离开之后,我才捂着半张脸走进了诊所。

许伟才正在诊疗室里擦拭着一具完整的骨骼标本,头盖骨被他擦得熠熠发亮,他瞟了我一眼,一言不发,继续擦拭着。

我故作轻松地坐下,对他说:“伟才,你一个牙医,弄个颅骨标本摆在诊疗室里就行了,干嘛要摆一具完整的骨骼标本?”

许伟才冷冷答道:“因为我喜欢。我还喜欢把活人杀死,扒皮拆骨,搂着骨头睡觉。”他上上下下地梭巡着我,似乎把我当做了即将被扒皮拆骨的活体对象一般。

我只好说:“别开玩笑了,我牙疼,帮我看看。”

但他却依然冷冷地说:“不行,如书,我这里不欢迎你!”

“为什么?!就因为我和阿乙打过电话?”我捂着脸气急败坏地说。

“不,不是这个原因。我昨天给你说过,让你离阿乙远一点,可你却依然跑到我这里来……”

“离她远一点,和我到你这儿来看牙齿,有什么矛盾之处吗?”我不解地问。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阿乙也是诊所里的牙医,我不在诊所的时候,全靠她在这儿支撑!”许伟才朝我咆哮了起来。

“我……我真不知道……”天哪,阿乙居然是许伟才这儿的牙医,真是令我大跌眼镜。如果我没记错,三年前阿乙是一家小公司里的前台文员,以前也没听说她读过医学院呀!

我只好嗫嚅着问:“那你随便给我开点药,只要让我牙齿不疼就行了。”

许伟才却叹了口气,说:“如书,其实我刚才只是发泄一下罢了。我是牙医,岂能见死不救呢?医者父母心啊,你坐到诊疗椅上来吧。”

我靠,他这句话真是暗藏玄机,什么“见死不救”?牙疼能要命吗?咒我?什么“医者父母心”?还想多占我一次便宜?

“吱吱吱,吱吱吱——”上了麻药后,我只能听到电钻发出的声响,在我耳边不停萦绕。后来我听到许伟才说了声,“好了!”然后他把白色搪瓷盘递到我眼前给我看了看,我看到了自己那颗血淋淋的牙齿,顿时感到一阵阵恶心。

“如书,给你开点止疼药,估计今天晚上你肯定会疼得睡不着,再给你开点帮助睡眠的镇静剂。”许伟才一边说,一边在处方上写写画画。我注意到,他开了两张处方,其中一张,是红色的处方笺。

拿了药,许伟才对我说:“你走后门吧,我不想让阿乙见到你。”

呵,这没安全感的男人!要是他知道我和阿乙约了某天约会的话,不知道他会气成什么样。算了,想到他把弄骨骼标本时的专注劲,我还是少惹他为好。

正要出门,却听到许伟才又补充了一句:“等你牙床的创口恢复了,再到我这儿来做个烤瓷牙,把你下门牙漏风的地方堵上。牙齿漏风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情不自禁想起了张丰鑫和郑辉被杀后,满嘴牙齿被敲掉,嘴唇又被针线缝上的惨象。

回到家后,麻药的药效也过了,我的嘴里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就像有人拿着一柄刮刀使劲刮着我缺少了下门牙的牙床一般,而且刮完了,还没忘记在伤口上撒上一把盐。

我赶紧找出许伟才给我的止疼药,吃了之后就躺在了床上。昨天听到郑辉的死讯后我一夜没睡好,现在还真感觉疲惫不堪,所以连许伟才开的镇静剂都没吃,我就合衣躺在床上睡着了。

但半夜的时候,我活生生被牙疼给疼醒了。口腔里火辣辣的,连咽喉都波及到了,肿痛难安。又吃了一粒止疼药,但脑子里却清晰异常,根本睡不着。这时我想到了许伟才给我开的镇静剂,连忙找出来吃了一粒,但躺倒床上之后,却还是睡不着。

辗转反侧一阵之后,我意识到今天晚上大概是别想睡觉了,于是干脆起床,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液晶屏上,播音员正一脸严肃地说道:“今天下午在我市城乡结合部发现一具死状惨烈的尸体,死者为一位在农贸市场上替人拔牙的江湖游医,尸体满嘴的牙齿均被榔头敲断,嘴唇也被针线缝合在一起。警方目前正在全力侦破此案,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杀人凶手定然难逃法律的严厉制裁……”

看完这条新闻,我顿时愣住了。

那个被杀的江湖游医,就是我在公墓坟山下那个农贸市场里见到的游医吗?他被杀了,满嘴牙齿还被榔头桥下,嘴唇也被针线缝合,为什么死状与过去的张丰鑫、现在的郑辉,一模一样呢?

