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们 第八章 沟通
车库外的高墙边,整齐排列着四排五行,共二十个塑料储物箱。衣服、书籍、玩具、绘画,天知道还有什么。幸好,母亲是一个储物能手,啥都不肯丢。安琪在厨房撞见她,她正在炒鸡蛋,为父亲周末的早餐做好准备。“嘿,妈妈,咱们家以前的一台老式费雪牌录音机还在吗?我小时候特喜欢听的那台。”
“你去左边的一个箱子里找找,上面标着‘学步期2’。”母亲建议说,“第二排。”母亲是个疯狂的储物狂,脑袋中有一套完美的归类系统。
安琪穿过厨房,回到车库。她把标着“学步期2”的箱子搬出来,在里面翻找半天。没错,那台令人怀念的旧录音机还在,红黄色的麦克风,像极了矮墩墩的塑料小玩偶。她左手拿着《粉红猪小妹》,右手拿着《公鸡喔喔叫》,陷入对儿时的回忆中。
“亲爱的,你找那个干吗?”母亲大声问。
“我,呃,正在创作一首歌,想录下来,免得忘了。”她回答。她把手中的绘本丢进箱子,用力盖好盖子,将箱子重新封好。
妈妈微笑着望着她不住地向麦克风里吹风,说:“没电了吧?”她放下手中的炒蛋,转身拉开抽屉,说:“来,这儿有新电池。对了,听到你在房间里弹奏吉他,我很开心。”
是的,她正在创作一首歌,但是她必须重新捡起多年未碰的吉他。还好,她逐渐找回过去拨弦的感觉,重拾过去苦练才学会的拨弦技巧,心里舒服许多。这让她的思绪可以稍微远离……远离他们的思绪。
她抬头望着母亲身后的平底锅里正在冒烟的黄灿灿的炒蛋说:“加点百里香,再加点胡椒粉。爸爸喜欢这个味道。”
“你啥时候成了大厨了?”母亲右脸上的酒窝,表现出她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建议感到非常有趣。
“我完全不知道,”安琪狡猾地说,“也许我在被囚禁的时候学会那么做的。”
“哦,天哪!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母亲听了,下巴压得很低说。
安琪心想,她应该好好感谢女童军刚才给出的烹饪建议。“妈妈,如果不‘开玩笑’的话,我想我都很难活到现在了。”
“那就请你不要开你爸爸的玩笑,他现在心情可不太好。”
“工作吗?”安琪问。
母亲沉默了。
一阵尖锐的刺痛穿过她的心脏:“是不是因为我?因为我回来了?”
母亲继续沉默。
“为什么要这样?”安琪提高嗓音说。她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话语和恐惧感全都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
“他已经把我埋在了记忆的坟墓里,不是吗?对他来说,我只是个幽灵,他甚至都不会正眼看我。”
“安琪,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妈妈,我都看到了,我什么都知道,我看了那些照片。”她下巴颤抖着说,但克制着自己不能哭出来,“我发现一本剪贴簿,我看到了那座坟墓。”
母亲发怒的面容瞬间变得苍白,赶紧解释说:“不是的,安琪,你误解了。”
“那座坟墓本来就是为我准备的,为了把那具被残忍谋杀的尸体装进去吧?告诉我真相吧!”
母亲用手猛地捂住了安琪的嘴巴。“不是那样的,”她悄声说,“这是我们的心理辅导师建议的,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走出去,开始新的生活。我发誓,我和你爸爸从来没有放弃过你。”
安琪感觉全身冰凉,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冷冰冰的:“妈妈,你没有放弃,但是爸爸放弃了,是他想开始新的生活吧?也是他建议再生一个孩子的吧?是男孩还是女孩?他给小孩起名字了吗?”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母亲的肚子开始从“吃了太多甜食”的节奏,变成“T恤塞都塞不进裤子里去”。这也太明显了,安琪没打算装哑巴。她和母亲肯定会好好谈谈这件事,但不是现在,因为安琪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安琪,拜托……”母亲摇着头,伸出拿着锅铲的手说,“不是那样的。”
安琪将锅铲摔在地上,大声说:“你知道吗?他在过去一个月里摸你肚子的次数,比这辈子抚摸我脑袋的次数都多!他现在是恨透我了!”
母亲盯着自己身前刚刚泼溅的油渍,避开和安琪对视。
“唉,你这个傻孩子,难道你没看出来,他是吓坏了才这样?他只要一想起某个疯子对你做出的那些事,他就恶心得不得了,甚至为此彻夜难眠。”
安琪怒不可遏:“就因为他的宝贝女儿受了伤害?就因为他更想让我死?”
母亲挺直身板,盯着安琪说:“不是的,因为他没有保护到你,他把你弄丢了,他心中都是愧疚。”母亲喊破了嗓子,眼中满含泪水,将头转到另一边,“你想吃点炒蛋吗?我吃不下去,这味道快逼死我了。”
“你们逼死我才是,”安琪说,“好像我毫无压力一样。”
她跑上楼,回到自己房间,一把摔上门。她背靠着门,大口大口喘气,仿佛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她心想,她才没有义务让父亲开心起来,应该父亲安慰她才是。
安琪把录音机甩在床上,脸朝下扑在枕头上,她好想大哭一场,好想憋死自己算了,但是她发现一样都做不到。她闻到枕头套上有一股清新的洗衣粉香味,这味道让她好开心,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她坐起来,重新调了调吉他的音准。这是她唯一可以掌控的事情,唯一可以调整的事情。愤怒之河慢慢流走,留下一条悲伤的河道。
木制吉他在她的手中慢慢温热,她在同一个音阶内上下弹拨,慢慢摸索出一个熟悉的曲调,那是奶奶的摇篮曲。“当你醒来时,你会拥有所有漂亮的小马驹……”她闭上眼睛,一遍一遍弹奏,到最后她想都不用想,看都不需看,就能弹奏出这首小曲了,她已经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音乐中了。
一阵吱吱声把她从音乐中拉了回来。真倒霉,可能是她无意中按下录音机的开关了。它在自动倒带,刚才那首《漂亮的小马驹》应该录了大概十五分钟。
安琪把录音机放在大腿上,按下了大大的绿色播放键。磁带也很旧了,已经反复录音无数次。静音持续了几秒后,安琪正打算按下停止键,谁知录音机竟然传出了声音:“喂,喂,听到了吗?我想这个录音机还能用。”这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有点喘不过气。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安琪全身仿佛触电一般。
“大姐姐让我谢谢你找到了录音机,”那个小女孩继续说,“真好用,我好喜欢。”
小女孩言语中透露出的礼貌让安琪不禁一笑,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甜美。
“接下来是我的故事,”小女孩说,“说出来,我都有点害怕。他让我发誓,不让我告诉别人。他说,不守诺言的人会遭到惩罚,一辈子都要活在烈火之中。我真的不想永远活在烈火中。他给我演示,火柴燃烧时,烧伤皮肤后的样子。他说,那只是一根小小的火柴,想象一下,全世界如果都在烈火之中会是什么样子。他还说,朋友之间不得告发对方,就像他没有告诉他爸爸我打破了他的咖啡杯。所以,我才做了这个承诺。他说,魔法咒语就是一个字——嘘。”
随后是一段时间的沉默。咖啡杯?安琪模模糊糊地回忆起,自己有一个布满棕色斑点的大咖啡杯,放在桌上,摇摇欲坠。磁带又转了一圈,安琪想,小女孩应该鼓起勇气,打破之前所做出的承诺。
小女孩继续说:“他来找我玩的时候,我们玩了几次过家家,我们举办茶会,打扮成海盗和公主。真的很好玩儿,他教我怎么打优诺牌,玩疯狂八和拍杰克等游戏。还有每周五晚上,爸爸妈妈出去参加晚宴时,我们也玩了很多好玩儿的游戏。爸妈出门前,给我一个晚安吻,让我一定要做一个好女孩,一定要按照比尔蜀黍说的去做,他说什么就得做什么,任何事情……”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任何事情。”她在吱吱声中,用一种沮丧的口气说。
还挺听话的嘛,安琪心想,不过一般小孩子都还是挺听话的。比尔蜀黍?为什么她的替身小女孩提到了比尔蜀黍?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胸部一阵刺痛后,她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那天,比尔蜀黍想了一个点子。他告诉我,他扮海盗扮腻了,和海盗相比,小公主更喜欢骑小马驹。他问:‘你喜欢小马驹吗,安琪?’”