如果说遇到了连环杀手,张丰鑫与郑辉是同学,多多少少能够找到一点关联。但这个被杀的游医,我却怎么也看不出来与另两位受害人有任何共通之处。

咦,等等,那个游医在农贸市场替人拔牙的时候,许伟才正好在一边围观,难道许伟才就是把这三个受害人联系在一起的纽带?换句话说,难道许伟才就是凶手?

不过,张丰鑫被杀的时候,许伟才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而警察也告诉我,郑辉是今天上午被杀的,而当时许伟才正在跟踪我。不知道那个游医是什么时候被杀的,但既然前两位都不是许伟才杀的,也没理由怀疑第三个人是被他杀死的吧?

我蜷缩在床头,用棉被裹住脚,陷入沉思,但三桩命案如同跌落一地的碎珠子一般,找不到一根可以把它们串联在一起的绳头。

等我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忽然听到电视屏幕上,新闻节目已经结束了,屏幕上正在播出一则广告:“伟才牙科,让您实现梦想的地方!本院在院长许伟才先生的带领之下,特聘来自香港爱德华牙科学院的阿乙博士,为各位患者解除口腔病患……”

屏幕上出现一张中英文对照的毕业证特写镜头,上面盖着“香港爱德华牙科学院”的烫金圆章。

爱德华牙科学院?阿乙?博士?那个被杀的江湖游医,不也有一张这样写有中英文对照的爱德华牙科学院的毕业证吗?

我的脑海里顿时闪过了一道光亮。

明明吃了许伟才给我开的镇静剂,但我现在却越来越亢奋,毫无睡意。

那个游医都有一张香港爱德华牙科学院的毕业证,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张毕业证肯定是伪造的。而电视广告上,阿乙有一张同样的毕业证,这说明她的毕业证来历也同样可疑。而许伟才肯定不愿意让世人知道这一点,否则会成为一桩丑闻,影响到他那家牙医诊所的信誉。

所以,他看到那个江湖游医有着这样一张毕业证之后,便下定决定想让这家伙从地球上消失。

至于张丰鑫与郑辉,他们被杀的时候,许伟才虽然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但或许他有一个同伙,他授意同伙杀死了这两个人,否则他俩被杀的惨状,不会与江湖游医被杀时如此一致。但许伟才为什么会杀死张丰鑫和郑辉,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许伟才有精神病史,谁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呢?

关于他的同伙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警察该干的事儿了。

于是我翻出了白天上门询问的那两个警察留给我的名片,也不管现在是凌晨几点,拨出了名片上留下的电话号码。

凌晨五点,那两位警察来到了我的住处。一进屋,他们就告诉我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江湖游医被杀的案子,已经破了,凶手不是许伟才,而是几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那几个凶手的一位亲戚,一个月前在某个农贸市场里请江湖游医替他拔牙,牙齿倒是拔下来了,但却出现炎症,最后竟引发了败血病不治身亡。死者亲戚便在城内各家农贸市场里寻找那个江湖游医的下落,结果今天白天在公墓坟山脚下的农贸市场找到了他。

那几个凶手把游医绑到城乡结合部一处人迹罕至的地点,报复式地拿榔头敲掉了游医满嘴的牙齿,后来又想到以前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一桩案件传真纪实,某个死者被杀后,满嘴牙齿被敲掉,嘴唇也被针线缝合上了。于是为了转移警方视线,那几个凶手也立刻在附近买来针线,随后缝合了江湖游医的嘴唇。

也正因为他们买针线的时候,恰好被店主记清了相貌,所以当天夜里就被警方捉拿归案。

看来我的推理完全失败了,不过,两位警察还是很客气地向我对案件的关注表示了感谢。一位警察对我说:“其实,那个江湖游医的尸体,还是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关于张丰鑫和郑辉的被杀,除了牙齿被敲、嘴唇被缝合之外,警方还有一点情况并未向公众透露,那就是他们的尸体都被割开,有人取走了他们的某一块骨骼。”

我吓了一跳。

警察继续说:“而这一次,江湖游医被杀后,他的腿部也被人用刀子割开,然后被取走了一根胫骨……”

他告诉我,警方现在怀疑张丰鑫和郑辉,也是被那几个凶手杀死的,至于动机,那就不知道了。反正那几个凶手看上去挺凶悍的,说不定他们一起合伙干了一系列无差别连环杀人案件。