“‘当然喜欢了,’我说,‘我超爱小马驹,没有哪个女孩不爱小马驹的。’他咯咯笑出声来,然后让我骑在他背上,他四肢着地,我大叫着‘驾驾驾’,他就会驮着我到处跑。他又说,所有骑马的人都要穿着T恤,于是我和他脱掉外套,都穿着T恤骑马。”
安琪的口有点干,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感从她的脖子根向上袭来,她显然不想再听下去了,但是这个童稚的声音还是驱使着她继续听下去。
“他说:‘我怕你掉下来,我的小公主。’他一边笑,一边抱着我在地上打滚。我咯咯咯开心地笑着,看到他的四只‘马蹄’向上举着。他接着说:‘对了,我想到一个更好玩儿的游戏,我给你演示一下,大姐姐们是怎么玩的。’我说好的,我觉得刚才的游戏是有点无聊。”
“然后他就给我演示了一下,说:‘安琪,你可以像大姐姐一样这么做。’”
接下来,又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比尔蜀黍?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那个畜生!安琪脸上流下了两行伤心的泪水,她在为这个小女孩哀悼,为她所经历的那些可怕的、痛苦的事情。
小女孩又开始说话了,这次显然她在抽泣了。她低声说:“我特别不喜欢这个新游戏。他老是说:‘别哭,小宝贝,小公主,别哭了。下次就不会疼了。’然后他用一小根‘惩罚之火’烫我,让我发誓不会把这个游戏泄露出去。之后,同样的情况,反复出现了一次又一次。”
录音结束了。磁带一直转到底,没有任何声音出现。
一次又一次。哦,我的天哪。那到底有多少次?四年,每个礼拜五?就在父母的眼皮底下?
安琪把衣袖卷了上来,仔细思考在比尔蜀黍和奶奶拜访那天,身上出现的神秘伤口。浮肿、流脓的伤口周围都是铁青色的斑点,大小恰恰相当于一个火柴头!
安琪立刻明白了!他又对她进行了侵犯。就在那晚的晚饭后,那只禽兽带着她去散步,然后侵犯了她。或者说,他侵犯她,让安琪变成自己的玩物。可怜的安琪,毫无防备。可怜的小女孩,沉默的告密者。
但是在什么地方呢?在他车里?还是在仓库里?在布满蜘蛛网、落满尘土的肮脏地面?她一点都记不起来,好像所有的记忆都被他罪恶的指尖抹去了。
她突然感到一阵过去从未有过的厌恶和愤怒。该死,他才是应该遭到惩罚的人!她双手抓到一把看不见的武器,这是一把用来保护那个小女孩的刀子。这时,小女孩那纯洁的声音好像上百只鸽子拍打着翅膀,不绝于耳,几乎淹没了母亲的叫声:“安琪,我们准备出发!”
是的,安琪。我们的天使非常愤怒。告密者抓着她的长袍,羞愧难当,担心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泄密给你。也许这一切来得太快,也许你还不够坚强,但是你必须清楚,我告诉他们,你要为你找回自己而战。我抵住大门,不让天使出来,现在你有时间去行动。他怒吼着、咆哮着离开了,俊美的面容挂满愤怒,因为我们几个阻止他进行报复,不让他主导你的角色。
就算安琪的父母在车里发现安琪反常的紧张和沉默,他们也不会说什么。他们根本不会关心这些细节,他们以为这只是因为她对实验治疗的一种焦虑罢了。她试图保持那种狂热、难受的情绪,但是愤怒却一点一点在消退,一种阴暗、灰白的沉静遍布她全身。一股令人窒息的麻木感从头到脚传遍全身。她的眼睛又干又痛。
是父母真的没有注意到任何安琪被侵犯的表征吗?或者他们内心深处已经接纳了所有可能经历的痛苦,然后将它们深深掩埋——埋在记忆深处的隔间里?不管是哪种方式,比尔蜀黍都已经逍遥法外这么多年了,只是因为安琪相信他,只是因为她根本不能泄密。在她心底,很难想象埋藏了多少痛苦,就像……这些秘密下面埋藏的是什么?是她那具代表天真烂漫的腐烂尸体吗?是的,就像一处乱坟岗,里面埋葬了一切。上帝不允许父母把它们挖出来,重新审视。想到这里,她全身颤抖,祈祷今天的实验治疗能够奏效。
他们会发现安琪心中藏有秘密的所有隔间,然后清空它们,用钉子钉死,永远封存吗?格兰特医生是这么说的,这也是治疗的目的。实验治疗的第一步,就是要挖出一切记忆深处的秘密。
格兰特医生的计划是,由医生先将安琪进行催眠,然后用核磁共振摄影机对她的大脑进行区域定位,引诱多重人格替身中的某一位现身。这位人格替身一旦活动起来,所有的神经通道指示灯就会亮起来,电脑会记录下他的准确位置。格兰特医生已经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学中心安排好连续五天的实验疗程,她认为安琪在嘈杂、密封的扫描机中,顶多只能承受一天一个小时的疗程。这是一项耗时的治疗过程,因为每天安琪坐车到这里单程都要一个小时,更别提治疗所耗费的时间了。
在放射科等候区等待治疗开始的时候,父亲不安地走来走去。周末接受治疗的坏处就是需要等待,但好在这样安排,她可以避免落下学校里太多的课程。“这次治疗应该不会痛。你就当是一块巨大的磁铁对你进行检查。”接下来,父亲还给她讲述了很多她闻所未闻的有关治疗的事情,然后用僵硬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安琪的背,看起来像是在安慰,但是安琪却觉得越来越焦虑。因为父亲平时对她爱理不理的,现在装什么好人呢?
在通往治疗中心的路上,安琪不住地咬着嘴唇,极力抑制自己想哭的冲动,全身陷入麻木。当她从母亲嘴里得知父亲崩溃的事情后,她不想再拿比尔蜀黍的事情来刺激他。
嘿,爸爸,你猜怎么了?我终于弄清楚,为何我的大脑被分割成几个不同的人格了。但前提是,我得在我和你弟弟比尔之间筑一堵高墙,一层又一层。这就是我会将痛苦和恐惧封锁在一个固定区域的原因。
哦,太好了,这场对话完美结束了。
她扭动了一下下巴,尝到了血液的味道,继而感觉到疼痛的滋味。这种滋味让她在通往拍片室的路上格外清醒。
“安琪,准备好了吗?”格兰特医生用平静而愉快的声音说道,“来,容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本次治疗的主要负责人赫尔斯医生。”
赫尔斯医生下巴上长了一把长长的山羊胡,乱糟糟的黑色浓眉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位典型的“脑科怪医”。他那双令人惊恐的眼眶中有一对巨大的瞳仁,极具穿透力,仿佛一束能够穿透你内心的X光射线。
在赫尔斯医生和父母正式确认流程的时候,安琪的思绪早已飞出窗外。她在想,今天谁会第一个出来呢?女童军看起来对医生的态度最友好,但是告密者也已经被发现了,而小老婆还没有任何踪影,现在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而已。她曾听到过一个声音在她耳中咆哮,那个人应该是女童军对格兰特医生说的第四个人格,不是小老婆。或者,咆哮的那个人就是小老婆,然后还有另外一个人?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撕碎的被子,随着灾难降临,被一块一块拼接起来。