不过,奇怪的是,那几个凶手承认了杀死江湖游医的事实,却怎么也不承认曾经取走一根胫骨,更无法确认就是他们杀死了张丰鑫和郑辉。

“我相信,只要我们加大审讯力度,他们迟早会招供的!”警察自信满满地说完这句话后,便起身告辞。

而另一个警察却对我说:“你那儿有许伟才家里的地址吗?干我们这一行,经常上火,牙疼起来就要命!白天我们得上班,没法去牙医诊所里就诊,最好可以找到许伟才的住处,以后牙疼了就直接到他家里去请他开点药。”

有一天,许伟才的牙医诊所里排了十多位患者,都指明要他亲自拔牙。其他医生无事可做,便先行下班,而许伟才起码要忙到半夜才行。所以那天晚上,在一家楼上有钟点房的咖啡馆里,我和阿乙坐到了一起。

和她谈笑的时候,眼看话题就要枯竭,为了凑话题,我提到了江湖游医被杀的那桩案子,还告诉她,我曾经怀疑许伟才就是凶手。阿乙听完后,不由得哈哈大笑。而我也提到了江湖游医的胫骨被凶手取走的细节,她听到这一点后,却忽然敛住了笑容。

“如书,你知道在许伟才的诊疗室里,有一具骨骼标本吗?”她问。

我点了点头。

阿乙面带不安地说:“许伟才太喜欢那具标本了,午间休息,他在诊疗室里睡午觉都把那具标本抱在怀里一起睡……有一次他不在,我替他打扫诊疗室清洁,擦拭骨骼标本的时候,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闻到骨骼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想那种腐烂发霉的味道……可许伟才每天都擦拭骨骼,还在骨骼上刷了一层清漆……”

“难道——”我不敢再说下去了。

而阿乙却直接说出来答案:“我怀疑,那具骨骼是用死人的真正骨头拼成的!这变态的牙医!”

我吓得面无血色,阿乙也浑身哆嗦。过了很久,她对我说:“我想离开他!离开他了,我和你在一起,如书,你会拒绝我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阿乙又补充了一句:“许伟才这几年赚了很多很多钱,如果我想办法把他的钱弄到我这儿来,再和你在一起,如书,你会拒绝我吗?”

这一次,我似乎找不到拒绝她的理由了。

许伟才死了,他的身体,被利刃捅了一百多刀,每个刀口都不深,是最后一刀才结束了他的生命。他满嘴牙齿都被人敲了下来,嘴唇也被针线缝合在一起。

看着他的尸体,阿乙对我说:“如书,你去卫生间,把手上的血洗干净,我去开他的保险柜。”

一小时之前,阿乙替我开了门,然后我带着一柄匕首走进了许伟才与她居住的豪宅。许伟才见到我的时候,似乎很吃惊,不过,见到我手里的匕首后,他就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我在卫生间里洗掉了手上的鲜血后,回到许伟才的客厅,却见到阿乙并没急着开保险柜,而是拿刀割开许伟才胳膊上的皮肤,然后把手指伸进肌肉,捣了捣,抠出了一块骨头。

“你在干什么?”我诧异地问。

“如书,你不是说过,那几个凶手杀人后,都会取走一块骨头吗?”阿乙笑嘻嘻地答道。

按照我们事前商量的计划,要让许伟才被杀的现场,看上去仿佛某个凶手在模仿之前那几桩连环杀人案。不过,凶手取走骨头的细节,警方并没向公众公开呀!

“嘻嘻,这样看上去,更像某个与之前那几个凶手有过联系的人干的,正好可以扰乱警方的视线呢!”阿乙又笑了起来,她似乎很得意。

“我这办法不错吧?”她从许伟才的冰箱里取出一瓶冰镇可乐,打开后递给了我。

我喝了一口,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还是别取走骨头,虽然警方没向外界公布过死者骨头被取走的事,但他们给我说过的呀!如果许伟才的骨头被取走了,他们肯定会怀疑我的!”

“不要紧,到时候他们在许伟才的房间里发现你的尸体,就没人会怀疑你了。”她轻描淡写地答道。

她这句话里的信息量似乎很大,我愣了愣,才喃喃地反问了一句:“什么,我的尸体?”

“对!在你刚才喝下的冰镇可乐里,加入了一点点剧毒物氰酸钾。”她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嘻嘻的表情。

而几乎与此同时,我听到有人敲门:“许医生吗?我是警察,正牙疼呢,麻烦你开开门,帮我开点药。我问过物管了,知道你在家里的!”