格兰特医生的工作是把这几个人格替身一个一个揪出来,然后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再用仪器追踪他们。而吸引他们注意力的诱饵,就是像最早的女童军一样,现身讲述自己的故事。同时,这个过程又不能让安琪陷入充满创伤的回忆中去,需要把她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耐心审视自己过去消失的时光。当然,格兰特医生还不知道告密者已经和安琪联系过。
赫尔斯医生说:“从最理想的角度来看,我们通过脑细胞定位,了解到人格分裂的准确程度,然后再继续治疗。”
“到底这是什么治疗?”安琪问。
“简单说,叫‘消除’。治疗分两步:第一步,我们要使用手头能够掌控的特殊基因寻找到人格分裂所牵涉的神经元;第二步,我们将它们一一阻挡,使它们再也不能活跃起来。这个过程结束后,你会拥有一套完整的意识,一个由你完全掌控的单一人格。此前,这种治疗法已经在五个病人身上获得了巨大成功。”
这正是安琪想要的效果。之前的问题有了答案,之前的空白也被填埋,之前的交替人格终于可以下台了。女童军和告密者已经向她讲述了各自的故事,她可以面对这个真相。当然,她对之前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毫无知觉。现在,她确定,这些事的确发生过。
拍片室有点吓人——这是一个能够把她的主导人格吓得四处逃窜的地方。房间中央放置了一台巨大的带有圆洞的机器。那个圆洞应该是放置头部的地方,她想象着无数光束射入她的脑袋,还有各种分析和拆解的景象,不过转念一想,之前父亲说过,这不过是个巨大的磁铁而已。
更衣室里,安琪脱掉了外套,穿上了医院检查穿的白大褂。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懦弱。她会在催眠状态下说出什么秘密呢?她倒是不担心格兰特医生听到任何信息,但是赫尔斯医生也在现场,她和赫尔斯医生毕竟还不太熟。更严重的是,要是告密者现身,给格兰特医生讲述有关比尔蜀黍的故事该怎么办?格兰特医生会告诉父母吗?法律中有一条好像提到了,一旦发现未成年人受到侵害,父母和检查医生有义务向相关部门汇报情况。这条法律在校园里随处可见。而这条法律中提到的“检查医生”,是否包括心理医生在内呢?
安琪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告密者,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待着。你已经没有时间逃走,你必须躲起来,躲开可怕的医生,拜托了。”不管这么做是否奏效,安琪觉得有一种认同感正在扩散到全身。
安琪从更衣室走出来的时候,格兰特医生正在门外等她。格兰特医生递给她一副无线耳机,然后用手轻轻拍了拍她说:“没什么可害怕的,安琪。我会通过耳机和你沟通,检查的时候机器的噪声太大了。同时,耳机上也有一个声音传感器,我能清楚地听到你说话。很抱歉,检查的时候,我得去另外一个房间。好了,现在咱们先找个安静的地方放松放松,然后看看,有没有哪个替身想出来和你沟通。”
格兰特医生带你走进一个黑漆漆的、安静的房间,你坐了下来。当时,你正在全身颤抖。她用温柔、平稳的语调和你说了一些让人安慰的话,直到恐惧渐渐消退。接着,她拿出一根发光的棍子,让你的目光随着光线移动,很快,你又陷入了催眠状态。我们透过你的眼睛向外窥视。医生说:“女童军,我们得谈谈,我们需要让安琪免遭痛苦。”
但这次出来讲出真相的并不是女童军,我派一个新人出来——小老婆。是时候该让医生听听她的故事了,也是你该知道真相的时候了。
安琪,你以为你这么做是正确的选择。我们的父母完全被医生的推销手法给弄蒙了。某种程度上讲,他们其实和你一样,迫切想找回那个十三岁的安琪。他们想要忘记你这三年的经历,他们不想知道,我们到底经历了多少创伤,但是你必须知道。
今天是周一,治疗的第三天。不管如何使用催眠疗法,女童军就是不现身。另一个替身坚持掌控整个疗程,对此,格兰特医生并没有大惊小怪,反而说了声“啊哈”,好像这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这一位替身正是她期盼已久的,也是唯一的那个最接近安琪早期创伤的替身。
“我就知道,肯定有这么一个替身的存在。”在两个小时疗程结束后,她跟安琪说,“这个替身,是真正受到身体伤害的那位。我相信她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小老婆’。”她皱了皱眉,抿着嘴,全神贯注地陷入了思考中,“不过,我还是觉得,像你这么小的年纪就经历如此复杂的多重人格分裂,真是罕见。”
格兰特医生说得对,但是安琪并不打算说出那个秘密。在做今天的治疗前,她还是没有提到任何有关告密者的事情。父亲心都碎了,母亲还在怀孕期间,奶奶的生活完全依仗比尔。安琪还没有做好揭露比尔罪行的打算。父亲如果知道了,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她发誓,再也不会和比尔独处。等到她变回原来坚强的自己时,她会处理这个浑蛋。想到这里,她笑了笑——突然,一幅手握利剑的复仇天使的画面浮现在她眼前。安琪在催眠治疗的状态下,会自动生成一种自我欲望满足的幻象:将比尔蜀黍千刀万剐。最后,她听到了翅膀拍打的声音。
治疗结束以后,格兰特医生很开心,很满意。“终于找到他了。”她宣称,“他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是个非常严肃,自我保护意识非常强烈的人。从神经学上来讲,他个性周密,也许是因为他是最晚分裂出来的那个人格。我们仅仅在一个疗程中就把他的活动范围给确定下来了。干得好,安琪。”
说得好像是安琪立了大功一样。很奇怪,她心里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好吧,很棒,那这就意味着自己有双性恋的倾向吗?医生很快就向她保证,人格分裂的性别和她自己本身的性别没有任何关系。感谢老天,她已经没有力气对付更多复杂的情况了。
虽然她纹丝不动地躺在机器里面整整一个小时,加上在回家的路上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安琪还是感到筋疲力尽。于是她对父母说,今天剩余的时间,她想待在家里一个人休息休息。母亲深表同情地给了她一个拥抱,说:“我今天还得上几个小时的班,之前的工作已经拖延了很久。”
“我没说要你在家陪着我,”安琪有点尖锐地说,尽管她并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一堆堆的书正在‘呼唤’你回去整理,我只是想躺着休息休息。”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楼,一头钻进棉被里把自己裹了起来。她感觉,一切都那么舒服,那么梦幻。而就在她把双手伸直放在枕头下面,准备进入美梦的时候,她的指尖碰到了什么东西,它是安琪不想看到的。她一下子惊醒了。原来,她的日记本被塞在那里,锁头打开着,很多页被压皱了。第一页是空白的,但是下面映衬着的,是一片粗重、潦草的笔迹。
安琪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迅速翻过空白的纸张。终于,她翻到一页,在标题处写着九个大字:“小老婆的第一篇日记”。看到这些,她的脸颊滚烫滚烫。小老婆?她把左手举起,记忆中的迷雾渐渐散开。她依旧记得刻在银戒内部的铭文,怎么能轻易忘记这件事?她摘下银戒,看着内圈的铭文读了起来:“最亲爱的安琪拉,我的小老婆。”她内心在颤抖,赶紧把戒指戴了回去,让它待在应该待的地方。那些文字让她有被爱的感觉,但同时又觉得十分恐惧。她才十六岁,她不可能是别人的妻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纸张上密密麻麻的细小文字大片大片映入她的眼帘。
好奇心的翅膀在她的心里拍打着,她又一次翻开日记。因为害怕,她胳膊上的金黄色汗毛都立了起来。她知道,一旦开始读下去,就没办法停下来了。
嘿,安琪:
我知道你已经联系过女童军了,或者说,至少她找机会和你对话了。那个该死的女孩给你透露了一些信息,但是还有好多没有说,例如她害怕的时候,是我来出面处理的。我的意思是,只听她说的,你会觉得“哦,她太厉害了,她能够一只手被反绑着,只用一只手,两种食材,做出四道美味的晚餐”。哦,当然了,她的确救了你一命,说起来好像成了她的功劳。当然,要说把那个男人养得白白胖胖,那是她的功劳。但是实际一点吧,傻女人。在那个男人眼里,小老婆能做的更多。女童军只能处理前厅的事情,剩下的后堂是由我来打理的。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当然,你肯定想。你情不自禁就想问,是吧?每个女孩都憧憬着她的新婚之夜,对吧?