声音很熟悉,正是前段时间从我这儿拿走了许伟才住宅地址的那两个警察。

因为送医及时,我保住了一条命。

后来我才知道,许伟才从来没杀过人。他确实有迷恋骨骼标本的习惯,因为在医学院里抱着骨骼标本睡觉,他被警觉的老师送进了精神病院。后来,他甚至还策划过杀死活人,取出骨骼,拼凑成一具骨骼标本。但他没胆量实施这个计划,为了压抑内心的冲动,他不得不长时间服用镇静剂。

镇静剂需要红处方才能开出,即使他是医生,也不能例外,所以他只好大量给病人开红处方的镇静剂,然后用维生素药丸调换病人药物袋里的镇静剂。难怪那天我吃了他开的镇静剂,却一夜都睡不着,原来恰好吃到了他调换的维生素药丸。

为了排解积郁已久的变态心理,许伟才向女友阿乙提到了他妄想杀人取骨的计划。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个计划引起了阿乙的兴趣——对了,我忘记告诉诸位,许伟才之所以会与阿乙相恋,源于他们对骨骼的共同爱好。真有些奇怪,与我在一起的时候,阿乙从未曾表露出任何对骨骼的特殊爱好,人,果然会慢慢改变的。

于是,阿乙偷偷开始实施杀人取骨的计划。

第一个被害者,就是张丰鑫。张丰鑫和许伟才是医学院里的同学,两人毕业后也经常见面。张丰鑫太了解许伟才对骨骼的迷恋了,如果以后杀人取骨的案件细节被公诸于众,张丰鑫很有可能会向警方举报许伟才的嫌疑。砸碎牙齿、缝合嘴唇,也正是阿乙杀人时,想让张丰鑫闭嘴封口的潜意识表达。

第二个受害人郑辉,则有点不幸了,他到许伟才的牙医诊所来看牙齿,许伟才却因为跟踪我,去了公墓坟常郑辉只好请阿乙替她看牙齿,但那个郁郁不得志的出版社小编辑,一直找不到女朋友,见到阿乙后,即使坐在诊疗椅上也不断拿言语撩拨她。阿乙气得没法,干脆假意答应与郑辉外出约会,上了她自己的车。不过,上车后,她就用一针氰酸钾结束了郑辉的性命。那天她一边开车准备抛尸,一边打电话给我,想让我为她做一个不在场证明。可惜我后来没机会替她做出这个证明,因为警方压根就没有怀疑过她。而阿乙砸碎郑辉的牙齿,缝合嘴唇,捅了上百刀,也是某种针对郑辉曾经用言语撩拨过她的潜意识表达。

在车上,阿乙刚挂断我的电话,就接到了许伟才打来的电话。许伟才在电话里说,在郊区公墓坟山下看到一个江湖游医也有一张香港爱德华牙科学院的毕业证,他特意提醒阿乙,记得重新制作一份毕业证,免得见过江湖游医那张毕业证的人来到诊所里,也看到同样的毕业证。

接完电话后,阿乙就确定了第三个受害者,那个江湖游医。不过,当她驱车来到公墓,却正好看到几个年轻人把江湖游医塞进一辆轿车里。阿乙跟踪那辆车,见到那几个年轻人杀死江湖游医的全过程。巧合的是,那几个凶手也砸碎了游医的牙齿,还买回针线缝合了游医的嘴唇。等凶手离开后,阿乙才跑到尸体旁,割开死者大腿,取出胫骨抱回了家。

事实上,受害者远远不止这三个。在阿乙的诊疗室里,警方发现一具藏在屏风后的骨骼标本,每根骨骼都属于不同的人。这具标本尚未完工,已经拼好了五十多块骨头。因为就是说,一年多的时间里,阿乙杀死了五十多个人。

阿乙被捉拿归案后,很快便供认不讳,供出了她埋葬尸体的地点。在深山老林里,警方掘出了五十多具尸体,每具尸体都缺少了一根骨骼。

向我通报案情的警察,拍了拍我那无法动弹的双腿,笑嘻嘻地说:“如果那天我没牙疼,只怕阿乙的骨骼标本上,又会多上一块骨头了。”

因为药物作用,我的两条腿都失去了知觉,据说下辈子只能在轮椅上渡过了。这样也好,虽然我杀了许伟才,但我是从犯,而且托两条腿的福,我无须去监狱服刑,顺利办理了保外就医。

我承认,警察的话,说得非常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