现在,亲爱的,我想警告你,这不是一个垃圾故事,明白吗,美女?是我们把你藏到安全的地方,你才没有遭受那些“刺激”的事情。现在,你想知道真相了?你真的想知道吗?你确定?好吧,下面就是真相。
女童军和那个男人一起吃完了第一天的晚餐。后来,他给女童军讲述了许多,例如小木屋外非常黑,还有很多悬崖和洞窟。外面传来阵阵土狼的嚎叫声,他说:“听见了吗?听见那些狩猎者了吗?你要记住,在美洲豹咬到你的脖子前,你什么都听不到。”这就是他要交代的。这下,她终于打消了天黑时候逃跑的念头。
然后,他打开锁在她脚踝上沾满鲜血的镣铐,把她抱进了里间,就是她一整天都不想去看、不想去想的房间。房间又小又暗,他把她放在硬邦邦的床上,那里就是我诞生的地方。我的意思是,那晚,我第一次出场。你明白了吗?不会,你当然不会明白。我为你们搭建了一个舞台,所以你们真的要感谢我,感谢我为你们做出的一切,为了你们所有人。
女童军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屏住呼吸,看着他在屋内活动。
他点燃了架子上的油灯,灯光下,他的脸庞呈现出橘黄色。他一声不吭,用一条湿毛巾擦干净她的双脚,用一种闻起来很甜的药膏敷在她受伤的脚踝上。他亲了亲她的腿,把她当作女王来看待,而她要做的,就是像一块硬木板躺在那里。他给她包扎好双脚后,悄无声息地趴在她身上,想和她亲密。“小老婆,”他说,“现在你的伤好多了,告诉我,你有多爱我吧。”
她就静静地躺着,像个傻子。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说:“告诉我,安琪拉。”
她好不容易从嘴里蹦出三个字:“我爱你。”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这么答应了。
“让我看看,”他轻声说,“让我看看你有多爱我。”
她无助地望着黑暗中的那双眼睛,说:“我……我不……我……”
“你不什么,不爱我了?”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啪的一声,男人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一阵刺痛。
她大叫起来,但是叫声却让他更加兴奋。他黑色的眼睛闪烁着愤怒的火光,越来越近。她试图躲开,但是他抓住她的头发,迫使她看着自己。
“安琪拉,亲爱的,”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想让今晚成为你和我的一个特别之夜。但是看起来,你不是很配合,我的小老婆。”
她吓坏了,几乎快疯了。她越是尖叫,耳光打得就越狠。然后她只能祈求他住手,吓得缩成一团,不想让自己的身体被碰。而当他起身去拿早已准备好的挂在床头的绳子时,女童军不见了,是的,她从这具身体的脑袋中嗖地飞走了。
接着,安琪,你突然出现在那里,只有一秒钟时间,你恐慌至极,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接着,是一个小女孩,那个告密者,她睁开眼睛,发现这不是比尔蜀黍,他们也不是在玩骑马的游戏。哦,不!她尖叫着离开了,就在她起身的地方,我诞生了。我被绑在那张床上,那个男人龌龊地侵犯我,完事之后还问:“你爱我吗,小老婆?”
我可不想被打,于是说:“当然。”
他翻过身说:“你看,我就知道,你只是有点害怕,对不对,害羞的小宝贝?”
我温柔地回答:“那可不可以不要绑着我的手?”
“今晚不行,我得看看你明天的表现再说。”
他没有继续说话了,躺在我身边,呼呼大睡。我就这样呆呆看着他,一夜都没闭眼。我试着喘气,想办法挣脱手腕上的绳子。
清晨时分,他爬起来出去方便,我问他:“我呢?我也想去。”他解开绳子,示意屋内角落里有一个夜壶。
然后,他又一次侵犯我。他故技重演,还让我哀求他。他让我说,我好幸运,有个这么爱我的好丈夫。我不想被打,说:“我好幸运,有个这么爱我的好丈夫,我好爱你。”
他接着说:“你的声音真的不可思议的甜美。”他给我松绑,然后带我到厨房,让我做早餐——女童军做的事。于是,我让脚踝上拖着沉重镣铐的女童军去做早餐了。
我知道,如果我晚上能把他伺候好,那他白天的时候就能对大家好一些,这对大家也会有好处。而我听到那个谨小慎微的女童军说:“别装了,你明明就喜欢干这事,你这个狐狸精。”
是的,从我诞生那天起,她就开始这么叫我。她叫我狐狸精。
她就是个不领情的傻女人。
安琪耳朵充血,她仿佛听到了血液流过耳朵的声音。她轻轻地摸了摸手腕上的伤疤,一点印象都没有。没有任何有关痛苦、恐惧和被侵犯的记忆。她是天真、纯洁的,她就是个奇迹。
“谢谢你。”她静静地说。